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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枝花之恋》(长篇连载·全新版)第十九章

2013-10-02 17:08:06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渝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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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汪义儿蓉城得批复——文梅妹坦荡示恋情

 

  春节前几天汪义回家了。客车在云霭里穿行,四下不见人烟不见生灵的影,满目雪和雾,还有雾凇和树上崖壁上垂掉的长长的冰凌子。套着链条的车轮发出单调寂寥的嚓嚓的泥响。这是终年笼罩在云雾绵绵、霏霏淫雨世界的泥巴山,翻越此山需要半天时间。来时听李师傅说去年一辆客车翻下山去,几十人寻找十几天不仅没找到一个人影儿,连汽车的残骸也没见着;山崖下是“人踪灭鸟飞绝”的万丈深渊和浊浪滔天吼声如雷的大渡河,摔下去惨啊!汪义听得毛骨悚然,鸡皮疙瘩久久不散。

  他穿着一件油垢稀稀的棉袄,那是在成都吃面时被人撞着胳膊肘洒了一身汤汤水水弄脏的;脚上是一双半新旧军用胶鞋,左脚帮儿磨破了,露出一截大脚趾。他不再英俊,完全如一个落魄的叫花子。这倒没啥可笑,眼下他突然感到自己这一百斤已经交给老天爷了。交给老天爷又咋样?老天爷啥时坑害过好人?老天爷是保佑好人的啊!要他的命不要紧,爸爸妈妈的冤屈谁来喊谁来申?他死不得的,杰人天相,老天爷不会叫他死。摇摇晃晃的汽车使人昏昏欲睡,恍恍惚惚中他来到一块大沙坝。

  梧桐下的沙包是个好坐处,一群小姑娘在跳橡皮绳。今天机关休息不办公,他可以随便耍。

 

  胖娃胖嘟嘟,骑马到成都,

  成都又好耍,胖娃骑白马,

  白马高又高,胖娃耍弯刀,

  弯刀耍得圆,胖娃吃汤圆……

 

  小姑娘们细嫩的脸蛋冻得彤红,小手儿像紫芽姜,单薄的裤筒兜着风,现出光溜溜的脚颈子,红红的小嘴呵出的气儿尤如一团团白雾抚弄着她们的脸。她们有章有法有默契,跳错了,自觉站开换人又跳,跳得有板有眼,唱得清逸悦耳。脚儿比橡筋有弹性,歌儿比琴弦更动听,像欢快的小溪,呜翠的小乌,没有孤独寂寞,没有烦恼忧愁,使他的心境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蓉城哪里最好耍?红墙黄瓦的皇城?诗圣杜甫的草堂?青羊宫赶花会?春熙路遛繁华?都不是,眼前才是。

  远方,城堙峨峨,扼峙平原,太阳像个火球,不给大地一点光彩,灰色的天空下,是金河西河还是锦江?一群白鹭展翅飞来,从小姑娘的头上掠过,融进冥蒙的天色里。他起身懒洋洋打个呵欠,想不到今天逛到这里来捡得这般乐趣。不过他知道,这个世界的一切并不属于他,他该走了。

  蓉城已睡去,火车站宁静安祥,偶尔传来站里呜呜的火车叫,悠长而邈远。天空昏昏霭霭,街道朦朦胧胧,杏红的灯光下,偶尔一辆自行车或汽车跑过。通向市区的纵向的公路,两旁齐展展的梧桐像一个妈生的崽,叶子落光了,秃枝骨鲠,槎丫参差,毫无生息地延伸到黑古隆冬的远方。电车的引线孤零零地吊在空中,沿梧桐树一溜儿消逝在看不见的尽头。硕大的广场空空荡荡,灰蒙蒙不见人影。两边商店小铺不知啥时打烊了,家家关门闭户黑灯瞎火。呼啸的风夹着嗖嗖刺骨的寒流,一个劲扑向这个省城最大的世界,将它那冬天的残酷喷发出来,掀起地上的沙尘纸屑枯枝败叶在空中阵阵狂舞。

  进入候车室的人,顺手将门哐啷地关上,在稍微暖和的地方寻个自己的巢位。他径自开门出来,坐在坝前的台阶下,望着这个伟大的具有悠久历史文化的城市。凌晨两点过了吧,他一点不觉得冷。景致一如先前,心境却与先前不一样。

  他在山西阳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过来的。刚刚安葬爸爸就病得发高烧,谵语连连,叔叔婶婶找来一些中药单方,吃了两天不见丝毫好转,决定送他上医院,他哪里敢上医院,拢老家剩二百八十块钱,安葬爸爸花去七八十,还想给叔叔婶婶五十,上医院要花多少钱?返成都告状要呆多长时间?钱够不够花?叔叔婶婶全家穷得一年四季就解决个温饱,他好意思拖累他们?三天三夜颗粒未进,实在不行了,婶婶叔叔不得不叫两个侄儿硬将他抬上路。先是区医院医两天,再是县医院医三天,最后是市医院住了七八天,颠颠簸簸四五百里,还好总算让他活出来了。医生说再拖不几天,阎王爷就要收他的小命,好在叔叔婶婶没让他再拖下去。

  大寒天他没有穿棉袄,叔叔将自己穿的新棉袄送给他,婶婶拆下驴子身上的褡裢,用粗布塞丝毛草和烂棉絮给叔叔重又缝了件才没让叔叔挨冻。一路花销带治病,笼共除脱一百七,现在还剩三十几,给叔叔婶婶的钱是拿不出来了,太吃紧了,他哭着说以后一定要报达他们的大恩大德。

  别时,婶婶清晨五点钟起床给他做了几斤麦麸小米烙饼让他路上吃,他感动得泗泣涟涟。

  踽踽独行于西风瘦马的上访之路,一切都那么脆弱,仿佛蓉城梧桐的枯枝朽杆,经风一吹便要折腰断头,若不是遭得太惨冤得太深,若不靠坚强的信念和意志支撑,谁都会打道回府了。早晨,他在车站的保温桶接上一玻璃杯开水,拎上藤箱就出发。斜对面那个公私合营面馆的小面,不但油水多而且辣乎乎的很有味,二两一碗吃不饱,他便要一碗煮面的汤,几次这般阿姨认熟他,端面时主动给他送碗面汤,他总要起身诚挚地致谢。肚子饱了身子暖和了,他沿着直通市区的电车路行走,一路全是潮水般的自行车。走过春煦路再左转穿十字马路,抵拢倒拐差不多两小时到达省“公检法”。这里总有一些比他先到的人,各自的事情不同,却都滥觞于运动斗争之类,有的人敝屣褴褛,蓬头垢面,人人都说自己的灾难比海深比天高,一定要等到满意的答复。他不着急,慢慢候着,将那藤箱搁地上坐下,等着一步步往前挪,差不多十点半时轮到他,便见得那个干瘦的老头,用两个指头推推鼻梁的眼镜,一如先前那样:“你不回去,我又给你记下一次嘛。”说着在本子上写,眨眼写完,他就心满意足地向老头道谢。回家等答复不如这里等答复实在,他的目的就是要用恒心感动上苍,直到有一天得到可靠的答复。后来不一样了,说是给大家发车票回家,一下子人都走光了,但是他不走,给车票也不走,老头最后通谍:三天之内再不走,不给提供车票了。他笑笑说不给车票我更要等。

  午饭很随便,固定的市区那个小店买两个馒头,几口开水咽下去,又朝省委走,进不去大门,只在旁边一个小巷的信访接待站等候。这里和“公检法”不一样,稀稀拉拉没几个人,他更不急,有意等着人都走完了才进去。还是那个白胖胖的阿姨,一如既往地撇撇嘴:“又来了又来了。等嘛等嘛,就在这里等嘛,我看你要等好久。”“你给我向上面催了吗?”“催了,吹风了!”“阿姨吔,你不能吹风呀,催我的事呀。”“我又不是神仙,咋个子吹风呢?催了催了,你走吧,走吧。”胖阿姨的态度从来如此,不冷不热,但就是这两句话,他已知足了,只要“催”了而不是“吹”了就行。省委也说给车票让他回家,他还是不肯,胖阿姨说法不一样,估计你的问题要解决,你要等就等吧,看你要等多久,不过到时我还是给你发车票。

  徒步回火车站自己的窝,还没拢天就黑下来。他舍不得早点去吃饭,让肚子咕咕叫着,捱捱捱,捱到墙上的钟走过八点,才去早晨那个面馆了却一天最后的任务。他每天消费六角钱。光用钱不用粮票买不到米,但是外面吃饭可以钱代粮。早已没有粮票,以钱代粮要多花钱,不然他每天只用三角钱左右便够了。他实在吃得太少太少,三天五天才来次大便。但是今天他要破例,他盘算着早晨要给自己加一碗面,不冷不热的胖阿姨说了,今天可能要给他答复,所以他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惦记着麻辣喷香的味道和特大的喜讯。

  比起老家这里算不得什么冷,早在一个多月前老家就下雪了,蓉城看不到一点下雪的迹象。一个月里他熟悉和习惯了眼前的一切和一切的要点。这个夜实在太难熬,他决定朝横向的公路走一走,看看车站周围的街道。大城市社会秩序也与喜沽一样好,车站很安全,一个月来还没有发现小偷小摸的,他放心自己的东西,但是因为藤箱里有爸爸的片子和上诉材料,价值胜过他的生命,他不能不随身带上。悠哉游哉荡逛去左边横向的公路,冰冷的寒风带着沙尘打向他的脸,他捂着眼睛坚决地走,东张西望不知道望什么,惭惭地房屋稀落,全是黑茫茫的农家原野,他改道朝右边的公路走。这回越走房屋越多,全是矮矬矬古香古色的木屋板阁。右拐又右拐,结果拐到每天都走过的电车公路,他茫然无趣地回到火车站自己的窝,时间却才四点半。

  这回胖阿姨态度完全变了,眼睛眯成一条缝,笑脸如花,“我先念给你听听‘中国共产党西昌地区委员会:310信箱汪进山的死亡和关英英的量刑值得斟酌,请责成‘公检法’慎查慎处。为荷。此致:革命敬礼!中国共产党四川省委员会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看看,盖得有大红印,这回满意了吧?”将复函塞进一个印有上述“办公室”的牛皮纸公文信封递给他,跟着拿出一张同样盖有红色大印的手续,“这个拿去火车站换免费车票。”他双手接过,道谢不绝,眼睛模糊起来。

  不用说,他小学一年级就会唱《东方红》,他热爱毛主席和共产党,是因为他知道毛主席和共产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但是他实在不知道,新中国成立以来,毛主席党中央对人民来信来访工作如何重视,单是一九五零年至一九五四年,毛主席就作出四次批示,视这项工作为“保护人民民主权利,倾听人民意见,接受人民监督,解决人民群众问题”的重要途径。党中央和国务院从一九五零至一九五七年先后就人民来信来访工作发布了七个文件。而给上访人员发车费回家,正是省里依据一九五七年国务院内务部颁发的《关于解决来访群众食、宿、路费的暂行办法》实行的政策。

  客车在泥巴山没有翻,老天爷知道汪义身上那张纸片儿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石坝还是那个石坝,安宁河还是那条安宁河。不用说汪义一身有多脏,他的头发盖过半截子耳朵,乱蓬蓬像头狮子,面庞也不如先前那么圆润,黑不溜秋憔悴兮兮,耐看的还是那挺拨俊秀的鼻子和纯朴厚实的嘴唇,似乎全身上下唯一没有变的就是这两个部位了。

  “看你这样子,比走前长了十岁。我算了的,你走了四十九天。”文梅裹一身堇色花襟棉袄,红扑扑的脸儿像三月的桃花。

  “嘿,你还真有心计。嗯,一共是四十九天。唉,长了十岁倒无所谓,收获却是大大的,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汪义从衣兜抠出省委的函件递给文梅,“好不容易呀,守了一个月!”

  文梅看罢欣喜若狂,一个劲叫好。这是绚丽的朝阳,昭示着汪家的新生。她打开汪义家的门,二人一起进屋。汪义问:“刚才在路上,我听说你爸爸回来了?”

  “嗯。铁厂早已没关人了,齐阿姨和赵阿姨都上班了,罗儿哥的爸爸也恢复原来的工作了。还有那四个‘右派’,本来是早已摘了帽子的,前几天西昌来人把他们接回去了。听爸爸说他们全部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党委还对我和罗儿哥平平姐上台‘受教育’赔礼道歉了。爸爸还说你回来后,有了材料和片子,汪伯伯和关阿姨的事情他就好办得多。”

  “有了省委的批复,爸爸妈妈的问题肯定能解决了。你不晓得,上访的人一般反映了问题就走,都没得我决心大,非要等到批复才走,不然我至少十天八天前就回来了。”

  汪义说起在山西生病差点要了命的事,文梅眼里泪花直打转。

  说好晚饭在文梅家吃,猴儿妈却赶在前面叫汪义吃了。晚上文力建和文梅来看汪义,他看过省委的公函搁回桌上,悄悄在下面塞了三十块钱。可怜的孩子没了爹妈,无生活来源,他应该照顾他。文梅瞅得明白,心里暗自高兴。

  第二天,汪义去西昌将省委的致函交给地委信访办后,便去打听妈妈的消息,但走了几个部门都白跑,又去看守所,把门的看守一问三不知,他只好打道回家。他知道钱是文伯伯给的,也听文梅说他走时侯叔给他的钱,文梅已经还给侯叔了,晚上来向文力建致谢。文力建说:“你现在无依无靠,文伯伯和你妈妈是二十年的老朋友,应该帮助你。以后差钱说一声,千万不要亏自己,至少要让肚子吃饱。有空了我们都去西昌看你妈妈。”

  次日罗儿和平平来耍,都为汪义上访所获感到高兴。

  自汪义离开喜沽后文梅便惘然若失,无时无刻不挂念他,说不清这是否就是爱情,反正这天她偶发奇想,拿出书笺来给汪义讲起了爸爸和关阿姨的故事。汪义听妈妈简单说过“二十年的老朋友”,不过是妈妈在八路军医院当护士时文伯伯负伤住院彼此从此认识而已,哪里晓得啥书笺不书笺的事。文梅一一道来,认识、恋爱、失散、重逢……她想告诉汪义,若不是战乱咱们该是一家子,再近一步咱们应该成为一家子。汪义把书笺翻来覆云看了数遍,说妈妈命苦,没得那福份,真要遇上文叔叔了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文梅嘻嘻笑,“真是那样,就没有今天的汪义哥了,也不知文梅是不是现在的文梅了”。汪义说:“就是呀,缘分老天注定,谁也没有办法哟。”文梅说:“我也是这样说,老远从北京跑来,单单和你做邻居。”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扉,说出此话她感到又幸福又刺激,脸色如醉过酒一般,眸子儿滋滋灵灵深情四溢。

  哪个少女不怀春?汪义毫不怀疑,肯定文梅妹儿对自己有意思。天地良心说,他现在根本不愿意谈什么情说什么爱,憋得再急也不会下决心。他知道平平和罗儿仅仅是同学加邻居关系,他想他俩成为恋人但不一定就真成恋人,所以他在平平和文梅之间犹豫不决,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思想。倘若硬要逼他表个态,这便是谁先向他进攻他就和谁,既然文梅前前后后都在“进攻”表达心意,尤其今天这么露骨,他此刻的情感之舟当然驶向了文梅。然而,如果妈妈不得重生,自己没有工作,他无论如何不敢向她敞开心迹,这是对别人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他支吾说愿意和她永远做好邻居,根深叶茂,陈窖酒香,瓜熟蒂落是自然的事。文梅看他含含糊糊,不知他真实的想法,嘟着嘴儿,“你的道理硬是多。反正不管咋个说,只要你懂咱的心思就行了。”

  (攀枝花之恋——下转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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