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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有个圈套叫成功(二)

2018-03-07 09:58:41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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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济纵横》的节目能在校园里产生反响,本来是安娴期望的。她在社会上影响再大,最后也要回到学校中来,最终能落实到高评委的委员们那儿才行。当初她答应去做主持人,目的也就在这儿。可是系里的议论实在让她心寒。

  本来她听见人们谈得挺热烈,一路上都有熟人开玩笑,可她一进办公室,立刻鸦雀无声。只有两个女老师和她打了招呼,说大明星来啦,然后什么话都没有了。她明白这是在说自己呢,于是拿上备课笔记准备躲到教室去。

  张迎平时和她关系不错,悄悄跟上来说,你这下可好,成焦点人物了。

  她问:我得罪谁了?

  张迎说,那倒不是,跟你个人关系不大,但也确实触动了一根最敏感的神经。

  她说:我有那么厉害吗?

  在大学里教书,最高奋斗目标就是教授职称了。可是由于岗位的限制,僧多粥少,经济系现有副教授七个,只有一个正教授到了退休年龄,是七匹狼盯着一根骨头。安娴回国后连出了三本书,风头正健,现在又上电视,显然是又增加了一个对手。这都好理解。

  争论也并不是冲这个去的,他们还不至于那么浅薄。但话题是由安娴引用哈耶克谈起的,有的认为她会煽情,有的认为她是偷换概念,这也都没什么。可谈着谈着就说到了安娴的三本书上,某些人就沉不住气了,指出这正是她学问浮躁的标志,是眼下海归派的共同特征。

  副教授中海归分子占了一半,自然不答应,结果就争了起来。当然,全是拿安娴说事。有些话还很刻薄,说这叫文化口红,就差没骂文化婊子了。

  张迎和她同年,学历也相当,至今仍是讲师,可人家早就不在意身外之物了。她对学校的事看得很清楚,提出过一个“男女价值比较论”,她认为男人和女人天职不同故而评价体系也应不同,这就像体育比赛要分男性项目和女性项目一样。为此她开过系列讲座,在S大还引起过轰动,只可惜让辛校长给毙了。

  在她看来这年头一流男人做官,二流男人捞钱,只有不入流的男人才缩在学校里头教书做学问。而那些海归派男人在中国学外文,到了外国学中文,在国外混不上饭吃才回国来抢位置,简直只能看作阴阳人。但女人就不同了,女人的天职是延续生命,她们的海归或教书,她们的享乐或消费,都可以提高女性的议价能力,扩大美的覆盖面,保持全社会的高贵品质。所以大学应该是女人的天下,应该把大学建成欢乐的伊甸园。

  所以张迎指出:这些年咱们系里的道义派和功利派一直争论不休,现在又多了海龟和土鳖的嘶咬,你说你的横空出世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知识分子那点心思其实谁都明白,安娴觉得自己之所以要在社会上活动,也有有意避开小单位里竞争的意思,她不想得罪谁,更不想把谁挤下去。她只所以写那三本小书也不是因为她肤浅,她是有一个大计划的,只是她没办法。说白了,这些年她欠账太多,她需要钱,太需要钱了。而这些,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她想,昨天你还觉得你成功了,你是那么得意,那么张狂!

  这堂大课被她讲得一塌糊涂,好在学生听不出来。他们是拍着巴掌欢迎她进去的,然后又拍着巴掌送她出来。

  下课以后,安娴找到了亚平。一开口就差点哭了:你有钱没有?

  亚平摸摸她的脸,笑了:别那么愁眉苦脸的。我刚刚领了课酬,阔得很呢。

  可是安娴笑不出来,说:我真是,对不起你!她觉得自己真想哭一场。

  亚平说:别,别呀。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大明星呢。

  这样他们就约好下午早点把蒙蒙接出来,一起去安娴家里看妈妈。

  安娴的爸爸去世早,是妈妈带大了他们兄妹三个。或许是因为过早地透支了生命,妈妈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所以家中的担子实际上是挑在大哥肩上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是这样。

  大哥十七岁就顶替妈妈进了机械厂,当电焊工。大哥人老实,肯卖力气,还在学徒期就已经顶老工人当班了。

  安娴记得,小时候家里洗脸的脸盆、盛饭的饭盆、还有她读大学时用的漱口杯,全都印着湖湾机械厂先进生产者。安娴更不会忘记,每个月的五号,为什么是五号她后来才明白,那是大哥发工资的日子,大哥就会静静地等在校门口,等着她来拿走捏出汗来的五十元钱。然后那五十元就会平均分配到每一个小时、每一个英文单词、每一张答卷中去。

  小弟念书不行,所以她就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她是这一片居民的骄傲,是全家人的希望,是大哥心中的明灯。大哥给了她父亲一般的爱,只是大哥不善于表达,从来没有讲过什么,更没有亲近过她,可她是明白的,她不是拎不清的人。

  特别让她震动的是,她毕业回校的那年,一家人吃团圆饭庆贺,小弟才讲出来——大哥原来是谈过恋爱的。没有成功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读了硕士,对方不能忍受大哥没完没了的奉献。她当时哇一声就哭出来了。大哥却敲敲她脑壳说,哭啥哭啥?没成更好,成了还是个麻烦,这种女人!

  而现在,连这种女人也不会有了。大哥得了一种病,起初是在肺上,然后是心脏,然后是四肢,最后才确诊是红斑狼疮,也就是血癌。下岗是肯定了,问题是连医药费也很难报销。

  邻居中有一家是懂医的,说,你们家族如果没有这种遗传的话,就应该查查是不是受到过辐射污染。这样大哥才想起来,几年以前厂里接到过一批焊工活,是钻进钢管里去做的。当时天热,钢管里有油污,没人愿意做这种垃圾生活。厂里就讲,算加班,一个小时十块,这样大哥就带头钻进去。其实没有十块大哥也要进去的,大哥是班长。但是后来就不得了了,浑身起红疙瘩,出麻疹一样。起初也没有重视,大哥身体好,以为是在钢管里热的,抗过去就好了。谁知后来就生病,一年一场大病。

  邻居一提醒,大哥才想起来去厂里边问一问,能不能算工伤。然而此时的湖湾机械厂,不要说厂长找不到,就连厂房也找不到了。工厂已经合资了,推平了,变成了商住楼。

  从那时起,安娴身上始终有一个巨大的包袱,始终喘不过气来。为此,她从来不敢乱花一分钱。系里面老师早就个个用上手机了,有的都换过好几个了,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现在的手机还是邹俊安送的。讲起来她还是从国外回来的,其实在英国,每个周末她都去一百公里外的康复中心做护工。回国后,她天天熬夜爬格子,写这种拆烂污的书。为的是啥?她不知道这种东西学术价值低?她不知道评教授需要高水准的著作像砖头一样砸出去?可是她必须这样做,她必须从市场上换回来大哥吃的每一粒药片,还有妈妈菜篮里的每一棵小菜。

  凭良心讲,她这样做从来没有奢望得到回报。没有妈妈就没有她,没有大哥也没有她,她是真心实意要把这副担子挑起来的。小弟已经成家了,养了小人,小弟厂里效益也不好,而且弟媳不太好讲话,所以她也从来不要求小弟做什么。可是,可是……她真的是很累啊。这样的日子哪天才是个头?

  一进家门,妈妈就哭起来,而且是那种没有眼泪的干哭。妈妈拉着亚平的手,一抽一抽地说,妈妈对不起你们啊,拖累你们啊。而大哥,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街道居委会曾经允许大哥摆一只香烟摊,现在,他把那些香烟全部拆开来,摊在床上,说:抽,抽光拉倒!

  原来是家里住的这幢楼被人家骗掉了。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谈。

  这幢楼的地基原先是五金公司的仓库,安娴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改建成五金公司的职工宿舍,一共住了十二户人家。公司搞房改的时候,让住户出一万多块钱,算是参加了房改。后来这块地皮值钱了,公司就和一个开发商共同开发盖楼,条件是楼盖好以后还回十二户住房,其余的房子作商品房出售。

  本来是个皆大欢喜的事情,谁知道楼房已经住了五六年了,现在突然法院要来收房子,不然每户就赔六万五千块钱。原因是,当初五金公司欠了开发商的钱,开发商就扣下了十二户的房产证。后来开发商也没钱花了,就拿房产证去银行抵押贷款。现在几年过去了,开发商的鬼影子都找不见了,银行只好把住户告上了法院。

  住户们去找五金公司,而五金公司已经变成合资企业,当初的老领导已经进了火葬场。他们去找区政府,区政府讲,这是黄金地段啊,花六万五就买一套房,哪里去找这样的便宜事啊。

  大哥摇摇手说,安娴你不要管,他们要来拿房就拿去好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妈妈说,还讲不讲理啊?老老小小给他卖命卖了一辈子,还欠他六万五!小弟说,现在有啥道理好讲?拿钱好了,只要有钱,啥都摆平了。

  安娴心想,我上哪去找这六万五呢?她看看亚平,亚平只好硬着头皮表态说:都不要着急,着急也没用。先看看人家怎么办的,人家拿钱,咱们也只好拿。慢慢想办法,总归想得出来的。其实亚平也是壮着胆子充大头,说着好听,听着好过而已,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

  这是一顿沉闷的晚饭,一大家子人动嘴,只听见碗筷响。

  后来还是蒙蒙忍不住了,说:你们真不懂事,妈妈上电视了你们也不表扬,还是大人呢。

  小弟说,你表扬了吗?

  蒙蒙说,我表扬了,我说妈妈你真美……

  大家这才笑出声来。

  

  背景是电子屏幕上打出一幅招贴画,也是时下很流行的幸福模式:蓝天白云,香花芳草,一家三口的背后是别墅豪宅,还有一辆光鉴可人的豪华车。爸爸是成功人士,手持最新款式手机,身穿笔挺名牌西服,英俊潇洒;妈妈则年轻娇柔,美艳如花;他们的孩子正高举双臂飞奔而来。

  这是五四“成功与青年”的谈话现场。

  这类节目只有一个热点,那就是怎么才能尽快成才?或者叫尽快发财?不少青年人提的问题都惊人地一致:李先生,请问您是如何淘到第一桶金的?王先生,您是怎么当上老板的?听人家说您是靠营销策划才成功的,但产品并不怎么样,真是这样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老板们回答起来并不困难,包括阐述自己的成功诀窍。有一位还很详细地讲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放弃一份还算稳定体面的工作:当初他分配到单位时,曾拼命工作,一位老前辈鼓励他好好干,争取到50岁以前做到处级干部,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他被这可怕的前景吓了一大跳,从此立志创业,走上了一条充满风险与机遇的成功之路。

  这话赢得了青年人们发自内心,持久不衰的掌声。一位经常出镜的老板被现场的热烈气氛感染了,很激动地抓过话筒说:我们现在遇到了五千年历史上最好的时期,你们创业的机会比我们这一代更多,你们一定会成功,你们这一代一定比我们这一代强。这些话青年们听了真是高兴,巴掌都拍肿了。

  系里的古玉圣老师是个行为乖张的老头,离婚了,一个人租了间单身宿舍,日子过得很凄凉,人称古圣人。但他是个研究市场问题的专家,安娴请他来既有同情他的意思,另外也有想争取他一票支持的含义。可这老先生来了不愿发言,被她逼不过就说一句:现在的机会是不是比九十年代多,大家要冷静分析,比如做老板的机会就不见得比以前多。大家应该少一点做老板的心思,多一点打工心态,做一个有技术的劳动者不见得就是不成功。但这样的话肯定不讨好,正陶醉在老板梦中的青年人连掌声都不愿给。安娴只好赶紧把话题叉开。

  有一个女孩子似乎还有点思想,她问的是:李先生,你们公司的打工仔中经常有一些传闻,如果你的发展是以牺牲员工利益为条件,这种做法是不是不够道德?得到的答复当然是公司以人为本,老板与员工的利益完全一致,大家一起共谋发展。每个人都可以当太阳,而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还有一位嘉宾也是安娴请来的,美国人山瑞,在S大讲心理学。他很活跃,也爱表现,讲了不少话,意思有三个:一是你们中国人很了不起,有五千年的文明,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可以与你们相比。比如你们的家庭观念很强,你们对老人很尊重,我们外国人就不如你们做得好。二是这二十年来中国发展很快,全世界都在向你们学习。三是你们中国人在21世纪一定能成为全球的领导者,美国绝对无法与你们相比,你们向世界贡献的东西很多,与你们相比,美国并没有向世界贡献什么。这话使观众们如坐春风,受用无比,赢得了不少掌声。

  结束时古玉圣老师气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他妈的美国鬼子,真坏!

  《经济纵横》的工作并不好对付,尽管有编导有记者,她顶多参与一些选题策划,幕后工作都是人家做的,可是时间长了也觉得有压力。主要是说教太多,观众真正关心那些话题并不方便展开。而在国外,这类清谈节目虽然也只有几年时间,可人家发展得很快,往往是最受欢迎的栏目。

  有一次小羽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了四个字:黔驴技穷。小羽一下就乐了,拍着巴掌说,我服你了安大姐!

  她发现小羽的心理优势就在于年轻,表面上挺嚣张,其实人很单纯。这样两个人就近了很多,小羽也告诉她一些私人的事。哪个大款在追她啦,哪个台长是流氓啊,等等。这样有一次她就说到了邹俊安。

  小羽说:那个邹俊安在追你吧?大姐?

  安娴说:胡扯什么呀,我都老太婆了,怎么跟你们比?

  小羽吃吃笑着:你不承认我就不清楚了?我什么都清楚。

  安娴有点慌乱。其实她每次来都是很注意的,邹俊安来接她时也不张扬,都是远离喧嚣的路口,大家心照不宣。正因为有了默契,她才觉得邹俊安可交。

  她问:你都听说什么了?

  小羽说:干吗要听说呀?你第一次来台里做节目,邹俊安就在台长办公室里坐着,一直把节目看完了才走。本来我以为邬台要请你吃宵夜是他买单的,后来才发现他也走了。这我还能看不出来呀?

  腾地一下,安娴脸上就烧着了。她看见小羽笑弯了腰,裸露的腰部微微颤动,像一块长了汗毛的肥猪油。

  那天邹俊安明明说是在商店里看的电视,当时她还大大地感动了一回,险些造成出轨。谁知竟是一个美丽的气泡。这也太讽刺了。

  小羽说:人家都说邹俊安有钱,其实这人忒抠门儿。我说的没错吧?

  头脑已经乱哄哄了,可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她说:你肯定和他很熟,要不然怎么说他抠门?

  小羽说:当然熟了。我们邬台拉他做广告,他说,我的房子又不愁卖,为啥要做广告?邬台就让我去试试,答应给提成,美人计呗。

  安娴松了口气:他中计了吗?

  小羽说:要不我怎么说他抠门?见过几回面,就请我吃过一顿饭。

  安娴笑起来,说:肯定是你煽得还不到位。要不就是你穿得太到位。

  小羽说:我跟他讲,三流的广告包装产品,二流的广告包装企业,本台有一流的广告,才包装邹总你这样优秀的企业家。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生意是做出来的,不是包出来的。三流的企业才做广告,二流的企业做的是市场,一流的企业做的是什么?自己猜去吧。你别说,这家伙还真有一套!

  这天晚上,她没有去搭邹俊安的车。不管怎么讲,小羽的话还是刺伤了她。她挥手招的士的时候,看见邹俊安从路口跑过来,手里还举着一张报纸,喊叫着什么。一片梧桐树叶斜斜地飞过来,划出了一条黑影。这黑影就一直在眼前晃。

  她和邹俊安,究竟算是怎么回事?还没怎么着呢,谣言就开始了。有一次在香格里拉,她提出过,让邹俊安晚上别来接送,她说,何必呢,让人看见不好。而邹俊安举着刀叉,瞪着眼说,看见就看见,怎么啦?她没吱声,她无法解释究竟有什么不好。邹俊安是公司的老板,他们是朋友,他举止高雅,说话得体,他们偶尔在一起吃吃饭,偶尔搭他的车回家,怎么啦?是不怎么。那天邹俊安还讥讽她:亏你还喝过洋墨水呢。

  可她心里分明还是有点什么的。邹俊安的话可以有两种解释,一,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所以完全不必顾忌别人怎么看,喝过洋墨水的人更应该见多识广心态开放。二,看见就看见,我就是追你了,怕什么怕?事实上邹俊安每次都来接她,每次和她在一起都说过这样的话,有些话还很露骨,甚至有些色情。当然,自己没有回应,邹俊安也没有行动。可是,可是……用不着骗自己,其实你是很在意邹俊安的呀。你是既害怕又渴望啊。有了这层若明若暗的诱惑,男人可能不当一回事,像邹俊安这样的人即使包养了十个情妇,别人也只能羡慕他。可她是女人,她是妻子,她是母亲,她还是个知识分子,她怎么可能完全不顾忌?

  

  邹俊安来过几次电话,嗓音嘶哑且凶狠,她都借故挂断了。后来又发来短信息,说,求你了!这才心平气和一点。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小样儿,说白了不就是为了一句谎话吗?而且是一句美丽的谎话。他是你的什么人?有什么理由对你负责任?这样想想又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小了,比小羽还娇气。所以电话再来的时候,她就说:我真的很忙,没有时间陪你玩儿,真的。

  那头邹俊安沉默了一会儿,嘶哑地说:我要去一趟香港,你能陪我去吗?

  她愣了一下,转尔笑起来:你要是去美国,我就陪你去。

  邹俊安说:只要你愿意去,除了月球,地点任你挑。

  安娴说:得了吧,我没时间听你胡扯。有话就说,我忙着呢。

  邹俊安似乎噎了一下,说我不明白,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她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知道了一些真相,一时就有点接受不了。如果你是因为这个去香港,我向你道歉就是了。

  邹俊安急了,说我真是去香港,公司里的事情。

  她说:那好,祝你旅途愉快。我是不可能去的,这你明明是知道的。

  邹俊安又噎了一下,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那个真相?

  于是她就说了出来。她说她以前听不得谎言,但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忘记你是大老板了。真对不起。

  可邹俊安也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为这个呀,吓我一大跳!老实说当初是怕你尴尬,我才胡扯在大街上看的电视。当然也没想到你后来会表现得那么出色。早知道满大街人都承认安娴是个大牌明星,我还有一个功劳你还不清楚呢。那也是真相。小羽肯定没来得及打听。

  她问:什么事?

  邹俊安说:你是怎么当上主持人的?是电视台发现你的?

  安娴说:难道……是你?

  邹俊安说:当然!

  这回,轮到安娴发呆了。

  仔细想想,电视台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请一个大学老师来做主持人,他们当时说的是安老师的课如何之好安老师的书如何受欢迎,听着受用也就没往深处想。她糊里糊涂就成了名人。

  现在,她的照片随便被登在杂志上小报上,她成了“最完整的女人”。在学校,在商场,在大街上,走到任何地方都有人和她点头打招呼,向她问好。有个学生对她说,安老师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酷吗?他们说是你的笑,其实不对,是你沉思之后的那一甩头发,那一甩把男孩女孩全都甩晕了。还有大量的观众来信,向她请教减肥和美容问题。还有出版社约她写一本心理成长的自传,他们要当畅销书来做。有一次,几个中学生在马路上非缠着她合影留念,弄得她哭笑不得,既喜又忧。她是成功了,信心大增,光芒四射。

  而这一切,竟然全是来自他的一个荒唐念头。这种感觉不好,真的非常不好。就像一个演员赢得了掌声和鲜花,以为是自己苦练苦求的结果,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某个后台老板花了钱。

  令人发呆的事还没完。几天以后,大约是第三天,傍晚妈妈突然来电话说,安娴你是怎么搞的,把钱付了也不跟家里先说一声?她问什么钱?妈妈说,就是银行的钱啊?银行把房产证都送到家里来了,还放了鞭炮。你要先打个招呼我们也好有个解释,现在弄得老邻居都翻脸了,以为我们是在骗人家。家里从前困难的时候,他们是得到老邻居很多帮助的,所以他们非常看重左邻右舍的脸色。

  天上当然不会掉馅饼。她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是事已至此,她已经无法多做解释。居然连这个事都打听到了,还有什么他办不成的?这个人已经越来越多地介入了她的私人生活。而她却没有办法了解到一个真实的邹俊安。这样想想,真怕他的霸道劲头还会闹出什么风波来,那样她会很被动的。

  可是另一方面,这种穷追烂打也确实动人。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追求者能像这个人这样疯狂的。说到底她也是个女人啊。一百个女人可以有一百种方式,一百种方式也逃不脱那一个字。

  所以坐在出租车上她就主动给邹俊安一个电话,她说谢谢你了。她说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她说今后我的事情还是由我自己来处理,我不喜欢别人插手。她说你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我不希望闹得惊天动地……

  邹俊安人在香港,可现代通讯技术已经让他贴在了身边。他好像耳鬓厮磨般地切切私语:你明白就好,我真怕你不开心啊,我真怕失去你啊。

  她轻轻笑了一声,说:你这家伙真鬼,你是怎么打听到我家的情况?

  他说:这有什么困难的?一个人喜欢你,就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而且他立刻神通广大,什么都拦他不住。

  耳朵里诤的一声,像琴弦断了那样,又像电线接通了那样,这些天来的奇怪感受全都消失了。她听见心中的堤坝轰然倒塌,然后满身都是哗哗的水响。她愣着,鼻子一点一点酸上去,然后就有一滴泪慢慢爬下来。

  她明白,她完了。

  回到家,妈妈尽管把话说得很难听,不打招呼,不跟家里商量,破坏了老邻居们的统一战线,但毕竟房产证是真实的。那个红皮的小本子抓在手上,什么问题都好解释。大哥倒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瞧着她不停地叹气,她明白这是大哥心里难受,又想到了自己的不中用。

  吃晚饭时小弟也赶回来了,年轻人看问题就比较实际,他认为统一战线是扯淡,没钱才讲统一,有钱谁愿意和他们统一?现在哪个不想搬到高尚住宅区去?所以有劲骂就由他们骂好了,那些话比放屁还不如。他说,只要姐姐能爬上去,他们回过头来拍马屁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妈妈说,你还有一句人话没有?什么爬上去?

  小弟说:这个话一点都不错,就是爬上去。姐姐现在是大名人了,将来弄个政协委员当当还不是一句话。

  安娴赶紧说:我只是个教书的,你可别指望我能替你解决什么问题。

  小弟横了她一眼,不吭了。可眼见着脖子就肿起来,变得和脸一样粗。

  大哥也说,安娴已经不容易了,她和亚平也欠了一屁股债。你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去解决,日子还长着呢,说这些没用的干吗?

  可小弟火了,说:这一套我从小就听够了!安娴行,安娴有出息,安娴是重点。可我落下什么了?从小到大我穿过一件新衣服吗?现在她爬上去了,我想沾点光,过份吗?眼看就要下岗了,你们谁看过我一眼?拉过我一把?这公平吗?

  安娴说,我们不是那个意思,都是一家人,谁还能不关心你?

  大哥说,算我说错了,行了吧?

  可妈妈已经哭起来,泪流了一脸。妈妈说:从前一家人日子虽说苦点,可没这么多烦心事,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了,一件接着一件!

  安娴想了想,说:过日子总会有困难的,哪家没有烦人的事?关键是一家人要互相体谅。小时候大哥穿过的衣服我穿,我穿过的衣服小弟穿,谁也没有怨言,为什么?因为我们都知道妈妈不容易,谁也不认为妈妈不公平。后来日子好起来,穿件新衣服还是个问题吗?我现在想起小时候,觉得那个日子真是很快活。

  这么一说,大家才又平静下来。小弟也承认,理是这么个理,他说,我也觉得小时候过得很快活。

  回来时她一路上都在想,快乐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只能有回忆的快乐,幻想的快乐,而不能有现实的快乐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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