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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壮的最后一搏 ——评优秀传统京剧《打渔杀家》

2013-09-23 12:48:56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南山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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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壮的最后一搏

 

  ——评优秀传统京剧《打渔杀家》


 

  自是梁山余寇,那堪伺驾当途。英雄流落反江湖,会饮夕阳荒浦。

  休论神仙皇帝,打渔终被人渔。杀他一地黑葫芦,夜海横刀归去。

 

  ——调寄《西江月》(观京剧《打渔杀家》)


 

  本人于文艺是个门外汉,但有一端嗜好,就是观赏京剧。趁着这节日长假,把一点观剧的随想贴出来,也算是献给朋友们的礼物。

 

  从小爱读《水浒》,长成爱打抱不平,也上过山、造过反,也题诗、也发配,自然是喜欢水浒戏。而若要评选优秀剧目,我便投《打渔杀家》一票。此剧和《水浒》沾一点边,不算正宗“水浒牌”,但比其他水浒戏都要好。

 

  这戏好就好在:讲了阶级矛盾如何在生产活动中产生和发展,讲了国家与革命的关系及暴力之必须,还讲了失败后继续革命的问题。这后一点尤中我意。可能是生长于英雄没落之地的缘故吧,较之于革命胜利后的张扬,我更喜欢研究革命的失败。而《打渔杀家》讲的就是梁山起义失败后,那些不愿被招安的“余孽们”顽强生存和继续抗争的故事。

 

  “阶级的存在仅仅同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打渔杀家》正好从这条历史的主线入手,不是为儿女私情,不是为功名利禄,也不为什么意识形态,仅仅因打渔而杀家,因生产关系而展开阶级斗争,上升到暴力革命,所以抓住了那个时代阶级斗争的主流和实质。这是该剧不同于其他水浒戏的地方,难能可贵。

 

  清末的余治先生,鉴于镇压长毛之经验,尤其恼恨这出戏。他在《翼化堂条约》中说:“《打渔杀家》以小忿而杀及全家,……藐法纪而炽杀心,更适足开武夫滥杀之风,破坏王法,端在于此”,他呼吁各地应“立议永禁”(《得一录》)。

 

  在“家有千担粮,前仓堆后仓”的剥削者眼里,些许渔税银子真算不了什么,为这点儿小事而大开杀戒,实在有违“普世价值”,甚至够得上“恐怖主义”的罪名。可是,正如戏主人萧恩所言,“天旱水浅,鱼不上网,”生计且难,哪里交得起渔税?而稍请宽宥,则有群凶暴打上门。到官府告状么?结果却是“吕子秋为官不正,仗势力欺压我贫穷的良民;上公堂他那里一言不问,责打我四十板就赶出了头门”。这就完全断绝了萧恩们的活路。而“不做这河下生意,却拿什么度日呀!”——这是“小忿”吗?

 

  湖南花鼓戏也有同一剧目,那里面葛先生的一段唱词,虽带着痞气,却暴露得更为充分:

 

  收税是件快活事,

 

  耀武扬威鹰见鸡。

 

  生意好歹谁管你,

 

  莫少东家一分厘。

 

  少了分厘灾祸起,

 

  不死叫你脱层皮。

 

  砸你门来封你店,

 

  拿你财物抢你妻。

 

  东家好将阎王比,

 

  判官小鬼,我们的!

 

  人民是理解这些事实和道理的。该戏后来非但一直未被禁绝,反而成为各主要剧种的保留剧目而长演不衰。几乎所有的京剧表演名家——马余杨麒谭,梅尚荀程张——都偏爱这出戏。老一辈艺术家大都是穷苦出身,演绎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声情并茂。经过他们的再创作,该剧更显出经典魅力。时至今日,剧本又被选入中学语文课,真可谓家喻户晓。这现象表明,《打渔杀家》里的确有着一些耐人深思的东西。

 

 

 

  宋江起义事,有见《宋史》和《大宋宣和遗事》记载。而梁山演义,则本于民间艺人说唱。至元末施耐庵首开小说系列之滥觞,此后续家蜂起,版本纷呈。流传较广的有:《水浒》(七十回本)、《水浒传》(一百回本)、《水浒全传》(一百二十回本)、《水浒后传》(四十回本),以及近人梅寄鹤先生发现的《古本水浒》(一百二十回本)等。其中又以《水浒》(七十回本)和《水浒传》(一百回本)两种最为流行,且引起五百年后的举世大争论。

 

  施耐庵本人就是一个造反派,参加过元末农民大起义。他的进士学衔,系张士诚的私立学堂所授,国家不承认。从现有资料看,大革命失败后,施氏有一个庞大的写作计划。以我揣度,那完整的水浒故事,应由聚义(即《水浒》七十回)、行道(即《古本水浒》的后五十回)、招安、余绪这样四个部分构成,暗合“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胜利”的逻辑,全本当有一百五十回到一百八十回之多。想是施老先生力不从心,只写到行道为止,且有虎头蛇尾之嫌。

 

  招安和余绪诸章节都是由后人续写的。那招安的途径,《宣和遗事》记载为张叔夜所迫降,这和施氏的原设想一致(公孙胜的留帖和卢宋二人的噩梦),但不知什么缘故,后续者均不采纳。另一途径就是走李师师的后门,罗贯中便循此续写了《征四寇》五十回(四寇者,方腊、田虎、王庆及辽也)。这五十回续前七十回,便合成一百二十回的《水浒全传》,刊行时去掉其中征田虎、王庆的部分内容,就是百回本的《水浒传》。

 

  那结局又有两种,一是为皇室效忠(如《征四寇》),一是把这些人全都杀掉(如俞万春的《荡寇志》)。

 

  金圣叹删批《水浒》七十回,只取故事最精华部分,至于行道部分,或因原本行笔粗糙,或觉得情节雷同(类似《西游记》的八十一难),所以删去了。而招安一节,依金氏之为人性格,当然是没有比有好。

 

  余绪部分即《水浒后传》,是由明末义士陈忱完成的。这又是一位造反派。篇头诗曰:“千秋万世恨无极,白发孤灯续旧编。”该书自阮小七梁山泊祭灵始,继而愤杀蔡京爪牙张干办,邂遇孙新顾大嫂,隐居太湖捕鱼为生。后来联络李俊乐和等人再次举义,处死了蔡京、高俅等四奸佞,并投身于当时的抗金战争。故事的结局相当滑稽,说这伙人迫于形势,弃寨突围,竟跑到暹罗国(今泰国)建立起根据地。李俊当上了国主,还获得高宗皇帝的册封,继续“替天行道”。颇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意味。更有新意的是,还有一批“红二代”如花逢春,原对立面如扈成等人,也加入了革命队伍。有人说,《打渔杀家》里的萧恩即是阮小七的化名,而《水浒后传》中并无《打渔杀家》的故事,但二者的旨趣确是相同的。

 

 

 

  我所感于《打渔杀家》的,还在其艺术上的震撼力。既有《锁五龙》那种决绝的豪气,又带《白毛女》中彻骨的柔情。然其境界远高于《锁五龙》,而寓意更深过《白毛女》。

 

  这戏虽由《庆顶珠》中的两折合成,但全无其他折子戏的那种斫痕,而是圆满地表达了主题。全剧共分六场:

 

  首场是个楔子,混江龙李俊和卷毛虎倪荣出场。这两人一登台便宣示主旨:“蟒袍玉带不愿挂,流落江湖访豪家”。可见,他们并非是“闲无事江边走走”,而是暗怀着“串联”这个真实意图的。

 

  第二场展现萧恩父女打渔的场面,与李倪二人相会于湖畔,适逢葛先生讨渔税,双方发生争执,显出爱憎分明的阶级界线。该场戏为全剧点睛,也是艺术巅峰之处。最大特点是设计简洁、语言明快、用意深邃、套路开放,通过演员的精湛表演,便给人以绝美的享受和感染。

 

  在众多文艺创作中,贫门女总是真善美的典型,而父女情尤为作家所眷顾,如后来的《白毛女》,《红灯记》,都是如此。

 

  萧桂英和父亲萧恩的两段对唱,最显演员功力:“——摇橹催舟顺流下,江水滔滔卷浪花。劳碌不分冬和夏,父女们打渔度生涯。”“——父女打渔在河下,家贫哪怕人笑咱。桂英儿掌稳舵父把网撒,年纪迈气力不佳。”这唱段设计何等巧妙:不单表现出父女相依为命、生活之艰辛,更突出他们勤劳、善良、正直的品格,再配以如画如诗般的场景,又暗示劳苦群众本身就如滔滔之水,寓含“既可载舟亦可覆舟”之意。

 

  萧恩同李、倪二位的对话编排也颇具匠心,寥寥数语便将当时的社会环境、人物性格、思想倾向交代得一清二楚:

 

  李、倪:萧兄为何这等懦弱?

 

  萧恩:他们的人多。

 

  李、倪:你我弟兄也不少。

 

  萧恩:他们的势力大呀!

 

  李、倪:欺压你我弟兄不成!

 

  萧恩:这就难讲话了。

 

  起义者之间生死与共的战友情谊,通过萧恩一句由衷的自语(“——这才是我的好朋友哇!(笑)哈哈......”),加上女儿桂英那句至理的唱词(“知心人说的是知心话”),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是萧恩那苍劲有力的一声叫散:“猛抬头见红日坠落西斜!”——令人玩味无穷。

 

  限于篇幅,其余各场毋庸赘述,简言之:第三场是揭露反方阴谋,通过丁员外父子同葛先生、大教师的对话,披露阶级斗争的实质,豪绅渔霸同官僚机构的关系,以及经济矛盾上升为暴力对抗的必然性;第四场是正面冲突。开头那段脍炙人口的唱段(“昨夜晚吃酒醉......”),京剧各老生流派都奉为经典;第五场是个过场,反方早已预设了“明日送他到有司衙门,打他几十板子”的阴谋,只是萧恩此时还全然不知;第六场是全剧的高潮,从抢原告出首到奋起杀家。

 

  出首这个情节,反映出萧恩思想的局限性,即对官府和旧法制仍存有幻想。这一点,连李俊倪荣辈也不例外。如第二场中,他们追究渔税的来由,也要问“可有圣上旨意?”“可有户部批文?”底层人物的觉悟有一个过程,这种情节安排是不可或缺的。当他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走投无路时,便义无反顾地去“杀家”了。

 

 

 

  鲁迅和毛泽东都指《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然而,反了皇帝又待如何?刘邦、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都反皇帝,为的是自己做皇帝——“反皇帝”同反皇帝制度完全是两码事。宋江们的“聚义”迟早是要转变为“忠义”的。我把这种转变称之谓“农民起义性质异化规律”。就其过程而言,“农民没有文化”,而无文不能治国,当起义农民一旦取得初步的胜利,他们的领导集团就必须向地主阶级学习“治国安邦”的各种本领,包括政权体制,统治艺术,经济政策,文化思想。一些加盟入伙的“饱学之士”,就成为传授这种文化的“军中之师”,而封建的传统伦理便是最基本的教材。通过这种“学习”,起义农民的精英集团便“上升流动”到统治者的地位。对这些人来说,革命胜利了,但于整个阶级而言,革命失败了。用今天的时髦话说,这个过程叫做“告别革命”。

 

  皇帝制度的基础是地主阶级的生产方式,承认皇帝制度就是承认这种生产方式。

 

  纵观人类社会历史,每一种生产方式的发展与转变过程,都可以分为量变阶段和质变阶段。由此,阶级斗争也分成两类:甲类,同一生产方式内部的阶级,如奴隶与奴隶主,佃农与地主,雇佣工与资本家之间的斗争;乙类:代表新旧两种不同生产方式的阶级,如地主与奴隶主,资本家与地主,以及他们同各种小生产者之间的斗争。

 

  甲类阶级斗争并不改变生产方式本身,因而,作为反抗这种生产方式的劳动者阶级,总是失败的一方。那每一次抗争的结局,或是被镇压下去,或是在旧的生产方式内更换一批统治者。《打渔杀家》一类农民阶级斗争,搞了几千年、几万次,也无外乎这两种结局。

 

  只有为改变社会生产方式而进行的乙类阶级斗争,才可称之为真正的革命。历史上的地主阶级和资本家阶级都有过这种荣誉。这种阶级斗争的结局,就是旧生产方式中对立的双方同归于尽,代之以新生产方式中的阶级对立,从而使整个社会得到革命的改造。

 

  迄今为止,一切被剥削阶级所举行的革命,都属于甲类阶级斗争。这些革命不是死于失败,就是死于胜利。所谓死于胜利,即不是整个被剥削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而是其中一部分人——革命的既得利益集团——上升为统治阶级,于是社会的一切很快恢复原来的样子。

 

  但说到改变旧生产方式,却不是单靠棍棒刀枪可以做到的,这有赖于生产资料技术属性的进步。否则,奴隶主社会不可能进步为地主社会,地主社会也不可能进步为资本家社会;旧的阶级即使一时被消灭,还会再次冒出来,复辟。在漫长的封建时代,农民曾多次地举行起义,统治者也多次被消灭——中国有二十四史,就算二十四次,其实不止——但只要还存在宗法式的地租经济形态,那农民起义或改朝换代的结局,都只能是新一批地主阶级上台。直至出现了大机器商品生产,资本经济取代了地租经济的地位,这才最终根除了地主阶级。

 

  所庆幸的是,今天的无产阶级,正处在一个不同于它的前辈的、生产资料技术属性飞跃发展时代。新的技术属性已使生产资料越来越无法为私人所占有,生产活动亦将从有限的社会化扩大为完全的社会化,社会剩余的丰度也达到足以消灭强制劳动的水平。同时,掌握新技术的无产阶级,获得了以往一切被剥削阶级所不具有的社会组织能力,开始由旧生产方式下的阶级向创新生产方式的阶级转变。于是他们所进行的阶级斗争,也将实行由甲类向乙类的转化:不仅同旧生产方式的代表资本家阶级作斗争,而且要同一切企图上升为社会绝对方面的准阶级作斗争。这实质上就是终结私有制和一切阶级的阶级斗争,具有根本性的革命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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