鹿野：从电视剧《新侠客行》谈起——文艺已经被极端市场化需求绑架

　　今天晚上，中央八套在暑期推出的首部电视剧《新侠客行》就要结局了。笔者曾经看过这部金庸小说全部几个版本，播出期间又断断续续看了看电视以及一些剧评。在这里随便写一点自己的感想，未必正确，仅供朋友们参考。

　　一

　　小说与电视剧剧评暴露了金庸和某些网友文学功底和历史功底较差的缺陷，突出的就在于对于李白的《侠客行》的理解。梁羽生曾经指出过，金庸古典文学和历史水平都很薄弱，却偏要弄一些传统文化的名篇来附庸风雅，结果就导致了作品中经常有“宋代的人流行唱元曲”之类的笑话。其实李白的这首诗并没有什么诘屈聱牙的地方，主要就是写朱亥和侯赢这两个侠士帮助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原文如下：

　　【赵客缦胡缨， 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 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 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 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 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 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 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 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 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 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 白首太玄经。】

　　全诗中相对稍有点难度的就是结尾两句。一些人宣称结尾是希望扬雄等读书人来书写侠客的功绩，也有一些人宣称结尾是以侠客和扬雄等读书人作对比批判了扬雄一类的读书人。然而如果是稍微了解一点历史常识并具备一定文学功底的话，就会知道这两种说法都是不对的。侠客的特点是“慷慨悲歌”式的史诗性与悲剧性的统一。如果说前面的诗句充分突出了侠客们“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英雄气概，那么结尾则更多地表现了侠客们的悲剧性，和《太玄经》作者扬雄没什么关系。

　　事实上，《太玄经》是扬雄模仿《周易》写的一部哲学书籍，因此后世也用《太玄经》来比喻命运。李白这里就是在用“白首太玄经”的典故来指代把握命运的艰难，和其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与《将进酒》等诗歌当中在结尾抒发自己感慨的手法是一致的。如果要是联系上前两句就更加明显，其实就是用最后四句谈作者对于侠客们帮助六国抵御暴秦却最终失败的评价，即“纵然侠客们最终落败身死，也足以称为流芳百世的英雄豪杰。试想，又有谁能够真正把握住变幻莫测的命运呢?”

　　然而，金庸显然没有读懂李白这首诗引用的典故，甚至误认为《太玄经》是一部失传的上古的文献。于是小说当中有了大量难以破解用蝌蚪文书写的《太玄经》等内容。其实，扬雄的《太玄经》难度主要在于内容上，而文字本来就是用西汉今文书写的，而且也一直流传到了当代。古代的文化人想要找到这部著作并不难，根本不存在因为看不懂文字而无法理解的问题。至于今天的一些网友把《太玄经》当成了金庸原创的武功秘籍，就更是令人哭笑不得了。

　　当前，有不少关于传统文化的活动，但是大多停留在死记硬背层面。其实，文化的传承在于理解而非记忆，在于精神特质而非附庸风雅，当下的商业化条件下的所谓传统文化活动并未能真正提高中国的传统文化水平，被吹捧得很高的所谓“保存传统文化良好”的港台更是如此。诸如古龙的《七种武器》当中甚至把李白化用自《史记》中的名句“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误认为是“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几次再版也没有什么人看出来，可见台湾的传统文化教育水平。

　　二

　　接下来我想谈一谈《侠客行》这部小说。笔者认为，《侠客行》是充分暴露了金庸创作问题的一部小说。这倒不是说小说的思想倾向问题。其实，单从思想倾向上来说，这部写于1965年的小说还多多少少地保存着一点儿金庸早年的“革命者意识”。

　　笔者在以前曾经提到过，金庸早年也曾经一度向往过革命，因此所写出来的一些作品中也带有一种革命者的气息。像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就采用对乾隆皇帝是汉人之子的民间传说的全新演绎，讲了一个红花会首领陈家洛对于自己的亲生哥哥乾隆皇帝抱有幻想，最终付出了失去恋人等惨重的代价的故事。故事说明了“亲不亲，阶级分”的道理，也批判了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其续篇《飞狐外传》讲了大侠胡斐看到恶霸地主凤天南残杀平民百姓，不惜一切代价愤然出手，具有着更浓重的阶级斗争色彩。特别是《射雕英雄传》把对民族压迫的批判与对阶级压迫的批判熔为一炉，一举奠定了其武侠小说宗师的地位。但是，随着金庸社会地位的提升，其思想观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逐渐从革命走向反动。从《倚天屠龙记》里面 “无能的革命者”到《天龙八部》里面 “不受理解的革命者”，最终沦为《笑傲江湖》和《鹿鼎记》里面对中国革命赤裸裸的攻击。

　　相比之下，《侠客行》作为金庸创作转折时期的一部小说，其主要描绘了一对不同经历的兄弟养成了完全不同的性格特质，即质朴的劳动者石破天是一个真正的侠士，浮华的富家公子石中玉却荒淫无耻。这显然是“革命者意识”中的阶级观念，也恐怕是其最后一部保留着一些传统阶级分析色彩的小说。当然，由于这时候的金庸已经和左翼彻底决裂，所以小说也用了大量讽刺中原侠士的内容来影射大陆的革命者，又把孤悬海外“侠客岛”(最初的版本为“龙木岛”)视之为至高无上的武学圣地来吹捧港台，具有了后期一些不良的政治倾向。

　　总的来看，在思想性上这部小说虽然不及前期的作品那种独到的“革命武侠”风格，但是仍然具有一定的可取之处。

　　《侠客行》主要的问题是充分暴露了金庸在艺术手法上的缺陷。金庸的艺术手法上有三个致命的弱点。第一就是上述的文学功底和历史功底较差。第二个是过分注重悬疑来吸引读者却不擅长描写悬疑，结果就导致很多地方的悬疑转折得颇为生硬，诸如《射雕英雄传》当中西毒欧阳锋冒充东邪黄药师杀害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天龙八部》当中萧峰被冤枉等情节描写都颇为生硬。第三是不擅长写爱情，前期的《射雕英雄传》当中通过“革命加恋爱”这种理想主义的公式还可以维持，后期和左翼运动决裂后《笑傲江湖》当中任盈盈爱上令狐冲就颇为突兀，《鹿鼎记》当中七个老婆跟随韦小宝更是开创了一系列意淫文化的先河。特别是新修版中恋人间的细致交流更是肉麻得令人无语：

　　【黄蓉道：“靖哥哥，你永远这么陪着我。我的伤势一百年好不了，我也开心得很。”郭靖道：“只要你不嫌气闷，我陪你一百年。”黄蓉道：“你那华筝公主呢?”郭靖一怔，说道：“我答允过娶她的，但我要先陪你一百年，两百年，她如肯等，就等一百年，两百年好了。哎，蓉儿，我死也不离开你，只好对她不住了……两百年之后,她变成了个白发皱面皮的老太婆,我自然不能娶她了。”黄蓉笑道：“那时候我也变成了个老太婆了。”郭靖道：“你变了老太婆，我还是要娶，你那时是个美丽可爱的好蓉儿老太婆……”(《射雕英雄传》)

　　小龙女叹了口气道：“你说要我做你媳妇儿，那真好，我自然要做。那你在睡梦里也想着我了，又多一百次。以后我们分开了，你每天至少要想我六百次。”杨过道：“以后说什么也不分开了。真要分开了，我每天想你七百次。”小龙女道：“八百次!”杨过道：“九百次!”小龙女道：“一千次!”杨过心热如火，忍不住就要揽过她来吻她。(《神雕侠侣》)】

　　《侠客行》最大的问题就是悬疑的设置非常糟糕，可以说把金庸不擅长设置悬疑的缺陷体现得淋漓尽致。如不论是哪个版本当中都有大量贝海石见到石破天以后对于其性格变化感到奇怪的心理描写，甚至一直到张三李四来到长乐帮前夕，其相关心理活动描写中仍然对于石破天的性格变化感到奇怪。然而，到张三李四来到长乐帮之后却来了个“神转折”，宣称贝海石一开始就知道石破天并非原来的帮主石中玉，而且还亲自为其做了三个假伤疤以便冒充。这种自我打脸实在有点打得太狠。另外，小说前面用了很大的篇幅描写侠客岛滥杀无辜，杀害了旭山道人、善本大师、苦柏道人等众多英雄豪杰，甚至动辄灭人满门的恐怖，在石破天上了侠客岛之后却又宣称其只不过是邀请人们来参研武功，灭人满门是为了行侠仗义。这种转折也过于生硬，特别是对于前面提到的一些虽然没有被灭门，但是也被杀害的英雄侠士丝毫没有做出交代。很多细节描写的也极为粗糙和不合理，如史婆婆救了阿绣以后在江湖上漂泊了六七年也没有给亲人们传个信儿;小说一开头强调的是丁不二、丁不三和丁不四这“丁氏三兄弟”，后来却变成了丁不三和丁不四这“丁氏双雄”;等等。

　　另一方面。《侠客行》也充分体现了金庸不擅长描写爱情的缺陷。其中塑造的最失败的人物就是石中玉，其能够获得丁当等不少少女的芳心，应该是一个风流潇洒的外表之下掩盖的荒淫无耻的公子哥形象。但小说之中却半点没有写出风流潇洒，几乎是一见到女人就往上扑，感情对话更是肉麻不堪：

　　【丁当抢上前去，颤声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道：“叮叮当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我想得你好苦，你却早将我抛在九霄云外了。你认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再隔一千年，一万年，也永远认得你。”丁当听他这么说，喜极而泣，道：“你……你才是真的天哥。他……他可恶的骗子，又怎说得出这些真心情意的话来?我险些儿给他骗了!”说着向石破天怒目而视，同时情不自禁的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

　　特别是在新修版中，甚至把石破天和阿绣这一对老实腼腆的少男少女也写成了肉麻不堪的小流氓形象：

　　【阿绣红着脸问道：“大哥，你说我是你的什么?”石破天道：“对不起，我说你是我的心肝宝贝!”阿绣道：“不用对不起，我很开心啊。你说宁可你给她杀了，却万万不能杀我，这话是真的吗?”石破天道：“真的，真的!你是我的心肝宝贝!”阿绣红着脸道：“好，那我也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石破天俯下头去，在她小嘴上轻轻一吻，二人都喜悦不禁。】

　　从《侠客行》中可以看出，金庸的小说艺术水平其实在很大程度上被高估了，不过是其对革命从接受到排斥的特殊经历使得其在商业化与“文化去革命化”的第一阶段产生了共振，才得以在20世纪最后20年广泛流行并“经典化”。不过也正是因为作品中还多多少少带有一点儿革命者的痕迹，所以到了新世纪就逐渐被更具有商业化色彩的网络意淫文学取代了。

　　三

　　但是，金庸的小说毕竟在通俗文学中具有一定的地位，特别是他前期那些与梁羽生风格类似以革命诠释武侠等一些作品更是如此。包括这部《侠客行》在宣扬“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方面也具有一定的开创性，只不过原著中的缺陷为编导的改编提出了较高的要求罢了。

　　总的来看，2002年版的《侠客行》改编得是比较成功的，其通过增加石中玉和欢欢乐乐、可心等几个姑娘始乱终弃的荒淫无耻与石破天英勇侠义的情节主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大突出了小说的主题。只不过石中玉的塑造仍然有一点漫画化，难以解释为什么那么多少女爱上了他，但是这是原著所遗留的问题。另外，很多细节改编的也不错，诸如原著之中所有的一些比较精彩的情节，像张三李四和石破天斗酒，石破天与冲虚天虚斗剑拓展演绎得都很精彩，还增加了不同门派掌门人上侠客岛的不同表现等一些精彩情节，比原著更为生动。其也修改了原著之中一些自相矛盾的设定，像其把石破天被谢烟客带上山练功时间进一步提前了，而把石中玉企图强奸阿绣逃离雪山派的时间拖后了。这就改变了原著中石破天练功时间过短而史婆婆与阿绣在江湖上漂泊时间过长等一些不合理的设置。不过，改编的时候剧情也有一点拖沓，存在一些不必要的剧情，可能是受了当时已经开始搞商业化分集出售的影响。但总体上成功之处多于失败之处。

　　但是现在的《新侠客行》却完全不同，像改编的石破天买东西时讨价还价的情节与人物整体性格颇为不符。另外，《新侠客行》的编导也极不认真。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小说之中主人公石破天只有十二三岁，又在深山里边度过，所以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要找妈妈，找阿黄，这在逻辑上是正常的。然而，在电视剧改编当中却删去了主人公的少年时代，一开始的时候登场的演员就已经年近30了。试想，一个年近30的人冒充一个是十来岁的小孩子整天哼哼唧唧的喊着找妈妈，给人的感觉恐怕是不能再恶心了，除了主人公是真的智障以外，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理由。在其他的角色扮演中也是类似的，往往该老的不老，该年轻的不年轻，让一些年轻演员粘上两撇胡子就扮演祖父辈儿，让一些年老的演员去装嫩卖萌，感觉是有点把观众当傻子的意思。还有，原著中比较精彩的情节几乎都是一带而过，却增加了很多空洞无聊，繁冗拖沓的新情节。可以说，其在改编方面是全面失败。

　　在这里顺便说一下，不管是2002年版的还是今天的电视剧对于石中玉的武功设定的都有问题，其都为了突出与主人公石破天的对比将其设定为武学废柴。其实原著中对于石中玉的武学设定还是比较合理的，他的武功要比长乐帮武功较弱的堂主展飞高些，可能和武功较强的堂主陈冲之、米横野之类差不多，也就比黑白双剑和白万剑这种中年一代的顶尖高手逊色一筹，在年轻一代中除去石破天以外几乎可以称王称霸了。像阿绣也算是雪山派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却差点被他强奸;丁当也算小一辈的顶尖高手，却一见面就被他抓住了两只手，不得不去用嘴咬他才挣脱;甚至阿绣的父亲白万剑也感慨如果不是他想强奸自己的女儿，本来是希望他能够发扬光大雪山派的……应该说，这个设定使得其被扶植为帮主而未能惹人怀疑以及获得了很多少女的芳心在逻辑上得到了一定的自洽。但是两版电视剧都没有能够很好的表现出来这一点。

　　言归正传，单从电视剧拍摄来看，笔者也感觉近年来电视剧的拍摄越来越不用心了，武侠剧的退步及其明显。仅以2002年版的《侠客行》和翻拍的《侠客行》作对比，十几年前的电视剧中虽然有一些特效，但是这些特效是在建立在真实武打的基础之上的，而现在的电视剧几乎所有的打斗都是放慢动作的特效镜头，甚至于演员们简单的比几个造型剩下的全都特效开道，结果导致武侠剧的韵味全失。还有，演员的表演也非常生硬做作。像2002年版的《侠客行》里，虽然也是由一人分别扮演石破天和石中玉两个角色，而且在出演石中玉的时候略有一点生硬，但是总体看演员演得很用心，观众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登场的石破天还是石中玉。其他的几个主角，如热情似火的叮叮当当，温柔如水的白阿绣都充分演绎出了人物的性格特质，甚至包括一些配角，诸如丁不三丁不四，张三李四等等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然而时隔十几年的翻拍之时，演员的退步非常明显，主人公一人分饰两角一看就是一个人扮演的，其他的角色也普遍是千人一面，毫无特性。像丁当和阿绣两个最重要的女角色之间性格让人感到没有太大区别，配角们更是没有一个有鲜明的性格。

　　之所以出现这种退步，很大的因素恐怕是电视剧商业化程度越来越高了。日本著名导演宫崎骏在80年代访问中国时曾经指出，过分醉心商业就会导致人们仅仅停留在短线利润上，不会考虑到长久的艺术价值。因此，今天的电视剧中制作方往往都把资金用在演员的片酬与特效上，导致剧情雷人狗血，演员也仅仅是凭借青春年华来体现自我的商业价值，导致演技做作生硬。

　　啰里啰嗦的说了这么多，归到底就是一句话：商业化无论是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承，还是对于现代文化的创新，以及当前流行的影视剧艺术都是极大的伤害。认真说起来，电视剧《新侠客行》其实并不是最差的，相反的比起当前很多更雷人狗血的电视剧来看，还算是多少有点良心的，只不过是因为整体环境的退步才导致电视剧水平的每况愈下。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

　　【在文艺创作方面，也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存在着抄袭模仿、千篇一律的问题，存在着机械化生产、快餐式消费的问题。在有些作品中，有的调侃崇高、扭曲经典、颠覆历史，丑化人民群众和英雄人物;有的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以丑为美，过度渲染社会阴暗面;有的搜奇猎艳、一味媚俗、低级趣味，把作品当作追逐利益的“摇钱树”，当作感官刺激的“摇头丸”;有的胡编乱写、粗制滥造、牵强附会，制造了一些文化“垃圾”;有的追求奢华、过度包装、炫富摆阔，形式大于内容;还有的热衷于所谓“为艺术而艺术”，只写一己悲欢、杯水风波，脱离大众、脱离现实。凡此种种都警示我们，文艺不能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迷失方向，不能在为什么人的问题上发生偏差，否则文艺就没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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