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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枝花之恋》(长篇连载·全新版)第十二章

2013-09-12 21:11:49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渝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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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斗父母牵连小字辈——老天爷怒震大会场

 

  两个组长和方某人决定狠狠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关英英要严惩,赵亚珍要严惩,参与为右派份子汪进山招魂的齐素花罗海云洪碧都是打击对象,几个“右派”还要继续批倒批臭。姓方的要给工作组的‘四清’加把火不是说着玩的。事情早已决定下来,但直到下班之前几分钟,方万图才告诉几个党委成员,说明天要批斗关英英和几个右派,关英英是为右派分子翻案的现行反革命。他没有提赵亚珍和其他人。张一华汤扬耿大正当即表示反对,任跃强也谈了不同看法。方万图原本是应付性通报而已,以为是征求你几个家伙的意见呀?他闷着头走到门口狠狠一挥手,大有钦定乾坤之势,“你们都不用说了,说也没用!这是严肃的阶级斗争。丁组长已经决定了,我坚决支持工作组的决定!”

  事情明摆着,“尽最大努力阻止工作组陷害关英英”根本不可能。但是张一华不能不谴责方万图,第一次对他不客气地说:“姓方的,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可以一手遮天就不要王法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告诉你,你要对这件事承担一切后果!”耿大正接话说:“嗯,总要后悔的嘛!”

  晚上,张一华和耿大正来到关英英家,如实对她说了工作组和方万图的决定。关英英说,写那些对联就有思想准备,她敢作敢当,即使坐牢杀头也不怕。两个头儿还能怎么办,唯有安慰她而已。

  赵亚珍是广东阳江人,生于一贫苦雇农家,早年父母双亡,上有一兄拉扯她长大,于一九四三年十八岁经人介绍嫁给当时在南海崖铁矿谋生比她长四岁的季少安,从此和兄长失去联系,几年后才听说兄长去了美国。她在矿里谋到一个下力活儿,每天累死活,受尽工头压迫欺凌,牛马生活倒也稳定。海南岛解放后,夫妻俩翻身作主人,感觉新旧社会两重天,日子越过越甜蜜,对党和毛主席感激不尽,于一九五五年双双加入了共产党。现膝下两个儿子在广州工作,惟女儿季平平随迁310。前头整“四不清”没她的事,现在何以有事了?原单位寄来材料说她“父亲是国民党,她本人是特务,有个兄长在美国,海外关系复杂”。方万图“钢鞭”之说盖源于此。

  齐素花的问题也非常严重。其一,为右派份子鸣冤叫屈,代笔操刀砍向无产阶级专政。其二,美化地主阶级,散布地主善良,留念旧社会,仇恨共产党和社会主义。

  其二从何说起?与二猴儿有关。前不久,有个叫古里外号莽娃的家伙下课时疯跑,把二猴儿鞋踩脱了脚踩破了皮不道歉,二猴儿抓起鞋子就朝莽娃一气乱打。莽娃和大猴儿方方同窗,比二猴儿高半个脑袋且长得一身莽子肉,因见大猴儿和许多同学撵来竟不敢还手,一边招架一边不停地骂“地主婆、地主儿”。几兄弟过去遇到这事不知如何反驳,现在不一样,二猴儿可以拿妈妈的话来抵挡了:“我妈妈不是地主婆,是贫农,是好人。我外公外婆都是好人,经常拿肉给穷人吃,要说地主也是好地主。”胖公主方方亦在场,觉得这话大有问题,忙对大猴儿嘀咕劝老二注意影响,说这是反动话。事情很快传进老师和校长耳朵,殊不知老师校长都很好,没通知家长也没向谁反映,叫古里和二猴儿到办公室批评几句了事。大哥知其利害,虽然责备了二弟却没有告知父母。但是后来事情突然逆转,方万图和丁发生不知咋个晓得了,说本质问题分明是大人放毒孩子中毒。于是把问题上升到革命高度扣下这一长串帽子。姓方的记得三个猴儿老乡对女儿的救命之恩,但那码事和阶级斗争风马牛不相及,绝无情面可讲。

  群峰岹峣,起伏迭宕,山间雾霭飘渺,蔚然云蒸,犹如一副壮美的画图。晨曦赐给喜沽送来一片清纯亮丽。天上云团一朵连一朵,似乎太阳不撵来它不散去,抑或太阳来了干脆把太阳吞噬,它们那么亲热地手牵手,八成是不要分裂要团结。

  一切早已喧嚣起来,嘀嘀嘟嘟的汽车喇叭声,吱吱嘎嘎的鸡公车声,间或马的嘶鸣狗的吠声,鸡的喔喔羊的咩咩。当然还有人,一车又一车,一群又一群,除了子弟学校的老师学生和医院的医护人员没来,该来的都来了,有小顶山和平顶山、汽车大队、机修厂、电厂的职工,有全体机关干部,人们从不同的方向汇集一个地方——310大礼堂。他们各归各的单位在篮球场整队入场,嘈杂的声浪一浪盖一浪。大家开始不晓得开啥子会,进会场见大横幅“批斗大会”方知斗阶级敌人。敌人是谁?都揣测是关英英。

  文梅今天打扮得很漂亮。木盆弄好了,她洗过澡换了衣服。指挥部要开批斗大会批斗关阿姨和几个“右派”,她和汪义约好先去参加大会看看关阿姨,然后上烈士墓瞻仰红军烈士。她穿的离开北京前现做的一件黑色咔叽学生装,脚上一双扣襻黑色平绒布鞋,也是新买的。齐腰两条辫子用白布扎了两个蝴蝶结,辫子梳得很好看,不像一般姑娘那样张得开,而是并排于背的正中,给人以大城市窈窕淑女之美。她还特别用白纸做花,用大猴儿提供的竹爿扎了一个三环五星架做成小花圈,准备献给烈士们。她在胸襟前别上一朵小白花,拿上花圈刚出门,狗狗倏地从窝里蹿出来,冲路口汪汪一阵狂叫。侯家无人,上班上学的都走了,她招呼道:“狗狗不叫。”狗狗便摇着尾巴向她走来,她抚摸着它的头。

  来人中等个子,门板身子,军衣军裤军胶鞋,臂戴“管教”红袖章,洋歪歪扭摇摇,手里晃荡着一根棕色军用皮带,一看就是虚愒人的家伙。

  他端直朝文梅走来,“你叫文梅?”

  “嗯。你是谁?”

  “我姓马。”

  “马大炮吧?大名鼎鼎啊!”

  “指挥部有事请你去一下。”马大炮把皮带朝指挥部方向小动作舞了一下,狗狗以为他要侵犯姐姐,即刻冲他咈咈哧哧示威,他吓得往后直退。文梅说:“狗狗不要乱来。”狗狗便停止唬势。“你不惹它,它不咬人。它还是栓着的,你不要怕。我不是310的职工,指挥部有什么事找我?”

  “我也不晓得,不过是奉命行事,你去了就明白了。”

  “你不说清楚咱就不去。”

  “不去?这样跟你说吧,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马大炮贼溜溜地盯着文梅,语气明显柔中带刚。

  汪义从屋里出来,冷冷地盯着马大炮,估计这个“蔑视”糖衣炮弹“要捶人”的恶棍,是来叫文梅去参加批斗他妈妈的大会,故意说:“不去又咋个?你又要捶人是不是?”

  马大炮傲慢地昂着头,“人倒不一定捶,但去是肯定要去的,你也要一起去,拿两块手表也要去!”

  “手表又咋个了?你正人君子?不见得!”汪义明白要是当时他手不抖,手表不掉在地上被王午长和靳心盯到,姓马的肯定收下了。行贿这事成了妈妈和他心灵永远的伤痛,却又不能不面对,他胀红了脸,“你们把我爸爸打了,不给我爸爸医,迫使我这样做,你们比我坏十倍百倍!你们是逼良为娼的大坏蛋!我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对文梅:“文梅,去就去;我陪你一起去,看他们要做啥。”

  说时靳心来了。丁发生安排他和马大炮到石坝来押汪义和文梅去开会,因他觉得为难撒谎肚子不舒服让马大炮一人来。马大炮走后他想起工作组斗罗儿的事,担心汪义和文梅遭此厄运,所以又飞快赶来,想给汪义和妹儿嘘个信,见此情景倒叫他窘迫难耐,进不是退不是,手脚都没有搁落处。

  “大哥也是来‘请’我的吗?怎么没带棒子呀?你看人家马大炮就带了军用皮带的。”

  “不是。妹儿误会了,你看,我……我连袖章都没戴。”靳心向马大炮呶呶嘴,“他才是专门来叫你们的。”

  马大炮哈哈大笑,说:“看你娃今天咋个了?瓜娃子兮兮的,哥呀妹的,原来你们还是熟人呐?老兄我搞不懂你了哟!”转对文梅和汪义,“二位,走吧。”

  文梅将花圈递给汪义:“你放着,我们改天再去烈士墓。”对靳心说:“大哥,你看我们可以跟马大炮走一遭吗?”

  马大炮不耐烦地说:“走了走了,不要啰嗦了。”

  靳心说:“妹儿走,有我你不要怕。”

  “狗狗再见。”文梅拍拍狗狗的头,和汪义一起抢先上了机耕道。文梅本来就要到指挥部参加大会看看关阿姨,不想还有人专门来请呢。

  姓马的今天算开了洋荤,一路上眼睛落在文梅身上没歇稍,绊得自己无数个踉跄,时而与靳心挤眉弄眼:北京妹儿真乖,看那腰杆细得简直不摆了,屁股好圆好紧实,两根辫子好靓好青春。靳心不理不睬,心里直骂:狗日的口水娃,流氓!

  礼堂灯火如昼,一片人海,撑破容纳两千人,门口还有三三两两不断线的人往里涌,大有暴棚之势。今天特别抽了五十个职工执勤,里里外外都游动许多红袖章。横幅标语全是震慑阶级敌人的内容。台上两头的支柱上各悬两个大喇叭,与单身宿舍和几个家属区的喇叭连成一体。台子正中一张条桌,铺天蓝色台布,置一麦克风;左边两张桌子并连,也铺天蓝色台布,配六把藤椅。

  文梅和汪义在马大炮和靳心引领下步入礼堂走廊时,许多人都扭头看她,他们未必知道她是老红军文书记的女儿,许是把她当成了一个陌生的职工,或是看她这身打扮,她突然想起胸前的小白花,急忙取下来揣进兜里。

  二人被马大炮安排在第一排正中就坐。鞍钢来的两位小赵赵师傅也坐在第一排。猴头坐在文梅和汪义后三排,他蹊跷他俩的到来,欲想招呼又觉不便。

  靳心确实不知道丁发生要弄文梅和汪义来的真实用意,倘就这样开会倒无妨,若如罗儿一样要弄他们上台“受教育”,他岂能保护他们?小小年纪遭此羞辱受得了吗?今后还见不见人?谁知道你爸爸能不能回来,谁知道你爸爸啥时回来,谁知道你爸爸回来是否还当党委书记?离开时悄悄叮嘱文梅说:“妹儿,如果真有啥事,你一定要坚强些,啊?”文梅笑笑说:“大哥你放心,我不怕。”这种会参不参加本是她的自由,强行弄她来参加其实是对她的侮辱。她见识过公判会,未曾见识批斗会,今天既来之则安之,见识一下也好。她想他们斗关阿姨和“右派”,不可能把她做个什么,更不至于也如罗儿那样弄她上台批斗。但是汪义是不是要被弄上台批斗,她不敢想。

  文梅左边是汪义,右边是季平平和罗儿。季平平蓄的短发,两条小辫搭在腮帮,肤色如他爸爸,给人非常健康的美。眼睫毛长长的,眸子儿晶亮,仿佛会说话,恍看只觉得她皮肤黑,细瞧会觉得她恰是一朵怒放的黑牡丹。小名叫黑牡丹看来还挺巴谱。同学们这样叫她,一同从广东来310的老乡也这样叫她,有些人搞得经常忘了她的本名。

  平平没去”清华”上学是因为得了肺结核,310已向学校寄去书面报告,学校答应九月三十日前病愈,学校可接受,现在才九月中旬,肯定没问题,她昨天刚出院,医生说她的病基本痊愈。她准备休息两天就赴京。

  季汤两家和罗家是一墙之隔的左邻右舍,三家人相处甚和谐。平平住院期间,罗儿和汤卉经常去看她。二人和汪义文梅一样,也是懵懵懂懂不明就里被工作组请来的。罗儿给文梅和平平相互作过介绍,文梅这才知道原来平平和罗儿汪义三人都是同窗。平平早在文梅来喜沽那天就听爸爸提起过,她住院期间文力建曾两次去医院看望她,见文梅面相除鼻子不像爸爸,其它方面全如爸爸的翻版。说:“看你这模样就像你爸爸,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啦。你爸爸是310的骄傲,是共产党的好干部。”她的普通话夹带浓重的粤语味,但是文梅能听懂,说:“你爸爸也是共产党的好干部呀。我拢310那天在指挥部大门口见过你爸爸,听说你考上“清华”大学,真不简单呢!病好了吗?”平平说:“好了,准备再休息几天就出发。”

  罗儿对文梅说:“平平和你爸爸很熟,她住院期间,你爸爸还买苹果去看她的。”平平说:“嗯,你爸爸来看了我两回。他工作那么忙,还顾得来关心我,以后我真要好好谢谢你爸爸。”文梅说:“你不必客气,我爸爸作为领导,关心职工关心家属是应该的。”平平说:“真想不到今天在这种场合认识你。他们斗关阿姨,叫汪义来开会倒还靠谱,凭什么把你也弄来开这种会呀?”文梅说:“真是的,开这种会弄我来做什么。还有你们,大家都不是310的职工。”罗儿说:“他们倒不管你是不是职工,前几天在平顶山批斗我爸爸,我不是职工他们还不是把我也弄上台批斗了。我打蟹壳脸,公安局拘留我了,处理了,他们还要批我。我倒不怕,站在台上一直昂着头。”平平对文梅说:“我也搞不明白,把我爸爸和你爸爸整到西昌去了,还不够吗?还要批我们呀?我不信。”文梅说:“北京也搞‘四清’,我妈妈也被整了,但从来没有弄出来批呀斗的。310这个工作组实在太不像话了!”汪义接过话头,“他们要杀鸡给猴看。”

  说话间,丁发生、方万图、王午长等一行六人涌进大门,威风凛凛直奔主席台。恰时九时五十分。

  首长一并就坐。丁发生直奔前台,浅灰色中山装笔挺笔括,裤子棱角如刀片,钢笔还是那么露脸,蹬一双光闪闪的棕色皮鞋,比平常那双黑皮鞋靓丽得多。他手拿一个大文件纸袋,神采奕奕走到台桌前,将文件袋打开来,窸窸窣窣拿出一沓,双手夹着朝桌上“嚓嚓嚓”跺几跺,然后放下双手展开,挪麦克风于嘴前,嘟嘴巴“呼呼呼”连连三吹,吹得满堂轰轰像开火车。

  “下面开会。全体起立——唱《国歌》。”

  此间王午长来到丁发生身旁,铁灰色洗沙粗布衫,草绿色军裤。衫子似乎小了点,滚圆的身腰胀鼓鼓像水桶;袖子似乎短了点,露出一长截手颈;裤子倒大,大箩兜,大裤脚,长长地盖过脚上的绿胶鞋,走路一扇一荡像舞女翩然,那样份说土得掉渣说大方怡然似乎都行。都晓得他好歹是抗美援潮渡过江的,诚然是个小兵,起码政治觉悟高,见过大世面,这穿着总是代表着什么风格。他作鼓正经,抓起麦克风嘴头朝上一扳,挥起双手:“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预备——起——”

  歌声高亢激越,都电唱机传进喇叭里的声音,礼堂的人多半是动动嘴应付,有一些人甚至连嘴巴也没动一下。

  国歌唱完批判会正式拉开帷幕,麦克风桌子移到左边,丁发生过来又冲嘴头使劲一吹,近乎声嘶力竭地点着“阶级敌人”的名字,一个紧接一个由“红袖章”押着从门口“咚咚咚”挟持冲进走廊,揪到台上,革命气势好像押死囚上台砍脑壳。

  不是关英英,而是赵亚珍、齐素花、罗海云、洪碧香和四个“右派”,没动两个小赵师傅,大约弄他俩来是受受教育吧。前四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块硬纸牌,依次为:国民党特务、地主婆、贪污犯、富农。每个罪名前都冠之以“为右派招魂的”。会场一片骚动,人们交头接耳。谁不认识谁呀?非洲人的老婆赵亚珍管票证,哪个不和她打交道?怎么成国民党特务了?待病人像亲人一样的大美人齐护士长犯了哪一条哪一款?罗家两口又犯哪一条哪一款,他们的事前头在铁厂不是搞清楚了的吗?咋个老是整人家呀?

  罗海云和三个女人一早上班就被管束起来,什么事全然蒙在鼓里,家里人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当头一棒打懵了。平平哭了,不明白妈妈的“国民党特务”罪名从何说起。罗儿愤愤不平,不明白父母挨批斗啥时是个头。汪义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猴头大体认得牌子上的字,晓得女人写挽联惹的祸。不过他很纳闷,为啥“招魂”的主角关医生没弄来倒把几个次角弄来了?他目光忧凄,显得那么孤苦无助。这个问题同时也严重地困扰着几个孩子。

  批判发言开始。

  首先针对赵亚珍,由郑石头发言,小伙子“结合实际”上纲上线,批得脸红筋胀振振有词。“父亲是国民党高级军官,她本人是特务,有个兄长在美国,海外关系复杂”等等等等。批齐素花的人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发言的竟是莽娃古里,叫现身说法更能教育群众。主意是方某出的,丁组长双手赞成并亲自拟稿。莽娃不负领导重望,抖起精神,敝开嗓门,批得义愤填膺口沫四溅,纵横捭阖三千言有多。“为右派分子鸣冤叫屈,书写反动挽联,助长反革命歪风,美化地主阶级,散布地主善良,留念旧社会,仇恨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等等等等,全是蟹壳脸和方某人定的调。

  声讨中穿插无数次震耳欲聋的口号。“坚决把‘四清’运动进行到底!”“打倒国民党特务赵亚珍!”“彻底清算地主婆齐素花的罪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几个人发言后,丁发生现怪相了:“下面,经群众提议,请罗应明、季平平、文梅上台接受教育。”

  钱老三、苟二娃、郑石头“噔噔噔”涌向三个小青年,请吧!没敢挟持也没敢沾碰,他们不需要,也用不着,他们走就是。三个非310的职工心不跳脚不抖,昂扬扬走上台,梯坎似的一个比一个高,平平一米六,文梅一米六六,罗儿一米七二,均六厘米之差,成一排押站在“犯人”旁边。大人弯腰弓背勾脑瓜,他们凛凛然昂视远方,像革命斗士无所畏惧赴刑场。全场轰轰然沸沸然好不热闹翻天。

  黑牡丹平平是全西昌唯一中了““清华””的女状元,310的骄傲呵,怎么没去上学?长辫子小姑娘是老红军文书记的千金,像朵白芙蓉,刚从北京来吧?可怜呆在伟大的首都天子脚下沾着龙气不舒服,跑来这穷山沟被人收拾,吃错了药呀?罗儿这孩子打蟹壳脸,公安局不是处理了吗?

  靳心被安排在旁边走廊执勤,目睹文梅遭遇,不由得泪花闪烁,怕别人看见背过身悄悄地揩。文梅正巧看到这一幕,想大哥定是为自己悲伤,多好的大哥啊!

  汪义望着台上,心里五味陈杂。他不仅为文梅和罗儿伤感,也对平平深表同情。他是高中部学生会主席,平平是副主席,他们毫无私交,但作为同窗和他这个主席的助手常有工作接触,他对她的印象只有三个字“真善美”。他打心眼敬慕这位女状元,不由得老是要多看看她,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

  猴头马着苦脸,说不清另外几个大人的事与非,但很同情他们,特别对三个伢子这种“受教育”的遭遇深感不平。对自己的女人,他非常明白如果不写那些挽联,不酒后失态给几个小家伙说“地主善良”,今天绝不会站在台上。

  四个党委成员,张一华和汤扬忙生产的事一早上山了,任跃强出差,只有耿大正来了。他坐在台下第二排边上,看着这出滑天下之大稽的闹剧,止不住一声声嗟叹,连连甩脑壳。

  群众中蕴藏无穷的力量,它是新中国社会主义人文情怀赋予人们的灵魂热能,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赋予人们的精神武装,是中国共产党的政策伟力赋予人们的意识火炬,这种力量面对邪恶,抗击是必然的,只是抗击形式因时因地因势因情不尽相同。批判发言仍在继续,但是场面情形比先前大大逊色,人们的议论如涛涛江河,似滚滚海潮,整个礼堂近乎要掀翻坍塌下来,哪里能听到喇叭批判的什么玩意儿。

  姓方的看得明白,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对如此“教育”方式本来就不同意,小顶山这样整罗儿群众就议论纷纷很有意见,明摆着株连无辜,但是经不住丁发生一再纠缠还是勉强点了头,也仅仅是限于平平和罗儿,没想到姓丁的不知足,搞突然袭击把文梅也弄上台,这不能不使他非常反感。现在他终于按捺不住和丁发生第一次顶起牛来,一时间两张脸都愀然作色。

  “你不该叫文梅上台呀。”

  “我就是想扫她的脸面。”

  “他爸爸又没在台上,不符合党的政策么。”

  “我觉得并不是好大个原则问题。”

  “这还不是原则问题么?何况大鼻子的事情又不是反革命,你这样做有点过份了。”

  “大鼻子肯定回不来了,收拾一下他的女儿也算出口气。”

  “你倒是出气了,以后一拍屁股溜之大吉,我怎么子办?我还要在这里过日子嘛。你就敢百分之百断言大鼻子不会回来?你敢说群众对你整他的女儿很欢迎?你看看现场的效果,群众的情绪!”

  丁发生扫了一眼会场,嗒丧无言。

  “你的报复心太重了。不管咋个说他们还都是孩子啊。等会你叫文梅下去。哦不,三个都叫下去。”

  “你不说了。中中,这个发言完了我就叫他们下去。”丁发生自知无趣,这种刹风景的阵势比小顶山斗罗家父子糟糕十倍不止,他的痞子心态着实受到强烈冲击。王午长知他俩嘀咕的事,没有开腔,这事确实过分,特别是弄文梅上去,尽管心中痛快,但总觉得人家一个小姑娘不应该受这种羞辱。

  说话间狂风大作,呼啸如狼嗥,沙尘飞扬,横幅摇曳,礼堂似乎在晃荡。雨来了,噼里啪啦似瓢泼,溅入硕大的百页窗,霏霏雾水撒在人们脸上。雷来了,电光闪闪,特嚓嚓轰隆隆,垂死的秋老虎抖出雷公老爷最后的余威,似要劈垮整个房顶。大山里的气候说变脸没商量,暴风骤雨高兴就来,叫人痛快叫人烦。

  “喀哒”,又一声超强的霹雳,礼堂一片黑暗,喇叭齐喑,全场错愕,雷公把电打没了!人们以为要散伙,难得街上转一转,喧嚷之声哗哗啦啦如倒海翻江,间夹尖声厉气的口哨声和怪叫声。

  岂料聪明的丁发生很熟悉这里的自然气候,担心雷公整310的电厂,早已准备一百支蜡烛和两盒火柴。在他的招呼下,一大群红袖章手忙脚乱将蜡烛点燃在台沿,歪风在屋里窜悠,红袅袅的烛光忽闪忽闪好歹不熄火,照得台前颇显几分美妙。大会于是接着开。

  可想见没有喇叭助阵,单凭嗓门效果几何?再多的蜡烛,照得清檄文照不清台下的人们,你大兴株连,稍有正义感的人,黑漆漆里还不议论你咒骂你?“土匪、杂种、龟儿子,狗东西、左又左、砣砣肉……”想咋骂咋骂,过瘾惨了。其中“砣砣肉”明显针对方某人。最严重的是,风雨大爷不认得诸位首长,呼呼搅和场里的喧嚣,只见批判发言者嘴皮子翻翻不见声音出来,连台上自个儿的人也听不清,这会还开得下去么?方万图打破计划不再亲自作什么总结,叫过丁发生耳语之,批判会如是偃旗息鼓鸣锣收场。亦即是,丁发生还没来得及叫三个小家伙下台,大会进行一半便刹车了。

  会一散,电来了雨也停了,再招呼开会?没门。右大门、正大门都打开了,人们潮水一般涌向清爽的世界。该上山的说好午后一点在车队乘车,现在不到十一点,喜沽街上捡得热闹,肯定生意一片大好。

  柳叶也来开会的,散会后没急着出去,溜到台上把男人拉到一边责问他为何株连几个孩子,明显违反党的政策,王午长解释后她才消了气,只要与男人无关她就放心了。

  汪义文梅罗儿平平又聚到一起。提及“受教育”,罗儿和平平都说以后再敢如此欺负人,当场鸣冤抗议不殆。汤卉跟在他们身后,赶上来叫住罗儿对大家说:“你们不要怕,耿叔叔对我说了,工作组和方万图把你们弄上台是错误的,到时非要叫两个家伙给你们陪礼道歉不可。”她不认识文梅,与汪义也不过面熟而已。大家一个劲谢谢她。

  大伙儿走出礼堂不肯离去,守候着自己的亲人和齐阿姨。平平住院期间,齐齐素花对她无微不至,帮她打水递药热饭等等,就像母亲侍候自己的女儿,她对齐素花特别敬重特别心疼。

  来了,长长一串“犯人”被十几个“红袖章”押着。靳心警惕地靠近文梅,轻轻说了声“铁厂”。文梅明白他的意思,也理解他的处境,后面跟着蟹壳脸和馒头脸。

  谁能搬石头打天?大家决定去医院见关阿姨,他们不明白她何以没被弄来批斗。动身时碰到二猴儿和吴晓的大女子娇娇,最后一节体育课自由活动,他们听说批斗关阿姨便想来看看。汪义很感激两个小家伙对妈妈的关心。

  其实关英英没挨斗是抢救病人脱不开身,现在刚刚做完手术。她七点半到医院上班,八点时苟二娃和钱老三来“请”她,这时恰好收到210送来一个必须立即动手术的重病号,此人是“劳模”,送“劳模”来的除了三个医护人员还有个是210的一把手党委书记,他坚决不同意工作组弄关英英走,要求张院长一起亲自去找丁发生“求情”,这才将关英英留下来。就是说,妈妈没挨批斗,儿子幸免“受教育”完全是运气。

  孩子们释惑,心头丝毫不轻松,会上古莽娃批斗齐阿姨时提到“书写反动挽联”,“助长反革命歪风”绝不是好兆头。关英英说:“看来妈妈确实要大祸临头了。大祸是我自找的,用不着害怕。”又安慰大家说,“齐阿姨和罗儿爸妈没有犯法更没有犯罪,斗了关了总要给出路给活路。赵阿姨一定是遭人陷害了,总有一天会弄清楚还她清白。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绝不允许黑白颠倒冤枉好人,错了的都要纠正过来。”她还愤怒地遣责了丁发生和方万图把几个孩子弄上台“受教育”的行径。上班时间她不便和孩子们说更多,墙上时钟老人的长脚才走几圈便把六个小家伙打发走了。

  关英英心里很难过,今天一早刚拢医院张院长就找她“谈心”,没说她书写反动挽联什么的,大约这个已定性的事勿须赘言,说的“贿赂”的事,现在全院传得沸沸扬扬,不仅她的“老革命、老党员”落得一文不名,而且在所有医务人员中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要求她务必在明天党员大会和全院职工大会上作深刻的书面检讨,以挽回影响端正党风院风。“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莫说你关英英,关老爷又如何?张院长是否言过其实姑且不论,关英英明白“贿赂”对一个共产党人的影响。此事玷污了当妈的名声,也玷污了儿子的名声,更玷污了党的名声。她不会单纯认错,她要申辨,要呐喊,要把事情说个透透彻彻,这是工作组不讲政策不讲人道逼良为娼的结果!

  关英英开始写《检讨书》。一辈子没尝过检讨的味,一时真不晓得怎样下笔。她手拿钢笔木呆地望着窗口,一笼垂柳微微飘拂,悠然怡然,窗台上扑腾腾飞来一只银灰色的画眉,它们是这里的常客。画眉扭着头,抖着翅膀梳着光润的羽毛,倏而蹦蹦跳跳,往复来回。她目不转睛盯着画眉,突然双目阖合,悲泪泫泫。

  (攀枝花之恋——下转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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