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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测谎记(一)

2018-03-23 09:39:52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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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头是杨柳扔过来的一句话,这句话说得既别扭又狠毒,噎得他半天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你这张脸究竟是怎么炼出来的?”

  说这话时杨柳正在拍黄瓜,没回头也没发火,菜刀拍下去还挺温柔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甚至左颊上的小酒窝比平日还多了些许味道,杨柳是那种端庄多于艳丽的女孩,不太活泼,但笑起来很阳光,能让人怦然心动的那种。特别是那两只酒窝,生动,调皮,内容丰富,瞬间就能让你膨胀。所以开头他也没仔细琢磨。

  准确地说当时老狼还挺乐意,拍拍自己的脸,还笑了一声。意思是这张脸确实是张好脸,为此他很自豪,他必须永远感谢爹妈的恩赐。然而只是一瞬,他就发觉此刻有些不对劲,此刻她声音是嘶哑的,有点被掩盖的破碎感。那酒窝也有点怪异,颤颤地悠悠地,特阴险的样子。以至于他伸出去搂抱她后腰的双臂就僵在那儿,像是叉车突然死机,缩都缩不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张脸并不值得赞美,或者说这张脸炼成这样才值得赞美。这种刻毒的赞美其实比吼叫可怕,这赞美意味着新一轮审讯和侦察的开始,带有很强的职业特征,是那种胜券在握欲擒故纵的姿态。然后他就明白,今天又没跑了。

  老狼心里颤了一下,他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嘴上没动,汗已下来了。他觉着那汗就像一条蛇,顺着后脊、股沟、大腿,一点一点地蠕动,冰凉。其实早该清楚,你再有魅力的脸对一个天天见面的人来说,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优势,而且表情也不可能永远丰富。杨柳这么说,当然是反复思考才提炼得这么经典。可是天理良心,这段日子他还真是挺老实的。

  当时杨柳并没急于进攻,只是说:还愣着干吗?剥蒜。

  老狼说,行,你搁那儿吧,我来。说话就伸手去抓菜刀。

  但是这个动作过于夸张。他是侧过身从杨柳肩头上去抓菜刀的,这个动作把杨柳的镇定和矜持彻底打乱了。杨柳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在老狼的肘下托了一下,一个翻腕拿就把他胳膊拧过来。然后跟着又是一个大背摔,老狼就像一片刚刚摘去下水的生猪,趴在地下肥肉乱颤。叫没叫唤,他不记得了。

  然后,空手夺了刀的杨柳也愣住了,等明白过来就开始发抖,那把菜刀被她高举了半天才扔进水池。然后她捂着脸冲进卧房,然后哇哇大哭。

  实际上杨柳并不是一个性格外向张扬激烈的时尚女孩,她的缜密和沉稳远在一般女孩之上,不然也进不了缉毒处。以前他们俩也吵过,但多半是说几句软话,床上再下点功夫就过去了。有一回杨柳发现他裤兜里有一团沾了口红的餐巾纸,闹腾了几天。后来他故意让杨柳看见,他和同事们是怎样热烈地行拥抱礼的(为此他损失了十几份香格里拉的自助餐),杨柳才不吱声了。杨柳只是提醒他说,你可别让人家老公撞见,再大度的男人也不想看见这个,好像她的胸怀无比宽广,眼睛里能揉进沙子。那以后他确实谨慎了很多,谨慎加小心,小心加谨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轨。但这回,看来真是被她逮住什么了,不然怎么反应这么激烈?老狼这么想想,脑子有点木,也就顾不上疼痛了,他揉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跟进来,靠在门上说:你又是怎么回事啊?你提个醒。就是审犯人你也得提个醒吧?不然我想老实交代也没地方表现去啊?

  可杨柳捶着枕头越哭越凶。

  其实这意思他昨晚也表达过的,当时杨柳只是冷笑一声,一口咬定他撒谎,是骗子。既然骗都骗过了,还用得着别人来提醒吗?

  头天是他生日,老狼早就表示过,他不想过什么生日,混成这样狗屁不是还生日啊蛋糕啊,扯淡。可杨柳不干。她年终评比闹了个二等功,得了一笔奖金,没地方烧了,非得上梦巴黎浪漫一回。偏偏那天顾萌萌突然决定飞过来,他能不陪吗?人家如今是大腕了,能把她请过来,台里是出了大血的,再说人家也是冲着他老狼来的。经过就是这样,小事一桩,看不出有什么可隐瞒的价值。

  凭良心,他本来是想把顾萌萌伺候好了再回家跟杨柳说明的,谁知杨柳在电话里就有点不对劲,陪客人?陪吧,爱怎么陪就怎么陪。这样他不得不提前撤退,酒宴没结束就回来了。可到家杨柳还是哄不好,一口咬定他撒谎了。

  这样僵持到后半夜,腿麻了脑袋却开窍了:杨柳其实是清楚他在广播学院的那一段的,谈恋爱时他交待过那一段,当时杨柳还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傻呀你。而现在,也不知她怎么就打听到了客人正是顾萌萌。如果他一开始就说明白呢?也许就没事了。其实那都有什么呀,他们分手都十来年了。

  没法解释。人生就是这样,一旦需要解释,信任也就透支完毕。其实顾萌萌那点事圈内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杨柳都很清楚,跟谁谁掰了又靠上了谁谁,只是在家里都不愿提起这个名字罢了。以人家今天的身价,别说老狼现在这副德行,就是圈内她又能看得上谁?可事情就是这么怪,女人偏偏不这么看问题,她们往往高看了自己的男人。其实也不是高看男人,而是高估了自己的感觉,在这方面她们从来都是自信的。她们的一切行为都出于自恋——因自恋而自扰,因自扰而自虐,因自虐而迁怒于一切可疑的女人和自己的男人——你说谎了没有?是说谎了。他只说要去接一个客人,没说是接顾萌萌。可是说了又能怎么样?说了实话就能解开她的困扰吗?老狼实在想不明白。

  这一晚,杨柳哭了很久,他也靠着门框站了很久。

  而时间是把尖刀,心底里原有的那一点欠疚,那一点因为伤害而产生的懊悔,那一点因为爱怜而产生的软弱,也在这把尖刀的切割下一点一点被剔除了。他觉着自己的内心正在坚硬起来,粗糙起来,仇恨起来,甚至有点百炼成钢的意思。

  这样,到了下半夜,当杨柳挪动身子给他腾出一点睡觉的地方时,他哼都没哼一声。他相信那时自己的目光是凶狠的,邪恶的,能杀得死人。“你这张脸究竟是怎么炼出来的?”就是这么炼出来的。

  然而天快亮的时候,杨柳还是把他叫醒了,说是要谈一谈。

  杨柳说,郎京生你打算怎么着吧?

  他答,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杨柳说,你还不承认是不是?

  他问,你让我承认什么?

  杨柳冷笑,说你干了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除非你干得太多,已经习以为常分不清好歹了。你已经无耻到麻木了。

  他就答,那你还跟我谈什么?我劝你对无耻者少浪费口舌。对不起,我还想睡一会儿,我今天还有一堆事儿。

  杨柳被噎住了,恨恨地道:我知道你现在挺着急的,恨不能马上就到宾馆去,可人家稀罕你吗?所以你急也白急,去了也是在门外站着。

  他想了一想,说我真是奇了怪了,你既然明白顾萌萌不稀罕我,干吗生那么大气?再说我也没那个心啊?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杨柳说,热脸蹭冷屁股呗,不靠女人帮忙你郎京生还有出头之日吗?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好马。

  他又想了一会儿,说你既然明白这么个理,还有什么醋可吃的?请顾萌萌来是台里的计划,我出面接待是公务安排。我之所以没提顾萌萌三个字,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受刺激,我知道你有这个爱好。还因为,那天是我生日,你总想浪漫一回,我被感动了,我不想破坏你的好心情。如果你能现实一点也许屁事没有。

  杨柳哼哼说,总算点到正题了。

  他问,什么正题?

  杨柳说,接着往下说呀?然后怎么了?发生什么激动人心的事了?

  他说,什么激动人心?扯淡。

  杨柳说,扯啊,扯淡也要接着扯。

  他说,我不扯。

  杨柳说,你必须扯。

  他心想,你不想过就拉鸡巴倒,等我忙过这一阵就跟你去离婚。可毕竟不敢这么说,一张口已经变成了:我求求你,让我睡一会儿行不行?

  杨柳说,不行。

  他只好拿被子蒙住头,再也不吭声。然而杨柳并不罢休,她跳起来,一脚挑开被子:你不说是不是?你信不信我今天揍你一顿?

  他睁开眼,说你还敢动私刑啊?

  杨柳说,动私刑?我就是废了你你又能怎么样?你今天不说就是不行。说!

  这样他就只有投降,每回都是他投降。他要不投降,女人就叫他灭亡。他只好把那天的全过程再招供一遍:接了顾萌萌,献了鲜花,一起去梦巴黎喝咖啡,送她到台里见领导,然后晚宴,然后没等结束他就回家了。他不敢不招,不招杨柳真能拿他当沙袋练。他不敢面对杨柳这副德行。当初那个腼腆的忸怩的嗓音沙哑的说话还不敢正眼瞧人的杨柳不见了,那个姓名柔弱的女孩永远消失了。当初还真不知道杨柳得过全省擒拿格斗第二名,早知道他也绝不会娶她。当然,他也实在搞不懂,杨柳怎么能气成这样。

  杨柳问,在梦巴黎你们干什么了?

  老狼说,没干什么呀?就是谈了谈各自的情况。

  冷了半天杨柳才说,看来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其实你干的那些事本来我也没兴趣,你现在就是和她上床我也无所谓了。反正你就是那么个人。我是没办法拉回你的。杨柳说,可是你竟敢公开出我的丑!

  他张开嘴,半天没反应。心想怎么出你丑了?

  杨柳说,那天,好多人都知道我想在梦巴黎和你吃一顿饭。你不愿意也就算了,还偏偏选那个地方会旧情人。会了也罢了,还当众表演接吻!你还是人吗你?

  他叫道:等等,等等!你是说,我和顾萌萌当众接吻?烧糊涂了吧小姐?整个儿一狂想型。就是我愿意,人家干不干?神经病。

  杨柳说,别不好意思啊,你又不是第一次。我跟你交个底吧,那天我们有人在梦巴黎蹲坑,是为一个案子,不是为你。可碰巧让人撞见了,人家躲都躲不开。你是不是还想让人家出示证据呀?

  老狼这才有点发懵。说他对杨柳不怎么样,说他曾经有过杂念,说他心里想和顾萌萌怎么怎么,甚至说他想甩了杨柳另找,他都认账。他也承认那天去梦巴黎是有点欠妥,当时主要因为那儿离电视台近,图个方便,没想别的。可说他和顾萌萌接吻,这可真是邪了门了。而且居然还有人看见!

  杨柳说,没词儿了吧?你也甭解释,我不爱听。你只要承认就行。

  他无力地说:如果我确实想要证据呢?

  杨柳冷笑,看来你不仅无耻,而且还是个无赖。

  他说,杨柳,你骂什么我都认了,你要想分手我也没二话。可你不能冤枉我。这件事我真的没干,我没撒谎。

  杨柳说,那么是我撒谎了?

  他答:我也没那么说。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

  杨柳说,看来你这个人不上测谎仪都不会认账的。

  他突然站起来,一激动,泪都下来了。

  他憋了半天,说:如果有测谎仪,我还真愿意测一下,不然你就没完没了。

  说这话时,天已大亮,楼下已经有晨练的人群在活动,是个晴天。可空气却出奇地憋闷,有点爆炸的意思。他发觉杨柳的圆脸在抽搐,五官奇怪地交换位置,两只酒窝也像眼睛一样瞪了起来。后来她拿上警服就去了洗手间,再后来他听见大门轰然一响。他也跟着身子一抖,尿都出来了。

  没有爆炸。却分明是一种被粉碎的感觉,鲜血淋漓肢体四溅,意识像尘埃一样飘散开去。于是在这个早晨,老狼亲眼看见了自己在迷人的晨曦中悬浮,让他觉得婚姻就是一台破碎机,填进去的是完整,吐出来的是碎片,妈的粉粉碎!而那张被杨柳咀咒的脸也从脑袋上分离出来,浮在半空,像科幻片里的特技镜头,在屋子里飘来飘去,变幻出各种恐怖的造型。

  

  杨柳本不想把郎京生往绝路上逼的。她的想法是,郎京生必须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一种伤害,一种滥情,一种无聊,对谁都不负责任。他自以为很派,很酷,很时尚很有女人缘,其实人家都把他当笑料,当猴儿看,得意个屁。

  特别可气的是,他的轻浮已经影响到自己的工作。在处里,有好几回,她提出的思路别人都当一个乐子,活跃气氛还行,谁也没拿她的话当正经建议。他们说,你以为这是你帅哥哥哪,跟你扮纯情哪?可事后证明,罪犯就是这么回家的。然而谁也不认为这是她的判断正确,顶多说一句,瞧瞧,还真让杨柳给说着了,那孩子还真跟老狼似的!

  当然这也都无所谓,她也不是想和谁争功。她没把立功授奖看得那么重要。她承认自己是个女人,当今流行的看法是,女人需要的奖赏不是这个。

  那天本来也没当回事。开头是郭燕打电话,让她别去梦巴黎了,神神秘秘的,她也没当回事。但后来那感觉就怪怪的,丢了魂似的。郭燕是她铁哥们,俩人在处里,在整个公安系统,玩得最好。好朋友当然无话不谈,她们什么话都谈过,包括交流过床上的感受。去梦巴黎点蜡烛就是郭燕的主意,她当然知道她的计划。可是老狼临时有任务取消计划了郭燕却不知道,所以才会来电话。那种感觉真是怪怪的,郭燕说取消了吗取消了就算了。这话是什么意思?郭燕这次蹲坑主要是监视一个毒贩的接头,并没有捕人计划,当然也就不会发生暴力事件,不会影响任何人的约会。她顶多能看见自己和老狼的浪漫,还多了一项谈笑素材,犯得着打电话来阻止吗?后来那感觉就开始恐怖起来,变成了冰冷的推定。

  这样晚上郭燕下来以后,她就没完没了地逼问,不说就不让她回家。这样郭燕就顶不住了,说了亲眼看见老狼亲吻那个女明星的经过——就是这样隔着桌子把头伸过去的——郭燕还表演了那个动作。当时她还笑了,说要是蜡烛把领带烧着了才好玩儿呢。郭燕没吭声,脸色比哭还难看。

  然后,不费什么事她就打听到了电视台的尊贵客人是谁。

  当然,这一切他郎京生是不会承认的。他永远不变的手法就是继续撒谎,把谎说圆,说得滴水不漏,说得温情脉脉,让你没法不相信他就是一个大众情人,他是没有办法才去应付那些无聊女人的。

  梦巴黎是一家新开的咖啡屋,老板是个法国留学生,在中国混几年就开窍了,知道中国盛产布尔乔亚和波希米亚,小资得一塌糊涂,喜欢玩情调的主儿特多。所以梦巴黎一开张就烛光幽幽的,壁画旧旧的,萨克斯音调碎碎的,比上海的红房子风格还要老派,如梦如幻,如痴如醉,特怀旧的那种,在这座追逐国际化的城市一下子就推广开来。

  杨柳问郭燕:当时你在什么位置?

  郭燕哭丧着脸,指指拐角上的一个车厢座。

  杨柳就坐到了那个地方,是这样吗?郭燕点头。杨柳说,你到他那个位置去,再模仿一遍。郭燕稍一迟疑,杨柳就叫起来:我求求你还不行吗?

  这样郭燕只好又把身子探到桌子对面,再次表演了那个动作。

  然而杨柳看见的却是一个完整的后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基本看不见对方的脸。也就是说,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郎京生当时确实伸头了,但也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是耳语,而不是接吻。这个推论让杨柳有点发懵,半天回不过神来。

  郭燕差不多都要哭出来了:我早说过的,我真有可能看错的。

  杨柳说,我们走。

  侦破学上有一派理论,非常重视现场复原,很多疑难案件都是通过现场复制找出了蛛丝马迹,最后破案的。因为从理论上说,世界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有勘察不到位的现场。可是杨柳在现场得到的,却是个不确定。她想不透,难道你郎京生还真是个百分之一?你有什么理由把头伸过去呢?在公共场所?

  郭燕追上来搂住她:算了吧杨柳,别把男人逼急了。

  杨柳反问: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胡搅蛮缠?

  郭燕说:你当然不是!谁不知道你是女中豪杰?

  杨柳说,那不就结了?我不想我的儿子或者女儿没有爸爸,这过分吗?

  郭燕问,你是说,你已经……

  杨柳点点头:就这几天。本来我是想给他过生日时再告诉他的。我想让他第一个知道,可是他不给我机会!这话说出来,跟着就是热泪一喷,腿都软了。

  她们在湖边坐了下来。哭痛快了,杨柳才觉得好受一些。人生就是这样啊,美好本来就很飘渺,而我们又总是与它擦肩而过。等你意识到了,想抓住也迟了。我们能抓住的,其实只是美好的尾巴。而且这尾巴稀松脆弱,一使劲儿就碎了。

  其实她跟郎京生能走到一起也挺不容易的。杨柳的老爸见郎京生第一面印象就特别不好,眉距一下就缩短了。后来她再三追问老爸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好,老爸也说不出来。只是说,他总想讨我的好。杨柳问,想讨你好还有错吗?老爸又说不是那个意思。直到快去登记了,老爸还在尽量回避这件事。有一天吃着早饭,老爸突然自言自语道,女人都喜欢奶油。她这才明白了老爸的心思。

  杨柳的亲妈走得早,老爸有过一次再婚,可是不成功。原因是那个女人对杨柳很刻薄,老爸不能容忍。从杨柳开始记事,父女俩就是一直相依为命的,所以老爸的看法使杨柳很为难。她能明白老爸害怕失去女儿的心情,目光挑剔一点,想法古怪一点,都能理解。可是凭良心,她喜欢郎京生的,恰恰是他身上那股子奶油味儿。郎京生是那样一种人,白面书生,目光柔和,说话好听,有点装腔作势,特爱表现的那种。而今女孩子们都喜欢这种类型的,温柔体贴,会来事儿,哪怕偶尔说点假话也不要紧,能逗人开心就行。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何况杨柳是个警察,成天把脸绷着,下了班谁不想轻松一点?更何况郎京生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金牌王老五,这种爱情是挡不住的。所以他们连婚礼都没办,趁老爸出差,她就搬了出去。等老爸回来,她陪老爸狠狠哭了一个通宵,哭得老爸昏天黑地,才把这事给糊弄过去了。然后老爸说,你走吧我没事,你觉着快乐我还担心什么呢?

  是啊,担心什么呢?当时她无论如何是想不出来的。当时她能想到的,就是和郎京生约法三章,说你什么时候不爱我了你就明说,我不会赖着你。但第一不许你撒谎,第二不许你欺骗我,第三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当时郎京生乐得猴似的,在沙发上乱滚,问,第一百条呢?你能想出一百条来我就服你!可杨柳说一条就够了。她郑重其事地在落地灯上挂了一个本儿,说这叫家庭诚信档案,咱们俩不论谁撒了谎都要记录在案,以示郑重。

  开头还真记过几回。X月X日,老狼彻夜未归,谎称加班,其实是跟朋友打牌,罪过罪过。X月X日,老狼约会女作者,却说是小学同学,认打认罚。X月X日,……罪该万死罪该万死。X 月X日,老狼声明,善意谎言是工作需要,咱们谁没撒过谎?争论不休。此事存疑。等等等等。

  ……后来次数多了,就再也没记过,那个小本儿也就不知扔哪儿去了。这原本不过就是两口子热乎头上的把戏,真有了事,谁还愿意往那上头记?这就好像一扇防盗门,不管怎么设计,都不是对付真小偷的。

  郭燕说,这事都怨我,我当时不该那么急着给你打电话的。

  杨柳摇头,和你没关系。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你知道我早就不信任他了,这个人鬼话太多,我真不知该信他哪一句。不然我干吗不想要孩子?

  郭燕问,那你现在怎么办?做掉?

  杨柳又摇头,憋了半天才说:郭燕,我求你帮个忙。让你们家博士替他做个测试。

  郭燕嘴都撑大了,你疯啦?

  她明白郭燕的意思,这念头确实有点疯狂。夜里她说要上测谎仪只是脱口而出,但现在她是当真了,她实在想不出个挽救的法子。她是愿意相信郎京生的,万一他真是那百分之一呢?可是她心里真的很不踏实啊。所以最不坏的办法就是上测谎仪。她说:如果他这次真的没撒谎,我就死心塌地把这孩子生下来。

  郭燕说,这样……好吗?

  杨柳说,没什么好不好的,我要的是结果。

  郭燕说,可是做了这东西,总是会有阴影的。

  杨柳咬着牙才没放声大哭:我都三十一了,我真想要这个孩子呀!不然我怎么跟老爸交待呀!

  

  规定情景是这样:在晚会进行过程中,台下一位坚守岗位不回家过年的打工妹接受了主持人的采访。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从前过年都在哪儿?离开过妈妈吗?想不想妈妈?等把小姑娘调理到快哭的时候,作为主持人的顾萌萌才突然宣布:你回头瞧瞧?谁来了?于是小姑娘回头一看,呆了,高叫着,妈——于是,钢琴声起,远在偏远山区的贫困母亲终于在美丽的南国见到了幸福的女儿。然后她就代表全国人民感谢千千万万个坚守岗位的打工妹。

  顾萌萌扶着一把高背椅子,憋了半天才进入状态。她眼圈红着,终于哽噎出来:今天我真的好感动好感动哦,我特别特别,真的真的……从来过年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好像又回到老家,回到了姥姥的怀抱里。在这全国人民都阖家团圆欢乐祥和过大年的日子里,在这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刻,这对打工母女终于在我们的演播室里团聚了!此情此景……这样行吗?顾萌萌收住就要掉下来的泪珠,回头吐了一下舌头。

  老狼摘下耳机,举手。OK了。

  李台翘着大拇哥冲进来,太棒了,绝对感动!

  顾萌萌吐了一口气,颓然倒在沙发上。

  老狼过来说,这就对了,感觉是你自己找出来的。要不怎么请你这位大牌明星来主持呢,不可能每一滴眼泪都让别人帮你设计。这一天老狼都把脸阴着,说话冲头冲脑的,让人不着四六。

  顾萌萌说:你们这帮人y也忒缺德了吧?设计这种场面。

  怎么啦怎么啦他说,咱们不就是干这一行的吗?

  顾萌萌说,把人家老妈接来关在屋里不让见面,还非得敲钟才放出来,待会儿再急出心脏病来看你们怎么办吧。

  老狼倒抽一口凉气,瞥了李台一眼,这个问题他确实没考虑到。他说要不这么着,咱们准备一个急救药箱,另外安排老太太看中央台的晚会,这就万无一失了。他挥着手拧着眉,一副坚毅果敢的模样,而头上的网球帽此刻就像一顶钢盔。

  李台说,顾小姐,我认为这个问题应该这样看,全国人民需要感动,需要亲情,需要一种在家过年的气氛。而咱们为了观众的根本利益创造了这种感动,即使有点瑕疵也是善意的,是合理的。再说我们把打工妹的母亲接来,这本身也是帮助她们团圆,这也是一件好事。至于技术上的处理,是枝节问题,枝节问题。李台是个保养得极好的男人,皮肤白净,谈吐高雅,似乎很有理论水平。当然,他似乎也很在意顾萌萌的评价。

  老狼不耐烦地挥挥手,她就那样,别理她。我向您担保,李台,这个案子绝对是本台近年的最佳策划,您就请好吧。

  李台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各位,我请你们去宵夜。

  顾萌萌瞧着老狼不吭声。

  他恶狠狠地,走哇,还没回来呐?

  顾萌萌这才笑了,说,我眼泪还没憋回去呢。又说,我这个人吧,可能泪腺特别发达,所以才红了。

  吃宵夜时李台借机又把顾萌萌吹捧一番,说顾小姐的眼泪是一滴千金,说她一哭全国人民都感动,古有倾城一笑,今有倾国一哭。然后大伙都乐了。可老狼还是笑不出来。

  直到坐进车里,他才悄悄告诫顾萌萌:李台那人你少搭理他,那人特阴险,特不是东西。你以后少瞎议论啊,就为接那老太太,你知道我们台花了多少钱?两万多!你以为啊?

  顾萌萌说,怎么啦?我也没说什么啊。你们本来就够缺德的。

  他叫起来:这怎么叫缺德?这恰恰是咱们的职业道德!咱们是干吗的?就是制造快乐的,生产感动的,收购贩卖眼泪的!

  瞧着他一副恶狠狠的凶样儿,顾萌萌吃吃发笑:说你今天是怎么啦?吃错药啦?早晨一进来就不对劲儿,瞧你脖子上那根筋,啧啧。

  其实顾萌萌也就是那么随便一说,并不当真。她主要是怕折腾,没完没了地让她来回哭,她受不了这个。现在既然OK了,她也就不当回事儿。其实这种策划她见得多了去了,至于那么义愤填膺吗?只有老狼自以为大手笔,地方台的机会不多,想表现,只能求助于她。老狼是顾萌萌的同班同学,在学校就是他们这一届公认的佼佼者,落到这一步也是谁都没料到的。所以老狼说了个求字,顾萌萌就一口答应下来。顾萌萌要不帮他,谁还能帮他呢?

  见老狼还是不吭声,顾萌萌又说:你今天肯定有心事,我敢肯定。这样老狼嘎一声就把车踩死了。然后一下一下捶着方向盘,他的喇叭一响,后边的喇叭也响,然后整条大街都跟着他一起哀号起来。

  后来他们把车停在一个巷口,老狼还是伏在方向盘上不愿下来。顾萌萌瞧他那样儿,也就不勉强了。她掏出一支香烟,点着了,又塞给老狼说,说说吧,说出来就好了。

  老狼捶着喇叭吼道:我决定离婚。

  顾萌萌一愣,乐了:老套,忒老套。离婚有什么劲啊?

  老狼说,你是不知道啊,你都想象不出来我受着什么样的虐待。

  顾萌萌笑到岔气,她捶着胸口:挺高大威猛一汉子,受虐待?

  老狼想想,这事儿是很难说出口。这算什么?家庭暴力?刑讯逼供?还是自己无能?被一个矮他一大截的女人武力征服,毕竟有损形象。所以他把这一段的不光彩的屈辱史给删除了。其他的基本都是事实,比如怎么猜忌,怎么盯梢,怎么不兼容,等等。当然,他也不隐瞒杨柳的优点,比如她比一般女孩儿爽快,没那么多的琐碎麻烦,也从不缠着自己逛商店。当然,杨柳在经济上也不怎么计较,他们的工资从来都是扔在抽屉里的,谁用谁拿。他总结说:我一点都不怀疑她是真诚的,可她总是要怀疑我的真诚,这也太不公平了。

  顾萌萌说,我听不出这故事有什么新意,都差不多。人这个东西啊,最难相处的就是这个东西。可是人还偏偏爱找不自在。你说咱俩当初如果好下去,结果能怎么样?可能比这还惨。全都一个鸟样。

  老狼瞥她一眼,那可不一定。

  顾萌萌说,肯定一样!

  老狼说,肯定不一样。你怎么能跟她比呢?你比她强多了。

  顾萌萌瞪着他:那结果不是更糟?

  老狼的意思是,不是体能上的强,也不是性格上的强,而是精神上的强。不像杨柳,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报上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她要是搁从前,肯定就是一红卫兵。现在流行小资了,她就比小资还资,把老公当口红往嘴巴上抹。这种缠绕看上去挺美,小蜜蜂似的,其实稍不留神就被蛰一口,没完没了,没日没夜,谁受得了这个?而顾萌萌就不同了,顾萌萌特独立,特有主意,特会来事儿,特善解人意。你若是嫌烦,懒得搭理她,她还巴不得你走得远远的。两个人的档次就在这儿。

  这样顾萌萌就有点飘:这么说我还是挺不错的?她来了个飞的姿势。

  正是年底,所有的商场都想最后捞一把,所有的人都把钱不当钱,大街上人潮汹涌站都站不住。他俩站在巷口也谈不安稳,说不上几句就被行人隔开,弄得他心里更烦。有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干脆插在他俩中间,不掏钱就不走,还说给小姐一点面子吧,这点面子都不给呀?他大吼一声:滚!吓得那女孩浑身一抖。

  这天晚上本来也没事的。能有什么事呢?情绪那么差。可到了宾馆门口顾萌萌说,瞧瞧,眼睛都泛绿了。行了,你回吧,我也困了。老狼忽然就有点眼神闪烁起来:你真不请我上去坐坐?逗得顾萌萌哈哈大笑,说这种把戏你还玩呐?

  老狼说,我哪儿还有心思玩儿呀,我都快上测谎仪了。

  也许就是这一句把顾萌萌给煽起来,跟上了发条似的,没完没了地追问,测谎仪真有那么灵吗?就是把好多电线插在脑袋上吗?那你不跟刺猬似的?然后你就竹筒倒豆子了?把你那些罪恶史全都交待出来?有意思哎,真有意思!

  然后,他们就站到了顾萌萌房间门口。然后,顾萌萌雪白的长胳臂就像八爪鱼的长须吸在了他的脖子上。女人的好奇心真是很奇妙。不过,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心里也长出一只手来,毛茸茸的,和她白嫩的长臂交缠在一起,像正在交尾的两条长蛇上下翻飞。不,应该是两根长须,两根长须上都布满了海绵状的恶狠狠的吸盘,死死吸住了两个女人,一个叫顾萌萌,是现实的,还一个叫杨柳,是想象中的。他用吸盘把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拉出了苦海,然后在苦海之上翱翔飞升。他发现这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段节奏都非常合于目的,非常规范,像喊口号那样短促有力:叫你摔我!叫你练我!叫你废了我!他想起有一个笑话说,几乎所有的老同学聚会,都有一个保留节目:齐声嚷嚷重新组合。他发现,这家宾馆的地毯很糟糕,不是纯羊毛的,把他的膝盖皮都磨破了,还说是五星级呢,妈的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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