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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赤都心史》连载之二十~二十五

2024-04-13 14:49:39  来源: 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作者:瞿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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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 官僚问题

  俄国社会问题从十九世纪的以来,除九十年时代勃然兴起的劳工问题外,向来在社会思想中占极重要而不得解决的还有三个问题:智识阶级问题,农民问题,官僚问题。封建遗毒,东方式专制政体,使官僚问题种得很深的根底。葛葛里(Gogol)的《巡按》,俄国官僚社会的肖像,几十年,因有社会经济的根源,只在变化不在消灭,革命的巨潮如此汹猛尚且只扫刷得一些。无产阶级新文学中已有“新葛葛里”出现,共产党报纸上努力的攻击官僚主义呢。

  一小学女教师值学校停课,所领口粮不够生活,因就一临时讲席,原来的口粮也没辞去。农工检察人民委员会,委派整理职员予以考核的时候,这位女教师不得不受审判,争辩的结果,反得知审判官中每人至少也得七份口粮呢。

  郭质生和我说:有一营官兼营中政治文化委员会会员,不知怎么样作弊得五百万苏维埃卢布,营长及委员长两人最初假装着不知道。此后营官赂赠营长妻以地毡,却骗了委员长。营长及委员长两位长官的夫人彼此谈起来,委员长夫人吃起醋来了!于是这件事就此发作。营官的老母托质生去看他,他对着质生凄然的说道:

  ——听说判决死刑……枪毙,……枪毙……难道我的命只值五百万……五百万么?……

  8月12日。

  二一 新资产阶级

  无产阶级政府命令如箭的飞来,“店老班”的肚子如牛的胀起。

  一月半前有一共产党的亲戚开了一咖啡馆,托一朋友雇跑厅的女郎,道:

  ——每月十五万卢布,每天两小时的工作,……嘻……嘻,额外钱“在咖啡馆”里他们自己还可以另赚,只要会……请你留心替我找一找。

  郭质生——虽是“非政治主义者”,然而始终是热烈的“忏悔的贵族”;嫉视市侩主义的文化——他听说这件事,暗含隐语的说道:

  —现在又多一出路了。你中国的道学家!以为资产阶级,上等社会清高得很呢,你看,现在俄国机关有多少女郎!战前向来没有过。第一次外交部有女官,大家还诧异呢。现在这班“女官”你想他们怎么样。早晨上衙门,外交委员会呀,教育委员会呀,下半天“公余”,赶紧重新梳掠涂抹起来,上咖啡馆当女役去!又是一条出路!你还不知道,革命时资产阶级破产,这些女孩儿家,速记生,打字生……怎样得上衙门去的呢,革命了,炮火连天。家里一个钱也没有,生意做不成,工厂没收了,丈夫在战线上不是回来,一个女人家年纪又老了,……要吃要用,怎么办呢?唔!哼……女儿十八九岁了,……一清早梳掠同着女儿去看一看“熟人”新任的委员,主任,“怎么样呢!困难得很……想一方法,请你给女儿弄个位置罢,啊哎!”……委员长看一看,眯细着眼说:“好……好,哈……哈!我给你们想法,约你们想法。……”于是成功了,有口饭吃。现在呢……现在呢……新经济一开放商业,哼……“旧的”更倒到“底下”去,新的更爬到“上头”来。

  说得好急激,好急激,……未免刻毒。

  和质生说完之后,顺路出来,天色已竟薄暮,暗地里隐约见前面两个人影,一面走着谈天呢:

  —啊!我今日忘了带“白手套”,出得手汗,好不难受。……你的事怎么样?“得意”么?

  —我给他二百万卢面股分,他还请加。我想他那买卖利钱太少,算了罢。

  新资产阶级发生起来,应着“资本最初积累律”,社会生活的现象中也就随之发见种种“新式”。戏院(私人的),咖啡馆,饭馆,照相馆,市场经济越发扩张了,技师就私人企业家聘请的每月动辄百余万了。

  国家工厂企业也完全改成“每一企业为一法人”的原则,竭力增加生产力,设许多国立托拉斯,种种专利制,——以与私人经济竞争。不但如此呢,政权把得稳稳才好。

  前一月小商人自由集会于赤场,要想立新提嘉(syndicat),当时被苏维埃警察驱散。又一次选举商会,会长每月薪金一百五十万,会员一百万。总共五人,说要“整理”市价,想做投机总机关,又被政府禁止,听说不久就要有合法的商人组织起来呢。——非得使他在国家市政监督之下不可。

  8月15日。

  二二 饥

  东俄旱灾非常之甚。俄国产麦最多的北方,除乌克兰及西伯利亚外,本部向来要算黑壤区,向来运输关系上乌克兰及西伯利亚离中央太远,全靠大俄本部黑壤区的出产。今年却刚刚是这一区旱灾,灾区非常之大。值此劳农政府努力于提高农工生产力之时,又受一大大的打击。革命战祸连年以来饥寒交迫,今年又是如此,真可见俄国无产阶级创业的艰辛。

  劳农政府设着种种方法力图救济。各机关实行赈捐,没有被灾的农村,都派人募收志愿捐助的食粮。各城市中呢,举行音乐会,演剧,募捐;学生,赤军,医生,看护妇热心参加。职工联合会组织募捐队,又到灾区去调查。请外国红十字会来俄考察赈助,——美国还特派一机关来此。

  俄国中央及各省报纸上载灾区通信:“一堆一堆饥疲不堪的老人幼童倒卧道旁,呻吟转侧。……啮草根烂泥。……竟有饥饿难堪的农家,宁可举室自焚。……还有吃死人肉的呢。……”真是惨不忍读。政府茹苦含辛派遣火车去办移民,一切一切……

  莫斯科城市新资产阶级开着辉煌的咖啡馆,饭馆;哼,募捐队去时,大大的商铺,只出得几万钱。“利”……“利”,麻木的神经,暗黑的良心……是市侩主义的标帜。

  欧洲的资本家还想借此鼓弄阴谋,几百万人的性命在文明人眼光里算得什么!俄国经济破败没得法想,也就将就几分。——资本家说“不信”布尔塞维克办赈灾,于是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组织一无党的赈灾会,——就是欧洲政客的同类,他们所认为有名望的立宪民主党呀,社会革命党呀,都加入。自然,有良心的,无资产阶级党派臭味的,廉直的“上等社会”也欣然来做此救济祖国的事业。——葛里基(M.Gorky)还预备亲自到伦敦巴黎去募捐。

  昨天我到托尔斯泰家里,遇见托氏的幼女亚历山大(Alexandre Lyvorna)忽然说,赈灾会被解散了。原来赈灾会决议要分到外国及灾区去募捐或调查。实行时,这些贵族老爷都想借此出境,却不肯到困苦的灾区去,亚历山大亦是会员,当时一同被捕,审知无阴谋关系即刻就放出来了。据说不但是执行不执行那议决案的问题,有几个人还有凭藉这一联合组织作政治的诡谋呢……唉!

  8月29日。

  二三 心灵之感受

  一间小小的屋子,以前很华丽的客厅中用木板隔成的。暗淡的灯光,射着满室散乱的黑影,东一张床,西一张凳,板铺上半边堆着杂乱破旧的书籍,半边就算客座,屋角站着一木柜,柜旁乱堆着小孩子衣服鞋帽,柜边还露着一角裙子,对面一张床上,红喷喷的一小女孩甜甜蜜蜜在破旧毡子下做酣梦呢。窗台上乱砌着瓶罐白菜胡萝卜的高山;一切一切都沉伏在灯影里,与女孩的稚梦相谐和,忘世忘形,绝无人间苦痛的经受,或者都不觉得自己的存在呢。那板铺前一张板桌,上面散乱的放着书报,茶壶,玻璃杯,黑面包,纸烟。主人,近三十岁的容貌,眉宇间已露艰辛的纹路,穿着赤军的军服,时时拂拭他的黄须。他坐在板桌前对着远东新客,大家印密切的心灵,虽然还没有畅怀的宽谈。两人都工作了一天,刚坐下吃了些热汤,暖暖的茶水,劳作之后,休息的心神得困苦中的快意;轻轻的引起生平的感慨回忆。主人喝了两口茶,伸一伸腰站起来,对客人道:

  ——唔!中国的青年,那知俄罗斯心灵的悠远,况且“生活的经过”才知道此中的意味,——人生的意趣,难得彻底了解呵,我想起一生的经受,应有多少感慨!欧战时在德国战线,壕沟生活,轰天裂地的手榴弹,咝……嘶……咝……嗡……哄……砰……硼,飞机在头上周转,足下泥滑污湿,初时每听巨炮一发,心脏震颤十几分钟不止,并不是一个“怕”字;听久了,神经早已麻木,睡梦之中耳鼓里也在殷鸣,朝朝晚晚,莫名其妙,一身恍荡,家,国,父母,兄弟,爱情,一切都不见了。那里去了呢?心神惫劳,一回念之力都已消失了。十月革命一起,布尔塞维克解放了我们,停了战,我回到彼得堡得重见爱妻,……我们退到乡间,那时革命的潮流四卷,乡间农民蠢蠢动摇,一旦爆发,因发起乡村苏维埃从事建设。一切事费了不少心血办得一个大概。我当了那一村村苏维埃的秘书,家庭中弄得干干净净,——那有像我现时的状况!不幸白党乱事屡起,劳农政府须得多集军队,下令征兵。我们村里应有三千人应征。花名册,军械簿,种种琐事,我们在苏维埃办了好几天。那一天早上,新兵都得齐集车站,我在那里替他们签名。车站堆着一大堆人,父母妻子兄弟,牵衣哀泣,“亲爱的伊凡,你一去,别忘了我……”“滑西里,你能生还么?……”从军的苦情触目动心。我们正在办公室料理的时候,忽听得村外呼号声大起,突然一排枪声。几分钟后,公事房门口突现一大群人,街卒赶紧举枪示威,农民蜂拥上前,亦有有枪械的,两锋相对;我陡然觉得满身发颤,背上冰水浇来,肺脏突然暴胀,呼吸迫促,昏昏漠漠不辨东西,只听得呼号声,怒骂声,“不要当兵”,“不要苏维埃……”哄哄杂乱,只在我心神起直接的反射,思想力完全消失,胡……乱……——我生生世世忘不了这一刻的感觉,——是“怕”,是“吓”,是“惊”?……不知道。

  主人说到此处换一口气,忙着拿起纸烟末抽了一抽,双手按着心胸,接下又说道:

  ——然而……然而……过了这几分钟,我就失了记忆力了。不知怎么晚上醒来,一看,我自己在柴仓底里。什么时候,怎么样子逃到那地,我实在说不出来。自然如此一来,我们乡间生活完全毁了。来到一省城里,我内人和我都找了事情。过了几月才到莫斯科这军事学院里。我内人留在那省里,生了这一个女孩子,——主人拿手指着床上,——不能去办事了,口粮不够吃,我一人住在莫斯科,每一两星期带些面包(自然是黑的)回去,苦苦的过了一年。什么亦没有,你看现在内人亦来此地,破烂旧货都在这屋子里,俄国现在大多数的国家职员学生都是如是生活呵。可是我想起,还有一件事,是我屡经困厄中人生观的纪念。有一次,我上那一省城去,——那时我家还没搬来,——深夜两点钟火车才到站。我下站到家还有二里路,天又下雨,地上泥滑得不了,手中拿着面包,很难走得,况且坐在火车上又没有睡得着,正在困疲。路中遇见一老妇背着一大袋马铃薯,竭蹶前行,见我在旁就请我帮助。我应诺了他,背了大袋,一直送他到家,替他安置好。出来往家走,觉着身上一轻,把刚才初下站烦闷的心绪反而去掉了。自己觉得非常之舒泰,“为人服务”,忘了这“我”,“我”却安逸,念念着“我”,“我”反受苦。到家四点多钟,安安心心的躺下,念此时的心理较之在战场上及在苏维埃的秘书席上又如何!

  主人说到此处,不禁微笑。女孩的酣睡声,在两人此时默然相对之中,隐隐为他们续下哲学谈话的妙论呢。

  9月10日。

  二四 民族性

  旱灾非常之可惊;要征取新资产阶级的慈善捐,不如使他们自掷“缠头”,“孤注”,国家跑马厅因此又开跑马赛会,抽头赈济灾民。

  我因病懒懒的不能去看,宗武去参观归来,告诉我许多很有趣味的事。

  跑马厅中赌注下得很大,竟有百余万一次的输赢,——新资产阶级的生长竟如此之敏捷,豪举胜事,固不必说,只要真有益于饥民。

  座中有一老妇,和宗武谈起,他怎样知道马的好坏;每次他都说得中,谁胜谁败;并说,现时居然留着几匹名马,革命前他就看他们跑的,——他是一跑马厅赛赌老内行;宗武因听他口音别致,问起来,原来是匈加利人。——不知道怎么样,流落在俄的匈加利资产阶级,在此经过两次革命,受尽磨折,难怪他肆评俄国民族:

  ——我不是俄国人。俄国人还了得,弄了个劳农政府,教人表亦随便带不得,真正有趣!……唉!不必说起。你瞧,这沿街的小孩子,卖纸烟,不受教育,哼,农村里去看看,农民蠢得像猪一样,个性不发达,有事一哄一大群,谁亦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可是居然哄起来了;再则他们一面要地,怕地主,地到了手,政府问他要食粮,又舍不得了!真奇怪的民族。

  九月十三日。

  二五 “东方月”(中秋作)



万里奇游,饥寒之国。
闻说道“胡天八月雪”,
可也只萧萧秋意,依依寒色;
只有那赤都云影,掩没了我“东方月”。



月圆月缺人离别,
人离别,长相忆。
万古“中秋”,未入欧人诗思词说。
原万族共“婵娟”,但愿“婵娟”年千亿。



又何必,人相念,月相望,细问太阴历?
欧亚华俄——情天如一。
团乐梦影,灯前不堪回忆,
独恨那凝云掩映,希冀一线俱绝。



秋原黄叶,才领略别离滋味,
怎知道,有灾乐流乱,更饥寒万里。
只听那琐碎的蹄声,凄凉的雨意,
催嫦娥强现半面,掩云幕,永诀矣!

  9月16日(阴历八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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