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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梦(小说)

2013-09-30 10:39:42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为忠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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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百货商店是大太市1956年成立的国营商店。隶属市百货公司。拥有百十人,经营五金、交电、百货、文具、钟表、服装、针织、棉布、毛线、鞋帽等商品。几乎都是女人,男人有十来个,商店当领导的全是女人,男的从事的工作是开车、采购等,有一、两个当组长的。商店工作的主力是女人,每年销售任务、上缴利润都要完成。

  80年代后期,开始以多劳多得发奖金,女人们有了工资以外的收入,都很高兴,工作更勤奋,但不久,商店改变了奖金计算方法,以职务高低计算,政策越来越对普通职工不利,干部群众等级拉开,收入拉大,持续到90年代末期。

  

  这是一个星期二的早上,例行职工大会的日子,职工们像往常一样,坐在二楼大厅,等着开会。一会儿,经理们从三楼走下来,商店经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姓王。

  王经理站在大厅中央,开始了讲话。她对职工是说:“因在银行贷款了三百万,现在经济效益不好,还不了贷款,决定大家先下岗,把商店租出去,顶多四年就能把贷款的钱挣回来,还完贷款后,大家再回来上班。”

  职工们听了,一片哗然,议论纷纷,有骂的,有问的,也有人提出质疑。

  有一个职工问:“下岗工资给多少?”

  王经理答:“120块。”

  服装组组长姚启华就问:“现在都2000年了,应该实现小康生活了,反而让我们下岗?一个月120块钱,如何能说的过去?”

  和姚启华一个组的刘琴,比姚启华年龄大两岁,她也接着问:“商店干什么贷款?”

  王经理说:“去年进的一批自行车和一批毛毯都是贷的款,至今自行车、毛毯卖不出去,我们是用商店抵押银行的,按时还不了贷款,商店就保不住了。现在正好有很多私营买卖都想租房子,我们算了一下,不如把商店租出去,用租金还贷款。”

  五金组组长是一个男同志,叫魏明,他说:“咱们的销售一直不错,是挣了钱的,怎么进货还用贷款?”

  王经理说:“销售是不错。但是给你们发过多少奖金?你们就忘了拿钱的时候了?”

  一个职工就说:“我们能拿多少?还不是都你们拿了?”

  另一个职工接着说:“发过那么两、三年奖金,职工们拿一、两百,你们就拿好几万,什么领导奖、分成奖、提成奖,不知你们怎么算的。”

  王经理似乎没有听见大家说什么,她继续说:“我们现在遇上难题,等我们渡过这一段,我们今后会更好,大家要有信心。”

  针织组的组长黄花站起来说:“大家要支持领导的工作,下岗,也是为企业分忧嘛,人家春节晚会,黄宏的小品不是说,‘我不下岗谁下岗吗?’咱们工人是有觉悟的。”

  有一名职工说:“下岗,没有工作多丢人呢?”

  另一名职工说:“宋丹丹的小品:‘我这颗门牙也光荣的下岗了’,这都是在中央电视台演的,全国直播,中央也知道工人下岗困难,能让工人吃亏?下岗有什么丢人的?下岗是解决困难的一种方法,相信党中央的政策,咱们渡过难关,就好了。”

  王经理说:“基本上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是有觉悟的,集体主义思想是高的,现在商店有困难,我们有责任来分担。”

  职工们一听王经理说工人阶级有觉悟,很是欣慰,看样子,王经理再说一个“工人阶级有觉悟”,他们不用说下岗,赴死都情愿慷慨。

  但有人确实是生活所迫,就说:“120块,怎么能生活的了?”“每月的工资能不能再多给点儿,120块钱太少了。”

  王经理说:“咱们还得交保险,已经不少了,有些单位才给100块钱,记不清哪个单位才给40块钱。好在咱们是商业单位,大都是女同志,家庭负担轻点儿。”

  有个男职工说:“我们负担重,我们不用下岗了。”

  王经理一时无语。

  魏明又说:“咱们商店改来改去,什么优化呀、承包呀、利润呀,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那当初我们不拿奖金,商店就有钱进货了?就不会去贷款了?我们也就不用下岗了?那这奖金就是毒药?这纯属是害我们的?何必给我们发奖金?”

  坐在他身边的职工就对他说:“给咱们是小,他们拿才是真,商店让她们掏空了。”

  王经理说:“大家不要多想,忍耐忍耐,多则四年,少则三年就还完贷款,到时候我们没有债务了,就可以复岗上班,轻装上阵。”

  大家在讨论中认为,总会等出一个好结果。抱着这样的信心,大家决定勒紧裤腰带,和企业同甘共苦,同意下岗,每月就领120块钱的工资。

  商店除了留下几个领导和一个会计,其他职工都下了岗。

  

  下岗后大家就成了野鸭子,四处奔波。大都是四十来岁的人,轻点的活儿找不下,其余保洁工、保姆、好找的活儿她们又累的坚持不下来。

  服装组组长姚启华是个心高志大,追求精神,不屑物质的人,又是一个天生爱指挥、爱领导、爱管事的人。下岗使她非常失落,她失去了她能指挥、她能领导、她能关心的人。她爱人是在职干部,工作稳定,她又勤俭持家,艰苦朴素,所以家里生活,也没有逼得她非要挣钱去不可,她就歇在家里做饭,等着四年后再上岗。

  她们组十二人,都是七六、七七、七八、七九年参加工作的,十女两男,全都结婚成家了。两个男的,一个跑了出租车,一个开起了饭店;女的大都爱人的工作不错:有的是干部,有的是老师,有在银行的、有在铁路的等等,有固定收入,生活压力不是很大,刘琴的爱人就是附近一所高校的副教授;唯独使姚启华放心不下的是李晓珍,她的家庭情况较差。

  李晓珍的爱人是跃进机械厂工人,早两年就下了岗,有一次倒卖香烟被抓,判了两年出来,东一下西一下打零工。姚启华的担心,果然发生了。自从李晓珍下岗,家里生活就更加窘迫,她在家还没有呆了三个月,因生活小事,两口子就打了一架,夫妻关系紧张到了极点。再后来,李晓珍进了一些袜子、手套、帽子等小商品摆地摊,勉强维持生活。

  各忙各的,聚少离多,姚启华她们下岗已快四年了。姚启华想到要上班了,心里不免有些激动,就想见见组里的人。

  她第一个就到了李晓珍家。不料,锁的门,李晓珍不在,问邻居,才知道前一段时间已经离了婚,男的到南方打工去了,女的领着孩子回娘家去了,住的房子需要交一万块钱买,也没有钱交,被跃进机械厂收回去了,分给别人买了。

  一天下午,姚启华叫上刘琴,到了李晓珍的娘家看李晓珍。开门的是李晓珍她妈,只见李晓珍坐在沙发上哭泣。李晓珍的妈妈见是李晓珍单位的人来,非常高兴。一边给她俩倒水,一边告她们:李晓珍的爱人有了外遇,两人离了婚,因房子是机械厂的宿舍,所以李晓珍就出来了,她舍不得孩子,孩子就判给她,现在就和李晓珍住在这里,孩子的爸爸到了南方。

  李晓珍的母亲是肥皂厂退休职工,父亲已去世,母亲帮着李晓珍摆摊,有时碰上纸箱、塑料瓶等,拣回家,攒多了卖。李晓珍就姐弟两个,弟弟已成家另有房子住。弟弟回家看望母亲,觉得家里又脏又乱,非常嫌弃,经常回来不是和母亲吵架就是和姐姐吵架,今天回来,又把她俩说了一顿,临出门还对姐姐说:“滚。”李晓珍听了,就伤心,所以哭泣。

  姚启华环顾家里,确实挺乱,地下堆得纸片子、油桶、酒瓶;墙上挂着袜子、帽子、手套、坐垫等小百货;

  她母亲对她两人说:“她弟弟嫌她下岗了,离婚了。”

  姚启华就说:“谁愿意离呢?我们就快上岗了。”

  她母亲说:“你们上班就好了,不管挣多挣少,有工作,名声就好听了,就有社会地位了,晓珍还不到40岁,就好找对象了,要不,没有工作,不好找,找不下,她怎么活?她再成个家,我就放心了。”

  姚启华说:“过几天我们去商店问问多会上班。”

  李晓珍在姚启华、刘琴的劝导下,她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也不哭了,听到姚启华的话,她说:“前天,我回商店拿咱们入股的钱,问王经理上班的事,她说还没有定。”

  原来在她们下岗后的前两年,根据上级部门指示,城南百货商店要成立有限股份公司,领导职工都不变,一套人马,两套班子,全是双重身份,经理书记又兼董事长,领导每人出两千块钱,职工每人出一千块钱算作入董事会。现在通知又要给职工退钱,职工们正缺钱花,反正拿回钱就高兴,姚启华和刘琴还没有拿。

  看墙上的表才指向五点,姚启华改变了过几天才去商店的想法,就对刘琴说:“咱们现在就回商店看看,问问王经理上班的事。”两人又安慰了母女俩一回,出来了。

  

  这是一座占地面积一千多平方米的四层楼,是在姚启华她们参加工作以后盖的。多年来,这座大楼是这一地区的标志性建筑。姚启华和刘琴骑的自行车很快就到了商店,不由得仰望了一下楼面,这是她们多么熟悉的地方,却让她们做了四年梦。

  大太市北面是企业单位居多的工业区,南面是事业单位居多的高教区,城南百货商店就地处南面的高教区,购买力很强。曾经的兴旺如今还是兴旺,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着她俩走进了楼里,却是物是人非,站在柜台前的已不是国营企业有老有小的营业员,而是私营企业的导购。从一楼到四楼,她俩数了一下,她们曾经经营的品种:五金、交电、百货、文具、钟表、服装、针织、棉布、毛线、鞋帽都有,一样不少,又加了医药、婚纱摄影、培训班。

  姚启华说:“你看买卖多兴旺,收下那么多租金,也不给咱们增加点工资。”

  刘琴说:“邓小平说,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让人家当头的先富吧。四年了,该挣够了。”

  她们进了办公室,几个人都挺高兴的接待了她们。她俩问:“为什么入了股的钱又给退回?”“上面的领导说可以退,职工们反映也说,没有分红,也不想入了,要求退钱。”

  姚启华说:“那为什么没有分红呢?”

  王经理说:“没有钱,哪来的分红?”

  姚启华说:“我们不退行不行?”

  王经理说:“留退自由,大部分都退了。”

  看王经理的样子,是想让她俩退的样子,

  刘琴认为她们有钱也是自己装腰包,不会给职工分红,就说:“白在这儿放着,咱们也退了算了。”姚启华犹豫了一下问刘琴:“退了?”刘琴说:“退了退了。”会计给退了钱。

  姚启华问:“王经理,咱们多会儿上班?”王经理说:“现在还说不来,需要上级批准。你们想上班了?”“当然,四年了,天天做梦都想上班。我们刚从李晓珍家出来,她非常想上班。”王经理说:“其实自己单干也挺好的,人家玲玲自己干,可挣了钱了。”

  姚启华说:“玲玲家的背景你又不是不知道,对有关系,有本事的人来说也许挺好,对李晓珍这种老老实实的人,一没有关系,二没有本事,她怎么干?有关系、有本事的人是极少数,还是老实人多,咱们商店也就出了一个玲玲,个别代替不了全部。李晓珍开店开不起,摆地摊经常被赶走,拣废品都没有地方放,我们刚才到她家,她弟弟撵她,气得她正在家里哭。她妈就盼着她上了班,就有地位了,就好找对象了,自己有个家,就不用受气了,要不对方一听下岗的,没有工作,谁要呀?”

  王经理说:“想不到李晓珍离婚了。”

  刘琴说:“还不是因为夫妻俩人都下岗,怎么生活?在家能不吵架、不打架吗?不离婚还等什么?”

  王经理说:“下岗也是迫不得已,他爱人单位还比咱们早下岗呢,我们下岗也是正常的。”

  姚启华笑着说:“难道你们当领导的是比着下岗?让职工下岗反而有理了?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王经理答不上来,尴尬地也笑笑。

  

  一天,姚启华接到单位电话说要开会。

  全体职工大会上。王经理却是宣布不能上岗的理由:“国营企业没有积极性,已不适应新形势的需要。现在要搞活经济,就必须砸烂‘大锅饭’。国营企业职工对国家财产漠不关心,比如商业部门普遍存在的问题就是商品卖出去卖不出去也不去管,我们单位就存在的采购进货也不管是好是坏的问题,造成的损失都是单位承担。况且现在我们也没有能力去购置柜台、货架等固定、消耗品及流通商品,假如出了这部分钱,管理不好,经意不善,出现亏损,还是倒闭下岗,那咱们何必呢?咱们下岗已四年多,好多人都适应了,我看有的人还不想回来,上级主管部门也批准咱们可以不恢复上岗。”

  有的职工听到这些就问:“商店就连购置一些柜台、货架的钱都没有吗?”

  有的职工问:“自从实行小组承包,经营核算,利润分成,绩效工资;积极性不是都有了吗?怎么不好管理?”

  王经理说:“那商店也得给出流动资金呢。”

  有人就说:“我们自己销售自己处理流动资金。”

  有个副经理说:“商品积压怎么办?”

  有职工就说:“从今以后各组处理各组的不就行了?”

  王经理说:“商管委已经定了,政策就是砸烂‘大锅饭’,现在下岗的多了,又不是光我们下岗,大家就不用说了。”

  刘琴说:“王经理,你要让我们继续下岗,那我们就选姚启华当经理,让她领上我们干。”

  刘琴话音刚落,大家纷纷鼓掌,表示同意。

  姚启华在商店很有威信,当组长多年,还是工会委员。

  姚启华站起来说:“有愿意回来的就让他们回来,有不愿意回来的就不回来,王经理说的没有积极性,可以教育他们,领导就是做工作的。职工是会吸取教训改正的。咱们想点办法,商店是国家的,也是我们全体职工的,自负盈亏,卖成啥算啥,卖多少挣多少,这就砸烂了‘大锅饭’,为什么非要职工离开商店才算砸烂‘大锅饭’?下岗四年来,有生活好的,但也有困难的,自己租不起门面,摆摊没有地方摆,每天低三下四的没有一点尊严,回到商店就是挣不了钱也算是有点面子,这经理多好当呀,况且共产党员就应该组织群众,帮助群众,特别是对需要我们去解决困难的,要不共产党组织是干什么的?”

  王经理早把她笑眯眯的脸黑了下来,听了姚启华的话说:“我是执行上级的决定,传达上级的指示。我会把大家的意见向上级汇报的,今天的会就先开到这里。”说完掉头走了。

  

  过了一个星期,商店又通知开会,还是全体职工大会。

  讲话的是商管委主任杨俊,因为他经常来商店,大家都认识他,有五十六七的样子,他讲话的内容无外乎是重复王经理的论调,搞活经济,调动积极性,砸烂大锅饭。

  正当人们听的不耐烦的时候,他提高了嗓门:“可能大家还没有弄清楚,咱们商店在前几年就还有一个身份,叫城南百货有限股份公司,董事长也是王经理,董事长就是终身制。董事会是以入股的钱算的,我听说,咱们的人都把自己入股的一千块钱要回去了,那就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了,是不能再选别人的。”大家目瞪口呆,真有被戏弄的感觉。

  刘琴站起来对商店领导们说:“你们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不向职工讲明白?”

  王经理说:“谁骗你们了?留退自由,谁强迫你们退了?”

  刘琴说:“你讲过选举权的问题吗?你对我们说入股就能分红,你却没有给我们分过一分钱。你不是资本家,这商店没有你的一分一厘,商店是国家的,财产是国家的,你是商店的党支部书记兼经理,我们问你怎么和香港电视演的董事长一样的称呼?你说董事长是虚的,是为了给大家发奖金设小金库方便,这不是你说的?我们现在选姚启华是当城南百货商店的经理,又不是选她当城南百货有限股份公司的董事长。”

  杨主任说:“中央有个经济专家,叫吴敬琏,提出中小型企业的改革就是要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这就从消极转为主动,企业改革的方向不是放权让利,而是让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所以现在把国营企业变为董事会负责制,其实城南百货商店已不存在,以前任命城南百货商店经理的大太市百货公司已撤消,意味着城南百货商店也撤消了。现在就是城南百货有限股份公司了,董事会负责制,你们只是让有限股份公司托管,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一说了。”

  虽然商店从一九八二年就开始改革,职工们从那时就听到了奖金、利润、等等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汇。至今已经改革二十二年了,改革的词汇越来越听不懂,现在又跑出经营权所有权分离?商店职工大部分都是初中生,高中生,毛泽东时代过来的人,单纯又纯洁,哪见过这些名词?更是一头雾水,大家只是理解了下岗就是没有正常收入,难道所有权分离,就是商店已经不属于职工所有,那属于谁?大家理解不了,心里很不舒服,但也没有什么道理会讲,也许人家专家说的对,刘琴气的再无话可说,姚启华也再没有什么理由讲出来。

  刘琴和坐在周围的职工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当时退股的情景,估计现在持股的就是现在留在商店的那几个人,职工几乎都退了,同意姚启华当经理的人都没有了选举资格,姚启华也没有被选举资格。那些想上班的职工彻底失去希望。

  魏明站起来说:“不管城南百货商店也好,还是城南百货有限股份公司也好,这商店是国家的,又不是某些个别人的,为什么剥夺我们工作的地方和权力?”

  又有职工说:“刘琴说你们欺骗我们,说的一点儿也不过分。王经理,四年前让我们下岗你是怎么说的?说我们是领导阶级,起带头作用,这如今怎么就不让我们上班了?四年来,我们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等着你们,你们就这样对待我们?没有了我们,你们领导当得还有什么意义?”

  又一名职工说:“现在贷款还完了,退休的越来越多,你们发工资的人数越来越少,那你们收的租金干什么?是应该让职工上岗的。”

  王经理说:“这是国家的规定,现在经济体制改革,就是要砸烂大锅饭,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执行上级指示,不执行就是我犯错误。”

  职工们无言以对。职工们下岗已经四年,没有工作,没有应有的收入,却怀有梦想,他们以为经过他们勒紧裤腰带的艰苦努力,商店还完贷款,他们就可以轻装上阵,就可以再成为一名企业的职工,再可以融入集体的欢乐中。现实出乎了他们的想象,曾经引以为自豪的工人阶级,现在什么也不是,他们心如刀绞。

  停了一会儿,许多职工提出给增加工资。

  王经理说:“刚才杨主任讲的,你们都听懂了,你们入股的钱已经拿走,就不是城南百货有限股份公司的人,你们属于百货商店的人,但百货商店已撤消,你们只是我们托管,你们的要求,等董事会研究后再说。”

  这是王经理第一次以董事长的名义说董事会,那神态、那声调、让人们看出她被红利收买的卑鄙无耻,让人们看出了她背叛职工,抛弃职工的冷酷无情,让人们看出了她从共产党的书记转变成董事长的丑恶嘴脸;让人们看出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百十名工人的生产资料——城南百货商店据为己有的掩饰不住的奸笑。

  

  上不了班,李晓珍再想找对象成家化为泡影。上不了班,姚启华干什么?失去了集体的存在,对她还有什么意义?她恨王经理的决定,也恨上级部门的政策。

  开会的时候,姚启华、刘琴、李晓珍就在一起坐的,李晓珍一片希望被打断,李晓珍知道姚启华、刘琴上不上班都关系不大,她俩的情况都比她好,她认为她们的发言几乎是为了她。散会后,她们一起出来,李晓珍什么也没有说。姚启华看着她那悲痛欲绝瑟瑟发抖的样子,骑上自行车离她们而去的背影,几乎要落泪——为李晓珍也为自己。

  姚启华对刘琴说:“你看王经理那恶心劲儿。”刘琴说:“四年多,就给咱们发那么一点工资,她们可是发够财了。现在贷款还完了,收那么多租金就她们几个人拿,就撑不死她们?她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我就奇怪国家的政策是什么政策,这明明就是让领导拿钱,人家不拿都不行。”姚启华说:“化公为私,百十个人的单位,怎么就变成他们六七个人的了?这就是砸烂‘大锅饭’?让他们吃小锅饭?商店不开业,搞出租就是搞活经济?咱们闹不懂!”

  第二天,才刚八点多一点,李晓珍就敲开了姚启华家的门,对姚启华说:“你陪我去市委,找市长问问,为什么要让我们下岗?我想不通,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没有人管我们了?我们怎么活?和市长反映反映。”姚启华看见李晓珍,眼睛里放着光芒,从来没有见过李晓珍这么坚强勇敢,就毫不犹豫地说:“好的,咱们再叫上刘琴。”

  三人九点半不到,来到了市长办公室。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同志接待了她们,看上去很客气,只问她们是什么单位的,也不问她们的姓名。他一听说她们是百货公司的,就说:“去年,也是你们百货公司的一个单位,领导、群众都是傻老冒,自己的地方都没有人管,被附近的居民占了,因居民互相抢劫单位的东西打出人命,才真相大白,原来这个单位的人都下岗没有人管,白白让人占了五、六年,你们听说了没有?”

  姚启华看他笑着讲这件事,就也微笑地说:“那你们制定的是什么政策?为什么要让工人下岗?让国家的财产没有人管?”男同志见她们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就自我解嘲地说:“你们有什么事呢?”李晓珍抢先提出要求:“我们要求免王经理的职,选姚启华当经理。”

  刘琴说:“为什么要让我们下岗?什么叫大锅饭?难道百十个人的单位,变成他们六七个人的就对了?”李晓珍是听懂了商管委主任杨俊的话,但她认为,更上一级的领导是有能力改变王经理的职务的,刘琴对自己劝姚启华退股悔恨交加,所以两人都抢先表达。

  男同志听了她们提出的问题,觉得可笑,所以他一直微笑着,他也不计划深入了解,就回答道:“你们想选新的经理?以我的经验,新的还不如旧的好,旧的都贪够了,贪心就不大了,还能给你们发120块钱的工资,换上新的,才刚开始贪,欲壑难填,到时候60块钱也给不了你们。砸烂大锅饭是邓小平说的,现在坚持邓小平理论,你们回去好好学习学习邓小平文选,你们反映的问题都是小问题,就不算问题,想开点就行了。”

  姚启华禁不住地问:“那以你的逻辑贪污就是应该的?难道现在就没有大公无私,体恤群众,廉洁奉公的人吗?”男同志说:“你们就天真,这世道哪有这样的人?没有一个不贪的,我说的绝对没有错。”刘琴说:“邓小平说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然后带领大家一起富。她们已经富了,又是共产党的领导,有责任有义务带领职工共同富裕,就不应该让职工下岗,职工下岗工作艰难,现在职工不用说富裕了,就连生活都生活不了。你们对共产党的基层干部就不管不问?就放任自流?任她们胡作非为?不应该撤职、免职?怎么没有廉洁奉公的人?你们是非要把廉洁奉公的人逼成贪污犯?把好人逼成坏人?难道化公为私、贪污盗窃是对的?你们是怎么制定政策的?”

  市委的男同志突然大笑起来,说:“邓小平从来没有说过,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然后带领大家一起富,邓小平说的是指地区,一个地区富了,另一些地区可以少交税,邓小平说我们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要想达到社会主义共同富裕的高级阶段,我们还需要几代、十几代,几十代人的努力,我们能制定什么政策,我们是执行中央政策,一看你们就没有学习过邓小平讲话,你们有时间好好学习学习,你们能找出邓小平说的:‘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然后带领大家一起富。’的出处,你们找我来,从此我头朝地走,你们还是回去吧。”

  姚启华早看这人不顺眼,想不到市委干部就是这么胸无大志的人,国家和人民真是毁在他们手里了,就气愤地说:“你们当领导的本应该好好为老百姓着想,可你们却官官相护。‘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们就不能好好制定一些政策,制约一下当官的吗?要不大大小小的官儿都是不务正业,不去做工作,多少单位的领导都是不顾工人的死活,出租国家的地皮房产,自己拿钱,领导干部到底是国家财产的保护人?还是国家财产的出卖人?领导干部到底是给人民制造财富?还是给人民制造贫穷?国营单位到底该不该出租?要是该出租,就国家统一出租,统一收钱,统一给我们发工资,大太市的最低工资标准六百元,我们才拿一百二十元,你说让我们怎么生活?”

  这时,男同志不微笑了,有点不耐烦地说:“砸烂‘大锅饭’是大势所趋。刚才我就告你们让你们学习邓小平讲话的。”

  李晓珍一线希望被打断,但还是不甘地说:“我回家就学习邓小平文选。”

  男同志连连点头说,对对对,好好好。

  她们再不能和他沟通,真是对牛弹琴,大失所望,三人白跑了一圈,回了家。

  这一晚,姚启华失眠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一幕一幕在她脑海闪现,职工们的欢声笑语,美好的时光,集体的温暖,如今分崩离析,各奔东西,为什么会这样?伤感?叹息?无法形容,一夜睡不着觉。

  

  李晓珍回家,就迅速找《邓小平文选》学习起来。《邓小平文选》一共三卷,她急不可耐,真想一口气读完,好解除她心中的疑问。第一卷是一九三八——一九六五年的,她觉得对她现在面临的问题教育意义不大,就没有看。第二卷是一九七五——一九八二年,她一算邓小平时代是从一九七八年开始的,所以她就翻出一九七八年的开始看,第一篇学习的是《在全国科学大会开幕式的讲话》,至第三卷全部共一百六十三篇文章,她用了五天时间读完。

  李晓珍学习了《邓小平文选》后,彻底改变了她对邓小平的崇拜,原来“砸烂‘大锅饭’,是邓小平说的。这就是杨主任、王经理这些国家干部口口声声执行政策的来源;这就是“专家”让国企变为空壳,鼓吹经营权所有权分离,让共产党的书记变为资本家的代理人的根据;困扰她的两个为什么——一、为什么让工人下岗?二、为什么领导们那样肆无忌惮的让工人下岗?她自己找到了原因。

  当李晓珍看完《邓小平文选》,才发现她和刘琴以及商店职工都心心念念地以为邓小平说的:“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然后带领大家一起富。”在《邓小平文选》里根本没有找到,邓小平就没有这样说过,也没有这样教育过共产党的干部,人们只是口口相传的梦想罢了,回想市委的那个男同志的口气,她才承认人家是早学习过《邓小平文选》,所以人家是那样麻木不仁,她失望了。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给刘琴打电话告她,说:“我读了《邓小平文选》,就没有‘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然后带领大家一起富’这一句话,邓小平根本就没有这样教育过共产党干部,怪不得没有人会管我们,怪不得我们现在连工作都没有了,我们下岗工人是没有活路了。”刘琴听着她情绪有点激动,放下电话,叫上姚启华到了李晓珍家中。

  虽然姚启华、刘琴也计划听市委男同志的话,要学习《邓小平文选》,但还没有顾上学,她俩见了李晓珍就问:“邓小平是怎么讲的?”李晓珍在桌子上拿起《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给她俩找到涉及“共同富裕”字样的文章,翻开《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谈话要点》念到:“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要逐步实现共同富裕。共同富裕的构想是这样的:一部分地区有条件先发展起来,一部分地区发展慢点,先发展起来的地区带动后发展的地区,最终达到共同富裕。如果富的愈来愈富,穷的愈来愈穷,两级分化就会产生,而社会主义制度就应该而且能够避免两级分化。解决的办法之一,就是先富起来的地区多交点利税,支持贫困地区的发展。当然,太早这样办也不行,现在不能削弱发达地区的活力,也不能鼓励吃‘大锅饭。’什么时候突出地提出和解决这个问题,在什么基础上提出和解决这个问题,要研究。可以设想,在本世纪末达到小康水平的时候,就要突出地提出和解决这个问题。”李晓珍念到这里就停下。

  刘琴说:“这是说地区,那咱们商店的领导这些人富了,她应该怎么做?就没有人管了,就永远霸占咱们的商店?她要是死了,难道是她的子女继承?”

  姚启华说:“凭什么?城南商店是国家财产,她就出上两千块钱就是她家的了?”

  刘琴说:“现在回想起市委办公室的那个人,两次劝说让咱们学习邓小平讲话,好像凡是邓小平说的话就是对的,砸烂‘大锅饭’就是应该的。”

  姚启华说:“在本世纪末达到小康水平的时候,我们却下了岗,我觉得邓小平的话是不可相信的,难道凡是邓小平说的就一股道儿走到黑吗?”

  李晓珍说:“砸烂‘大锅饭’就是一些有能力的人容不下没有能力的人,连这一点包容心都没有,怎么可能人家富裕了,再带动你?哦,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从她的眼神里似乎可以看出,《邓小平文选》打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大约她们仨学习《邓小平文选》分手两个多月的时候,有一天,刘琴急匆匆地找到姚启华,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噩耗:李晓珍撞车自杀,已经死亡。

  姚启华和刘琴,又一次到了李晓珍的妈家,曾经放《邓小平文选》的桌子,摆上了李晓珍的遗像,她的母亲苍老了许多,彼此相见,泪水夺眶而出。

  她的母亲坐在床上,靠的被子,悲痛欲绝;有气无力的给她们讲述了李晓珍最近一段时间的样子:“自从商店开完会决定不再上岗,晓珍就万念俱灰。她说她工作没工作,爱人没爱人,孩子埋怨,弟弟生气。她常常不是唉声叹气,就是以泪洗面,好长时间没见过她一次笑脸。两个多月,就再没有摆过地摊,没有拣过纸片子、酒瓶子,就在外面瞎转悠,我还以为她是找工作,万万没有想到前天下午出了事,交警说是她专门撞车的,不怨司机。”停了停又说:“我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没有难活过。六七十年代困难,可我家人少,算是好日子。现在老了老了我活成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上了一辈子班,我1958年上班,1990年退休,怎么就让你们下岗了?不让你们上班了?”

  她悲痛地向姚启华和刘琴发问,边说边就用枕头上的枕巾拭泪。接着又说:“我们老一辈还没有下过岗,现在你们年轻一辈却要下岗,我们年轻时哪是你们这样?外孙子他爸爸也是早早下岗,他俩但凡有一个不下岗,两人也离不了婚,晓珍是喜欢人家的,就连他住了监狱还等他,可是人家变了。现在说不上来,我们肥皂厂听说也下岗,你说年轻人不让上班让干什么?好好的一个厂不知道要怎么样?我们厂的肥皂是多有名呀,肥皂多好用呀。”

  姚启华听着,觉得老太太气得话多了,但也顺着老太太的话想到了肥皂厂这片地区,虽然大太市北面是企业单位居多的工业区,南面是事业单位居多的高教区,但在南面还建设有一大批轻工业单位,如这一片厂区的大太肥皂厂的肥皂,大太电池厂的电池,大太灯泡厂的灯泡,大太针织厂的秋衣、袜子,大太日化厂的雪花膏、卫生球,都是很有名的,大太老百姓都认这些厂的产品,以前她们商店就经常进这些厂家的货。如今的这些厂倒闭的倒闭,破产的破产,出卖的出卖,当初老百姓喜欢的那些物美价廉的商品早已不见了踪影。

  又听老太太说:“听人说转产呀,肥皂家家都用,转什么产?领导就是找借口让工人下岗。老一点的下就下吧,可中年的青年的下了岗怎么办?像你们这四十来岁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下了岗,怎么办?有本事的还是少数,我的这两个孩子都是没本事的,就愿意在单位干,人家让干啥就干啥。晓珍是个可怜人,下岗,离婚,对她伤害太大了,她太难过了,撇下我不管,也不管孩子,她解脱了,把伤心悲痛留给我,我真是命苦,我今天为什么受这份苦这份罪?我真的好想我的女儿呀!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呀?”

  老太太呜呜的哭了两声,又擦了擦泪说:“我从小就是个苦命受罪的人,我受的第一次苦第一次罪就是给人家当童养媳,我是一九四零年生的,我三岁时父亲给日本人当劳工被打死了,五岁时母亲也病死了,就当了童养媳,一点点大就给人家干活儿。毛主席好呀,共产党好呀,解放了,我就不当童养媳了。上完小学,一九五八年我从我们老家来到了大太市肥皂厂参加了工作,认识了晓珍她爸爸,我们同岁。一九六零年我们结婚,晓珍是一九六二年生的,她弟弟是一九六五年生的,我身体不好,我是生的少的。”

  又听老太太讲到:“我是工作到1990年退休的,她爸爸是1995年退休的,退休的第二年,她爸爸也是车祸死的,过马路没看见车,晓珍是不想活了专门撞的,和他爸爸不一样。”

  老太太停了停又说:“现在怎么会让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坏?让工人下岗?晓珍还不到40岁,下岗没有了工作,离了婚,本想着能再上班,能再找个对象,结果梦她想破灭了,她怎么活?她没有了出路。”

  老太太又重复着这些话,这些就是她的心结,她老泪横流,边说边哭,姚启华和刘琴也默默流泪。她似乎说累了,再不说话了,茫然空洞的眼睛看着窗外,姚启华起身拿起暖壶给老太太倒了一杯水。

  李晓珍的死深深刺激了姚启华的心灵,她母亲失去女儿那痛不欲生的样子,也是姚启华有生以来第一次见。

  回到家里,姚启华痛苦到了极点,她万万没有想到,李晓珍会自杀,李晓珍母亲那泪流满面的情景常常出现在她的脑海。

  回想和李晓珍曾经的青春岁月,一起劳动,一起送货,到乡村,到厂矿,仿佛就在昨天。

  回想四年前,当时决不要轻而易举的答应下岗,也不会有李晓珍今天的悲惨命运,真是悔恨交加,是职工们自己愚蠢?还是王经理是个骗子?

  李晓珍的四年梦却成了死亡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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