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平邦：奔腾的女权意识与深刻的人文精神--评长篇小说《后宫甄嬛传》

奔腾的女权意识与深刻的人文精神

司马平邦

《后宫甄嬛传》的作者流潋紫发表这部百万字长篇小说的时候，才刚刚二十出头，但看过小说，尤其是看过郑晓龙改编的长篇电视剧，却更加无法想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如何写得出这样惊世骇俗的大作。

评论界习惯性地用“宫斗”概括《后宫甄嬛传》，正如这个故事的名字，“后宫”里，都是皇帝禁闱之内的那些乌七八糟的破事，已经有《步步惊心》在前，再惊心动魄就要缩约到惊心到比“步”还小的“寸寸胆寒”了，但《后宫甄嬛传》的魅力其实绝非在此。

汉军旗女儿甄嬛（孙俪饰）老大不情愿地被刚登基做皇帝的雍正（陈建斌饰）纳为常在（妃嫔之一类），开始了她“寸寸胆寒”的后宫生活，与甄嬛一起入宫的还有好姐妹沈眉庄（斓曦饰）和安陵容（陶昕然饰），从此，与皇帝上床、怀上龙种便成了这些女人在后宫惟一的奋斗目标――其实，这也不止是她们的奋斗目标，即使你没有这样的抱负，也必须有，否则，失去皇帝宠幸，莫说失宠，就是活下去都成问题。

朝廷重臣年羹尧的妹妹华妃（蒋欣饰）是甄嬛入宫后遭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华妃性情乖张、心肠狠毒，虽然她直接干掉了许多雍正的妃嫔，也因得雍正之宠一时无二，但最终还是败于心思缜密、甘于隐忍而后发制人的甄嬛手下，当然真正干掉华妃的其实是雍正与皇后（蔡少芬饰），前者宠幸华妃多为利用其兄边关卖命，待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即走狗烹，而后者在雍正身边潜伏日久，手段更是比华妃狠辣多倍，华妃尚有与年大将军兄妹情深一节，聊可供人感动，而皇后当年是直将亲姐姐纯元皇后都毒死。

甄嬛、华妃、雍正、皇后，这四角构成《后宫甄嬛传》前半部分“宫斗”的主体结构，其中华妃是个有明显缺陷的对手，所以，甄嬛可以最后胜出，一多半是华妃咎由自取，性格即命运也。

华妃了断后，所谓“宫斗”只余下甄嬛、雍正和皇后这个三角，表面上，皇帝站在这两个女人之间当判官，稍偏稍倚地向着甄嬛，而当皇后被剧情推上大反派的前台，露出更狰狞面目时，对温柔、善良的甄嬛来说才是真正的考验到来――当然，这时的她亦已不是平常的战士，有了更护命的软猬甲。

甄嬛与皇后之斗中，直接让从前的两个姐妹牺牲掉，沈眉庄与她一个阵营，却落得惨死，安陵容则早向皇后挂了白旗，反过来成了害她的帮凶。姐妹情，与姐妹仇，是《后宫甄嬛传》里极为有效用的情节催化剂，这里既展示了流潋紫的女性作家特别的才气，也彰显了孙俪、斓曦等演技派美女们的表演魅力，是该剧深得观众之心的要处。

本来，按一般的“宫斗”规律，甄嬛在斗败了皇后这个最狡猾、最残忍、最强大的对手之后，使后宫平定，甄嬛已无人可斗，剧情也就该行进到终结――但这又正是这部剧集出人意表和超越常规的地方：

皇后斗败，皇上上场。

所以，若严格为本剧划分类型，我觉得用“女权”概之可能比其它词汇更为准确，也就是说，真正牵引这部剧集的矛盾并不是后宫女人之斗，而是在后宫情境下，清朝背景下，以甄嬛为代表的那些有女性自觉的女人，在以雍正为代表的整个男权社会的挣扎和搏斗。

且，最后她，和她们，一起战胜了皇帝，打败了一个社会。

虽身在清代，甄嬛并没有机会沾边现代文明下的女权主义思想，但作为这个形象的创造者的当代女性流潋紫的文学气质里却旨于表达更饱满、生动而有魅力和战斗力的女性主义和女权主义。

中国本土的女权主义，更注重女性建立在传统道德观之上的男女平等，并可以体现女性自我精神与能量，以至于在社会言论及政治协助行为中发挥主体作用，女权主义在争取与男性平等的同时，还要注重自我的价值表现，展示女性的独特魅力，挖掘并发挥女性的社会力量。

甄嬛16岁入宫，做了雍正的常在，被动中卷进后宫之斗，她斗争的和斗争她的对手始终是后宫的其他女人，而这些女人们所采取的斗争方式五花八门，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即在她入宫不久，就亲见了一新晋贵人被华妃赐“一丈红”打残的经过，吓得她目瞪口呆，这个16岁少女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从被动到主动开始了自己的后宫战争史――但，他又与雍正后宫的其他女人们不一样，尤其是在剧集前段，在甄嬛与华妃的斗争中，在华妃屡出杀招且招招致命的前提下，甄嬛犹能以良性的、建设性的姿态，在保持自己道德和价值观的前提下做出一次又一次的反击，这样的结果其实是，甄嬛无论是在皇帝还是在观众们的眼里，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可爱。

剧集的下半部，在与比华妃更加老辣深谋的皇后朱宜修的斗争中，甄嬛大多数情况下仍然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线，用更高的智慧迫使对手露出破绽，所以，甄嬛最后的胜出，不但是与皇后斗智斗勇的胜利，更是她独特的个人魅力最后得了胜。

甄嬛的“后宫生涯”，或者说“后宫生涯”里的甄嬛，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多情少女到一个母仪天下不可一世的皇太后，间中亦有许多不可示人的晦暗，她最后的存活和胜利亦是权谋、阳谋和阴谋的胜利，尤其是在后段，尤其是她干掉皇后的那些章节绝对是黑色不堪，其手段之狠辣与华妃及皇后无异，但是，在这个女人的另一面，阳光和柔情始终未弃，且愈发感人至深。

与沈眉庄、浣碧（蓝盈莹饰）的姐妹情，与流朱（战菁一饰）、槿汐（孙茜饰）的主仆情，与温实初（张晓龙饰）青梅竹马年代结下的知己情，与父母及妹妹的亲情，当然更不能落下与十七爷允礼（李东学饰）山无棱天地合般刻骨铭心的爱情，这些完全正面的“情”，无一处不有伏在后宫斗法后面不可或缺的那另一个甄嬛，一个个可以让人痴迷、倾倒和哭泣的女人。

但无论是仇还是情，又都不是甄嬛后宫生涯真正的终点，剧集的终曲，感慨于乾隆朝皇太后的她成了一个孤独的伤心人――但在理性层面上，她能成为此人，更在于最后斗败了皇帝雍正，终于让这个巍峨崇高的朝廷葡伏于自己的枕下，以此为得以安眠无忧的全过程，这其实是一个最柔弱、最善良、最无力的女人不但战胜了整个后宫、整个朝廷，其实质是在那个不可能的年代，完成了战胜整个男权社会的超时代的不可能的任务。

在雍正行将死去一刻，其实是他的两个宠妃甄嬛和叶澜依（热依扎饰）主动施害加速了他的死亡，这与历史上无数种关于这个清朝争议最大的皇帝的死法其实并不冲突，比如，有种最为流行的说法是雍正死于江湖女侠吕四娘之剑下，死后被斩首，首级还塞进裤裆，本剧给观众亦呈现了一个争议颇大的雍正，与后宫、前朝的诸多“恶人”相比，他算不上最坏，而且一直对自己最深爱的女人纯元皇后一往情深，但与甄嬛相比，他的罪孽可谓十恶而不赦，甚至令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亲手杀死心爱的男人允礼――自己的十七弟――而后快，陈建斌和孙俪表演的雍正、甄嬛，各是形神兼备，既演出了他们外表的天生贵胄，更演出了他们灵魂深处人性的黑与白，惟其这样的表演入情入理，甄嬛对雍正的斗争和战胜才越有力量、越能放射出人性的光辉。

《后宫甄嬛传》是一个外表华丽婉转而内里坚硬强悍的故事，它打破和推翻了长久以来宫斗剧紧扣女人斗法的惯性主题，将一个女人在一个特殊的情境下向男权社会做出的挑战以战胜进行了最精细的描绘，尤其是剧中大段大段富有文学性的台词，尤其是入戏颇深的演员们绘声绘色的声音表现，都为这种几百年前女权向男权勇敢挑战的过程做了最完美的包装。

为当代中国家庭观众量身打造的中国电视剧，其实自琼瑶以来，即在展现强烈的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意识，尤其是那部搞笑非常的《还珠格格》，许多年过后，能引起人们回味的，仍然是以小燕子故事为核心的女性自觉、自主、自由精神，而《后宫甄嬛传》的作者流潋紫确实早早就表现出不让琼瑶女士当年的横溢才气，由功力深厚、价值健康、手段精致的大导演郑晓龙进行影像化的再创作之后，甄嬛这个形象里那种自觉、自主以及自由的女权精神，可以让我这样的当代须眉浊物不得不为之折服拜倒。

郑晓龙，加上流潋紫，加上日臻成熟的电视剧制作技术，已经近逼曹雪芹。

若有人寻2011年中国电影电视界真正惟一的大作品，只《后宫甄嬛传》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