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平邦：一个女无产者的诞生——评电影《万箭穿心》

　　一个武汉女人，叫李宝莉。

　　颜丙燕饰。

　　若在10年前，她该是以卖鸭脖子起家而最后攒成亿万身家的来双阳(《生活秀》，陶红饰)，但今天她只能是“女扁担”李宝莉。

　　李宝莉曾经有一个不算美满但尚算温饱的家庭，老公马学武是一个国有大厂的小科员，夫妻俩拉扯着儿子，结婚数年终于熬到分了一处房子，一个新生活的画卷眼看就要展开，就看着他们如何在上面画图了;电影《万箭穿心》以一个朝气蓬勃的开头，却将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李宝莉压低到不能再低，颜丙燕的到位表演让观众几乎与马学武同时从电影开始的第一分钟就对这个武汉婆娘充满怨毒，好的演员的演技都如高超的骗子，李宝莉这个角色从一开始就欺骗着观众，整部《万箭穿心》就是让人们从对她的怨毒看起，最后等到对她的感佩和悲悯在心中升腾。

　　小说里的李宝莉，作者方芳更多是提前交待了她的美丽与善良，但电影里，导演王竞和演员颜丙燕都先期将李宝莉的个性处理到极致化，极致庸俗极致刻薄，正是因为这样的极致，才催生出她的老公马学武很快从厌家变成出轨，从出轨变成弃世，即使出轨，仍然获得了不少观众同情，可以说观众这时候更多是被这个老实巴交又心有不甘的武汉可怜男人绑架了。

　　马学武的弃世，对剧情来说是最重要的转折点，对观众来说是致命的打击，虽然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人不会同意马学武的自杀决定，但这仍然没有将他们的情感推倒向李宝莉。

　　颜丙燕将李宝莉表演得始终没有任何讨巧观众的意向，电影从一开始到马学武自杀，再到最后，李宝莉其实一直在与观众意愿的对立中生活着和表演着，所以，当马学武死后，观众们其实是又被导演和女主演推向他们的儿子――那个埋怨了母亲李宝莉十几年的马小宝一边，也就是说，在马学武死后，颜丙燕表演的其实是马小宝眼中的李宝莉，一个曾经逼死他的父亲的女人。

　　被颜丙燕表演出来的李宝莉的故事，以及她的性格，一点儿也没有按观众平常需要的思维进行，换句话说，她表演的李宝莉并不想为获得观众的好感――如同情、喜欢、热爱而表演，而是沿着另一条往往要出乎观众意料的逻辑进展，比如，老公死后，她选择与感情不睦的婆婆共同抚养儿子，她放弃卖衣服的生意，加入“扁担”大军成了低人几等的“女扁担”，还有那个曾经因打人犯法入狱服刑的建建结束刑期后，她开始接受这个已经被主流社会完全排斥的男人。

　　因为这时她自己也在被抛弃。

　　直至最后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品学兼优”的儿子抛弃。

　　这时候，再看当年那个漂亮、辛辣、能干的李宝莉，已经历经岁月艰难的折磨，变成一个粗俗、黝黑、木讷的劳动妇女――颜丙燕在《万箭穿心》的后半段用惊人的比原生态还要原生态的形象，宣告了10年前那个普通的城市普通家庭妇女的死去，和另一个极具符号化的无产妇女的诞生。

　　她口口声声将自己的命运归为自己房产位置的“万箭穿心”，她的粗俗、黝黑和木讷的形象，质朴、愚蠢和自卑的思维逻辑，其实才更令银幕前的我们“万箭穿心”。

　　一前一后，李宝莉的褪变过程，像原本完整的一张皮，经过某种化学作用，被从中撕开为鲜明的两层，10多年前，老公活着时的那个撒娇、任性过的李宝莉不见了，只留下这个赤裸裸的带着鲜明无产者阶级烙印的李宝莉。

　　还得多提一下马小宝这个人，这个被含辛茹苦的母亲养大，这个带着怨毒成长，这个一旦获得上大学的机会就可以声称抛弃母亲的畜牲孩子，其实，电影给他的转变以充足的“正义理由”：爱，对父亲的爱。

　　这就是悲剧，母亲如此爱他，他又如此爱父亲，是这些质朴的爱又让他们最后各奔东西，成为一对过路母子――但在逻辑的最深处，他们母子的悲剧更缘于十多年时间过去，他的母亲已经彻底堕落为一个让他不可以接受的无产者阶级，与另一个叫建建的地痞终生厮守。

　　其实，除李宝莉外，马小宝这个形象也被做了极致化表现，我就从他身上看到了当下许多凭苦读迈入大城市的那些孩子们的影子，尤其是他们心中的那些怨毒，所以，真诚建议这些人都能有机会看看这部《万箭穿心》。

　　话说回来，若没有这种阶级性内容的包装，李宝莉个人的生活悲剧是难以获得社会的普遍同情的，电影里，女人做扁担，李宝莉并非第一个选择者，而是在老公死后因生活所迫，直接加入了那个被主流社会抛弃的阶层，这个过程几乎是不可以逆转，而自从她堕入此列，终生也就只能与建建这种“刑满释放人员”组合成一体。

　　其实，李宝莉曾经的闺蜜万小景(赵倩饰)亦是片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曾经亲密无间的这对姐妹花，因为年轻时嫁了不同的人，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但万小景的出现并不为否定李宝莉，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表面富足的万小景过的是另一种更没有尊严的赤裸裸的物质生活，电影虽然没有拉开篇幅对其进行更为透彻的呈现，但那种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的态度其实已经有了。

　　我可以将电影那个相当淡定的结尾看成创作者对李宝莉命运的无可奈何，但对我们这些满怀同情的旁观者来说，这样的结尾亦可以给我们最大的解脱，我们可以说，这仅仅是部电影，而最好的表演就是最好的欺骗，欺骗。

　　没必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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