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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喂马劈柴的双手来周游世界的风云”:来自皮村的文学“新声”

2018-01-24 10:54:45  来源: 北青艺评   作者:张慧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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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20日,“皮村文学小组”获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新声奖”,这些在北京东五环外热爱文学、喜欢创作的普通劳动者,以“文学”的方式让人们看到和听到他们的声音。皮村文学小组的成员大多来自皮村附近,有的就在皮村打工,也有的在城里工作,晚上回到皮村居住。2014年秋天,他们聚集在一起,每周末讨论文学经典、彼此分享各自的作品。在主流文化景观中,对弱势者和底层人有着种种定型化的想象,他们不是温顺的、和善的绵羊,就是闯入城市的违法乱纪者,而通过他们的文学作品,可以看到普通人更加丰富多元、有声有色的生活。

  “皮村文学小组”获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新声奖”

  苑伟来自山东,三十多岁,在家具厂干木工。他写过一篇短文《曾经睡过的地方》,记述第一次出远门打工,就像余华的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主题。与后者相对抽象和象征化地书写“我”在路上的奇遇不同,苑伟用简洁生动的语言表现了离开家的兴奋和胆怯。他们蜷缩在小货车的车厢里,感受着野外的寒冷和对未来的不安。为了躲避检查,小货车经过检查站时一路狂奔,文中写道“苫布由噼啪响变成了吱吱长音,风穿过被子,我像裸体飘在空中似的”。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冒险,也预示着以后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车厢里,“我们只有挤的更紧才能抵抗寒风,保住体温”。如果用90年代流行的批评语言,这也是一种“日常生活”和“身体写作”。只是苑伟所经历的一次难忘的“出门远行”,代表着80年代末期以来成千上万名农民工进城打工的大历史,“身体”成为感受时代饥寒的外衣。苑伟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微尘”,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像一颗微不足道的沙粒,可是大地也是由千千万万的微尘组成。

  打工的生活有苦有乐,来自河北吴桥的郭福来很早就在家乡写作,也发表过一些诗歌和散文,在一篇《为什么写诗?》的短文中谈起创作的缘起,“那些年,我远离了书本,远离了文字,也远离了梦想。生活啊!生下来就得活、就得吃、就得穿、就得干活。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光阴就在奔忙中流逝了,现在每每想起,常常痛心疾首,懊悔不迭。四十岁后,重新拿起笔写我喜爱的文字,谁知,握惯锄头的手笨拙地捏着笔竟有些颤抖。我把孤独、凄清的夜开辟成神思驰骋的疆场。”文学不只是职业作家的事业,也是滋润普通人心灵的美酒。郭福来发表过两篇小说《工棚记鼠》和《工棚记狗》,看起来像童话故事,讲述的却是紧张的打工生活中“苦中作乐”的趣事。一只老鼠闯进工棚,被工友捉住,放在笼子里当宠物,这成为室友们每天下班后的牵挂,因为老鼠的到来,大家经常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起关于老鼠的“神仙会”,“我”讲起吴桥杂技里的老鼠表演,有的讲起老鼠成精的“聊斋”故事等等。他们还在工棚里收养过一只流浪狗,小狗的叫声,使“本来沉闷的空气,轻快地流动起来”。故事的结局是悲惨的,小老鼠、流浪狗最后都因为工友们去外地出差而夭亡。我想郭福来之所以会写它们,是因为这些闯入他们生活的小动物给繁重的劳作带来的歇息和短暂的欢乐。

  马大勇是广西人,70年代中期生人,还是单身,像个腼腆的、不爱说话的大男孩,他在城里的文化公司上班,租住在皮村也有四五年了。有一次,他给工友们讲中国的插花(这几处“插花”似应为“插花”,和作者勾兑一下)艺术,从《诗经》到《红楼梦》,随手拈来的诗句都体现了中国文化中蕴涵着悠久的插花技艺,现在大勇正在写一本《中国插花艺术》的书,他说要告诉园艺界的朋友,不要一提起插花就说日本,中国也有自己的花艺美学和传统。正是在古典文化的浸润下,马大勇喜欢写古典白话小说,他曾经给工友分享过一篇自己写的小说《雪亭狐》,小说改编自《聊斋志异》,讲述的是漫天大雪中一个驿站年少驿丁与一只进城打工的狐狸的故事,昔日传统小说中的才子佳人换成了普通士兵与打工妹的人鬼传奇。

  这篇小说的语言很有古典韵味,如“远远望去,雪烟飞扬,暗云垂野,万顷湖浪都已冰封,再找不到一片藕、菱叶子。雪堆连天,驿站不过是雪地里的零星几片黑色。空寂的长亭、砖砌瓦盖的厅堂、马厩,以及马厩后一列低矮的小屋,几乎都遮埋在雪层下。驿道边树丛探出的千枝万桠上都结满了冰晶雪凇,狰狞地挺立”。人物出场和描写都来自中国传统小说的手法,如雪亭狐的“亮相”是,“只见她媚脸娇腮,幽深的双目,尖长的下颌,分外美俊。头上扎块蓝印花布头巾,却遮不住垂腰长发。身裹一件绒毛茸茸的白长裘衣,下穿粉白百褶裙,踏一对窄窄乌皮靴。头巾与长发、肩上都粘覆了一层薄薄雪花。右肩负着只米袋子,手里提个小油纸包。风萧飒而来,吹得她的头巾与长发时时飞起。虽穿了裘衣靴子,可也冷得瑟缩着,跺着脚。雪地上拖曳着她孤单的淡蓝色的一抹长影”,这既是一个古典美人,又带有年少驿丁爱慕的眼光。年少驿丁无法改变雪亭狐的命运,只能跟着驿亭令杀死这些狐精。这篇小说让我想起现代文学发端处鲁迅的《故事新编》,用现代小说的方法讲述古典中国的故事和精神。

  最后,我还想说说小海。小海原名胡留帅,十六七岁就出来打工,没有读过高中,小海是笔名,因为他喜欢海子的诗歌。小海有一首诗献给海子, “在明月升起的夜晚/你是不是又去神游草原了/我仿佛看到了/在你脸上/倒影着那戈壁滩的美丽与荒凉/在你那郁郁葱葱的胡须里/是不是生长着草原啊/我分明看到羊群在啃噬着草原的悲伤与力量”(《长着络腮胡子的哥哥 海子》,2012年)。海子的诗歌让年轻的小海迷恋诗歌的力量,这种被抒情充满的力量支撑他十多年在南方工厂流水线上的生活。小海擅长从海子、张楚、艾伦·金斯堡、鲍勃·迪伦等诗人、歌手的作品中找寻灵感,把这些现代主义诗歌与异化的工人生活结合起来,比如这首《中国工人》的开头,“也许是出于有意  也许是迫于无心/可我们都真真实实的坐在这里/用喂马劈柴的双手来周游世界的风云”、“春夏秋冬的变迁不属于我们/粮食和蔬菜也不再需要我们关心/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将Made in china的神秘字符疯狂流淌到四大洋/和七大洲的每条河流与街道的中心”,这显然呼应了海子最流行的诗句《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而这首诗的结尾从个人抒情变成了一种正面赞美中国工人的抒情诗:“那里长满了垒如长城的中国工人/长满了漫山遍野的中国工人/长满了手握青铜的中国工人/长满了吞云吐雾的中国工人/长满了铁甲铮铮的中国工人/长满了沉默如谜的中国工人”。从这些情感充沛的抒情诗中,表露了小海的青春与莽撞,也显示了他的灵魂挣扎和对诗歌的信仰。

  90年代以来,人们经常会讨论文学的边缘化、小众化和精英化,这在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的时代确实是一种文学的常态。不过,从这些普通写作者不是很成熟的创作中,可以看出相比更休闲、娱乐的大众文化消费,文学阅读和文学写作是一种相对精神性的文化行动,一方面负载着时代给不同的个体留下的社会烙印和文化刻痕,另一方面又给创作者带来精神的享受和文化交流的愉悦。在这个意义上,文学不是“无能的力量”,文学依然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物美价廉的、也最民主的公共文化活动。

  文| 张慧瑜

  本文刊载于20180123《北京青年报》b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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