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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健:数位化——《台湾110天》之第005天

2024-04-15 15:06:38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欧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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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按:笔者汉学中心邀请作学术访问,于2015年11月16日抵台北,2016年3月4日返回福州,为期108天。在编纂《魏子云欧阳健学术信札》之馀,以一般大陆游客难能实现的方式,深入接触台湾的大千世界,了解这里的山川景致、社会风俗,逐日写出所见所闻所思,并配以实拍的照片,而成《台湾108天》,既是对台湾的文化观察社会批评也是自己的学习体会和思想记录期望通过文化寻根和国族认同,实现祖国和平统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起微薄的推动之力数位化》是5的日记,敬请关心台海局势的诸君,批评指正。

  数位化

  ——《台湾110天》之第005天

  欧阳健

  2015年11月20日(星期五),阴。

  晨六点起来,伟英已蒸好饭。看电视,王如玄又有军宅问题,陈建仁则变危机为转机,柯文哲说,六位候选人中有五人与其有交往,看得眼花缭乱。

  八点半,寿菊来接我们去国图,继续参加“全球视野下的汉学新蓝海国际研讨会”,连同昨天开了整整两天,仿佛与世隔绝,收获与感想都不少。

  十多年来,台湾数位典藏与数位学习计划,取得了相当成绩。中研院副院长王汎森院士自称是“不会游泳的教练”,他在《数位人文学与新汉学》的演讲中说,台湾已建立100个机构,750网站,成果入口是《典藏台湾成果联合目录》,并以观察者的角色,探讨“数位”与“人文”的伙伴关系,如“知识分子”一词,由二三十年前每年在报纸上出现几千次,至近几年减少为几百次乃至几十次,反映出台湾社会“知识分子”的式微,证明数字化处理大数据,能由定量到定性,从而带来开拓学术领域的契机。

  王汎森引用屈万里的话,说不要轻易做出“没有”的判断,要承认“无知之幕”,有些材料你永远不知道藏在哪里;他赞同郭沫若《金文所无考》的“古文献中有习见之事物而为金文所绝无者,此可为判别典籍之真伪及时代先后之标准”,以为应学会从史料的“空白处”进行思考,重新解释观念词汇的起落、竞逐与结合。他还谈到史家和历史意义的建构和呈现,如清代考证学发达,学者之间的联系靠的是书信,如果以GIS(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即“地学信息系统”)来进行多节点式的、宏观的观察,考察信件的流向,碰到什么,讨论什么,如何实现知识的分享等等,是非常有趣的课题。他展示了对“新汉学”的一种想象:不只重视一个山脉中峰与峰的历史,也关注如微血管的周遍全身,这是多节点的历史,是动态过程的历史,所以要处理比原先更多元、更广泛、甚至更多细节的历史文本,它是海底捞针式的挑战,这就需要发挥数位工具的作用。他提醒与会学者:数字化不是可以取代人的研究,而是让人得到一个方便。它和人是伙伴的关系,是不断的对话与互动。要注意数位人文的盲点与克服,不要被关键字所限制,以至丧失了整体的脉络。数位资料应当放在整体时代环境中评估,要注意“发散”和“收敛”两种不同思路间的冲突和矛盾。要处理好人文学的“虚”与“实”,应如龚自珍《尊史》所说,史学应“大出入”。他特别强调:人文研究的主体终究还是“人”,应以人为核心,关心人间真相,追求人文丰富性,以建立伙伴式的合作,由人的观察,人的思考,人的解释综合而成学问。以数位工具为“器”,博观而约取,以彰显汉学之“道”。观察、综合、分析、解释,永远是人文研究不变的核心,数位技术可以帮助开启更多的可能性。王汎森侃侃而谈,显示出博学与睿智,既高屋建瓴,又细致入微,所言皆深中肯綮,令人折服。

  会议的召开,势将推动数字化事业的深入。关于是否应创建一门数位人文学的讨论,触及到了问题的本质与核心。就实质而论,人文学是本体,数字化乃是新形势下采用的工具和手段;换句话说,数字化是为更好地开展人文学研究服务的。当然,由于数字化的采用,不仅可以减少大量简单重复劳动,带来速度上的便捷和规模上的拓展,而且可以引领思维方式与研究方式的变革,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但从数字化的实践看,目前尚处于起步阶段,许多尝试尚是初级水平。最令人担忧的是对象与手段的倒置:研究古代散文、古代诗歌、古代小说,不是对古代散文、古代诗歌、古代小说怀有真正的兴趣,想要探究古代散文、古代诗歌、古代小说的底蕴,而是将古代散文、古代诗歌、古代小说作为数字化的试验品,强拉古代散文、古代诗歌、古代小说充作数位化的奴仆,以至于化学问为游戏,化神奇为腐朽,徒然好玩热闹而已。

  如台湾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许雅惠的《北宋晚期金石收藏的网络与脉络》,侧重点在以数位网络分析来处理金石图录,整理北宋晚期收藏家与他们的社会网络,进而探讨相关的政治与文化脉络。本文以吕大临《考古图》为基点,展示了六七幅以软件画出的人际之间的网络图,以收藏家姓氏籍贯与藏品数量为坐标的动态图表,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窃以为金石学是以青铜器和石刻碑碣为主要研究对象,着重于著录和考证,以达到证经补史的目的。作者的兴趣不在金石即古器物与古文字本身,而在所谓“收藏圈”即由个人形成的网络,反映出数位运用中的避重就轻倾向(另一篇论佛经的数字化,偏重于寺志的考察而非经义的参悟,与此极为相类)。即就收藏网络而言,收藏者与收藏者之间的关系,是异常复杂的,用一条线连接的两个人名,会有非常不同的状况,不能都简单地说成是“脉络”。《红楼梦》中贾赦强要了石呆子珍藏的扇子,你能用一条线将他们连接起来,说成是密切的“网络”吗?即使将他们连接起来了,对证明扇子的文物价值与艺术价值又有什么意义呢?

  再如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研究员刘苑如与研究助理罗珮瑄的《疾病感觉地图:地理信息系统(GIS)视野下的文本世界》。发言由二人交替上台,先由刘苑如介绍她们的“新”,不新在数位系统的新,而在从文本角度看是否能满足文本阅读的问题意识。文本阅读的核心在于建立意义,每个类目代表一个问题,数据还原为话语,数据又创造文本。她们选择《世说新语》《冥祥记》《搜神后记》三部魏晋南北朝小说,对其篇目人物进行快速数据化,构架了疾病事件的文本性,以建置“小说疾病叙事数据库”。罗珮瑄再说明数据库的建构方式,诸如文本与时空,理想文本,资料的基础,异常与非常等等,并以表格、图像来描述历史上的疾疫地图与小说里的疾疫地图,人间关系与疗愈关系。病人、施者、协调者之类。最后由刘苑如做结论,讲叙事,信息量,疾病与情感,象征的符号,关系情境等等。主持本场报告的中研院台湾史研究所研究员兼所长谢国兴,说了一句俏皮话:“看起来很有学问,听起来不大懂。”“讨论人”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张哲嘉则说:“那么长的篇幅,不知讲些什么,那些图反而遮蔽我的眼睛。”我都有同感。本文给自己提出的任务是借助魏晋南北朝小说来建置“小说疾病叙事数据库”,对于数字化的大数据而言,这本不是什么难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神怪小说数量众多,著名者有曹丕的《列异传》,张华的《博物志》,郭氏的《玄中记》,干宝的《搜神记》,葛洪的《神仙传》,王嘉的《拾遗记》,陶潜的《搜神后记》,刘义庆的《幽明录》、《宣验志》,刘敬叔的《异苑》,祖冲之的《述异记》,任昉的《述异记》,东阳无疑的《齐谐记》,吴均的《续齐谐记》,殷芸的《小说》,颜之推的《冤魂志》,还有一批以“志怪”为书名的小说集,如《曹毗志怪》,《殖氏志怪记》,《孔氏志怪》,《祖台之志怪》等等,鲁迅《古小说钩沉》皆有辑录,如果将所有魏晋南北朝小说都囊括进去,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那样也许能称得上是“大数据”,作者仅仅选择三部,能有多少代表性?况且为什么要选这三部?也没有申述充分的理由。《世说新语》,鲁迅称“志人小说”,与佛教灵验小说《冥祥记》、志怪小说《搜神后记》有着本质的不同,以之作为材料时要解决“虚实关系”,操作起来是完全不同性质的。

  再如政治大学语言学研究所与信息科学系特聘教授刘昭麟的《〈全唐诗〉的分析、探勘与应用:以计算语言学的观点》,他讲述利用软件分析《全唐诗》的内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他的精到之处在于指出由于词的歧义,数据往往会出来一连串胡说八道的数字,有时也会非常有用,但诠释真的很困难。从所举例证看,所谓基本分析无非是作品数量的统计,领先的是白居易、杜甫、李白;频率最高的二字字串,领先的是“何处”、“不知”、“万里”,以及使用“风”、“月”的词组等等。但计算语言学不能将“何处”、“不知”、“万里”联缀成好诗,也不能分辨“风月”连用,指的是景物还是世态。计算机能统计诗中的颜色,但它绝对不懂得“春风又绿江南岸”、“独自怎生得黑”句中的“绿”与“黑”,究竟好在哪里。

  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学术论文的题目从何而来?我们看小说是因为有趣,把当作疾病医疗史料来处理未尝不可,但终感到不是从小说本身中紬绎出来,没有把握其内在的价值,而是从外部贴加上去的,充其量不过一种思维的练习,而其末流,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这是特别要注意防止与克服的。数字化的价值与作用,在于帮助人处理解决更复杂的问题,而不是设计所谓“课题”。研究者的当务之急,是端正研究的方向,重点要落在学问的本体,这些都有待在实践中不断地提高和升华。

  数字化工程的得出数据,本身不会说话,这就曝显出人的观念的问题。从鼠标瞬间点击出的成百上千的例证中,甲学者可以举出十条八条来证明一种见解,乙学者也可以举出十条八条来证明相反的见解,这里的关键就在人的立场与态度。如柏克莱加州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叶文心的《沉船记:美船罗妹与晚清台湾》(Shipwrecked: The American Rover and Late Qing Taiwan),其要点有三:1、一个故事:同治六年春,美国商船罗妹号从汕头驶向营口,遭遇大风,在南台湾沉没,船员分乘舢板,登上沙滩,忽然跳出十五六人,将多数人杀死,有一名水手跑到“打狗”,向英国领事馆投诉,副领事坐海军舰艇到出事地点探询,岸上发来枪弹,无功而返。美国驻厦门领事李仙得闻知,调动美国两艘战舰,率一百七八十名水兵登陆,美军大败。李仙得不肯放弃追寻,清朝官员为息事宁人,帮助李仙得进入原住民聚落,取回部分遗骨遗物。2、把平常故事说成历史事件,小题大作:以为这反应双方在沟通上的落差。1867年,天津条约快十年,在作业层面的接触,显示了中外争议的新形态。公示表述的歧义:在美方是“搜寻救援”,在清朝是“惩凶赔偿”,地方官员关于生番“不载版图,为声教所不及”的说法,成为日本争论主权的依据。3、以不太牵强的方式,与主题做一个衔接:东方与西方的数据性质不同。时间,事件发生在哪一天?有阴历与阳历的不同,钟点也不一致,有想象的空间;地点,在什么地方?用的英国绘制地形图。就数据而数据,做结论会出偏差。海洋秩序,信息的需求是不同的,数据本身就是历史。

  其实,就与主题相关的数据而论,罗妹号事件的关键不在时间地点差异,而在判定数据的有效性。文章所用的资料,大量来自西方的外交文书与新闻报导,少量来自清朝官员的奏折,信息源实出当事一方美国水手的一面之词,而当事另一方原住民意旨,则根本没有得到反映,这种信息的不对称,是史家首先要加以权衡的。况且所有的证据多已消失:罗妹号已沉入海底,船长与水手(除了那跑到打狗的一人)已不在人世。从台湾原住民的角度考虑(首先要剔除他们必定“野蛮”的成见),当他们在宁静的南台湾海滩上,突然发现十多个相貌怪异的陌生人,难道不该怀疑他们的身份,并采取必要的措施吗?

  对于李仙得这种人,绝不能用中性的词语来描述,不能说成是“以海洋及陆地为着眼点”、与“汉英语境中有关统治与文明的话语建构”相关的人物。试想,李仙得调动一百七八十名水兵攻打中国的领土台湾,并写下《台湾是中国的领土吗》等著作,渲染“台湾生番的野蛮”,“台湾是灾祸地带”,以“中国的海洋口岸并不安全”为由,宣称“文明国家应该取得台湾,除去野蛮的威胁”,完全是强盗逻辑。文章摘要最后一句为:“罗妹国情事件三十年之后,台湾成为日本帝国的一部分”,仿佛在陈述一件漠不相关的事,这就充分说明,历史研究中不能光有数位化,还须有坚定的民族立场。我们所说的“全球化”,决不是李仙得之“台湾不是清地,外国人当然可以占领”,以为日本可以取代中国,对中国形成包围圈的大亚洲主义。

  会议期间,中午凭餐券领得一份“圆理想便当”,味美而又实惠,这种做法,值得提倡。

  六点结束,寿菊开车送我们到家,然后别去。

  伟英做了晚饭,稍稍看了一下电视,浴,早早睡了。

  夜雨。

      【文/欧阳健,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原创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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