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高粱：一件小事

　　《读与评》（6-4）

　　小米高粱：一件小事

　　1

　　2016年2月22日，我在成都火车站，想要找一个小店吃午饭。我很快就选定了一家面馆，去吃刀削面。

　　成都的刀削面是按两来计算的，客人需要告诉店员自己需要吃几两面;价钱随着两数的不同而不同。由于这家店开在火车站附近，计算方式就更加方便快捷：一两5元，二两10元，三两15元，以此类推。当然，只吃一两面是不行的，厨师没有办法做;所以，至少要点二两。

　　我估计了一下自己的饭量，决定吃一碗二两的刀削面;这样，10元钱就可以搞定这顿午饭了。

　　我找到座位坐下。很快，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店员走了过来。

　　“你好，你要点什么菜?”

　　“一碗二两刀削面。”

　　我以为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但是，她立即问道：“两碗二两刀削面吗?”

　　我忍不住想：不至于吧?这家店不至于强迫消费吧?难道我只点10元的饭不行吗?但是，我确实只想吃一碗面。

　　“一碗二两刀削面。”

　　店员又问：“是一碗二两，一碗三两吗?”

　　我这才明白过来，店员根本没有搞清楚我的意思。

　　我又气又急，说话的声音也忍不住高了起来：“我一个人吃的，只要一碗面，二两!”

　　谢天谢地，她终于听明白我说的话了。

　　2

　　很快，我要的面被端了上来;只不过变成了烩面。这也无所谓，反正价钱都一样，面的重量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是形状不同罢了。

　　当我开始吃饭、肚子不再咕咕叫的时候，我才开始真正注意到这家店里面其他的人。

　　那时正是中午12点，我的身边的桌子周围都有人。呼叫服务员的声音此起彼伏：“服务员，把桌子收拾一下!”“服务员，点菜!”“服务员，……”有那么一两秒钟，几乎三四个声音同时在不同的方向响了起来。

　　我终于明白刚才的女服务员为什么搞不懂我的意思了。

　　当一个人的周围同时出现好几个刺激信号的时候，他是很容易“头脑短路”的。这种“头脑短路”是难以言说的，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搞错事情，老板和顾客也不会接受这样的理由。

　　我之所以辞掉上一份工作，也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我无法忍受我已经拼命工作，等待的顾客仍然不耐烦，大声地催促我。我很奇怪他们是不是瞎子，看不见我已经手忙脚乱?

　　同时准确无误地应对好几个刺激信号，是比较困难的。也许少数的天才可以做到，但是天才不会在餐馆里面端盘子。

　　何况，在火车站周围的餐馆里面，也许从早到晚，都是这样的情景吧。那位女服务员，也许已经辛苦劳累了好几个小时，也在忍受着饥饿，还要打起精神来，面对乱糟糟的场面。

　　偏偏，我又是一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我自认为我已经用十分简练的话语概括了我的需求;但是，听者却很难一下子提炼出来全部的信息。

　　3

　　事后，我感到十分后悔。

　　那位女服务员，大约四十岁左右，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她虽然从事着卑微的工作，但也有做人的尊严。

　　我没有资格去责备她的。

　　我本应该改变一下说话的方式，让她能够理解的;结果，我却把无效的沟通话语重复一遍又一遍。

　　我学习心理学，本应当学会理解他人的;结果，我学会了“温柔地发火”。这真的不是我学习的本意。

　　我每天都忙着看论文、写论文，我十分痴迷于凝练的文字、简洁的美感。这本不是问题。但是，我却忘记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理解被高度浓缩的话语;尤其是在客满为患、闹哄哄一片的餐馆里面。

　　我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只是因为“职业习惯”?还是有某种炫耀的成分在里面?

　　4

　　“说话方式”的问题，也并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如果我仅仅承认这一点过失，未免过于“避重就轻”了。

　　我为什么要对着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员发火呢?只是因为我饿了?还是因为某种“智识阶级的优越感”?还是因为我知道她是一个“低贱的人”，是一个可以被“安全地”欺负的对象?

　　试想一下，如果出现错误的是我的朋友，我会发火吗?如果出现错误的是一位领导的夫人，我敢于发火吗?那时的我，恐怕是陪着笑脸的。

　　我感到惶恐。我应当向她道歉的，但我没有。

　　我更加惶恐的是，我找不到自己的心。我不知道自己当初那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我也许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承认那些最糟糕的答案。

　　仔细想一想，我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向一名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员发火呢?仅仅是因为她搞错了我的意思?

　　然而，这种工作上的失误，只能由她的老板或者主管领导来批评;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她呢?

　　也许，这还是由于我的“智识阶级的优越感”在作怪吧。

　　我认为自己多读了几本书，我能够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世界;我就飘然起来，认为寻常的“服务员之流”，已经不入我的“法眼”了。我就以为我可以居高临下地“指点”他们。

　　然而，他们并没有因为我的“指点”而得到任何改善。

　　我只是用指责他人、挫败他人的自信和尊严的方式，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某种奇怪的骄傲感觉。

　　5

　　写作此文的时候，已经是2016年2月28日。再过几天，就是“三八妇女节”了。

　　我忍不住想：这个“三八妇女节”，有她的一份吗?会有人为她庆祝这个节日吗?会有人对她说“妇女节快乐”吗?恐怕不会。

　　也许，“三八妇女节”的那一天，她仍然在火车站旁边的餐馆里面忙碌。一批又一批客人到来，大声呼喊着“服务员，把桌子收拾一下!”“服务员，点菜!”“服务员，……”

　　也许，会有一些女性顾客，大声讨论着怎样庆祝这个专门为妇女设定的节日。

　　也许，当那些顾客们发现她搞不清楚她们的意思时，会如同我一样“大发其火”。

　　也许，没有人知道，这也是她的节日。

　　这是全世界所有女性的节日，无论贫富贵贱。

　　（2016-3   三门峡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