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路(七)
(小说)
(接上文)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老莫就起床了。他去打开大门，刚拉开门栓，风就猛烈地推开了薄薄的门板，将门后的老莫推得打了几个趔趄，老莫连忙扶住墙壁，才没有跌到地上。他朝门外一看，雪停了，但禾坪上的雪比昨晚明显厚了，看来晚上还下了好久的雪。
顾不得刺骨的寒风，老莫开始张罗敬神。他叫儿子将吃饭的小方桌摆放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自己将昨晚吃剩的那碗肉、没吃的一碗鱼端到桌子上，再用一个碗装了两个苹果也放了上去，他把肉、鱼、苹果摆成一个横排，又拿来三只小酒杯，也摆成一排，都倒满了酒，然后点了几枝香，插在桌子上的破洞里。忙完这些，老莫叫儿子拿来一捆稻草，放在桌子和大门之间。准备停当，老莫就点燃了一封鞭炮。
当“噼噼啪啪”响过之后，老莫要儿子跪下去磕头。琢孟有些不情愿，他在想，从懂事起，就看到父母年年拜神，可神却从来不照顾我们穷人家。他看了看父母，他们都是一脸的虔诚，为了不让父母失望，琢孟还是跪了下去，拜了三拜，起来后就去洗脸漱口了。老莫让妻子接着拜。琢孟母亲往下蹲了两次，都没有跪得下去，她只好侧过身子，一屁股坐到稻草上，然后弯下上身，用手撑住地面，再将稍好一些的右腿曲起来，支在草堆上，最后将不怎么能用力的左腿也慢慢弯曲起来，挪了几下，将两腿并拢，总算是完成了跪的姿势。一番挣扎过后，琢孟的母亲累得直喘粗气。等呼吸稍微平和了些，她就对着香桌磕了三个头。每磕一下，她只能稍微抬起身子，就接着往下磕。琢孟母亲有些难过，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磕下去，马上就能直起上身，然后再磕下去。磕完头，她想站起来，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正好琢孟从灶房出来，看到母亲的样子，他赶紧过来将母亲扶了起来。
“爸，妈，拜得这么费力，我看你们以后就别拜了，反正拜了也没什么用!”
“崽啊，快莫乱说，千万不能得罪了神灵!”老莫赶紧阻止儿子往下说，“现在可不像我们小时候了，你去看看，我们莫家村哪家那户不拜神?你和你娘去搞早饭，吃完早饭你还要出去拜年。我拜神不要你们站在旁边。”
打发走了老伴和儿子，老莫整理了一下衣服帽子，正要往下跪，结果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怎么也跪不下去。不过他没有像老伴那样先屁股坐下去，他觉得那样做是对神灵不敬。老莫慢慢弯下腰，身体稍微蹲一点，两只手抓住桌子的两只脚，然后跪下一条腿，接着跪下另一条腿，终于做出了比较规范的下跪姿势。他感觉这样跪下去还不算特别吃力，不由庆幸自己比老伴有更好的下跪办法。跪好了，老莫开始磕头。尽管磕下去，直起身，再磕下去，90度的身体转动已经相当吃力，但老莫还是一招一式很标准地完成了三次叩拜，只是比以前时间用得久了许多。
磕完三个头，老莫并没有立即起来，他仍然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对着香桌，也是对着天上的神灵，开始祷告：“神灵啊，菩萨啊，我已经没有能力到庙里去给你们烧香磕头了，在家里拜你们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不求你们保佑我和老伴，反正我们就是这个样子了，我只求你们保佑我的儿子，让他在外面打工安安全全，没病没痛，讨个堂客，成个家，让莫家有个后!各路神仙菩萨，你们一定知道的，莫家人忠厚老实，从没做过亏心事。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如果我和老伴前世造了孽，你们就报应在我和我老伴身上，求求你们莫要让我儿子再遭罪!”
祷告完，老莫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仿佛是一个垂危的人将儿子托付给了最可信赖的朋友。他依旧用两只手抓住桌子两脚，先起来一条腿，再起来另外一条腿，然后扶住桌子，稳稳地站住了。风将香烟吹进了他的鼻孔和口腔，尽管带着寒意，但他依然用力咽了下去，顿时觉得口鼻和喉咙满是香味。
莫家村有一个老传统，就是大年初一，后辈都要去给同村的长辈拜年。据说，这个传统和不搞拜神之类的迷信活动一样，都是兴起于搞集体的时代，只是在生产队解散后，拜神一类的迷信活动逐渐死灰复燃，而且愈演愈烈，而给长辈拜年的传统却一直延续了下来。
吃完早饭，琢孟邀约富强和几个小时候的伙伴一起去给长辈们拜年。他们在每一家都只停留几分钟，稍微坐一下，吃几颗瓜子花生，到了比较亲近的人家，有时候还会拿几颗糖塞到口袋里，接着就去往下一家。莫家村的长辈都习惯了，知道他们一上午都要拜完，下午各自要去给自己的至亲拜年，所以每家都不会强留这些后辈。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琢孟他们最后来到了家旺家。“伯伯”，“伯娘”，“过年好!”几个后辈都这么叫着。家旺的母亲才答应了一声，眼泪就掉了下来。看到几个欢蹦乱跳的后生，她又想起了家旺。
原来家旺从戒毒所出来后，就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准确下落，有人说他流窜到云南边境那里去了，也有人说他伙同一些人在抢劫的时候被打死了。家旺的父亲出去找过两次，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过了两年，家旺的妻子也走了，说是出去打工，可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连她娘家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家旺的儿子有四五岁了，就这样跟着爷爷奶奶过，他都记不起爸爸妈妈的样子了。
琢孟他们从口袋里拿出糖果逗家旺的儿子，要他喊叔叔。这个孩子只是怯怯地看着琢孟他们，既不接糖果，也不叫叔叔。他们几个就将糖果都塞进了孩子衣袋和裤袋里，安慰了家旺的父亲和母亲几句，就各自回家了。
老莫没有亲兄弟，只有一个妹妹，以前在村里做民办教师，后来转正了，就跟着当了干部的妹夫去了县城工作，这些年也不大来往了。琢孟也就不用去给姑父姑妈拜年，剩下的就只是去给舅舅拜年。舅舅家近，就在临近村子，琢孟在舅舅家吃了晚饭就回来了。
初二这一天，琢孟的舅舅、舅母都来给琢孟的父母拜年。老莫就叫琢孟去请堂伯父和堂叔父一起来家吃午饭。过年那天做的鱼和肉正式派上了用场，老莫还宰了一只鸡，叫老伴全部炒了，一大盘都端上了桌子。这是老莫家过年最丰盛的一顿饭。
喝了两杯之后，老莫就对内弟夫妇和堂兄弟说：“感谢你们来陪我吃这餐饭，我和我堂客身体不好，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日子，我们要是走了，请你们几个帮我照顾照顾琢孟。你们几个就是我的亲人，我拜托你们了!”说完，老莫又给内弟和堂兄弟敬了一杯酒。
堂弟劝老莫：“我说老哥啊，你要想开些。在我们莫家村你还不是最差的，起码你有个好儿子，又勤快，又孝顺。你看根叔，七十多岁了，自己下不了地就没饭吃了，三个儿子都出去打工了，谁也不理他，过年还是我送了两斤肉过去，不然怕是连肉味都闻不到。真是造孽!你再看看光明哥(家旺爹)，两夫妻身体也不好，儿子不见了，媳妇也跑了，现在还要养孙子，也是可怜啊!”
老莫的堂哥不像他的堂弟，平时不大爱说话，喝了几杯之后，他也有话要说了：“现在想一想，还是搞集体的时候好啊!不只是过年，平时也热热闹闹的，看看现在莫家村都成什么样子了，等到元宵一出，村里连鬼影子都看不到几个。去年，老顺哥在家里死了几天了都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谁家有个什么事，大家都来帮衬，哪像现在啊。你说不让他们年轻人出去吧，家里又没钱用。让他们出去，又怕他们在外面出事，还怕他们像家旺那样学坏。”
琢孟的舅舅插话说：“搞集体的时候，大家的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
“你那个时候还小，不知道搞集体的好处。那时候大家的日子是不宽裕，可一年总比一年好，大家都感觉有盼头。你看看现在，莫家村除了两三家有人在外面坑蒙拐骗发了财的，谁家的日子不是一年不如一年?你们那个村好像也差不多吧。搞集体的时候会出家旺这种败家子?再说吧，你看现在家家户户都敬神，不就是因为看不到希望才要敬神的吗?”
听到堂哥批评敬神，老莫赶紧打断他的话：“来，喝酒!吃菜!今天这些菜不许剩，都要吃完，反正我也没有客要请了!”
整个一顿饭，琢孟都没说什么话，听着长辈们的议论，心里很茫然。他想不明白，堂伯父六十多岁了，在这个桌子上他年纪最大，为什么反而是他最有见识呢?
年就这样算过完了，剩下来的十几天，琢孟哪里都没去。初五开始，天晴了，温度也升高了些，琢孟就到屋后的山上砍柴。连续四五天，琢孟砍了一大堆柴，足够家里烧半年了。后来连续下了几天雨，琢孟就在家里一直陪着父母。
(未完待续)
2018.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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