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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小说)

2018-01-08 17:53:12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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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的天津,太阳落山越来越早,隆冬的雪幕渐渐笼了上来。雪花携着凛冽的北风,在城市的空中跳啊跳的,高高低低,回环往复,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雪片大的约有手掌大小,小的也有花朵般大,大大小小错杂着,织成一面茫茫的雪帘。高楼大厦早就隐没在昏暗的飞雪中,五彩斑斓的广告牌和LED屏在雪幕后面瑟瑟发抖,纷繁的色彩变得黯淡而冰冷,似乎也融进了这银白的雪世界。在城郊,却有一片夜市沸腾着,犹如莽莽荒原中的一堆火,夹杂着呛人的黑烟,把这漫天的雪幕融出一个保持几分温暖的角落。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陈旧的扩音器咿咿呀呀的播放着经典歌曲,滋滋的电流声时不时的在悠扬的歌声中传出来,仿佛棉花中的一根带着焦糊味的黑色的刺。但歌声远远不如夜市里的人声鼎沸,叫卖声,询价声,交谈声汇在一起,成了一片嗡嗡的噪声海。夜市里大多是食铺,卖着全国各地的小吃,也有一些日用杂货的摊位。一些食铺有固定的砖瓦店面,约五到十平方大小,除了灶台还能摆下两三张桌子。剩下的食铺和杂货店就简陋多了,或是推着一个小推车,往人多的地方推,或是张起一幅帐篷,帐篷下摆着食品货物。

  “三个五花肉,两个加辣,分开装!”一个黑黝黝的中年妇女接过客人递过来的钞票,低着头在钱包里翻找零钱,一边喊着。“好咧!”一个高亢却带着几分嘶哑的声音答道,这声音里都满是烟火气,跟烟囱似的吞云吐雾。这是一个卖烧饼的店面,十分狭小,里面放了一台直径一米半的圆柱形泥炕炉子。炉子外部有铁条箍着,里面冒出红腾腾的火焰和一阵阵带着焦香味的浓烟,烧饼便被拍在炉子内壁上烤着。炉子边上摆着劣质铝合金桌子,桌上有四五个塑料盆子,分别装着面团、馅儿和调料,桌面上到处是散落的白花花的面粉,面粉下面的铝合金偶尔闪出一点光,还有几张做好的面饼叠着。店口是一张带着玻璃窗的桌子,老板娘坐在桌子后面收钱找钱。店面里,挂着一枚黄澄澄的灯泡,一根电线从顶棚垂下,瓦数不算高,因为电源不稳定,灯光总是一闪一闪的。灯泡偶尔被灌进来的风吹动,钟摆似的摇摇晃晃,炉子、桌子和人的影子也在地面上晃来晃去。里面做饼的是老张,他跟老婆开着夫妻店。烤炉的烟熏得老张一阵阵的咳嗽,老张偻着腰,左手撑在桌子上,右手抚着胸,嘴巴张成了鹅蛋状。有顾客的眉头皱起来了:“老板,你们这样子的卫生能保证吗?吃了不会得病吧?”老板娘连忙赔着笑:“不会不会,老头他都是避开了桌子和炉子的。您放心,放心!”声音讪讪的,似乎自己也没多少底气。老板娘不高,只有不到1米6,身材圆滚滚的很是健壮,一身本来是白色的厨师罩袍紧紧贴着里面的棉衣,鼓囊囊的,两袖带着绿色的袖套,沾满了油腻腻的肉渣和面粉。

  7点到10点,正是居住在这里的“津飘”们下班回家的时候,也是这个夜市最热闹的时候,即便是漫天飞雪,也挡不住来来往往的青年人冲着填饱肚子的需求。一日的劳累后,美美的吃上一顿,回家冲个热水澡,为明天的奋斗养足精力。老张夫妇的烧饼店前,排队的客人几乎从不断绝,老张合面、擀面、捏饼、烤饼一把抓,老婆收钱报单。老张做的饼筋道,用料足,价钱也不贵,很受“津飘”们欢迎。

  “你知道不,城北一个夜市的煤气罐炸了,烧了十几家铺子,好像烧死几十个人。”烧饼店前,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20来岁的瘦高男青年,他和同行的朋友说着新闻。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双手揣在兜里,一跳一跳的,仿佛在取暖。同行的是个小姑娘,扎着大马尾,带着眼镜和粉色的口罩,说:“上午就看到报道了,真惨!听说那边要大整顿呢!”

  正在找钱的老板娘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不经意间紧了紧,翻找零钱的手也慢了下来。她随即想到:“这边管理挺严格的,应该不会出事吧……”她找出零钱,递给瘦高的男子。为了找钱更快一点,老板娘没戴手套,肥嘟嘟的手上生满了老茧,手背和大拇指一侧有两道深深的皲裂,是北方干燥的冬天带来的。擀面的老张撸起了袖子,双臂飞快的推着擀面杖,一块有一块的面饼出现在桌上。他一手抓起馅放在面饼中,一手把面饼揉成团,再拿起擀面杖一滚,一个料足馅厚的烧饼便做好了。老张单手抓起饼,探进炉子里,往内壁上一拍,让饼黏住,不久便能烤出香喷喷的烧饼。老张的手臂上黑黢黢的,有的地方还泛着红,满是烟火燎烤的痕迹。一张又一张的烧饼做好、入炉、出炉,一个又一个的客人来了又走,老张的额头竟然冒出了点点晶莹的汗珠,老板娘的腰包里也渐渐充盈了起来。老张夫妻两笑容满面,干劲十足。

  夜渐渐深了,北风张狂地叫着,雪花横着灌进老张的店里,贴在他汗迹涔涔的额头,雪水与汗水融在了一起,烤炉边闷热中透进了一缕缕的冰凉。

  11点半,老张熄了烤炉里的火,抹干净桌子,锁上了卷帘门,取下套在衣服外面的白罩袍,与妻子撑在头上,挡住横飞的风雪,踩着路灯微弱缥缈的光,往出租屋走。离开夜市广场时,老张看到远处开来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放肆的打着远光灯,把这条并不宽敞的马路照得通亮,只见到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在灯光里乱窜,稍微跑慢了的便被这灯光融化了,化成水滴落在冰冷的地上,渗进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面中。灯光像剑一样刺进老张的眼里,他猛地感到一阵疼痛,像火炙一般,拉着妻子飞快的离开了。只留下面包车的引擎声回荡在这空荡荡的街道中。

  “老婆,今天咱赚了多少?”出租屋里,老张端来满满一盆热水,与妻子舒舒服服的泡着脚。两人的脚都有些浮肿,黝黑中带着紫青色。热气从盆里腾腾地往外冒着,两双脚渐渐翻出一些红润的色彩。水汽在冷天腾得特别高,把老张夫妻都罩了起来。暖暖的热气勾画出一幅幅美丽的图景,衬着夫妻两的笑容,即便这出租屋只有不到10平,还是农民房,只能摆下一张床,两人看起来也心满意足。“卖了将近两千,扣掉成本和租金,能赚400多块哩!”妻子在一个薄薄的小本上算了半天,高兴极了,笑容堆在脸上,肥嘟嘟的肉鼓出来,油光滑腻。老张抬着头,望着天花板,眼里满是希望,他说:“嘿嘿,这样子干到明年7月,儿子的学费就足够了!”老张夫妇是西安市郊的农民,40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有个10岁出头的儿子,马上要读中学了。为了给儿子攒中学学费,两人在同村人介绍下,到天津干起了卖烧饼的生意。“咱儿子出息,成绩好,攒够钱送他去读个好中学,考个重点大学,以后日子好着哩!”老张对未来满怀着憧憬。

  

  雪后初霁,空气中仿佛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吸到肺里,肺部似乎也凝成了冰晶。老张夫妇两看着卷帘门上贴着的通告,整个人似乎凝成了冰雕一般。通告上写着——为落实防火防灾要求,本夜市限期三天全部搬迁。逾期不搬视为无主,由城管部门统一处置。通告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区政府大印。每一个店面上都贴着一张同样的通告,甚至停在夜市的手推车也没有放过。天蓝蓝的,云都化作了雪花落到地上,太阳失去了夏日的炽烈,好像隔着一层冰,一团泛着白的浅黄色挂在蓝天上。老城区的老房子清晰地伫立着,一面面浸透了雪水的斑驳的墙上横竖交叉着各种支架,有防盗栏,有晾衣架,还有捆绑悬挂的各种杂物。有几面墙上贴过瓷砖,但破了不少,也掉了不少,好像被砸打过似的。

  “老婆,这……这咋整哩?”老张颤抖着问妻子,可妻子也不知如何回答。两人黝黑的皮肤上仿佛结了一层霜,与凝结在卷帘门上的冰渣相映成辉,在苍白的日光下,仿佛结出一道彩虹来。老张背上背着一袋面粉,几包刚刚打出来的肉馅,也没想到放下来,就这样沉甸甸的背在背上。“老张,这是怎……怎么回事?”隔壁卖炒面的老陈同样目瞪口呆。

  夜市的商贩们陆陆续续来了。看到这通告,有的失魂落魄的走来走去,有的莫名其妙的找周围人询问详情,有的则试图联系夜市的承包商,可电话却总是通话中,显然他也忙得焦头烂额。

  雪停了,可是北风依然恣肆的吹着。干冷的风像一把把刀子,在夜市中划过,仿佛在向无助的商贩们炫耀着胜利,炫耀着这块土地也将被寒冰吞没。一块帐篷似乎没有收好,被风吹的飘了起来,猎猎响着,支架都拖了出来,斜斜的落在地上,只有一根绳子还系在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三轮车所在一个店铺门边。帐篷是暗红色的,上面结着薄薄一层冰,随着飘飞在风中,一粒粒冰渣子从帐篷上飞出来,打在路过的商贩脸上,又冷又疼。天上空荡荡的,平日里总喜欢出来闹咋咋的雀儿都缩在巢里,这北风他们也受不了。

  老张心里像刀绞一样,想的全是儿子的学费。还是妻子一句话提醒了他:“咱先开张吧。不是说还有三天嘛,这几天先做着,然后看看有别的地方摆摊没。”妻子努力做出笑脸,肥嘟嘟的脸却看不出是笑还是哭。老张默默地蹲下,打开了卷帘门,走到炉子边生起火来。妻子蹑手蹑脚跟了进去,把整包整包的面粉、肉馅拿出来,放到盆子里,又出去打水。合面、调馅都得用不少水,如果全接店铺里的,一个月的水费得好几百。老张撸起了袖子,左手撑在烤炉上,身子弯成了90度,半个头探进了炉子里,右手拿着一个火钳,拨弄着炉中冰冷的木炭。扒拉了半晌,老张双手撑着烤炉,缓缓站直身子,只见他头上、脸上、手上都沾着黑黢黢的碳灰。老张颤巍巍的放下火钳,捡起一块崭新的木炭,用打火机点燃,又用火钳夹着,放在了烤炉中央。烧剩下的碳已经被他拨弄好,刚好放进一枚新碳。老张扶着烤炉,缓缓地蹲下来,拉着炉底的风箱。只要那枚新碳烧得旺起来,昨天剩下的碳都能点着,能剩下不少炭火钱。这是老张烧了一个月炉子总结出的心得。

  夜市要停业整顿的消息迅速传开了,大约是某个商户把通告发到了朋友圈的缘故。当日,夜市的生意比平日红火了一倍以上。

  “老板,你们以后还卖烧饼吗?”

  “老板,你们打算搬到什么位置去啊?你们的烧饼好吃。”

  “老板,来三个胖子,阿不,五个!都加辣!”

  “老板,你们这一走,我们去哪吃饭啊……”

  “老板,十二个胖子,八个加辣,七个五花,三个加辣。麻烦您赶紧,外卖有时间规定……”

  “老板,要不以后你们去江边吧,那边有个国营的美食广场,应该不会停的。”

  老板娘讪讪地笑着,不知道如何作答,心里仿佛把面粉和肉馅直接塞进去了一样,又堵又塞,还腻得反胃。她却只能憋着,一面笑呵呵的接着客人的钱,一面在包里翻找零钱,一面给老公报着单,在低头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多眨几次眼,把泪花噙住。

  夜市里,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直到夜里10点半,竟像夏天一样,还挤满了吃夜宵的食客,碰杯声,划拳声,点单声,谈笑声。商户们忙碌着,报着单,下着菜,锅炉的哐当声,上菜的号子声。那几个陈旧的扩音器依然咿咿呀呀的放着音乐,呲呲的电流伴随着时断时续的音乐,与嘈杂的人声汇聚在一起,仿佛几个调色盘打翻在地上,各色颜料流淌着,交融着,勾勒出一幅诡异妖艳的图画。“难忘今宵,难呲——今宵,无论天涯与——呲—呲——。神呲—呲——呲——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祖国呲————呲呲——愿,祖国好。共祝——呲——好。告别今宵,告别呲———论呲——,明年春来哔——相邀,青山在,人呲——,人未老。青山——呲未老,青山在,人呲——祝愿,祖国好……”

  老张的烧饼摊前也挤满了客人,以前通常有一成剩余的原料,今天早早的用光了。老张赶紧到隔了一条街的超市买来一带面粉和冷冻的肉臊子应急。他一向是不用冷冻肉的,菜市场现打的肉末口味上要好很多,此时却顾不上了。为了把口感的影响减少到最低,老张只卖添了很少肉的薄薄的胖子饼,揉的筋道咬劲的面粉在火炉中烘烤,香味从店铺中飘了出去,让排队的食客贪婪地吸允着。而烤炉的烟尘也夹杂在这诱人的香气中,食客们又被熏的连连咳嗽。老张头上的汗珠像黄豆似的,一粒一粒渗出来,滴在衣服上和地上,瞬间便消失了去。收钱的妻子背后是腾腾的热气,面前是扑面的彻骨夜风,她接连不断的打着喷嚏。有一次甚至将唾沫喷到了正递给食客的烧饼上,“对不起对不起……老头,重新做一个……”她连忙收回烧饼,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食客本来皱起的眉头渐渐松开了,转而露出无奈的叹息。

  凌晨2点,食客终于渐渐散去了。老张和妻子疲惫的倚着墙站着。炉子还没熄,里面用剩下的面烤着几个饼,那是他两的晚餐,客人太多,一个接一个的,老张夫妇还没来得及吃。“哈切……哈切……哈切……”人少了,气温便迅速降了下来,北方的冬夜像是一层层霜雪堆砌起来的,扩音器也早就停了,只听得呼呼咆哮的北风声。老张的妻子喷嚏一个接一个,鼻涕眼泪一齐涌了出来。老张赶紧递上手绢,妻子接过来,捂住脸,花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老张让妻子挪到炉子边,温暖的火焰驱散着寒意,两人捧着烧饼,相对着,一言不发的吃着。

  商户也渐渐关门打烊了。

  “老张,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样子这几天很能赚一笔呢!”哗啦啦一声,卖炒面的老陈关山了自己的店面,裹着厚重的棉大衣,离开了夜市。

  “先走吧,明天做了再说。”老张对妻子说。  

  

  “罗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啊!咱们做的好好的,怎么就不让做了?”“对啊,罗老板,我们这从没出过事哩!”“我们都很注意安全的!”“罗老板,这不让做了,我们怎么活哦……”“罗老板,这次整顿停业有时间吗?还是以后都不让做了?”“罗老板……”夜市承包商罗老板终于出现了。通告贴出来的第二天,罗老板才一脸疲惫的走进夜市。

  “罗老板来了!”眼尖的小贩一声大喊,整个夜市的商户便都围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在夜市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好在还是上午,只有商户们准备着开张。大家不约而同的放下手里的活,围住了这个平日里被他们诅咒唾骂的吸血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人一张嘴不停地问着。

  罗老板满脸浮肿,平日里白净的面庞翻出了青色,双眼的黑眼圈浓浓的,活脱脱一只熊猫。他无力的挥着手,操着嘶哑的嗓子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他的头始终是晃着的,似乎随时都会摔倒。等到商户们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在他身上,罗老板让大家进了一间比较大的店面,他自己坐在最里面的塑料凳子上,让商户们都坐下,他靠着墙,跟店主讨了一杯热水,缓缓地说:“这个事情就这样了,我也没有办法。”声音像薄纸被撕裂,“后续的安置措施现在还在研究,大家能等的就等等……政府总不会把我们赶走吧……这两天大家抓紧收拾下,不然家伙都会给当成无主物没收了。哎……我也没有办法……”

  商户们一下子炸了锅,吵吵嚷嚷的,竟然还有人当场哭了起来。

  “你们在这跟我撒泼是没用的……不如赶紧想想怎么办……”罗老板尽力把嘶哑的声音抬高几个分贝,却依然被商户的议论淹没了。他无力的坐在里面,看着这群租赁他场地的商户,心里却在滴血——这块场地的租赁合同还有好几年才到期,不让做夜市了,自己的租金依然得照付……还得负责安抚这些乡巴佬老老实实的离开……罗老板一手支住头,心里像住满了蝉,嗡嗡叫着,把心房塞得满满当当的。

  这一天的生意比昨日更加火爆,但已有两、三家商户关上了门,提前撤走了。

  “老板,还有烧饼吗?”半天的忙碌后,老张夫妻正准备打烊,已经在抹桌子了。一个1米7出头,身材壮实的年轻人推着一辆公路车,来到摊位前,彬彬有礼的问道。

  “有的有的,但是只有胖子了,这两天生意太好,馅不够用……”老板娘一脸歉意。

  “来四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色大一,带着自行车手的护目镜和手套,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食量也比一般年轻人大一些。

  老张熟练地擀面捏饼,拍入烤炉,搓着手走上来:“小伙子,这一身挺帅啊。”

  “嘿,骑车的保护措施了,没啥。”年轻人不好意思的笑着,又问道,“老板,听说这边都得拆,您这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呢?”他一脸关切,双手把护目镜推到额头上,眼睛炯炯有神。

  “哎……不知道啊。还有一天,明天再看看吧……”老张看了妻子一眼,无奈地说。

  回到家,老张夫妇两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打开了电视,琢磨起未来的计划来。电视里正播放着五年来发展成果的纪录片,在中气十足的旁白后面,是悠扬大气的配乐——一首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歌曲——《春天的故事》。老张轻轻地跟着哼:“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老张看起来很喜欢这首歌,摇头晃脑的,很享受的样子。“老头子,瞎哼哼什么呢,难听死了。想想咱怎么办吧。”妻子坐在床上,裹起了棉衣。房间里有空调,可是两人从来不开,电费挺贵的,都是给儿子攒的学费呢。“要不咱问问?要是能找到其他地方……要是找不到,咱……回家吧?”老张从音乐中清醒过来,他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毛衣,但明显挡不住冬夜的严寒,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妻子见状,把棉衣给他裹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说:“不然能怎么办哩?在这里等着,光这房租,一天就是好几十块钱呢,还有饭钱,不能自己做饼吃了……”妻子皱着眉头,在被窝里的右手用力揉折腰。老张叹了口气:“明天问问老陈吧……回家之后,你弄弄家里的地,我还是出去打工,好歹能挣着钱。”“你都四十来岁了,力气不如那些小伙子,又干不了精细的活,谁要哩……”妻子打断了老张,声音却越来越沉。老张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总有要的吧……看大门总行吧……还能包住了。”妻子咳嗽了几声,说:“现在看大门都要会在那个表格上写记录了,叫那个……规范管理……”老张不说话了,只听得昂扬的解说声配着优美动人的旋律,在这小小的屋子里飘扬。

  “老陈,你咋打算?”最后一天,老张拉着隔壁的老陈。

  “还能咋办呢……我是要回去了。我问过家里了,合肥还没啥动静,回家继续卖炒面咯。”老陈是安徽人,50多了,炒面的生意不如老张的烧饼,但也能维持生计,“就是合肥怕是没这么好卖了,这种天时地利人和齐聚的地方,难找啊!”

  “嗨,不说了。欸?今天有些已经搬走了,是找到新地方了?”虽然嘴里说着不说,老张却依旧打探着情况。

  老陈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啊,有的回家了。倒是有两个租到了新的地,就是租金比这里贵三倍。反正我是租不起的。老张你的烧饼生意好,说不定能试试。”老陈抽着烟说着,他补充道,“今天我不打算开张了,收拾收拾走人咯!天津虽然好,总归不是我家,再见了吧!”老陈丢掉烟,用力把烟头踩在地面凝结的冰碴里,向老张伸出了手,两人紧紧握了握手,感受着对方掌中和自己一样的层层叠叠的老茧。

  好不容易晴了两天,乌云又滚了上来,笼着这座城市。阳光透过云层,仿佛也带着冰冰的感觉,把大地上的生机全部冻住。好在凛冽的风似乎也沉了不少。

  “咱把这些卖完也就走吧……”老张征询这妻子的意见,妻子点了点头,什么也不说,做着开张的准备工作。这一天,老张只带了平时一半的食材。昨晚辗转反侧一整夜,他也没心思做好这最后一天的生意了。

  最后一天,食客依然热情不减,似乎是想要留住这最后温暖的回忆。傍晚时分,太阳刚刚落山,老张便卖光了最后一张饼。妻子对仍然排着长队的客人喊着:“烧饼卖完嘞!没有嘞!”剩下的客人低着头,沮丧着脸,慢慢散了。

  哗啦啦的声音响起,老张拉下了卷帘门。烤炉和桌子都带不走,只好扔在这,吸血鬼罗老板压根儿不理会他把这些东西卖掉的请求。老张手里拿着那几个塑料盆,盆里还残留着些许面粉和肉馅。一眼看去,夜市的食铺已关掉了三分之一,年轻“津飘”们聚集在剩余的店铺前,竟有了些抢购的意味。啤酒一瓶一瓶的开,菜肴一碗一碗的上,平日里还端着一定仪态的年轻人们此刻也都毫无顾忌的释放着压抑的情感。一道道紧锁的黯黑的卷帘门,一盏盏照亮了周围一片地的灯泡,一片片残留着脚印的满是冰碴的空地,一张张摆得拥挤不堪的小桌板,一个个忙碌得不知晦朔的商贩,一群群仿佛吃着最后晚餐的客人。

  “今天是他们,什么时候是我们呢?”老张听到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说着。老张牵着妻子,向夜市的出口走去。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先回家。他听着扩音器里充斥的电流声,和那几乎听不出词的歌曲。“我恭呲—你呲呲——恭喜————最好呲——来,不好的请走开,呲呲——不怪……我祝三叔公的买卖,生意扬名四海,财运亨通住豪宅,呲呲————呲—你消灾……祝大家笑口呲呲——把爱呲——明天呀我们更呲—……Oh 礼多人不怪!”偶尔有几句还听得全。

  

  “到西安,两张,硬座。”老张背着鼓囊囊的蛇皮袋,向火车站售票窗口的小姑娘说道。火车站的人流像潮水般涌动,大多套着旧式的棉大衣,有不少背着硕大的包,这些人的神色都是无奈而苦涩的。也有穿着羽绒服的,这些人拉着的就多是行李箱,他们脸上多是疑惑与不耐。火车票是红色的,老张只愿意买K字头的车,价格比动车便宜不少。他一直回想着店铺里的烤炉和桌子,那是花了好几百元置办的,这可是他们一家一个多月的伙食费呢。还有那台旧电视,也能值百来块呢!老张的心里一直隐隐作痛。

  火车站很干净,很敞亮,即便充满着来来往往的人,也还是显得无比开阔。高大的售票和候车大厅都安装着近十米高的落地窗,让自然光充分的照进厅里。候车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座位早就挤满了乘客,老张夫妻两寻了一个靠墙的空地,放下蛇皮袋,倚着墙站着。阳光穿过玻璃,凛冽的寒意都被拦在了外面,洒在他两黝黑的面庞上。妻子坐到了蛇皮袋上,靠在老张身上,渐渐闭上了眼睛,嘴里嘟哝着:“老头,我休息一会儿,好累。”一手紧紧摁压着腰,缓慢而用力地揉着。老张挺着身板,撑着妻子略微沉重的躯体,他的嘴里又干又涩,特别是候车大厅里空调一吹,老张本就干裂的嘴唇像燃起了火苗一样。

  候车大厅播放着轻快的音乐,这不是夜市那快要报废的扩音器,放出来的音乐流畅而活泼,老张的手指一跳一跳的,跟着旋律打着节拍。“天上的浮云、晨风和星星,地上我和你,都在倾听。小草慢慢钻出大地,绿色的旋律,我的声音。在歌唱 I 'D LIKE TO SING。THIS SONG HAND IN HAND TENDERLY。I'D LIKE TO STAY IN YOUR ARMS。BY THE CHRISTMAS TREE。春夏秋冬四季 来为我换新衣,夕阳和流星伴我行。繁华的街景,热闹的人群,往来的身影,突然停息。倾听春风掠过大地,绿色的旋律。”歌词灵动跳跃,老张稀里糊涂的压根儿不明白唱的什么,只感到草啊、云啊、星星啊之类的仿佛是一幅画,但那段叽哩哇啦的外语他就完全不知所云了。他只能跟着节拍弹手指,舔着嘴唇,看着候车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群。

  “I 'D LIKE TO SING

  THIS SONG HAND IN HAND TENDERLY

  (HAND TENDERLY)

  I'D LIKE TO STAY IN YOUR ARMS

  BY THE CHRISTMAS TREE。

  (BY THE CHRISTMAS TREE )”

  灵巧的旋律回荡在大厅里。

  上了火车,老张终于能放松下来,和妻子相互倚着,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进入梦乡。“哐哐……哐哐……哐哐……”火车慢慢的开着,节奏舒缓而沉郁,就像古寺里悬挂了无数年的铜钟,历经风吹日晒,表面有了一条条的裂纹,而铸在铜钟上的精美纹路已经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墨绿色的铜锈。可是年逾古稀的僧侣仍旧在日出日落时分推动着青黑色的发胀的桐木,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缓慢却坚持。四围是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苍松,一颗有一颗,紧紧挨着,在连绵不断的山头上长出一片绿色的海洋。远处是辽阔的天,太阳沉在西边山坳上,金色的光辉像剑一样绽放出来,把天上的云全染成了金色,盖在墨绿的松海上。

  20个小时的旅程说快也快,说慢也慢,用搪瓷缸泡了两碗面,跑了几次卫生间,又在位置上摇晃一会儿,迷迷糊糊睡一会儿,再做一个断断续续的梦……老张一家人走在山路上,似乎正往老家走,据说再翻过三座山就到了。可周围的景、脚下的路全都不认识。前面遥遥的看见一个村庄,村庄里建着鳞次栉比的别墅,村外是平整的水浇地,村口修着一条朝另一个方向出山的马路。马路是宽阔平坦的水泥路,走向一个幽暗的看不到头的隧道。

  “老头,老头,到站了,别睡了,该下车了……”老张被妻子摇醒,揉了揉肿胀的双眼。老张眼前还是罩着一层白翳。火车缓缓地开进了西安站,乘客大都站了起来,从行李架上、座位下拖出自己的物件,挤到窄窄过道里,向车门处拥去。老张听着火车上柔美的报站声,舒缓着酸痛的肢体,用手扶着妻子的肩,说:“咱等等,等他们先走。咱的行李大,不方便……”妻子靠在了老张肩头。西安是终点站,车门开了,乘客们拥挤而缓慢地蠕动着,车厢渐渐空了。老张站起来,一脚踩到座椅上,一脚踮了起来,双手攀着行李架。他身子不高,取行李十分费劲,脚下用力垫一下,身子往上蹭一截,双手把蛇皮袋往外拽一点。妻子在旁边扶着丈夫的腰,关切的注视着他。车厢里,一地都是垃圾,有吃光的零食包装袋,有用过的纸巾,有洒落的食物,也有被扒拉出来的桌布、椅套。而老张眼里,只有他的蛇皮袋,放在高高的行李架上的蛇皮袋。终于,乘务员看到了艰难地取行李的老张,过来帮他取下了他鼓囊囊的蛇皮袋,老张一个劲的向乘务员点头致谢。

  老张的家距离西安还有百来公里。等他回到村里,已经快是傍晚了。老张惊讶的发现,以往分散的农田被城市里熟悉的铝制版圈了起来,里面接连不断的传出挖掘机的轰鸣声,几台高高的吊塔转运着各种材料,上面一个带着红色安全帽的工人正全神贯注的操纵着。俨然天津市里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

  “老头,这是……?”妻子挽紧了老张的胳膊,身体紧紧贴着他。

  老张沿着铝制版走着,脚下是碎石路,踩上去有石子碰撞挤压的感觉,吱吱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到了耳朵里。“大哥,这村子是成工地了?村子里的人……?”老张陪着笑,小心翼翼的问执勤的保安。这保安大约30来岁年纪,一脸藤黄色的横肉,眼珠子鼓出来,眼神尖得像锥子。他瞥了老张夫妇一眼,嘴角抽了抽,露出厌恶的神色,不等他说完,便顺着碎石路的方向指了指,说:“那边两公里,都住在那。”“谢谢!谢谢!”老张不断地作揖,满口感谢,保安却理都不理他,仿佛压根没听到一样。

  集中安置点位于这边几个村子中间的一块山原,邻着市集,地势平坦,交通便利,就是面积不大,只有几十亩,几个村子的市集都能把这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村里的小学也建在这,老张的儿子正在读六年级。工程队砍了一片树林,建了一片连在一起的三层砖瓦小楼,外面涂着水泥,贴着瓷砖,看起来还象模象样的。

  小楼前是一片开阔地,冬天没什么稻谷需要堆放,只有几群鸡鸭乱糟糟的跑着,还有几个小孩拿着干枯的树干相互打闹。老张叫住了打闹的小孩,一个村子的娃他都认识,询问自己的老爹在哪。“张爷爷!张爷爷!张叔叔回来看你哩!”一个机灵的孩子直接吼了起来,声音稚嫩而高亢,向初春的新燕,这孩子跟老张的儿子玩得很好,以前经常到老张家蹭饭吃。“什么?谁来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一张皱巴巴的焦黄的脸从窗口伸了出来,“我的儿?你们回来啦?哈哈哈哈哈哈来来来赶紧上来,看看咱的新家……”老人看到背着蛇皮袋的儿子儿媳妇,老脸瞬间笑开了花。

  “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张回到家里,看着虽然简朴但还算整洁的屋子,强上刷着石灰,地面也铺了地砖,白炽灯亮堂堂的,只是屋子里依然一股子寒意。暖炉扔在墙角,上面落了一层灰。“爹,咋不烧炉子呢,这么冷,您别冻坏喽……”老张在屋里转来转去的。

  “嗨,别找啦,没有煤,不让烧。”老爹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整个人裹得圆滚滚的。他对怔住的儿子解释道:“村里不让烧,煤全部收走啦,还说谁烧煤抓谁哩!”张大爷瞪大了眼睛,然后又嘿嘿笑了起来,说:“不过呐,这房子好啊!村子里的地都给承包走了,咱的老房子也都收走了,都给送到这里来住。虽然咱舍不得老房子吧,但这屋子总是比老房子好的,咱舍不得,但是能让你们和狗伢住好屋子,也是好事对不?”张大爷站了起来,拉着儿子儿媳妇儿的胳膊,往里屋走,“来来,来看这。”在里屋,张大爷颤颤巍巍的蹲下,从床底下捧出一个花布包。他撑着床沿站起来,一层层的解开包裹,只见里面放着三沓叠的整整齐齐的红色的钞票,“儿呐,你们不用出去给狗伢挣学费了。咱的几亩地和老房子啊,他们给了三万块钱的补偿哩!这可是咱们种好几年地才能攒下来的哩!狗伢的学费足够了!”说完,又把花布包一层层的裹好。老张赶紧拿过来,利索的放回床底下,扶着老爹坐下。妻子给老爹倒来热水,老爹捧着水杯,笑呵呵的喝了几口,说:“现在政策好啊!镇里的干事来了好多次,跟我们农民讲什么‘以房养老’,这些说法我们都不懂,就知道一个事,我们的老房子啊,宅基地啊,可以换钱哩!平白的,我这样子的老头子,每个月发好两百好几呐!这地我们也没用,这样就能换成钱,多好的事哩!只是你们出去闯的年轻人就没这个福气咯!不如还是回来,咱一家人在一块……啊对了,狗伢快放学了,一起去接他吧。”

  学校很近,就在市集的另一头,老张和妻子就是在这里读的书。老张扶着老爹,几分钟便到了校门外。

  “嘿哟……嘿哟……”学校里,小孩子们列着队,在老师带领下,围着不大的操场一圈又一圈的跑着,操场上立着一根光秃秃的旗杆。老张探着头寻找着自己的孩子,终于,他看到了狗伢。狗伢胖胖的,正在队伍里哼哧哼哧的跑着,头随着步调一下一下往前点,两手抬在体侧,上上下下的晃荡着。“狗伢!狗伢!”老张叫到。狗伢听见,抬起头来四处望了一眼,却因为这一走神,和同学撞在了一起,好在跑得慢。狗伢看到爸爸妈妈和爷爷都在校门口,也叫到:“爹!娘!爷爷!”他径直离开队伍,飞快的向爹妈跑来,一头扑进老爹怀里。老张哈哈笑着,举起了儿子。“儿子,你们为啥跑步呢?”老张看着儿子泛红的脸蛋和涔出的汗,疑惑的问。狗伢低下头,“嗯嗯啊啊”的支吾了几声,说:“爹,教室太冷了,不让烧暖炉,老师没法子,才让我们在操场上跑跑。”狗伢嘟着嘴,目光落在地上,满脸委屈,随即抬头笑起来:“跑跑就暖和了,你看,我都出汗了!”他举起手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老张看着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心里跳了跳,把手往孩子额头上一搁,感到一阵轻微的发烫。老张的脸色当即变了,脱下自己的棉衣,裹在孩子身上,蹲在孩子面前,说:“崽啊,你这怎么发烧了呢?老师都还让你出来跑?”老张的眼里闪过几丝慌乱。听到发烧,老张的妻子和老爹也慌了神,赶紧把狗伢围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却满不在意地说:“嗨,老师知道的。班里好几个发烧了,可是教室里更冷,烧起来更难受……昨天医生来过了,说是什么支援感染,给我们吃了一些药,今天已经好多了。爹我没事的。”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着鼻子上挂着的清鼻涕。

  老张让妻子和老爹先带着儿子回去,他要找老师问个究竟,而带跑的老师也在一旁等着他。“李老师,这……”老张一脸忧愁。李老师当年就是老张的老师,现在是副校长,学校算上正副校长,只有三个老师。他无奈的摊开了手,操着嘶哑的嗓子说:“小张,是这样,镇里说为了保护环境,一定要煤改气,但是现在天然气供不上来,我们也没办法。趁现在还有太阳,跑跑比教室里暖和。至于孩子生病的事,请医生来看了,是支原体感染,冷天很常见的。已经吃过药了,过两天还会来检查一次。你放心,学校肯定会尽力的。”李老师已60来岁了,此刻站在寒风里,也有些颤抖。

  太阳已经落下一半了,剩下的半面仍旧释放着深红色的光芒,把老张的影子拉得老长。老张望着哼哧跑着的孩子们,心里想着那几万块钱,儿子的学费是有着落了,眼前这关先不愁,可未来呢?儿子高中和大学怎么办?迷茫中,老张听到学校打响了下课铃声,一首欢快的音乐从广播里响起,那是老张知道的少数几首外国歌——铃儿响叮当。老张想起来,圣诞节快到了,先给孩子买个礼物吧,小孩子喜欢新鲜东西,一家人也聚着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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