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之恋》（长篇连载——全新版）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方团长学校闹革命——文力建诙谐救校长

　　这些日子文力建很不好过，绝不是和关英英怎么了，无关她的事更无关文力建自己的事，而是310造反派已经组织起两三百人，大有举旗造反之势，党委岌岌可危，310的生产很快就要受到影响。他为了排遣心中郁闷，如果回来得早一点，晚饭后就带上女儿和汪义猴儿仨去河边吹牛。有时胡娇娇也加入进来，罗儿平平汤卉撞上，也一起听文力建吹。他的东西实在多，从第五次反围剿到长征，包括过喜沽沿安宁河北上，八年抗战打小日本，解放战争打国民党，抗美援朝打美国鬼子，一个个故事精彩纷呈，还夹带许多趣闻轶事。孩子们有时感慨连连，有时哈哈大笑。有次说到长征时大家没有衣裳换，很多人身上长虱子，他自己身上也长了，天天捉，捉到就丢进嘴里吃，吃了不下一百个，那味道酸咸酸咸的，现在想起还有滋有味。说长征时过雪山草地时吃草根树皮，如果每天真的有大把大把的虱子就太幸福了。还说邓颖超帮周总理捉虱子，捉了一百七八十个全扔了很可惜。大伙儿笑得一塌糊涂，平平也笑，笑着时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文化大革命究竟咋个革?文力建不懂，外人不懂，胖公主方方和古里他们懂。不久，一行人从北京回来，小将们全身上下绿军装，飒爽英姿好风光，带回许多革命新消息，让家长和同学们听得如坐飞机。最激动人心的是他们见到了毛主席。在亿万老百姓心目中，毛主席不是神却比神更令人景仰，不是菩萨却比菩萨更令人膜拜，不是太阳却比太阳还要温暖。他是全党、全军和全国各族人民的伟大领袖，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中国无产阶级武装革命的胜利，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胜利，人民未来的希望，眼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荡涤一切“封资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创造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全都离不开他老人家。多少年来，能够亲眼看见毛主席，莫不是每一个中国人最最幸福的梦想，而真正能够实现这个梦想的人又有几个?但是红卫兵实现了，革命小将们实现了，方方和古里他们实现了!

　　方方和古里他们何以见到毛主席?那是毛主席第五次接见红卫兵，毛主席乘一辆崭新的“北京212”敞篷吉普来到天安门广场，微笑着向小将们挥手致意。小将们手挥红宝书又蹦又跳，欢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得唇敝舌焦，喉咙嘶哑，泪流满面，全部身心都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受到了极大的鞭策极大的鼓舞。最精彩的是方方说毛主席的车从她身旁开过只有大约十来米，她清楚地看到毛主席下颌那颗痣了。她说起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古里和几个同学就在她旁边不远，距毛主席至少也有好几十米，尽管吉普车开得很慢，但是他们也都只瞅到个身影，麻恍恍地看到毛主席挥动军帽向他们致意而已，不晓得方方咋个就看得那么清楚，二点五的眼睛呀?但是他们谁也不想戳穿自己的方团长，非但不，反而说自己也看清楚的，充满骄傲，充满自豪，充满幸福，充满温暖。310的职工家属们，男女老少像听天方夜谭，一个个竖起耳朵，眼珠子鼓得得溜溜圆，觉得自己身临其景似的，同时心中就升起了一轮红太阳。

　　红卫兵们在北京吃饭不要钱，方方他们受到毛主席接见那天早上，每个人还发了四个鸡蛋半斤肉。还有乘车不要钱，住宿不要钱，让红卫兵们一心一意搞串联干革命。方方和古里率领小将们东南西北走了许多学校，看了许多大字报，学到许多革命道理。于是乎回到310，他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在教育领域点燃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不必羞羞羞答答，也无须在乎老头子老妈子有啥想法，只管各自干就是，批老师批校长批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把全校搞得花里古稀，标语横幅大字报小字报全面开花，整得小学生也停课了。

　　全国上下停课闹革命，310停课了又咋个?方万图估计女儿的搞法多半是革命行动，抄着手去学校转了几转没说好歹。文力建知道后到学校转了转也没敢把谁做个啥。毛主席的红卫兵在学校给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洗礼洗礼有何错?小将们还给指挥部前的大马路两头和中间立了三块大牌子，取名“反修路”，许多群众都称赞取得好呃。

　　方方团长到底不是只晓得革命的尤物，也有人情味也懂得知恩图报。不知从何处得知她去年落水被救上岸已经死过去了，若不是汪义给她做人工抢救她早已上了西天，不胜感激之至，亲自到石坝送了一件军装和一枚毛主席像章给汪义，还送了三个猴儿各一件军装和一枚毛主席像章。她说毛主席像章是她在北京搞的，搞了五十几枚，军装是托哥哥在部队搞的内部处理货，一共搞了十八件，还送了一件给古里和其他一些人。

　　提起古里大猴儿来了气，说：“早就听说你送了件军装给古莽娃了，现在又送，你的军装硬是多哈?”

　　“哎哎，我还不是送给你们了的嘛。”方方说。

　　“你回去转告他，就说老子哪天要收拾他!”大猴儿说。

　　为啥要收拾古里，方方当然很清楚，说：“哎呀侯磊，这事你就算了吧，都去年的事了，而且也不能怪莽娃，是丁组长和我爸爸叫他批齐阿姨的，稿子也是丁组长亲自写的，你要怪就怪丁组长和我爸爸吧。”

　　文梅和汪义在一旁笑。大猴儿还是坚持说方方你不要管，事情各还各，不收拾姓古的小子就不姓侯了。方方于是不再吭声。突然想起没有送军装给文梅，说：文梅姐，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过几天我也给你送一件军装过来，还有像章，也给你带个过来。“文梅说，谢谢谢谢，你还是留着送给你那些红卫兵吧。”“不不，我说话算数，你等几天，啊?”

　　汪义和三个猴儿包括文梅都很欣赏方方的感恩之举，觉得她很有良知，重情重义，都留她吃饭但她不干，说很忙，有要事赶回学校。因为大家很羡慕她见到了毛主席，便要她讲讲当时的情景，她于是又如先前一样兴奋地噼噼啪啪描述了一番，显得无比幸福无比荣光。

　　走时，方方将大猴儿叫到一旁悄悄问：“猴儿哥，你看过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吗?”

　　“你说就是‘十六条’嘛。听过广播，具体也说不清楚这场革命咋个子搞法。到现在我也不晓得撕小人书、掀关公菩萨对不对。”

　　“咋不对?对对对，那些就是‘四旧’，就是‘封资修’。本来，先头的文化大革命是刘少奇和邓小平他们领导的，他们派工作组进驻学校，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的形‘左’实右方式对群众进行专政，整了很多老师，特别是整了很多学生，把很多学生打成右派和黑帮坏人。毛主席很气愤，就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跟着中央就发布了‘十六条’，所以现在的文化大革命才是毛主席亲自在领导，新成立的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具体实施。这场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命，革‘封资修’的命，就是要‘大呜、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坚决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造反动学术权威和修正主义、资本主义路线的反，打倒以刘少奇邓小平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打倒‘走资派’。它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新文化启蒙运动，比‘五·四’运动还要伟大得多。”

　　方方说此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冲大猴儿耳朵说：“侯磊哥，我给说嘛，我们今天下午就要斗周校长了，这事我们一直很保密，你不要给别人说。你是晓得的，周校长不仅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宣传“师道尊严”，向我们灌输奴性思想，妄图让学生成为驯服工具，成为资产阶级的接班人，而且反对我们写大字报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我们去北京前，在她办公室门口贴了张大字报，她当时看也不看就叫人给我们撕毁了。所以我们要坚决把他批倒批臭。”

　　方方到底出去见过大世面，说起革命道理一套一套的，大猴儿真还有点钦佩她了。但是大猴儿吝啬赞美，一双眼睛滑稽地奇奇怪怪盯着她，显得近乎审视一个陌生人。方方感觉很不是滋味，“哎哎，看你这个样子好像我说错了似的，我都说得有道理的呀。”

　　“嗯嗯，有道理。我没说你没得道理呀?”

　　“好好，不和你说这些了。”方方忽然从衣兜掏出一张纸条塞到大猴儿手上，“反正，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的希望。”

　　大猴儿看着方方离去的背影，感觉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啥人呢，老子天下第一?“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我们不革命谁革命?”我们不第一谁第一?修正主义第一?资产阶级第一?反动学术权威和牛鬼蛇神第一?“走资派”第一?“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第一?不对吧?嗯嗯，方方应该是正确的。就是不知道他们咋个斗周校长呢。

　　方方走了，大猴儿当着汪义和文梅的面把纸条打开来，上面说：“侯磊哥，我的救命恩人，我多么希望你和我们一起闹革命啊!你回到我们红卫兵队伍来吧，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是我们的红司令，投身文化大革命是我们每个热血青年的神圣使命。我多么希望你回来助我一臂之力啊!”汪义和文梅看着纸条连连摇头，都说去不得，方方革她的命革就是，你不革命又不等于反革命。一旁的二儿猴儿和三猴儿也不赞成去。大猴儿犹犹豫豫不表态。后来爸爸妈妈回来也如汪义和文梅一样的说法，反正自己不革命不等于反革命，像现在这样做个逍遥派还轻松些，大猴儿于是决定不去了。

　　方方闹革命不等于方方就坏。父母不要大猴儿跟方方闹革命不过是害怕他们革命革过火了惹事生非。知道方方送像章送军装给汪义和几个儿子，两个大人连连夸奖方方知恩图报，是个好人。那倒是，倘要给几个伢子添新衣服，买得到各种咔叽布也买不到绿色咔叽布，时下这玩意是金不换呢。当然，齐素花仍然要给大猴儿打招呼，说自己一定要有个打米碗，不要想“吃天鹅肉”。

　　周校长是任跃强书记的爱人，早先任教研组主任、初二初三的语文老师、校党支部副书记，去年底前任校长调西昌去了，党委研究让她兼任，实际上到现在她只当了一个学期零一个月的校领导。红卫兵要批斗她，不过是因为这个学期上语文课时，她讲了一个程门立雪故事：说宋朝时有个叫杨时的人，七岁写诗，八岁作赋，十五岁攻读经史，人称神童，后来中榜进士。说他是如何尊师重教、热爱老师的。有一天杨时与学友游酢因有个问题产生不同看法，为了求得正确答案，一起前去老师程颐家请教。时值隆冬，天寒地冻，大雪霏霏，来到程颐家时，见老师坐在炉旁闭目打瞌睡，杨时害怕打扰老师休息，就在门口静候。二人站得久了，冷得发抖，杨时的一只脚也冻僵了，依然恭敬侍立。程颐一觉醒来从窗口发现侍立在风雪中的杨时，只见他全身披雪，脚下积雪已一尺多厚，赶忙起身迎他俩进屋。这不是宣传“师道尊严”，灌输奴性思想，妄图让学生成为驯服工具，成为资产阶级的接班人么?革命的红卫兵要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不能奴性，只能“猴性”，就是“金猴奋举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批判这种封建的“师道尊严”，批判企图引导学生做资产阶级驯服工具的反动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何况周校长胆敢派人撕大字报更该批判。

　　斗周校长可不是小事，大猴儿不会不说，方方当时一走他就对文梅和汪义说了。文力建回来吃午饭听说后决定去看看。几个孩子要跟他一起去，他劝了几句劝不住。

　　来到学校，不想小家伙们已经干起来，坝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卫兵。台上插起了红旗，扯起了横幅，安起了麦克风，挂起了大喇叭，方方和古里在台上正领着十余个红卫兵，乱糟糟噪杂杂围着他们的周校长挂黑牌子戴尖尖帽。

　　文力建径直走上台，叫住大家问：“喂喂，小将们，你们认识我吗?”

　　直到这时，忙乱中的方方和古里才发觉台上来了个大人，顿时傻了眼。有两个认得文力建的红卫兵异口同声说，认识你，你是老红军是党委书记是310的一把手。文力建说你们看这样可不可以，周校长是310党委任命的，他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是我叫他执行的，你们就批斗我算了。说罢把周校长的黑牌和尖尖帽取下来，一一挂戴在自己脖子和头上，然后走到麦克风前叫小将们斗他。“来呀来呀，方方，古里，叫你们的红卫兵来斗我呀，发言呀。”他不生气，倒显得很和蔼，很认真，好像真的要见识见识小家伙们拿出真才实学来批斗他一番才过瘾。一旁的周校长忍俊不禁，拿手捂住嘴巴。众红卫兵大眼瞪小眼，一个个无所适从，都等两个团长拿主意。方方和古里蔫不拉叽你看我我望你，脑子一片空白哪里拿得出什么主意。台下，清清楚楚看到这一幕情景的汪义文梅和猴儿仨，嘀咕着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斗校长一事先头并没有声张，但这种事传起来就如一阵风，谁不知谁不晓?文力建给自己挂黑牌时，恰好汤扬汤卉爷儿俩、平平和罗儿，耿大正和两个女儿耿蓉耿霞，还有张一华的女儿秀秀，一个个不约而同都来了，大家在台下看着文力建亦是笑得不可开交。相继还来了一些学生家长，有很多都是在场的红卫兵的家长，他们的表情不一样，有点哭不是笑不是。但他们都很识趣，相继骂着吼着自己的儿女，拉的拉拽的拽撵的撵把他们哄走了。现场剩下只有少数没有家长管的大约五六十个小将。

　　事也巧，今天恰好校长夫君任跃强到西昌开会去了，两个团长的爸爸方万图和古云时，一个到渡口出差一个到成都采购设备都不在家，如若他们在家看到这情形，真不知要啼笑皆非到啥程度。

　　两个团长终于醒豁过来，这形势批斗会还能开下去么?方方说：“古里，今天算了，以后我们悄悄干。”古里说：“嗯。听说310的工人正在组织造反派造党委的反，等以后他们把党委打倒了我们再干。”方方说：“行行，以后再干。来来来，大家听我说。”她招呼台上还剩下的七八小将们嘀嘀咕咕正说着，岂料两个家伙的妈妈一前一后，三步并着两步冲上台来，不问三七二十一扯起喉咙就一气骂。两个小家伙对自己的母亲大人毫不理睬，呼啦一挥手招呼大伙儿一窝蜂冲下台直接朝教室跑。场下剩下的一大群没有家长管束的红卫兵一个个似乎也不怕事，蜂拥着跟着往教室跑。两个妈妈气喘吁吁撵去后却被关在教室门外进不得屋，吼一阵骂一阵，到后头因为要上班也只好走人。

　　不过后头平静下来方方心里也犯嘀咕，以后造反派真把党委打倒了，爸爸成了“走资派”，她这团长还有戏么?

　　记得关英英回来不久，文力建给彭德怀写了一封信，说这场革命一定会殃及彭总，劝彭总避一避。同时认为“十六条”白纸黑字讲“党的干部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毛主席会保护好干部，310不会乱，建伢子也许会平安度过这个危险期。如今看小家伙们的表演不能不使人联想到将来造反派的来势，310哪里会有平安可言。

　　第二天，经文力建干预，小学复课了。但中学的课，因为上面的精神到底没有复起来。

　　(攀枝花之恋——下转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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