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水

　　1970年，我家被下放到一个叫吴家粉坊的小屯。

　　新家安在小队院里的两间豆腐房里：外屋做豆腐，常年烟气烘烘的;里屋才是我们的家，据说之前是经管牲口的马倌王大个子住处。屋子不小，北炕放着爸那一柳条箱子的书本和碗筷瓢盆等零碎家用，还有王大个子没来得及搬走的一摞豆饼;南炕借着外屋呼豆子的火气总是热乎乎的，炕梢的墙上，贴着一张金训华水中振臂的英雄画。我没事就站在炕上仰脖看那张画，还偷偷模仿英雄的表情皱过几次眉。常琢磨大人说的山洪是怎么回事?死又是怎么回事?大人说死就是没了，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秋天，山洪真就来了。沉闷而恐怖的涛声从西大河轰轰隆隆地传过来的时候，正是雨过天晴的午后，也正是河对岸学校上学的孩子们放学回家的时候，二哥就在那个学校念五年级。妈牵着我往河边的场院疯跑，跑得我头昏脑胀的，妈已顾不得我了。

　　河岸高坎上的场院里已站了很多人，其中就有王大个子的老婆老王婆子(大人们都这么叫她)。以往和妈送哥上学，看他走下陡峭的高坎，奔向河床边那棵粗大的柳树，而后踏上几棵缘木搭成的矮而窄的简易木桥，摇摇晃晃地过河，再爬上对岸的高坎，直到身影消失在岸上那片玉米地的小路深处。而此时，除了那棵柳树的一丛树梢在水中央飘浮着，一切都被大水淹没了，已快漫过两岸高坎的大水忽忽悠悠地向下游奔腾着，水面翻滚着从上游冲下来的酱缸、干柴、瓢盆、草帽、大片的炕席、碗口粗的缘木……在人们一片唏嘘声中，我看到一个人吃力地拽着一个马槽在大水中斜斜地从对岸向我们一上一下地沉浮过来。马槽中坐着两个孩子，我一眼就认出戴黄帽子的我二哥，惊恐使他在马槽中缩成了一团。马槽随着大水的汹涌忽上忽下，王大个子用手死死地稳着马槽，身子在水中向上一蹿一蹿的，好像不那样就会一下子掉下去。这让我忽然隐约明白了大人说的“没了”的意思， 我紧紧攥着妈的手，妈冰凉的手渗着冷汗。老王婆子却在一边没事似地笑着说：“他婶，没事，这水不大，王大个子别的不行，专会踩水。” 个高脸长，脸上有颗黑痦子的王大个子以前总让我感到阴沉沉的，从没看他笑过，也从没看他和谁说过话，可此时，我真的有些佩服他了，那么凶的大水他都敢踩。

　　王大个子踩着水，用马槽把二哥和另外一个孩子运上了岸，不看围上来的人，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谁递给他一棒子酒，让他喝口暖暖身子，他头也没抬地摆手;谁卷了一颗蛿蟆头说抽口，他还是摆手不要。最后他使劲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盯着水面，盯着对岸三个正向这边招手的孩子，忽地站起来，猫着腰扛着马槽又直奔大水去了，有点气势汹汹地要去和谁拼命的样子，紧锁的眉头让我想起炕梢那张画里的金训华。

　　最后三个孩子被王大个子运上岸的时候，太阳已快落山了。一上岸，王大个子就四仰八叉地瘫在场院的麦秆垛上睡过去了，起伏的呼噜声沉闷而响亮。被运过来的五个孩子吓得愣头愣脑地说不出话来。大人们摸着他们的头说：“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老王婆子笑着说：“没事了，没事了，看王大个子睡得多踏实。”大家就都笑了……

　　第二天，我在小队院里看到王大个子和平常一样，正在用铡刀铡青草，我想走过去和他打声招呼，表示一下我对他的敬佩，可是不知为什么没敢去，只是远远地听到他铡草的声音唰唰地很好听，空气中散发着青草的清香。阳光下，我还看到草堆旁扣着昨天的那个马槽，槽底还残留着没晒干的水迹。这个像小船似的马槽在后来的岁月中，经常漂浮在我的记忆里，让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那个豆腐房的墙上贴的不是金训华，而是时下流行的财神爷，两边写着：“摇钱树金银挂满，聚宝盆昼夜生财”，面对那场大水，还会是那么和谐的景象吗?王大个子还会那么一个心眼地去跟洪水拼命吗?

　　那场大水的第二年，我家就离开了吴家粉坊又回到镇上，我爸结束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又恢复了教师生涯，教书育人。那以后再没见过王大个子，也没听谁提起过他。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前几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听人说王大个子早就没了，说是自己睡觉睡过去的，没遭着一点罪。我提起那条河，人家说早就干了，成了一条垃圾沟，吴家粉坊已没有几户人家了，都是老弱病残。这几乎打消了我多次要重回去看看的冲动，我害怕看到那满目疮夷的景象。

　　真的没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美好的事物总是在不停地消失，几乎都是不可再现的。浩浩荡荡的人事裹挟着欢乐与苦痛，跌宕起伏于这世间，亦如一场势不可挡的大水，咆哮着一泻千里地远去了，只留下一路浩渺的烟波，成为依稀的记忆，氤氲在岁月寂寞的时光里，袅袅地，于万般幻妙的真实中衬出时空的无尽与虚空。没有什么可以填充，没有什么可以慰籍的时候，我终于感到了川上的孔夫子“曰”的那句话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逝者不如斯夫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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