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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石:迟到的怀念

2020-03-17 09:38:26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伏牛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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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的初中和小学阶段都是在本村上的,那时候的村叫大队,是人民公社领导下的大集体时期。

  我们大队的学校是周围三个大队中唯一办有初中和小学的学校,其他两个大队的学生要么小学阶段,要么初中阶段,都在我们这里上学。我们大队南边的那个大队,最初是小学学生在我们这里上学。在我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南边那个大队的学校建成开学了,与我同班的那个大队的学生便全部回本大队上学了。这样一来,我的小学阶段,从二年级起就只有我们本大队的学生一个班了。升入初中后,北边那个大队没有初中,他们好几届学生全在我们大队上学。因此,我初中阶段的同学便是由两个大队的学生组成。其实,说两个大队也不确切,我们东边那个大队,有一个很大的村子距离本大队学校较远,他们的学生一直以来都在我们这里上初中。我们初中那个班里,这个大队就有五六位学生在我们这里一直上到初中毕业。

  我上小学一年级那年,刚满六岁。由于自小胆子小,很害怕见生人,更害怕去上学。主要是这之前我曾跟着三姐去过一次学校,看到校园里高高低低穿梭如流的老师学生,心里那种莫名的恐惧感便油然而生。一个上午,我都紧跟着三姐,随她出入她所到的任何地方,寸步不离,从不敢别人说一句话。

  自那以后,我便不愿再去学校了。不管三姐后来如何哄我跟她去学校玩,我都坚定地摇摇头拒绝。在村子里,很自由快活,我一天到晚与年龄比我或大或小的伙伴们一起玩耍,无忧无虑,其乐无穷。玩耍的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飘然而逝。不经意间,母亲已经在扯着嗓子喊我回家吃饭了。我恋恋不舍地丢下玩兴正浓的伙伴,飞也似地往家里跑。回家后,端起饭碗,一阵风卷残云,饥饿的腹中便充实起来。然后,打着饱嗝,马不停蹄地赶到先前玩耍的地方,与伙伴们开始新一轮的玩耍。

  可是好景不长。六岁那年春节刚过,母亲含笑对我说:不要再光顾着玩了,得跟你三姐一起上学了。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极不情愿地呆呆地看着母亲,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我的眼泪很快便流下来了,抽噎着对母亲说:妈,我不上学。母亲笑着说:娃们不上学,在家里干啥?你要肯好好上学,说不定明儿长大了会成为公家人,不用再下地干活,还能拿工资,吃白面膜吃肉。

  我哪里听得进去母亲的话,极力表示反对,哭闹着不愿到学校去。谁知,我们的哭声惊动了爷爷,他在屋外咔咔咳嗽了两声,很快便手里拎着烟袋走了进来。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凭啥不去上学?你愿意长大了在地里扒土拉蛋儿?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拉我:走,听话。上学去。我使劲儿想挣脱,可爷爷的手似钳子一般紧紧钳着我的手腕,任我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

  爷爷似拉似拽地把握拖出了屋门,一直拖到村子东南边的一处空地上,已经上学的堂哥和三姐紧跟在后面。我不愿的哭喊声始终未停,爷爷终于生起气来,抡起巴掌在我屁沟后面轻轻打了两下。一边打,一边说:由不得你,非得跟我去上学!

  三姐和堂哥也在一边极力劝说,我硬是听不进去,一个劲儿低声呜呜哭喊着,始终不愿上学。爷爷无奈,从衣兜里掏出二毛钱递给三姐,说道:去,到学里给他买糖疙瘩吃。三姐和堂哥看到了爷爷递过的钱,脸上顿时放出光彩来,二话不说,一人拉起我一只胳膊往前走。我虽然依然低声哭着挣扎,却不再激烈反抗了,随着他们拉着劲儿,别别扭扭一起往学校走去。

  二

  学校在我们村子东面,约三四里路程。中间隔着一条小河,河面最宽处约有几十丈,而水流却只有河中间不足一丈宽的一溜,水流上面是一座石板堆砌的简易小桥。过去小桥,再走不到半里路,便是学校。

  那会的学校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在一处宽大的农家院落里,据说这是土改时没收一家地主家的房子。院子四面全是屋架房子,中间是一大片较开阔的空地。整个院子只有东南角有一角门,是师生进出的地方;学校另一处在院落的东面,那是一处面积很大的空地,足有十几亩地,那时候正在建设新的校舍。小学一年级教室便在一处正在建设的面北房子里。房子四面的围墙和山墙已经垒起,而屋顶还空荡荡地对着天。

  三姐把我引到一年级教室门口,我胆怯地往里一看,所有学生的目光唰一下全对准了我。上课的是一位年轻男教师,我们走进门口时他正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看到我和三姐,他停止了讲课,走了出来。听了三姐的介绍后,他和蔼地俯身对我说:走,进去吧。

  尽管老师很和善,可我说啥也不进去。任三姐和老师如何拉扯,依然扭着身子,呜呜哭着不肯走进教室去。老师无奈,便对三姐说:算了吧,他胆子小。你先带他去你们教室里吧。

  那天,我终于没有走进一年级教室,只在三姐的教室里低着头呆了一上午,便在放学后跟着三姐一起回到家里。爷爷问起我到学里的事,三姐说了谎话,对爷爷说我进教室了。爷爷一听很高兴,夸我说:好,只要牛一上套,后面就好办了。

  也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了那位教一年级的年轻老师姓王,叫王自欣。

  三

  我已经记不清我跟着三姐去学校里几天后,才最终走进一年级教室的。反正我那时的感觉是,王老师似乎一开始就对我很关心,很喜欢我。等到我把全班同学一个个陌生的面孔辨识得渐渐熟识以后,王老师突然被学校调到二年级任教了。我们的教室也因为搭建屋顶挪到了小院子里,教室面西,三间很大的房子。比周围的其它房屋高而宽阔。我的教室只占两间房子,另一间是老师的办公室。教我们的老师是一位年轻女老师,姓彭,听说是校长的妻子。她的儿子叫袁国仁,与我同岁,我们正好同班。

  那时候的课程很简单,只有语文和算术,偶尔也上两节音乐课。音乐课没有教材,不学乐理知识,老师只单纯地教唱歌曲。我记忆力一直都很好,语文课里的生字词,其他同学费很大劲儿都记不住,写不好,我却能在很短时间里记住并写下来。音乐课上老师教唱的歌曲,我差不多都是随堂都能唱下来。

  我那时最头疼的是算数课,不知为什么,那些原本十分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在我眼里简直就是奥妙无穷的密码,如何也辨识不过来。老师在黑板上吱吱扭扭写那些数字,我眼里却像在转万花筒,一会就眼花缭乱,理不出任何头绪来。彭老师上算术课的时候,是不提问我的,她知道我在数字上的困窘。而语文课上就不一样了,彭老师常让我起来读认生字词,我也总能一字不差地全部认读下来。每当我一点不差地回答对语文课上的所有问题时,彭老师每每在这个时候对我算数上的表现要发出一两声的惋惜。

  几乎眨眼之间,一年级的学习生活就结束了,我很快升入了二年里。王老师再次教我了。他似乎对我印象很深,刚一进入二年级,他就问我:学习成绩可以吧?我不敢正视他,低着头嗫嚅道:不好,算数最差。王老师笑笑说:差了,努点力,总会好起来的。好在这时候,先前那些在我眼里神秘莫测的阿拉伯数字总算也能认能写了,就是在计算上依然存在着某些障碍。

  说来也奇怪,王老师一旦开始给我们上课,我懵懂的大脑像突然受到撞击后豁然开朗起来。当我发现了算数的内在规律后,心里不由得发出感叹:算数原来这么容易,比语文好学多了。我的算数思维一旦走进了活跃的新天地,原来其难无比的各类算数学科很快便成了我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优势学科。自那以后,每次算数考试,我总是得满分。王老师原本对我的偏爱,也因此达到了高峰。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未对我发过任何脾气,甚至连大声说句话都没有。无论他对我说什么事情,都是以平等的态度,征询的话语,含笑的表情,商量的语气,似乎我与他是同龄人,彼此跟没有任何年龄与师生之间固有的那种拘谨与隔膜。王老师也很少严厉批评其他学生,谁犯了错误,顶多也就是表情严肃地说你几句。我不仅从未见他动手打过学生,也从未见过他挖苦嘲讽过哪个学生。

  我本来记性就好,那时候的语文教材内容不多,只有薄薄的几十上百页,课文都很短,便于背诵。每篇课文,不管要求背诵的,不要求背诵的,我几乎都能全部背下来。那时候的语文教学只有几个很简单的几个步骤,认读生字生词,划分段落并理解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了解写作方法。这些内容,一点也构不成对我来说的障碍。每次考试,除了作文不可能得满分外,语文知识考试我是很少丢失分数的。这样一来,我迅速变成了全班的学习尖子,语数全优。几乎绝大多数考试,我的所有单科成绩全班第一,综合当然也是全班第一。即使后来进入到三四五年级的时候,又增加了常识课、政治课,我依然次次单科与综合稳居全班第一。

  那时候,我喜欢翻看所有能到手的连环画,喜欢看能搜罗到的一切课外书,因此我的作文水平也慢慢跃升到全班最好。每逢元旦、五一、十一等重大节日,班级要出班刊,学校要出校刊。每一次,我的作文都必不可少地出现在班校两级的特刊上。

  王老师对我的偏爱与信任也由此更加浓烈。进入二年级后不久,有一天汪老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满怀信任地对我说:我考虑了很久,还是你来当咱们班的排长吧?那时候,各个班级的班长叫排长,组长叫班长。我一听,吃了一惊,急忙推辞,说自己干不了。王老师和颜悦色说道:班里考不垮的第一名不当班长,那谁还有资格当?我羞涩地看了王老师一下,说了句自己真是干不了的话后,首先推荐了和我同班的校长的儿子国仁。王老说一听,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咋,你认为校长的儿子就得当排长?他成绩咋能跟你比?不要说了,你当正排长,他当副排长吧。

  无奈,我只好答应了。那时候的班干部,责任不小,名实相副,绝不是挂个虚名就算了。排长要协助班主任除了负责全班工作外,还要负责班级领操,参与学校纪律督查小组,到各生产队宣传时事政治,组织参加校内外生产劳动,在学校举行的各类大会上代表班级发言。繁忙是必须的,也是很理解的,但这都不是最担心的。更担心的是还要带领全班在学校各项评比中取得好成绩,赢得好名次。不然的话,就愧对班主任的信任,自己也会感到脸上无光。

  王老师很信任我,学校一开展活动,他总是先跟我商量如何实施,然后再召开班组干部会议,具体安排部署。王老师每次都跟我们一起参加各种活动,他事事干在前面,无形中就带动了大家。由于他对学生和气,大家对他只有亲近,没有畏惧和不满,干起事情来不仅个个奋勇向前,还尽最大努力把事儿做好。这样,我们班级的各项工作在全校都名列前茅。

  四

  王老师和气归和气,对我们的学习一点也不放松。课堂上他耐心教大家,课余时间一刻不停地督促大家抓紧一切时间搞好学习。他也很注意调节我们的生活,时不时总要搞点课外活动。队列训练,短跑比赛,四面转法,丢手巾,广播体操比赛等适合我们的活动,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搞一两次,极大活跃了我的学习生活。王老师识乐谱,自己可以视唱不少歌曲,也常在自习课上把一些他认为好的歌曲教唱给我们。

  王老师曾教我们唱过一首很难唱的抗日歌曲,那支歌影响不是太大,小学毕业之后,我就再没听到谁唱过。歌子的名字如今已记不得了,可那歌的歌词及曲调我至今差不多依然能够唱出来。歌的开头是这样几句:哼哟嗨嗬,哼嗬咳哼,哼唷呵咳哼……我们大家要同心干,哼嗨哼,力量如天,拉起铁磙奔向前……

  那时候,学校里传唱的革命历史歌曲和毛主席语录歌很多。各个班级唱的歌曲,大多都是所有人耳熟能详的歌曲。譬如《大刀进行曲》、《到敌人后方去》、《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沂蒙颂》、《大海航行靠舵手》、《下定决心》、《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等。这些歌曲各个班级的学生都能唱,时间久了,就没有多少新鲜感了。那时候,每逢出早操,集会,外出参加劳动,各班都要唱歌曲。那其实是一场场不比赛的比赛,各班同学唱起歌来都很卖力,大家都希望自己班级的歌声能压过其他班级,更希望自己唱的歌能引起其他班级的格外瞩目。

  有一天早操后,各班学生照例站在班门口轮番唱着熟悉的歌曲。早自习上课的钟声敲响之后,其他班级的歌声都停止了,同学们也陆陆续续走进教室了,唯独我们班的队列依然纹丝不动,大家突然唱起了王老师新教唱的歌曲。一时间,惊呆了所有师生,大家带着惊诧,止住了走动,回过头来疑惑而吃惊地看着我们,这正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于是,我们的声音更加响亮,一个个像是站在大型的舞台之上。尽管这首歌的曲调有点深沉悲壮,但毕竟是其他班级学生闻所未闻的歌子,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围拢过来,面带羡慕地倾听我们歌唱,刚刚还是惊诧的表情,慢慢转换成了不住的唏嘘、感叹和羡慕。

  随后几天,我们一唱这首歌,其他班级就不自觉地停止了自己的歌声,不少外班学生也悄悄跟着学了起来。那一阶段,这首歌迅速传遍了整个校园,许多人尽管唱的调子不准,总算也能哼上几句,脸上都带着那种意外收获后的舒心与快乐。王老师为此也很感到高兴,那几天跟人说起话来,脸上都掩饰不住那种颇有成就感的表情。

  王老师教唱我们歌曲的时候,很能根据当时的形势需要进行创意。在教唱《下定决心》的时候,王老师根据当时中苏中美之间紧张的斗争形势,按照歌子的曲调另加了一段歌词: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由于歌的曲调大家都熟悉,我们很快就学会了。

  又是一个早操后,各个班级依然在收操后集合着队列站在班门口一首又一首地唱着歌子。等到其他班级的歌声停下来之后,我们班突然唱起了铿锵有力的《下定决心》来。前面的内容大家都熟悉,自然引不起注意。当王老师加的那段歌词乍然唱起的时候,已经走进教室的其他班学生,不顾老师阻拦,都簇拥在教室窗前,伸着头再次惊异地望着我们,指指点点地叽喳个不停,他们既惊诧又羡慕地也跟着我们唱了起来。

  这事儿很快就被校长知道了。校长不仅没有为此生气,反而连连夸王老师这段歌词加得好,并要求其他班再唱《下定决心》的时候,必须加上这一段。果然那几天,校园里随时都能听到《下定决心》的歌声。王老师加的那段歌词倍受大家欢迎,即使不唱这首歌的时候,许多同学也喜欢对着其他人快捷有力地喊道: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到中国的赫鲁晓夫!

  五

  王老师抓我们学习,不是一味大量布置作业,而是一边介绍学法,一边让学生之间频繁互动。对于容易读错的字音容易写错的汉字,他总是归类整理,让同学们在比较中仔细加以辨认,然后区别它们的异同,使大家永久牢记在心里。

  那时候的考试很少,每学期有期中、期末两次,偶尔也有学校进行的一两次抽考。那时候考试没有现成的考卷,所有考试纸张都是学生自备,个别时候也有学校统一发给的八开白纸。自备的考试用纸,大都来自作业本上的纸。稿纸是稀缺物,一般学生是难以拥有的,只有那些父母哥姐或至今亲戚在政府部门或者厂矿工作的,才可以拥有。考题是老师逐一写在黑板上,学生不用抄写原题,只需要标明题号,把答案写在标题后面即可。

  二年级上学期期末,快要放暑假了,天气一天热似一天。考算数那天下午,教室里太过闷热,大家个个汗水直流,考试纸一不小心就会被汗水浸湿。王老师发现后,对大家说:走,到操场上的树荫下考试。同学们一阵欢喜,纷纷带上考试必备的纸笔,跟着王老师往操场走去。王老师到学校会议室里提上了那块学校里唯一的木黑板,领着我们来到操场边的树林里,把黑板靠在一棵树干上,然后让大家在树荫下分散坐开,前后左右保持一定距离,重新出题考试。

  外面刮着两三级东南风,吹在身上很舒贴很爽心,不一会儿身上的汗水就消失了。王老师快速地在黑板上写着考题,我们在下面飞速地答着考题。几乎在王老师写完最后一道应用题后不久,我就做好了答卷,没加审查便递给了王老师。王老师停下了手里的事情,拿着事先带来的红蘸水笔批改我的考卷。紧接着,又有几个学习成绩好的同学也陆续交了答卷,王老师很快就批阅完了我们的考卷。

  我们几个虽然交了考卷,并没有走开,都在操场上闲转。不一会儿,王老师高声喊了起来:都过来,都过来。我们立即停止了活动,飞跑着赶了过来。只见王老师一脸怒气,一边用力地撕着所有人的考卷,一边气狠狠地说道:就这你们还兴里很哩,我以为你们都拿了一百分,值得那么高兴。谁知道,都是瞎高兴。然后对着我,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问我:你知道你吃几分?我知道不好,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地看着脚尖,不敢回答老师。王老师这时候扭头对着所有人,继续诉说着他的不满:咱们最尖的学习尖子才吃了九十多分,其他几个学习尖子也就吃了七八十分。这成绩,还有啥脸面回家告诉你们爹妈!

  王老师一边说着气话,一边命令大家继续坐在原来位置上,然后厉声说道:刚才的考试统统作废,重新考试!一边说,一边扭过身在黑板上出考题,头也不扭地喊道:快点答题,看你们这次有点出息没点出息。

  我们屏声静气,谁也不敢说什么,都快速地答起题来。这次,似乎人人都格外认真起来。我是有名的大马虎,这次也百倍细心,把每一道做过的题都细细审了一遍又一遍,在确认为没有任何差错的时候,才交了卷。

  王老师坐在我们前面,面对着我们。卷子交给他后,他一刻也没停地就批改起来。我站在一边,惴惴不安地等着批改结果。终于,王老师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抬头看着我笑着说:这才算名副其实,不然的话,还算什么尖子生啊。结果,第二次考试全班包括我在内有三个同学得满分,五六个同学得九十几分。王老师几乎很满意,对大家说:以后凡遇到考试,只要时间充足,不要急于交卷,要仔细审查之后,确实感到会的题全部答完了,并且确认没有错误了,再交卷。

  王老师的话成了我之后学习生活里一直恪守的法则,一直到我自己当了老师后,又将这一法则传递给我的学生们。

  那时候虽然考试,但不像今天。学生面对的考试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格,越来越程式化,越来越一切均以成绩论英雄。直直把学生们逼进无休止的考试堆里,搞得晕头转向,殊死拼搏,惶惶然而不知所终。

  王老师有时候也很幽默,我们每次考试后他都要亲自发放试卷,宣读各人的考分。对那些成绩差的学生,他总是以别样的方式予以刺激。有一次考算数,班上一个男生吃了零分,王老师便在他的试卷上画了一个男孩,哭丧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手里捧着的鸡蛋发愁,旁边附着王老师写的一句话:“这鸡蛋好吃吗?”。还有一个得个位分数的,王老师也不公开批评,只在他的卷子上写了句“要是后面再跟个0多好呀”。这种别开生面的玩笑,使得那些考得差的同学又害羞又好笑,不自觉中就知耻后勇,努力学习起来。

  还有一次,也是考算数,班上普遍考得不好。我得的分数最高,也才九十分。王老师很不高兴,他在宣读考分的时候,每读到一个考得差的分数时,大家都要报以哄哄的大笑声。宣读完分数后,王老师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叫我咋说你们好呢?好像考差了不是羞辱,而是光荣,看你们笑那样子。我上学的时候,每次考试后,哪个同学考试差了,老师一宣读完分数,都羞得吃不下饭,哭得劝都劝不住。哪像你们?

  说罢,王老师又深深叹了一口长气。

  就在这王老师叹气的一刹那间,不知谁就突然哭了起来。这一声哭,像突然间由谁打开了紧闭的闸门,哭的浪涛顿时在教室里翻腾开来。那天上午,班上绝大多数同学都跟着大家一起哭起来。面对这突发状况,王老师一时也没了主意。他耐心劝了大家好一会儿,咋着都劝不住。同学们心中的郁闷似乎压抑了太久,很希望在此刻全都倾泻出来。我们的哭声引得放学后其他班里的同学,很快把我们教室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过了很久,哭声一直未能停止,惹得许多老师都走进我们教室劝说,好不容易大家才止住了哭声。

  事后,同村的同学对我说:我们听到你们在哭,还以为你们班在开忆苦思甜会呢。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班里那些贪玩的学生一个个像换了个人,不再贪玩了,都开始发奋学习起来。

  六

  我上三年级那一年,王老师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学校,不再做老师了,回家继续当自己的农民。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内中的事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汪老师不当老师是否出于他的自愿。

  再后来,我上了初中,对事情的认识稍稍提高了点。有一天,生产队一位我叫二哥的从公社水库大坝工地上回来了。不知啥原因,我一直和这位年长我七八岁的哥哥关系很好,几乎无话不谈。就是在那次他回来后的闲谈中,他忽然说到了王老师。我急忙对他说:你说的王子欣,是我小学时候的老师。那时候对我很好。他也在工地上?二哥说:是呀,我们分在一个组。他人很耿直,很有点文化水平,就是体质差一些。我说:王老师是小学阶段对我最好也给我印象最深的老师,就是不知道他后来为啥不教学了?二哥一听,很惋惜地对我说道:为啥?你不知道。是他得罪了那时候的一个大队干部。人家硬是不让他教学了。

  二哥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原来如此。我始终认为,王老师的教学水平并不比后来教我的许多老师差,咋就突然不教学回了家?原来竟是这原因。二哥说:他对我说过,那时候大队领导一说不让他再教学了,他二话没说就收拾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学校,没有对任何人求告一声。据他说,如果那时候他要去那个大队干部家里低个头,认个错,或许还能回到学校。可他不愿意那样,他认为自己根本没有错,为挣一个面子,一气之下就永远离开了学校。

  二哥还说,王老师回到家里后,憋了一肚子气,把家里所有的书籍全部付之一炬,把所有的笔全部折断砸毁,发誓一辈子不再看书,不再写字。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我们的教室位于校园东边,面西。教室东北角有一个很小的池塘,夏天里雨水多的时候,池塘里早晚都灌满了水。课余时间,大家都爱到小池塘边洗把脸提神。有时候,参加校内劳动了,完毕后也总要到小池塘边洗手。有一天上午,我几个同学下课后正在小池塘边玩耍。忽然,一个同学小声说道:嗨,你们看,那不是王老师吗?我们抬头往东一看,正是王老师。他手里拎着一个布袋,正向我们这边走过来。大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地站在那里,害羞地看着王老师,谁也不说一句话。

  王老师看到我们,微微一笑,问道:你们下课了?我去街上买点东西。我们都傻乎乎地笑着,除了干巴的嗯嗯声外,再也没有其他表现。王老师走近我身边的时候,很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喊了声我的名字,关心地问道:学习还可以吧?我依旧不好意思地看着王老师,含笑嗯了一声。王老师笑笑说:好好学,你很有希望。

  说着,王老师就走过了我们,直向西边的街上走去。也就是那一次后,我几乎没印象再见过王老师。虽然我们是一个大队的,可我村子在大队的最西边,王老师家却在大队的东边,相互间见个面也并不容易。

  高中毕业后,我连续参加了两次高考,第一次落选了。第二次高考,我侥幸被师范学校录取了。虽然很不理想,就这我还是从小学到初中我们那个班里两三个大队同学里唯一考上学的学生。

  从教以后,我曾多次萌生过去看一看王老师的念头,终因时间太久,彼此已经太过荒疏而未能成行。又过了几年,同村的二哥告诉我说:你那位王老师前两年已经去世了。咋一听到这消息,我心里猛地一抽紧。随即,一股莫名的悲酸袭上心来。刹那间,我脑海里放电影一般飞速翻转着王老师的镜头,他依然那么年轻,那么乐观,那么负责任地教我们,那么频繁地为我们成绩的好坏而不断变化着自己的表情。

  王老师故去已经二十余年了,我脑海里始终晃动着他年轻时的音容笑貌,心理总觉得欠他一份深深的人情。我也早已萌动着写一点东西怀念他,由于说不出是啥原因一直拖至今日才终于成行。

  我对不起老师,愿他在地母的怀抱里永远安息!

  202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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