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平邦:《竞雄女侠秋瑾》：天堂志，地狱心

天堂志，地狱心

司马平邦

一直觉得，辛亥革命时代的仁人志士，是中国历史上命运最苦的一批革命先辈，他们因启蒙、自新和救国而比平常人沦入更大的精神及肉体痛苦，甚至不得不为了成全理想而抛却生命，他们的精神和情感往往深陷在从天堂到地狱的四重无间对立轮回里：

封建主义与反封建主义的对立。

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对立。

而还有一个人，所深陷的地狱到天堂之间的无间对立轮回又别人又多两重的：

扼杀女权与捍卫女权的对立。

她，就是号称鉴湖女侠的秋瑾，秋竞雄。

也就是说，在她的精神世界里，从地狱到天堂，有六重无间的对立轮回，想想精神世界里的她，站在地狱最深处向上仰望，她望到天堂的距离永远要比别人远一半。

从历史和文化意义上说，她叫女权的先驱；从人性和世俗上说，她是最命苦的女人――她比当时中国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知道天堂在哪儿，也比当时中国的任何一个女人更知道自己离天堂有多遥远，不知道者尚可以浑浑噩噩，但自知者如秋竞雄，则不得不献出自己的幸福、母性和性命用来攀登从地狱到天堂的悬梯，1907年，离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王朝的最后胜利还有4年，也就是她才攀登到那个悬梯三分之一处时，就为之献身。

临死之前，他向监斩的县令李钟岳请求，不要枭首。

我在《竞雄女侠秋瑾》里第一次听说她死前的这个请求，为之落泪。

电影里，当年光复会会长徐锡麟对秋瑾（黄奕饰）说，他们现在做的是事，可能正如几十亿光年外的星星，当人们看到它们的星光时，它们已经殒落了。

只在百年过后，我们也才明白，中国只有一个秋女侠。

所以，表演秋瑾，显然不能像表演孙中山。

除了要展览那一代革命者共通的大义和理想，秋瑾还有一层束缚要打破，就是一个女人天生的苦命。不过，好在《竞雄女侠秋瑾》里黄奕饰演的秋女侠，这命苦之运，恰恰被表演得最为生动。

片中，秋瑾家有一个失声的哑女仆人复生（陈嘉桓饰），是她的丫头，在她离家革命后，替她给一双儿女当起了娘亲，这是一个最容易被忽视的角色，也是这部香港商业电影最不香港的一处安排，但实际上，在任何一个重要段落，即秋女侠从大家闺秀到引颈成快的每一个重要故事里，复生都必须到场，都恰到好处――她在不断提醒看电影的观众，你们今天的看的电影的主人公不是个革命家，而是个女人。

正如程小东把白蛇传的故事套上一个稍有禅意的爱情寓言，邱礼涛干脆将这个悲壮得不能再悲壮的个人民国前史套上一套华丽的武侠动作之壳，我万没想到，明明带着悲壮缅怀的心情来观瞻秋女侠，大部分观影时间，我却沉浸在令人血脉贲张的精彩动作戏里。

尤其是黄奕与熊欣欣的那场室内斗杀，黄奕的身材、身手都像一个功夫深厚的行家，不知道导演和动作指导是如何让她做到如此以假乱真的，还是黄奕本人为此真的下了功夫。

本片与许多电影的另一不同处是，它公开打出“根据历史改编”的正剧招牌，因此，无形中增加了剧情戏剧性上的难度，使之不得不忽视一些情节碎片的必然性的逻辑关联，而重在渲染情怀、抒发豪情。这也全赖于黄奕表演上较为准确的表现力，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这位名垂江湖与历史的名女人一个道貌岸然的高贵表情，而始终怀着一颗悲戚、隐忍和倔犟的地狱之心，这让观众对人物也能始终保持最切近的同情心，时刻不忘这是那个年代志在天堂而心在地狱的最为苦命的女人啊。

至于其女侠、其革命家的那部分，由那几场几乎满分的动作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

其实，以闪回性结构表现秋女侠一生中最精彩的年华，我相信这里有作为人物传记，戏剧性往往会出现太多缺位，这样，下心思调整讲故事的顺序，即调整结构显然是条最便捷的捷径，可以让故事丰富起来。

另外，黄秋生在电影里饰演的那位李钟岳――秋女侠于轩亭口就义之时的监斩官，又是一个极为同情秋女侠的体制内中层官员，凭黄秋生的用心演绎，李钟岳的犹疑、矛盾和自省倒更让人对当时那些封建制度下同样被压抑和扭曲的人们多了一层理解和同情。

历史上，李钟岳在监斩秋瑾后，反因同情之而受到牵连，终于在秋瑾就义106天后自缢身亡，正因此，1930年代秋瑾庙落成，李钟岳的牌位也供于其中，一个屠杀指挥者死后的牌位被偏置于那个被他屠杀的人身边，这就是中国的历史，而两个屠杀者和被屠者身后灵魂的相通相容，又包含着地道而复杂的中国文化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