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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赤都心史》连载之十~十九

2024-04-13 14:18:56  来源: 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作者:瞿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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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 “俄国式的社会主义”

  德国经济调查员兼外交代表史德勒(Paul Sthler)博士曾来访。他说德国革命后疮痍未复,现时协约国强迫德国赔偿巨款,——其实是枉然的。德国俄国经济恢复中必须互相辅助,他来此就是作正式缔结外交关系的预备的。最近德国共产党还要求政府与俄通商,德国或者就派公使。我们问他来俄的感想,他说资本家是可以推翻的,资本却不可以毁的,——无产阶级胜利后,那资本就是无产阶级国家的库藏,俄国革命中或者有这一类误点。至于政治关系却还有一层:俄国智识阶级向来与平民特异,隔离,不相了解,革命中种种经过,这一点未始不是一根本远因。德国社会情况不同,假使共产主义革命突现,他的过程一定不与俄国相同。

  伦敦《Daily Herald》报的通信记者亚尔史孛葛(Alsberg)和我们说,他来此几月,确知道,苏维埃政府是现今俄国唯一的政府,至于共产主义的建设,因为战事和内乱的缘故,还没有什么成就。他又介绍我们见美国资本家房德列浦(Vanderlep)及《旅俄六周记》的作者朗塞(ArthurRansome)。房氏说他此来乃是为堪察加订租约的事,愈速愈妙,新大总统哈定对俄政策还没一定,所以迟滞。堪察加租约如成,美国可以供给各种原料,及主要的工业品机器等,俄国方面,木材,皮货,矿产种种天然的富源亦可以开发。

  今天我们又见着通商人民委员会副委员长列若乏。他告诉我们许多苏维埃政府的国际关系:

  俄国与国外通商,是政府的专利。现在国外的关系已经很好,英国已经正式签约,德国就在这几天内,其余边境各小国及意大利,捷克斯拉夫,都已结通商关系,俄国代表在国外大概都尽先同无产阶级的组织,各生产协社,工人协社等接洽之后,再和资本家商量,外国商人在俄国的,暂时只在我们通商人民委员会里接洽,俄国政府担保他的利益。现在俄国还正努力协理各种租借地,借外国资本来发展俄国工业——社会主义的基础。战事革命,工业毁坏太甚。内战继起,令政府不得不注全力于战事,一切原料及工业生产品都用在军事上。机器不够用,技师非常之少,技术程度又太低——战争时俄国技师死者甚多。所以非聘用外国技师,购买外国机器来发展工业不可。不但机器,就是工业附属品,如工厂中所用电灯泡等,也须向外国购买,如此情形,自然不得不和外国资本家相接洽。

  列若乏还着重的说:“没有工业就没有社会主义,况且决不能在隔离状态中实行新村式的共产主义……我们俄国革命史上十九世纪七八十年时代盛行的民粹派(Narodniki)主张无工业的农村公社社会主义。马克思派和民粹派的争执的焦点就在于此。你们想必很明白,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决不能行这种俄国式的社会主义。……当然并且必须和暂时没倒的外国资本家相利用,——发展工业培植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基本;……看罢,资本家胜呢,还是我们?”

  4月11日

  一一 宗教的俄罗斯

  愁惨的阴云已经散尽,凝静的死雪已经化完,赤色的莫斯科渐渐融陶于明媚的春光。蔚蓝的天色,堆锦的白云,春气欣欣,冷酷的北地风雪已化为乌有了。基督救主庙壮丽的建筑,辉煌的金顶,矗立云际,依然昂昂突显神秘的奇彩。庙旁旷园,围着短短的灌林,初春的花草,鲜黄嫩绿,拂拭游春士女的衣袂。

  俄友郭质生来谈,说今天是俄国旧历复活日曜日,家家都插“瘦柳”,教堂中行大礼拜呢,因邀我们去看。希腊教的仪式,却是中国人的基督教观念中所没有的。

  莫斯科最大的教堂——基督救主庙,建筑伟丽,雕刻画像都有很大的艺术上的价值。我们进去的时候,人已很多,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握“瘦柳”。只见十余丈高的堂顶上,画着非常之伟丽的耶稣像,四壁辉煌金彩,中间成一十字甬道,甬道的一端,正中有大理石龛,龛前(十字甬道之前)二角有两台:一经筵,一歌筵;十字甬道之他端是庙门,此处和经筵歌筵相对又有两座:左为国皇座,右为神甫座。救主庙的神甫,是全俄最高神甫,革命前受国库供养,统辖全国教堂事务,所谓“国家中之国家”。十月革命后教制仍存,不过与国家政府绝对脱离关系,单受信教徒的供给。我们在教堂中站着不多时,人渐拥挤,最高神甫到了。只见一老者穿着银色长袍,仿佛中国的道士服装,旁有两侍者,服装相类。一侍者手执香炉,垂着银索,在前一面走着,一面荡着,领导最高神甫走向祭坛,歌筵上立刻就唱起圣歌来。大礼拜式就此开始。随后神甫走到堂中向众画三次十字,一侍者展开斯拉夫文《圣经》,放在他前,高声朗读。如此种种仪式,延长约有两小时余。

  我们回到寓所,郭质生问我有何感想。我说仿佛不在欧洲。他笑着说俄国东方文化很深,大多数农民群众,迷信得很呢。——革命之后才稍好些。诚然不错,希望教仪式竟和中国道教相似。

  农民因俄国旧文化的缘故,守旧而且愚味。据郭质生说:十月革命初期,各地乡村中农民奋起,高呼分权万岁,各村通行须有当地地方政府的执照,如此者三月。后来国内战争剧烈,农民少壮都受征调,政府派遣食粮军收集食粮,农民才渐渐忘掉苏维埃政府分给土地驱逐地主的政策而起怨忿之心。现时新经济政策初实行,还时时听见农民反抗的事——他们还不十分相信呢。然而革命前俄国人民有百分之七八十不识字,如今识字者的数目一跃而至百分之五十。最大的原因有两个:(一)二月后政局上不断的起非常之巨大的剧变,虽然沉寂的乡僻地方也渐渐有得政治消息的兴趣,各党宣传者多四出散给报纸。(二)退伍兵士,从战线回家,思想已大改变。——因此现在农民对于宗教的关系稍淡,思想上的改造,已经要算大告成功了。

  4月23日。

  一二 劳工复活

  夜深了。虽是俄国诗人的“五月天气”,晚寒还暗袭行人的衣袂。莫城稠密的街市,一时也稍沉寂,隐隐约约渐听着四处教堂的圣钟殷鸣——陡破夜神的深寂。巷口街梢,三三五五的人影渐现,一时多似一时。教堂钟声愈久愈多,愈晚愈洪,圣诗的歌声摇曳沉抑,萦绕天际。等到夜间一二时,教堂的圣阶前已聚着黑默默一大堆人,星星点点耀炫着信教徒手中的圣烛,画像的高门下排着神甫入庙的仪式,年老龙钟褴褛疲弱的乞丐双手拱着等候基督教徒的慈悲——复活节的夜祭开始了。我们挤在基督救主庙里,人山人海,至少也有两三万,一切仪式也不能十分看得清楚。好容易挤得出来,回寓已经四点多钟,很疲乏。莫斯科城却为一千五百余教堂的钟声——殷洪沉递——的震动飞颤。“异教徒”的清梦也受骚扰。

  复活节是俄国旧历中最大的一佳节,家家户户都相庆贺,今年恰巧和国际的五一节同在一日。俄俗凡逢复活节的一星期,每家设着盛筵,种种食物,鲜美丰盛。儿童得受“复活鸡卵”——鸡卵染着种种彩色,并有玉琢木雕的,友朋亲戚往来宴请,人人相见,都以接吻相庆,即使未嫁的女郎在这几天亦可以和男友交吻。革命后战祸相寻,政府行集权制及劳动券,已经两三年没有大大的过这佳节,食物菜膳不容易取得。今年第一年行新经济政策,开放商业,民间值此佳节,突现活泼泼的气象。

  五月一日的清晨,暖欣欣的朝阳,温和的春风,路上行人却很寂寞。——昨天晚上礼拜归去太晚了,市场又因佳节而停闭。只有莫斯科的中心——赤场附近,设着演坛,无产文化行农民跳舞种种新艺术庆贺五一节。全城电车通挂红彩,游行全城,演说五一节工人运动的复活。我们路过一场,许多教育人民委员会所办幼稚院的儿童穿着新衣呼号“万岁”,场的另一端,又有嘉里宁演说呢。

  我们趁两重佳节的兴致,顺路一访女友。——可是没有接吻,因为东方人的羞态……

  ——啊呀,恭喜恭喜,今天在我们这里吃过节饭。

  ——你们正忙着做菜呢!我来帮你。肉是市场上买的,新鲜么?

  ——昨天买的。现在劳动券废了,东西容易有新鲜的。呀!——我们忘了问你,你们中国有复活节么?

  我因此略略解释中国人的宗教观念,风俗,和对于基督教的关系,他们听得非常之有趣。

  回忆二三月间,我到俄人家里,那冷淡枯寂的生活,黑面包是常餐便饭唯一的食品,中国茶是请客的佳味。现在丰富得多了,可是非得有钱不可,市场物价因投机商业之故很不稳。然而大概而论,大多数劳动人民也受许多方便利益——工厂工资大增,废劳动券而令得购买于市场的可能。——无大工业,或大工业破毁的国家里,那集权制的分配本不适宜;共产方法另有途径,集中的制度暂受技术上的困厄,——仅能为“军事的共产主义”时期暂时的奋斗方法。

  假使俄国的市侩见布尔塞维克的让步,远东初醒的社会科学研究者于此证实马克思所谓社会关系中“经济现象”的现实力。假使莫斯科市民淡于五一节而热于复活祭,更见着经济落后国家的守旧性,小资产阶级心理的反映。

  5月1日。

  一三 “劳动者”

  马克思昂格思,凡遇着笼统言“生产者”,“劳动者”而不辨阶级的差异性的人,必定和他竭力辩论。没有笼统的“劳动者”或“工作者”,而只有:或是自有生产工具的“小经纪者”,他的心理,状态及一切生活习惯完全是资本主义的,——他亦不能有别样的心理——或是雇佣“工人”。

——列宁《俄共产党第十次大会演说辞》

  清风朗日的春早,莫斯科天色已经非常和快,昼时而且很热了。游春士女都到郊外树林草地,一畅郁积。莫愁园畔,莫斯科河边,绿林荫下沐浴畅怀。青青的灌林,悠悠的池水,士女三五,携手并肩,尽着情话呢。我们同着俄友纪务立,苏菲亚·托尔斯泰女士,嘉德琳·亚尔奏莫维次女士(前俄最高法院院长的女儿)同着步出郊外,清风拂拭,全宇宙都在怀抱中了。纪务立却不十分高兴,对我们说道:“你看嘉德琳女士,以前的贵族,那倨傲之态还依然存在,不大愿意理我似的……”我说:“也不见得,你心上不舒服,因为他待你没有你所要的亲热样子罢了,怎说不理呢?他不是刚才还和路旁的农家女问话的么?……

  从莫愁园回来的时候,天色还早,稍微有些风,灰尘蓬勃;路上有一扫街夫,不用水洒,拼命乱扫,尘土腾得更高。纪务立问他为什么不用水洒。

  ——请你问列宁去!他们没有给水,教这样扫的,又怎么办。

  回寓很疲乏,吃完饭在饭厅闲坐。饭厅的女仆坐在自暖壶旁斟茶给我们吃,静悄悄的看着窗帘微拂,随意谈着。

  一女仆说他的兄弟在乡间耕地,今年春天收成或者还好,雨水若是不足那可没希望了。食粮年年政府收尽,乡间生活,也没有城里人说得这样好。我告诉他,今年实行课税法,不致于尽收食粮,很可以多下些种了。他说他兄弟不敢信政府公报上的政策,还不肯多种,恐怕枉费力呢。

  公寓门首,阶沿上坐着两三个人,夕阳红艳,照着他们神圣的劳工颜面。晚风清利,令人回想日间莫斯科河里的沐浴。闲着在门首散步,只听得工人谈说得很高兴。

  ——唔,老兄弟,你知道“劳动义务”也改“劳动税”了。省得他们胡来,还是我们做得来工!

  ——你们新定薪水有多少?我们现在听说快得十倍的薪水呢。

  ——自然,一天一斤面包,一顿中饭,还不好?要什么钱!

  ——别慌!咱们国家工厂口粮还得发呢,钱亦加多,还有我们制的东西,也可以领……

  5月20日。

  一四 “死人之家”的归客

  西伯利亚冰天雪窖中埋没了不少俄国青年热烈的“地底下的”亡命客,从笃思托叶夫斯基(Dostoevsky)以来到革命怒苗的爆发,五六十年,不知有了祖孙父子兄弟几代的志士呢!有一俄国共产党告诉我,他前天得见一很老很老的革命家——“西伯利亚的亲戚”。

  这革命家就是芭烈澳斯基。他革命事业开始得很早,才学过人,政见虽和民粹派相近,而向来是无党的,政治运动中往往站在社会革命党和社会民治党之间。经济财政办实事的才干非常之敏捷周到详细,俄皇政府时屡次受通缉,亡命在国外。欧战时,俄政府从1912年之后反动潮流已息,又值战事,社会问题急迫,不得不俯就维新派稍稍采用革命党中的人才。芭氏返国当军事工务委员会会长。克伦次基政府时曾续为工商总长,十月革命后因阶级斗争的剧烈,卷入狱中。他怠工抵制受革命法庭判决下狱一载半。芭氏详悉欧洲商埠情形,对于俄国的工业——尤其于“采取工业”素有研究,全国实业经济状况了若指掌。所以他在狱中的时候,最高国民经济苏维埃屡次有人乘着汽车到狱中访问请教。监狱中他住的一间房和办公处差不离,地图簿籍满屋都是。当初共产党公布土地国有法,小农慌着出卖田地,农政弄得一时纷乱不已。苏维埃大会时特派代表去问芭氏,芭氏画定“田地仍按公社习惯法一概禁止买卖”,草了一稿,共产党才据此公布。——这是俄国农业经济客观的特点,没有办法!有两次俄劳农政府请他出狱,然必以为国任事做条件,——要委他作交通人民委员长。他不肯答应,说:“附条件的释放我不干。”后来又坐了一年半监狱才出来。现在在彼得城大学当教授。新经济政策实行,他来莫斯科,或者要接办协作社的事情呢。本来俄共产党对于俄技师的利用——智识阶级的才智,亦用集合的办法。芭氏向来是技师联合的首领。全国无论什么地方要用技师,都由那一联合会接洽,——人才的分配,报酬的多寡都由他们自己决定。此来芭氏已经大可有所供献于国家了。

  小小的一间客厅,只有一盏桌灯光线暗暗的,映着窗帘旁的花影在壁上横斜飞舞。几个俄国女郎和东方少年坐着谈心呢。这是莫斯科托尔斯泰家的客室。苏菲亚和我说:

  ——今天有一很重要的布尔塞维克到我们这里来呢,——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长。

  深夜一两句钟,街上人声稍寂,日长天“逛”的俄国士女大半归去了。听得门响,进来了一伟大的黑影。他脱了大氅,露出俄国式的朴素的服装。深沉和静的面貌——纯粹俄国态度。彼此相见,他很奇诧,“中国的新闻记者也到我们这里来了!”谈吐非常之风雅有礼貌,托尔斯泰母女都陪着他问长问短,他还殷勤细问:日常生活不缺乏否?教育委员会的托氏图书手稿整理委员会——苏菲亚母亲是会员,——口粮薪水还能做物质生活的保证不能?他又谈着革命前的回忆,兴致深浓。人也确谨慎老练。

  ——我们充军到西伯利亚去的时候正有意思,现在想起来都另有一种感慨呢。就在这样一辆车里,监差的和流犯同起居,也辨不出来,谁是犯人谁是公差。相待不能苛酷,他们明白。——这才真是所谓“俄罗斯的心灵”。英德监狱公差手中去试一试看!“公事公办”,那才残忍呢!一九一四年反对战争,流到西伯利亚的同伴更不少——杜洛次基也在内,——我们之中大概都是屡次三番发配的。可是那次我们同伴多聚在一起,居然,还在充发地集会结社演讲呢……

  一五 安琪儿

  列尔孟托夫

回飞安琪儿,
低吟绕天梁;
云拥星月惊,
神歌圣意昌。
清灵赞洪福,
天幕阖且张;
大哉我主宰,
竭诚为颂扬。
长抱赤子心,
悲泪盈洪荒;
歌声清且纯,
无言意自长。
此曲留人世,
历炼心志良;
天声自玄妙,
尘俗敢相望?

  6月8日。

  一六 贵族之巢

  两三月前,《劳农公报》初发表开放商业的命令。小商人市侩欣欣然的露出头来。不但小商人呢!体力不能当工人的一班“念书人”,夫人,小姐,受不着职工联合会的保护,口粮所领太少,消费的欲望又高,——这才有了机会。

  十字街间,旷场两面,一排一排小摊子。……人山人海,农家妇女,老人,工人,学生……种种色色人,簇拥在一处。这里一批白面包,香肠,火腿,牛奶,糖果点心,那里一批小褂,绒裤,布匹。一堆一堆旧书旧报,铁罐洋锅,碗盏茶杯,……唔!多得很呢!再想不着:严冬积雪深厚,——我们初来时,劳动券制之下,——这些丰富杂乱的“货物”,都埋在雪坑里冰池底么?经济市场的流通原来这样。可是开端的原始状况还很可怜。学生服装的一两个人或是拿一条裤子,一双旧鞋也算做生意呢。

  远远的日影底下,亮晶晶耀着宝石,金链;古玩铜器,油画,也傲然一显陈列馆的风头。有华丽服饰,淡素新妆的贵妇人,手捧着金表,宝盒等类站在路旁兜卖。有贵族风度的少年,坐在地下,展开了古旧贵重的红氍毹,等着顾主呢……

  现在又过了两月了。亚尔培德街前,许多小孩子拿纸烟洋火叫卖,汽车马车穿梭似的来往,街窗里红玫瑰绣球花欣欣的舞弄他的美色,一处两处散见着新油漆的商号匾额,——啊哎!热闹呢!再不像“冬时”,军事的共产主义之下,满街只有茫茫的雪色,往来步行的“职员”,夹着公事皮包的人影了。

  一间大玻璃窗,染着晶亮的银字:“咖啡馆”。窗里散排着几张小桌藤椅。咖啡馆小室尽头账台上坐着一素妆妇人,室中间站着一半老的徐娘,眉宇间隐隐还含贵倨之态,却往来招呼顾客。

  ——请问,是不是要咖啡,还是中国茶?

  ——两块点心,糖果多拿些!——一男子粗鲁的口音回答着,翘着双腿,笑嘻嘻的和同伴谈天呢。

  ——就来,就来!咖啡一杯,中国茶两杯,点心两块,这里的客人要。……

  馆门开处,一位“美人”走进来了,红粉两颊,长眉拂黛,樱唇上涂着血滴鲜红的胭脂,丝罗衣裙,高底的蛮靴,轻盈缓步的作态坐下,眼光里斜挑暗视,好像能说话似的。拈着一枝烟,燃着了,问道:

  ——咖啡牛奶一杯,有好点心么?

  贵倨的半老徐娘和声下气的答应着。咖啡点心都拿来了。忽然又进来一女郎,服装虽不华丽,神态非常之清高,四处一看,见有那一“新妓女”神气的女人坐在那里,于是不多看,忙找着店主人,问好之后,接口就咕噜咕噜用德国话谈了半天。店主人拿出几万苏维埃钱交给女郎,他就匆匆的走了,新妓女那时已吃完:

  ——你们这里没有牛肉饼么?几万钱一碟?

  ——没有,对不住,可是可以定做,晚上就好,要多少呢?请问。两万钱一碟。

  ——要两碟,浓浓的油。

  说完他就站起来,扭扭捏捏的走出来,走到门口,懒懒的说一句“再见”。店主人忙答应着,回头笑向那半老徐娘,用法文说道:这又不知道是那一位“委员”的相好,看来很有钱呢……

  假使屠格涅夫(Turgeneff)的《贵族之巢》在地主华美的邸宅,现在五十年后,苏维埃俄国新经济政策初期的贵族之巢却在小小的咖啡馆。——原来革命后贵族破产,所余未没收的衣饰古玩,新经济政策初行,流到市场上,过了这两月他们便渐渐集股积聚,居然开铺子了。其实新经济实行,资本主义在相当范围内可以发展。而资本集中律一实现,这班小资本的买卖不过四五月就得倾倒。我初见街头所卖白面包,这是小生意家家里自己零做的。现在已经看得见一两种同式同样又同价的白面包,打听起来,原来已有犹太旧商人复活,做这大宗批发生意,替他算起来,一天可得利几千万苏维埃卢布呢。资本的发展——按经济学上的原则——真是“速于置邮之传命”。

  俄国贵族的智识阶级向来最恨资产阶级的文化,——赫尔岑说西欧文明不外一“市侩制度”而已。现在却都要成可怜的资产阶级中的落伍者呢。虽然……虽然……那“忏悔的贵族”,——“往民间去的青年”,一世纪来在社会思想上为劳动人民造福不浅。共产党领袖中磊落的人才也不少过去时代的贵族呵。前一月我曾遇一英国共产党——很研究俄国文学。他说俄国文化中资产阶级一分都没创造,历来文学家社会思想家差不多个个都是贵族。……

  我的俄国历史教授纪务立说:大俄罗斯民族东方性本重,个性命发达,固然有许多特点优良的国民性,然而缺点也就不少。老实说,一切艺术科学文学的文化不是西欧输入的么?未欧化的大俄罗斯人污秽迟钝,劣性很可见,至于贵族青年有志的,那又是一件事——他们欧化虽不纯粹,始终在历史上占了一过渡西欧文化的地位。如说到小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已近西欧,东方色彩就淡得多。平民之中也可以看得文化性。

  初到莫斯科时,我们认得一英国人——共产党,外交委员会的职员威廉。威廉夫人是生长在小俄罗斯的。他曾说小俄罗斯贵族的地主制——封建遗迹,破坏的较早。那地农家妇女爱清洁,有条理,——日常生活之中才真见得文化的价值。往往在大俄罗斯及乌克兰边境,小俄农家女有嫁给大俄人的;新媳妇进门不到两三天,立刻就要把大俄农村家庭整理一番,油刷裱糊都是新媳妇极力主张的,——他根性就不能忍耐那半东方式的污糟生活。

  6月13日。

  一七 莫斯科的赤潮

  十月革命爆发,莫斯科成了世界革命的中心。这几天正是赤潮高涨的时候。1919年以来万国革命的社会党已经屡次会集于此。现今,1921年的6月,在此城里又要开四个国际大会:共产国际第三次大会,共产国际妇女部第二次大会,少年共产国际第二次大会,赤色职工国际第一次成立大会。

  十七日,各会各国代表差不多都到齐了;在赤场行阅兵典礼欢迎代表团。广大的旷场,几千赤军,步马炮队,工人军事组织,共产党军事训练部,男工,女工,儿童,少年都列队操演。杜洛次基洪亮的声音,震颤赤场对面的高云,回音响亮,如像声声都想传遍宇宙似的。各国代表都致祝词。……“万岁”声……

  昨天共产国际行第三次大会开会式。大剧院五千余座位都占得满满的,在台上四望,真是人海,万头攒动,欣喜的气象,革命的热度已到百分。祗诺维叶夫(Zinovieff)致开会词:“我以第三国际执行委员会的名义宣布第三次的‘为全世界所嫉视的’共产国际大会开会……”下面鼓掌声如巨雷,奏《国际歌》……

  各代表演说庆祝完了之后,还聘请全俄全世界负盛名的名伶沙略屏(Sholiapin)唱歌曲余兴,……歌声入云际。

  沙略屏歌完笑着说:“我虽不是国际主义者,而是国家主义者,今天却有一歌,普希金的词,四国(俄德法意)文字都有译本,请为共产国际代表诸君一歌,恰好应景呢。”歌竟,四座鼓掌不已,坚请沙氏再唱。沙氏说我们唱时行的《劳工歌》,请诸君相和,……于是五千多人的全剧院都卷入《劳工歌》的声浪中了。

  6月23日。

  一八 列宁杜洛次基

  克莱摩宫十三世纪的宫墙,七百年前的教堂——朴素古旧,建筑奇特,当时必是国家中央最大的圣地,而今比着后代西欧式的新殿宇,已竟很低很狭了,累世纪的圣像画壁——人面衣饰,各画之间还留着古艺术的“条件性”,好一似中国的关帝像,希伯来君士但丁文化的遗迹还显然;中央执行委员会,人民委员苏维埃的办公室,都在新殿宇内:巨大的跳舞厅,光滑雪亮的地板,金碧辉煌的壁柱,意大利名艺术家的雕刻,有一部分宫殿,彼得大帝以前的俄皇起居,还另设陈列馆人员指导游览,西欧化后俄国的文明已算会集希腊日耳曼的精髓糟粕;现今则安德莱厅赤色光辉四射,全宇宙映耀,各国劳动者代表的演辞,声音震及环球,——第三次大会的共产国际;今日之克莱摩宫真做得人类文化三阶段的驳杂光怪的象征。

  第三次大会第一天,杜洛次基提案《世界经济现象》,指呈当时经济恐慌稍缓,渐有改善,劳动运动由进攻一转而为防守——资本家反乘机进取,然而这不打紧,共产国际可藉此深入群众,正是历练巩固革命力的好机会。丰采奕奕的杜氏,演说辞以流利的德语,延长到三小时余,……后来讨论时,法国共产党有许多疑问,争辩很久。我们新闻记者中有不十分懂的,因约着布加利亚代表同去问杜氏。杜氏见中国新闻记者很欣喜,因竭力和我们解释,说话时眉宇昂爽,流利倜傥。他说,经济状况窘迫——就是“恐慌”到时,并不一定是革命的时机,有时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的无政府派之激于意气,冒昧暴发,反丧群众的元力;经济状况改善时,工人资本家冲突渐入“经济要求”的狭轨里,然而即此可鉴“社会党人”和群众的密接训练程度增高……“法国同志就是不赞成我这一层意思……”他说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手里一枝短铅笔,因他指划舞弄,突然失手飞去,大家都哄然笑起来了。……

  列宁出席发言三四次,德法语非常流利,谈吐沉着果断,演说时绝没有大学教授的态度,而一种诚挚果毅的政治家态度流露于自然之中。有一次在廊上相遇略谈几句,他指给我几篇东方问题材料,公事匆忙,略略道歉就散了。

  安德莱厅每逢列宁演说,台前拥挤不堪,椅上,桌上都站堆着人山。电气照相灯开时,列宁伟大的头影投射在共产国际“各地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俄罗斯社会主义联邦苏维埃共和国等标语题词上,又衬着红绫奇画,——另成一新奇的感想,特异的象征。……列宁的演说,篇末数字往往为霹雳的鼓掌声所吞没。……

  大会快完,政治生活的莫斯科这次才第一次与我以一深切的感想呵。

  7月6日。

  一九 南国

  ——“魂兮归来哀江南”(庾信)

  阴晴不定的天色,凄凄的丝雨,心神都为之忧黯……污滑的莫斯科街道,乱砌的石块,扰扰行人都因之现出跛相。街梢巷尾小孩子叫唤卖烟的声音,杂货铺口鱼肉的咸味,无不在行人心理上起一二分作用。

  钟表铺前新挂起半新不旧的招牌,也像暗暗的经受愁惨的况味。我走进铺门,只见一老者坐在账台旁,戴着近光眼镜,凄迷着双眼,在那里修表呢。旁坐一中年妇人接着我的表嘻嘻的说道:

  ——呵,你们来开“大会”的,预备回去宣传无产主义么?

  我笑着回答他不是的。他还不信呢。后来又说:“不错不错,中国也用不着宣传,——在中国的资本家都是英国人,和我们从前一样,德国人在此占‘老爷’的地位,咱们大家都当小工!现在又兴租借地了,和你们中国差不离。”我说,你们有苏维埃政府呢。他默然一晌,笑一笑,就不言语了。……

  我回寓来觉着更不舒服。前几天医生说我左肺有病,回国为是。昨天不是又吐血么?七月间病卧了一个月,奄奄的生气垂尽,一切一切都渐渐在我心神里磨灭……还我的个性,还我为社会服务的精力来!唉,北地风寒积雪的气候,黑面烂肉的营养,究竟不是一片“热诚”所支持得住的。

  万里……万里……温情的抚慰,离故乡如此之远,那能享受。习俗气候天色,与故乡差异如此之大,在国内时想象之中都不能假设的,漫天白色,延长五月之久,雪影凄迷,气压高度令人呼吸都不如意。冰……雪……风暴……那有江南春光明媚,秋花争艳的心灵之怡养。

  可是呢,南国文物丰饶也不久(其实是已经)要成完全的殖民地,英国“老爷”来了……想起今晨表铺主人的话,也许有几分真理。……

  梦呓模糊,焦热烦闷,恍恍忽忽仅有南国的梦影,灿黄的菜花,清澄的池水……桃花……

  唉!心神不定,归梦无聊。病深了!病深么?

  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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