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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秋白《饿乡纪程》连载(十一~十六)

2024-04-07 09:39:31  来源: 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作者:崔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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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简介】《饿乡纪程》,亦名《新俄国游记》。瞿秋白的著名散文集,写于1920年10月至1921年10月,1922年出版。当时作者以<晨报>记者身份赴苏,本书即为自哈尔滨至莫斯科的游记。它拨开了国内外反动派所散布的“重障”,真实地报道了十月革命胜利之后的苏俄现实。无产阶级革命所引起的深刻变化,俄国劳动者以主人公的姿态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和创造性劳动,以及革命后的俄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都在作品中得到了反映。苏俄的现实深深地触动了作者,促使他向共产主义战士的高度迈进,因而,这部游记是一个伟大的心灵为了探索真理与祖国的光明未来而经过的一段艰苦历程的实路录,有着巨大的思想意义和文学价值,是"五四"运动时期优秀散文之一。

 

  一一

  到赤塔后,又是迟滞不进。领事往北京,莫斯科两方面所发电报,等来等去不得覆音。时时听欧俄危苦的传言。车子一时没有前进的希望。于是我们三人中又发生改变计划的问题。在哈尔滨时亦因迟迟不行,想留哈研究俄文和共产主义,开春再定计划。到此听说赤塔亦可以找一私家(Pension)寄住,于是又发生这一计划。想在赤塔住下,研究远东共和国的政体及共产主义,俄文俄语也可以有练习的机会,这是我和宗武两人的办法。至于颂华呢,他不习俄文,就想回国。此行沿途都有阻滞,也真焦闷。幸而后来机会好,不然,目的地恐怕就此走不到了。

  在此等待期间,除为社会生活调查之外,也曾访问远东政府的要人谈话。最初我们在远东电信通信社遇见一波兰兵官,他稍懂得几句英文。彼此谈起来也很有趣。有一天我们在远东电信通信社谈着,和通信社里几位记者说起中东路,他们说,我们最好见一见交通总长。波兰人欣欣然的说道:“我介绍你们去远东共和国交通总长沙都夫(Chatoff)的办公室,空堂堂的一间屋子,疏疏朗朗排着几张椅子。波兰人不脱帽子大氅,拖着泥腿的烂靴,一闯一闯的就进去了。他坐下,就伸手拿沙都夫桌子上的烟,说声:“Mojeno?”(可以么?)就抽起来了。我和颂华两人就和沙都夫谈话。沙氏能说英国话,盛气凌人的说:“请发问罢!”我们申述来意并说关于中东路问题,哈尔滨工党联合会会长也屡次和我们谈及,我们表同情于革命的俄国劳动人民,总算还能代表他们正当的利益,在中国舆论界上说几句话,此来经过赤塔,还要到莫斯科去呢,——愿意知道知道远东新政府对于中国中东路的政策。他听说着,“总长”的气焰渐渐低下去,才和和气气的和颂华说:“中东路,赤塔政府决定主张以条约的形式归还中国,中俄有密切的邦交,必须协力抵抗日本的帝国主义,中东路一旦落于日人之手,大非远东各小弱国之福……。”我们辞别出来,第二天又由波兰人介绍见食粮部总长葛洛史孟(Grosman)。葛氏很直率,有诚意,和我们解释新政府在食粮上的社会政策:“俄国认中国为全世界最亲密的友邦,愿意和中国为同盟国,——远东共和国尤甚,——竭诚希望和中国通商,不过俄国因为久受封锁,货物甚少,容易发生投机商业,所以不得不以食粮等营业置于国家监督之下。凡是商人都必须呈报存货的数量,并受政府监督卖价,中国商人如能遵守这两条件,尽可自由营业。就是日本,亦可以和他通商,只要他抛弃侵略政策。商业之必须受政府监督,并不是什么社会主义,——远东国体本是民主共和国。不过投机商人私藏货物,市面上缺乏的时候,再高价出售,贫苦的劳动人民,就要受饿……”葛氏一面和我们谈话,一面办公事,忙碌得不堪。我们同着波兰人出来。波兰人扬扬得意说道:“你看!我们这里非常之自由平等,‘我要见总长就见总长’,可不是么!”

  当时远东共和国新成立,国民议宪大会方在召集,暂时只算临时政府。外交总长克腊斯诺史赤夸夫(Krasnochtchekoff)兼国务总理。我们到赤塔已两次求见,他正有病,不能会客。一九二一年一月二日,方是新年,忽有外交部部员传信给我们,说总理请见。当天晚上,我们到他家里就在外交部。融融的灯光,映着丝罗的帷幕,穿过客厅,转入卧室,迎面来一晚装轻盈的少妇,——克氏的夫人,说着很纯熟的英语,和我们说,克氏有病,请勿过于多谈,恐怕他劳神。我们进卧室之后,见克氏躺在卧榻,很魁梧的体干,刚直的面貌,不像俄国人,却大有美国人的风度。我们问他的问题,早已交给他秘书。他虽觉精神不十分振作,却一一回答我们的问题,丝毫不棼;——最主要的意思是:“远东政府,虽共产党在内,然依本国经济组织,决采共和民主政体,不日召集国会——‘国民立法大会’——着手于新国家之建设事业。远东对苏维埃俄国的关系,是一协约的同盟国,一切自主,唯外交得与莫斯科政府协商。对于中国,竭诚希望缔结密切的友谊的条约……”其余无关紧要,已有颂华的通信,此地再多谈,也无意味。克氏谈吐非常之诚恳,说到意思重要的地方,虽言语喘急,还尽以英俄文重复再四解释。时候已是九十点钟,我们道谢告辞出来。秘书对我们说,他们的国民立法大会,是采普选制的,凡十八岁以上的男女,不论财产的多寡,都有选举权,这次选举,共产党很有把握。

  “社会生活切近的感受,再比之于‘外交式’的考察,使我得一结论:如其仅仅为政治外交上的交涉,大关节目的考察,或是有了‘抽象名词爱’的社会调查家,那么,就是重要人物的谈话,参观,访问也就足够足够了,——况且这是‘新闻记者’的责任;假使除此之外,还想为实质社会生活的了解,要了解人类文化意义之切实隐掩的深处,以至于人生的价值,个人与社会间的精神物质两方面的结构,那就不如以一无资格的‘人’,浸入于所要考察的社会里,一方面又得于考察时,提出自己的观点,置之于可能的最高限度的客观地位上,然后所得才能满足自己的希望,宁可比较的不完全些,不广泛些。”——所以我决定从此多留意我自己冥求人生问题答案的目的,至于“新闻记者”的责任,只能在可能的我的精力限度以内略略尽一些罢了。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十八日到赤塔后,一晃又是十多天,虽则我们一方面为社会生活的调查,一方面做新闻记者“官样的”事务,足以安慰我的“失业苦”,然而我们同领事同行,同住在一车上,谈及中俄外交,所聆诸位领事的清教,又是“纯粹的中国式答案”:一面说得太抽象的,无着落的结论——“贪”“廉”,“爱国”“卖国”,这公使是“好人”“坏人”;一面又说得太具体的,无原则的事实——“俄国人不请吃饭,看不起他,”“俄国不信他的话,什么什么事不和他表同意。”不能回答我,中国外交界方面在某一时期,处什么地位,取什么态度。(譬如说:克伦斯基政府时,中国公使是中立,还是承认?)亦不能回答我,中国外交方面对俄革命有什么具体的意见,留俄华侨当如何处置。(譬如说:陈领事去莫,将行使何种职务,负何等外交上的责任?)亦许他们掩藏,而实在我们自己也不懂。同时,日常一处起居,无谓的应酬话:“我在北京那天打麻雀输多少多少……”等,——这是我所谓中国式的实际社会生活,——因为彼此渐渐亲狎,也就得费许多宝贵的光阴去听他。可是就中却知道了中国外交界几件逸事——笑话!

  陈广平领事在哈尔滨时,预先付印留俄华侨的护照。那一天护照印好了,印刷局的人送来,陈某赶紧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的把他收起来,锁好,又打开,打开又锁上。到了晚上,陈某又把箱子打开,翻看护照,忽然拿着一张,一掀一掀的给刘守清看,说道:“到了莫斯科,这就是钞票呵!”护照费的意义原来如此。我现在想象,他说这话时的笑容,还俨然如在目前呢。

  那时的赤塔管尚平领事,以前在伊尔库次克领馆里,因为和馆员分护照费不均匀,相打起来,因此撤差。现在在赤塔和商会(华侨会)倒还合得拢。反正赤塔亦没有别国领事,尽他一人,和远东搅罢。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和我谈话,灰白色的头发,皮笑肉不笑的脸,打着无锡调的官话,和我这常州人谈话呢:“赤塔这样乱,幸而好,侨商一毫没受损失……幸而好,……哈哈哈!”唉!官僚!官僚!

  这种绝对两个世界的人,——无经验的青年和陈死人的官僚,——相处在一起,日日谈些面是心非的话,精神上的痛苦,固然很大,却还可以借此一窥中国旧生活的内幕。赤塔的生涯也便如此。寒风凛冽,西伯利亚的色彩已鲜明了;“民主共和的”中国的代表,亦决定日期起程前去,叩苏维埃的,社会主义的俄国的大门了。一九二〇年完了;一九二一年开始了。赤塔车站上鲜明的中国国旗,时时映照“民主共产”的远东之穷苦国民的颜色,他们寒颤颤拥着泥烂敝裘,挽着筐子篮子,对着“银烛”高烧的中国专车,闻着“朱门”的酒肉臭呢。“中国人过年了。”在这时却还要些点缀,赤塔领事馆和莫斯科领事循例道贺。这还不算。“中国的”消遣品——麻雀牌,牌九之类——非得请出来“以光佳节”不可!于是我更落于精神的监狱里:一面不得不应酬应酬他们,一面心上挂念着种种须整理的材料。

  赤塔共产党委员会送我们许多书籍杂志,我在他们赌博的余暇中,勉强翻阅翻阅。所得如《俄罗斯共产主义党纲》,如第三国际之杂志《共产国际》,《社会主义史》等,披阅一过,才稍稍知道俄共产党的理论。新年过了,一月四日,启程的诸事停妥,又开车西进。一切停滞的计划都打消,安心向目的地进行罢。哈尔滨得空气,满洲里得事实,赤塔得理论,再往前去,感受其实际生活。

  一二

  阴沉的天色,几万里西伯利亚的广原,蒙着沉寂冷酷的雪影,寒意浸浸,天柱地轴都将冻绝。“冷酷”“严肃”的天然隐隐限制生活之迫促,虽令人失冥幻想象的乌托邦乐及优游余暇的清福,却能消灭“抽象名词爱”的妄想的所谓智识劳动的奢侈毒。宇宙的本质结晶于假设的现实世界,——生活的意义只有两端:在此现实世界内的世间生活,与超此现实世界上的出世间生活。如其无能力超脱一切,就只能限制于“现实”之内,第六识(意识)的理解所不能及之境界,却为最浅薄最普通的“现实感觉”所了然不误的。显现生活的情感(空气atmosphere),虽不与人以切实的了解,却也不生意识上的错觉。传达思想的文辞(理论),表示情况的名物(事实),却都只能与人以笼统抽象的概念,不见现实生活是绝对不能明白了解的,而且常常淆乱人的思断。人类表示思想,传达事物的言语文字本来只能在某一限度内抽出一相对合于“现实”的概念,因此思想的本身也受这“惰性化”的影响,只凭主观概念中的理解去思索论断现实生活。——于是往往使现实生活堕于抽象的恶化。“当使现实了然显现,以立真理之世间的一方面,必须令理论的文辞,事实的名物服从于现实生活;而现实生活,因得自此映现的情感之助,而能驾驭得住文辞中的理论及事实之抽象性。”身离赤塔,不日入“赤国”,我实行责任之期已近,自然当立此原则。从此于理论之研究,事实之探访外,当切实领略社会心理反映的空气,感受社会组织显现的现实生活,应我心理之内的要求,更将于后二者多求出世间的营养。我的责任是在于:研究共产主义——此社会组织在人类文化上的价值,研究俄罗斯文化——人类文化之一部分,自旧文化进于新文化的出发点。寒风猎猎,万里积雪,臭肉干糠,猪狗饲料,饥寒苦痛是我努力的代价。现在已到门庭,请举步入室登堂罢。

  寒气浸浸的车舱里,拥着厚被,躺在车椅上,闭眼静听,澎湃的轮机声,怒号的风雪声,好一似千军万马奔腾猛进,显现宇宙活力的壮勇,心灵中起无限的想象,无限的震荡;一东方古文化国的稚儿,进西欧新旧文化,希腊希伯来文化,剧斗刚到短兵相接军机迫切的战场里去了:炸爆洪声,震天动地,枪林弹雨,硫烟迷闷的新环境,立刻便震惊了“东方稚儿”安恬静寂的“伪梦”。——新文化的参谋处,一面要定攻击西欧旧文化之战略,一面要行扑灭东欧半封建文化遗毒的抗拒战斗力之计划。正是军书旁午千钧一发的时机,何况战略的玄妙在于敌人反抗力之利用,新建筑的构成在于安顿基础之苦功,请看他所负责任的重大——全人类新文化的建设!他所为工作的艰苦——数十重“文化落后障碍物”的排除!无怪搏战所用的力量如此之重,战争过程活现得如此之剧烈。“东方稚儿”!你只待春梦初醒,冷眼相觑,那战线渐渐展开,炮弹远度之所及,不由得你不卷入旋涡呵!

  四日离赤塔,当晚到上乌金斯克。睡梦之中,听见上乌金斯克华侨商会会员上车来见总领事,诉说那地方红胡子哄着俄国多数党反对商会,派兵搜查,诬蔑商会长,剥去上下衣勒索,要求总领事办理。他们絮絮叨叨咕噜着,那实实在在中国北方人的笨声音诉说个不了。——这件事后来不知道怎样结果。五日深夜到色楞河边,远东及苏维埃俄交界的地方。到此一带真是黑暗阴幽的所在。现在在政治地理上是民主的远东国与苏维埃的俄国交界之地;文化上是东西杂色的俄国积极殖民地文化,与北方中原的中国消极殖民地文化融会之处。经连年战乱,刚刚平定,奄奄一息,正如久病之后,勉强得一点生机,元气亏耗,病根还没有全去,未来的命运恰在当地劳动人民之手呵。“查票了!护照,护照!”寒梦惊醒,黯黯的烛影,寂寂的风声,车已停住,听着窗外轻轻的一阵一阵雪花簌簌的飞转。人声嘈杂,车上的人都检护照。我出来把护照验过,深夜寒甚,又复睡下。听着隔舱人声,似乎查票的没有走。朦胧睡梦中,只偶然听到断断续续的谈话:“这是什么?有Cognac(白兰地)!”——听着一人答道:“有便怎么样!这是外交人员的特权……你想……我不……”这确像是中国人说俄国话的声音。接着极粗笨的俄国人声音,声浪很重,可是语音模糊:“……你们中国……没有;我怎么没见上面来电……本来不能放……”——“怎么样?”寂然半晌,语声不可辨。忽听又一个俄人的声音:“我们打电到伊尔库次克……走罢!那边自有办法。”天色渐渐明亮,车又开了。

  六日清早醒来,已到美索瓦站(Mezovaya)。极望一片雪色,浩无边际,道旁疏疏落落几株槎杈的古树带着雪影,绝好一幅王石谷的《江干七树图》。车进站后停下,就有三个中国人上来求见总领事,说他们许多苦状。美索瓦是苏维埃俄东方边境第一站,到此当换车头,原有车头要退回远东,所以车停足有四五点钟。因此那三个中国人要求总领事接见当地全体侨工。总领事极力安慰,说“不好太费事”。我们顺便和那三人谈谈。美索瓦有中国侨工二百多人,大概都是做苦工的。他们说着,颜色凄然:“……不能回去,有什么法想呢!一个月我们现在得了三十斤黑面包,只够半个月吃。大家都得做活,不做活的呢,更坏!‘登’上大狱。要到别处去也很难……”

  车停在站南头等着开发。我们在车里吃饭,旁边走过去好几辆运兵的车,一个一个,穿着褴褛不堪的兵衣,顶着油腻污秽的皮帽,都伸长着颈项看中国专车里的白米饭,牛肉,白菜呢。过了一会,一辆车停住在我们车窗前面,就有几个兵向我们车窗里做手势要香烟吃,我们给了他们几支,千谢万谢着去了。

  我们的车原是因为误了趟,远东交通总长沙都夫特派一单车头送过来的。车手得到了美索瓦站站长另派车头引车西去的消息,他就上车来道别,回赤塔去,要几支烟。他说:“可怕可怕……生活真难呵!我一个月薪水七百元苏维埃卢布,买一盒洋火倒要二百元。”

  “赤色”的火车头来带着我们的车进苏维埃的新俄了。七日一清早,朦胧睡梦初醒,猛看见窗外一色苍白,天地冻绝,已到贝加尔湖边。蜿蜒转折的长车沿着湖边经四十多个山洞,拂掠雪枝,映漾冰影,如飞似掠的震颤西伯利亚原人生活中之静止宇宙,显一显“文明”的威权。远望对岸依稀凄迷,不辨是山是云,只见寒浸浸的云气一片凄清颜色,低徊起伏,又似屹然不动,冷然无尽。近湖边的冰浪,好似斗奇石突兀相向,——不知几时的怒风,引着“自由”的波涛勃然兴起,倏然一阵严肃冷酷的寒意,使他就此冻住,兴风作浪的恶技已穷,——却还保持他残狠刚愎倔强的丑态。离湖边稍远,剩着一片一片水晶的地毡,澈映天地,这已是平铺推展的浪纹,随着自然的波动,正要遂他的“远志”,求最后的安顿,不意不仁的天然束缚他的开展,强结成这静止的美意,偶然为他人放灿烂突现的光彩。凄清的寒水,映漾着墨云细雪,时时起无聊畏缩的波动,还混着僵硬琐碎的冰花,他阵阵的绉痕,现于冷酷凄凉的颜面,对着四围僵死冻绝的乡亲,努力表示那伟大广博的“大”湖所仅存的一点生意:“呵!不仁的‘寒’神震怒,荡漾狂澜几乎全成僵绝的死鬼,所剩我这‘中心’一毫活泼的动机,在此静候春风;和煦的暖意,不知甚时才肯惠临……”

  一三

  七日下午三时车到伊尔库次克,站长命令教把中国专车摘下来,停在车站尽头。随即上来了几个人,口称得到边境来电,中国专车带有秘密文件,须得扣留检验,扰扰半天,查不出什么东西来,刘守清又骂了他们一顿,才算掩旗息鼓的下去了。那副领事刘守清气狠狠坐下说道:“他们现在那里来这许多犹太人,真歪缠得很!这还不是那天要白兰地没要着的小子弄的鬼么?今天一闹又闹晚了。明天非得去找当地的外交当局不可。”我听了才想起那天晚上听见的谈话,原来有这样一段故事在内呢。车离车站足有四分之一里远,我只听得他们来来往往的上车站打电话。到晚上十二句钟才听说,电话打通了,那边认错,答应好好接待,一有通车,就可以挂车前进,只待明天当面再谈一谈罢了。大家的疑虑才烟消云散。

  冷清清漫天的雪色,镇着死神似的沉寂,清早的严寒,掩没了熹微的晨光,云影滞凝,死也不愿开展,反令人觉着死沉沉的暮气。只有那疏疏密密的枯枝,时时战颤,忍着百般痛心切骨的苦恼,静待遥远未来的春意呢;偶然残酷的北风拂拭簌簌的雪响,好一似力尽声嘶,耐不住疼痛,突然漏出一些畏怯的呻吟。车站外长河已经冰冻着一半,架着木板的码头,满盖着冰雪。从此桥渡河进伊尔库次克城,一走尽桥端,上“苏维埃渡船”,一只小小的火轮,也已征收公用,不费渡钱,可是不但桥上冰滑,再三再四几乎滑下冰里,就是船上也是污泥痰秽,烟气迷闷。站出船头,宁任寒战风侵,也比闷闷的站在舱里好些。回看阴阴凄凉的天色,近车站高岗上的树影,还远远的含笑点头致意呢。我同刘守清渡河,经此二十分钟就到“彼岸”。刘君想找西伯利亚外交委员,我也得去验一验我们来俄的种种文件,——得知道知道他们招待的态度。上岸之后,只见荒凉的街市,一片雪影,足迹都非常之少,可怜的店铺掩着双扉,从外面看去,好像都是没人住的。沿着道旁慢慢的走,偶然遇着行人,问一问街道,大概都不能清楚回答,走得精疲力尽,想找一辆马车,也找不着。转过三四个弯,远远一条长街只看见三四个人,蹀躞着,缩头缩颈歪斜着走;却有一辆冰橇停在路旁,我们赶紧去问一问,要的价钱贵得可怕,不能坐,又往前走。好容易问着一人同到外交委员家里。我们一进院子,看见一女郎穿得很整齐华丽(那一天是希腊教耶稣降生节),自己捧着木柴拿斧子在那里劈呢,院子东角上两间小屋前站着两个人,远远的看不清楚。忽然听着中国话的声音,抬头一看,那两人已经走近,原来是中国人。我们正在谈话,听得那女郎高声叫道:“华西里(中国人的俄国名字),唉!帮一帮我,Radi Boga?(意为‘看上帝面上’——俄国俗语)”那一中国人就去帮他劈柴;还剩一个,拼命的拖我们到他屋子里去,他媳妇也是俄国人,出来见我们,彼此问长问短。他们同外交委员住一院子里;外交委员住“上房”,他们住“下房”。那天外交委员不在家,只得留话便走出来,同着那中国人,找到留伊的副领事薛君处。

  现在已经进了俄乡了。俄乡的滋味却还没尝着。可是,在伊尔库次克,赤军刚刚占领不到半年,兵燹之后,余烬还没全熄,一切建设都还在草草初创,或者一毫都没动手呢。那地经济状况,在那时为全国最窘急的地方。他们在薛君处第一次吃着“苏维埃的黑面包”,其苦其酸,泥草臭味,中国没有一人尝过的,也没有一人能想象的。可是那天席间还有些鸡鱼。据他们说,布尔塞维克来了之后,商业一概禁止,这是乡下有熟人偷买上来的。我们因问起工人职员(官吏)的生活,据说口粮分好几等:从每月十五斤(俄一斤抵中国一斤之四分之三)到每月四十五斤黑面包。薪水最多的不过八千卢布,依那时卢布的行市只抵到中国的八角钱。吃完了饭之后,觉着身体轻松了好些,冷风里跑了三四个钟头,得在软椅上躺着,又饱又暖,听着桌上“自暖壶”细细的私语,随意谈话,听来都感新奇的奇闻,这也是饥寒之国的一瞬间的乐趣。薛君所住的房屋,还有一工程师及一中国医生;电灯房费都很便宜,房子是后来简直完全免费了。他们介绍我见那工程师,走进屋子,只见烟沉沉的依稀映着一老瘦的人面。旁边还坐着他几个亲戚——女人,工程师恭恭谨谨的请我们坐,我心上想:今天第一天进赤色的苏维埃俄国的城市——饿乡,怎能不知他们主张“饿”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人生观,因问工程师是不是共产党。工程师放下烟斗,破壳的喉咙里发出嘲笑的声音,而又带着愁惨的声调,说道:“我?共产党!咦!”旁边有人插嘴,指着一女郎道:“他是共产党。”我就回身问他共产党的党纲;并看他脸上涂脂抹粉的,很可笑的形容。那女郎楞着,只是笑,勉强说着一两个字,又顿着不说,似乎害羞不好意思。工程师抢着说:“党纲好极了!好极了!可惜梦想,幻想;枪,监狱,监狱……”老工程师在铁道局办事,屡次怠工,唾骂布尔塞维克,下狱三四次,依旧如此,劳农政府没有技师,也只能听他。他又说:“乡下人的鸡鱼鸭肉一概都行集权制,怎么办得了,又不准做生意。办事的人才有饭吃,不办事的,——也许他不高兴,——可不行了。好罢,看着罢!究竟怎样…”可惜他所说都是零星片断,不能给我一明晰的观念。那天谈着,不觉得已经是晚上八九句钟了,辞了主人就回车上。

  九日上午八时,一切都已接洽妥贴,开车。在伊不过两日,只得一闪烁的印象,一切还留在我幻想中。社会的实际生活,卖书买面,极普通极平常,不如理论的深奥万倍,粗看虽只见“黑面包”一极具体的事实,而意味深长,要了解他须费无限的心灵之努力。——反不如社会主义深奥理论的书籍容易呵。冻澈的轮机声随着我的幻想颤动,从此又西去了,渐渐的入欧俄了。

  十一日过乌客(Uk),砦木沙尔(Zamzor),十二日晚过克腊斯诺雅尔斯克(Krasnoyarsk),十四晚过新尼各拉叶斯克(Novo Nikolaevsk)——正是俄历新年,在车里亦没能看一看俄国旧俗,十五日过发腊宾斯克(Farabinsk),十六日到沃木斯克(Omsk)。沿路车行甚慢,只有漫漫的雪色,阵阵的风声。到沃木斯克又要办交涉,因此再停顿。

  车站上行人很多。我们上站走了一走,离站不远一荒场上聚着许多人,似乎是市场,我买一盒俄国烟,价值倒要一千七百五十卢布。市场上的俄国人都穿得褴褛不堪,看见中国人来都围着兜卖。遇见一中国工人,谈起来,说是:一九二〇年春天那地方还可以做小买卖,后来全充公了,强逼做工,一天一斤半黑面包,现在商业禁止,这市场上的小买卖还可以做,可是从前每每因为工人缺乏,全市场都赶进工厂做工,这两天才稍为松些。中国人有二千多,新尼各拉叶斯克有四五百,做工还好,不做工的很苦,也只得偷做些生意。华工会发的护照勉强可以保护工人,可是非钱不行。我听着有无限的感触;极目荒凉,黯黯的夕阳,投着散乱的人影,寒气浸浸,回头一看,已经满身都是霜了。

  在伊尔库次克时外交委员答应打电到沃木斯克可以领些食物,到此交涉好久才出官价二千多卢布买了面包牛肉鸡子等。可是当天(十六日)晚上,车停在车站尽头,我们货车上的锁被人扭断,偷去面十铺德,陈广平咆哮大怒,噪了半天,也就无法可想了。

  十天以来我的生活一发无味枯燥。西伯利亚快过完了。生活上的感想,只觉得全宇宙盖满了阴沉沉的肃气。我主观的人格抑郁到极处,应当豁然醒悟:请看恬静可爱的“俄国乡下人”百年来奋斗争取自由……到现在不容他口口声声否认,不得不承认外围的社会力。梦想!幻想!离社会求个性,个性在什么地方呢!

  社会是整个的具体的,假使了解他,或者还嫌“社会”一字,抽象的名词为多事呢。西伯利亚中世纪的社会,半封建的经济组织,离共产主义有多远!俄国的所谓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力竟渐渐的侵犯蚕食他。我只见实际生活:俄皇政治,欧洲大战,国内战争,在宇宙的大海内涌起巨波,震荡西伯利亚的小舟。社会革命,俄国的社会革命,不是社会思想的狂澜,而是社会心理,——实际生活“心”的一方面,——及经济生活,——实际生活物的一方面,——和合而映成的蜃楼。来俄之前,往往想:俄罗斯现在是“共产主义的实验室”,仿佛是他们“布尔塞维克的化学家”依着“社会主义理论的公式”,用“俄罗斯民族的原素”,在“苏维埃的玻璃管里”,颠之倒之试验两下,就即刻可以显出“社会主义的化合物”。西伯利亚旅行的教训,才使人知道大谬不然。

  “只有实际生活中可以学习,只有实际生活能教训人,只有实际生活能产出社会思想,——社会思想不过是副产物,是极粗的现象。”西伯利亚的人民在严厉的教师之下,自然的学习呵。

  主观的我在客观的物之中,何容你呓语连篇的求解放呢。

  一四

  十天以来,伊尔库次克暮霭沉沉中的晚钟,沃木斯克追赃查贼时的骂呓,沿途褴褛瑟缩的人影,车行风掠雪碾的厉声,中古神教威权的想象,现代国际公法的痴念,远东泰西西伯利亚人文的混合,帝国主义狂暴之下的呻吟,人类文化热病之中的喘息,——一切一切融和会杂复映而成我的心灵之印象。亲亲热热抱着这一印象来到“现代的文明的”欧洲之遥远荒僻,“现代性”(contemporanéité)色彩还很淡很淡的边境,——十八日离沃木斯克,二十日到都明站(Tiumen),欧亚的交界。当晚到嘉德琳堡(Catherinburg),那地矿产非常之丰富,宽洪大量的“天然”,含笑看着:人类因“家事”扰攘,蜗角牛斗,还竟没闲暇去聘请他(“天然”)以奏天下太平的盛乐呢。依稀恍惚的幻想,伴着震荡飞掠的旅梦,掩没在寒衾里,二十一日清早醒来已在乌拉岭(Ural)上郭同站(Kordon)。白雪四山掩抑那丰富的“天然”,不见无产阶级实业家的轮椎,却只见诗人呼啸清新的美意。

  长林迥密,随着高低转折的峰峦,蜿蜒漫衍,努力显现伟大雄厚的气概;闪铄晶光的雪影映射着寒厉勇猛的初日,黯云掩抑依徊时,却又不时微微的露出凄黯的神态;松杉的苍翠披着银铠晶甲的圣衣,固然明明轩昂有骄色,表示他克己能耐忍受强暴的涵量,倏然忽起狂吼的怒风,号召四山的响应,万树枝头都起暴动,簌簌的雪花不由的纷纷堕落,虽则越显得寒厉的“冬之残酷”,然而散见零星的翠色,好一似美人的眉飞目舞,已确然见温情蜜意的“春之和畅”之先声。一干一枝拥着寒雪,只觉得冷凄凄的外围掩抑他的个性,渴望和润的幻想虽充满了他的内力,究不敌漫天盖地宇宙的伟力。等到万树长林,震荡巨波泛滥的风暴,才能群起蜂涌,摇展飞动。其时虽得不着内力充分的发展,——本是盲然蠢动,何尝立刻得饮春风中的甘露,却也如巨潮澎湃,嚣然不可复当,暗示天意的回转。何况他们占东半球大陆的领袖地位,据高临下,安镇乌拉岭崇峻的峰头,为大地之脊,上接飞舞的长云,下临寒澌的小流,暗示全世纪以宇宙伟大的动力呢。

  长蛇蜿蜒的火车在乌拉岭上缓缓的游行,山色清新时时投入车窗,成飞掠转折翠白相间的画影。顺山麓西下的时候经一小站。在山凹密林的中间,当窗突然显现可爱的俄国乡村。琐居复凑的木屋,盖着一片白雪,中间矗立希腊教堂的塔影,铜顶的光彩光铄不定,和四围万树的雪枝相语,只有午钟初动,传响山壑时,突然打断他们密密相诉的情话。车窗外有一老人,掘着铁轨中的死雪,模糊的须影里露着忠诚朴实的面貌,披着破旧油腻皮氅,把着铁铲,勤勤恳恳的一铲一铲抛那雪块。笑嬉嬉手搀手飞跑来了两个小孩,约摸七八岁。老人似乎和他们说着几句话,一个小孩就拿起雪铲帮着铲雪,那一个两手捧着雪块搬运;大约有十几分钟,铲雪的放下铲子,从破口袋里掏出来一块黑面包,捧雪的忙忙的抛下雪块赶来要着半块面包;两个小孩相对着吃,笑嬉嬉的似乎谈什么事情;忽然捧雪的捡起一块雪掷去,掷在那铲雪的肩上,两个又扭在一块,相打起来;一个翻倒在地,一个往前就逃,翻倒的站起来就追;那时老人举起铲子,只看见他蓬松胡须的嘴唇乱动,似乎说着一大篇话似的,小孩子却头也不回。我正看得出神,忽然“嘟”的一声汽笛,车已动了,那老人和小孩都渐渐不能看见了,只有那老人体力工作时和蔼沉静怡然自乐的笑容和小孩子活泼天真的神态,还在我心里留一印象。

  二十二日晚下乌拉岭西麓。经小站,有一俄国村妇携着一筐鸡子要换食盐,——我们带的盐却很少——只得出三万苏维埃卢布买了他一百枚。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要钱,他说:“这样的布尔塞维克的钱有什么用处,反正什么也买不着,只有外国人带点子‘product’来就换些用用。盐呢,糖呢,布呢,少得很呵。那……那花花绿绿的纸票,干什么!我们自己也是拿东西换东西,‘上面’还不准呢。”从此往西,每站都稍须有些东西买,只算是偷做的生意。伊尔库次克到乌拉岭,沿路火车站上是绝对没有小买卖。到此才见物物交换的原人经济。此后共产党改变经济政策,三年来喘息方定,才着手于经济改造,经济组织因工商业的恢复,或者渐渐的进步到现代的文明,建筑起共产主义社会的基础。(这已是一九二一年三四月间的话。)那时呢,还只见一般可怜的“偷做生意者”呵。二十三日晨,经维阿德嘉(Viatka),二十四日到复洛葛达(Vologda)。愈往西愈近俄国的工业区,已出中世纪而进现代,所以西来渐渐觉着有生意,车站上往来的行人也穿着得比较好些,整齐些,不像东西伯利亚的穷窘形状了。简单的物质文明的进步观念,原来在人类文化上有很大的意义的。“克己复礼”爱人如己的废除私有制,唯心的社会主义,究竟只侥幸他身家好,受祖父几世的教育文化,铸成这样社会主义家的慈善心肠,那知就这点教育文化也是唯物的经济组织中剥削劳动而得来的呢。只有这一带新俄罗斯居民,因经济组织的落后,虽政权入了共产党之手,何尝就能全无私有观念的人呢。不仅如此,这一区(欧俄东部)入苏维埃版图,还有十月革命一年及一年半之后。风起潮涌的自由战激励他们驱逐地主,打破封建遗毒的偶像。等到农民得胜,初赖共产党的指挥操纵,分到了土地,小资产阶级心理发现,屡次为白党利用扰攘多时。实际生活的教训和社会心理的内力如此之显著呵。唯心的“社会主义试验家”,也只好干笑罢了。

  复洛葛达离彼得城六百余俄里(一俄里抵中国二里),是北线(Sieverney ligne)的腰站,从此折往南四百七十俄里就到莫斯科。

  车轮雷辗,鼓动热烈的声浪,血气奋张,含着不定的希望,舞手蹈足似的前往,经俄国大河复尔嘉(Volga)的上流,铁桥两面,望去已经隐约看得见两两三三的工厂的烟筒。二十五日早起,忙着整理什物,四十多天的火车生活快完了。天色清明,严肃的寒风,裹着拥锦的白云越发谨饬,宇宙含笑融容,都和煦我的心灵,使勿太沉寂。满目雪色长林,欣欣然迎我这万里羁客。苍苍的暮霭,渐渐地漫天掩地的下罩,东方故国送别的情意,涌出一丸冷月安慰我的回望。轮机轧轧,作谐和的震动,烟汽蓬勃喷涌,扑地成白云缭绕;夹着木柴火烬的飞舞,星星在长林墨影冻堤白雪上显现灿烂勇武的“红光”,飞掠的车龙更抛拂他们成万条宛转的金翼。沿铁道两旁,行近莫斯科郊外的地方,夹着两排疏疏密密的雪树,车行拂掠着万条枝影前进,偶尔掠过林木的缺处,就突然放出晶光雪亮的寒月,寒芒直射,扑入车窗,如此闪闪飞舞突进,渐近莫斯科。已经遥遥看见城中电光明处,黑影中约略还辨得出喘息稀微的工厂烟汽。几分钟后已到莫斯科雅洛斯拉夫站(Yaroslavsky Wokzal)。那时是一九二一年一月二十五日晚十一时光景,太阴历的庚申年十二月十七。寒月当空,嘈杂的人声中,知道已到“饿乡”了。

  赤国的都城也就是四世纪前俄罗斯莫斯科时代皇朝的旧宫。处于欧洲无产阶级“心海”的涛巅,涌着俄罗斯劳动者心血热浪,颠危震荡于资本主义风飓之中的孤岛已经三年有余了。“赤都”第一夕的心影,留一深切的印象,东方稚儿渐渐自觉他的内力,于人类文化交流之中求一灯塔的动机已开,饿乡之“饿”如其不轧窒他的机括,前途大约就可以见平风静浪的海镜,只待于百忙之中,将就先镇定了原人时代海运的帆篷舵索,稳稳的去探奇险。

  社会革命怒潮中的赤都只是俄劳动者社会心理的结晶。社会结构的幼稚,或者可以说现代人类文化的程度不过如此,群众心理的表现,大部分还只能如婴儿饥渴求饮的感觉。三年以来,奔腾澎湃的热浪在古旧黑暗的俄国内,劳动者的“生活突现”,就只在勇往直前强力怒发的攻击,具体的实现成就这一“现代的莫斯科”。他们心波的起伏就是新俄社会进化的史事,他们心海的涵量就是新俄社会组织的法式。实际生活中的社会心理变迁再变迁,前进再前进,遥远的未来如果能允许俄国劳动者以胜利,也得先立条约:以他们在“实际生活学校”中的成绩作预支“胜利基金”的信用(credit)。

  赤色的旗帜之下——新莫斯科——只能见很稀很少的唯心派社会主义试验法的痕迹。社会进化史是社会心理变迁的记录,就是只显露情感感觉流动的“阴影”;他不是社会思想,社会学说的学案,并无理性分别计较试验的公式图表,本来群众心理还非如个人心理之有理性意识(第六识)作用的表现。

  一五

  白雪的沉影下,盖着六层的大楼,一面遥对克莱摩(kremlin)皇宫的殿阙,一面俯接帝国大剧院院顶上雄伟的铜马,这是旧时莫斯科最大的旅馆,现时俄罗斯联邦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外交人民委员会。四层楼上,一间办公室,窗帘华丽而破旧,稀微的雪影时时投射进来;和软的沙发,华美的桌椅时时偶然沾着年久的尘埃,欣欣然的欢迎远客;打字机声滴答答不停,套鞋沾着泥雪在光滑可爱的地板上时时作响;办事员都裹在破旧的皮大氅里手不停挥的签字画押,忙忙碌碌往来送稿;兴兴勃勃热闹的景象中,只有大病初愈的暖汽管,好一似血脉尚未流通,时时偷着放出冰凉的冷气,微微的暗笑呢。这就是外交人民委员会东方司司长杨松(Yason)的办公处。杨松微微含笑对着远来的新客道:“我们这里怎么样!可是很冷呵,你瞧我穿着皮大氅办公呢。中国的劳动人民自然是对我们表很亲密的厚意,可惜协约国封锁以来,谣言四布,他们未必得知此地的实情,或多误会。诸位到此,正可为正直的中国人民一开耳目,为中俄互相了解的先声。我们能不竭诚欢迎吗!不过我们处于极窘急的经济状况,一切招待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原谅。”

  到莫斯科的第三天就得到外交人民委员会发给的“膳票”,并且派一人同往外交委员会的公共食堂。饭菜恶劣,比较起来,在现时的俄国还算是上上等的,有些牛油,白糖。同吃饭的大半都是外交委员会的职员。我看他们吃完之后各自包着面包油糖回去,因问一问同行的人。他说俄国现在什么都集中在国家手里,每人除办事而得口粮外,没处找东西吃用,所以如此。“譬如你们这种‘双喜’烟,我已经一年多没抽到这样好的烟了。你们通信,可不要写俄国的坏处呀……哼哼……”他忽然低声的问道:“你们有鸦片烟吗?”……“怎么!竟没有!我听说此地的中国人常常有抽的……”公共食堂是以前的旅馆,外交委员会职员大半都住在里面,却是很方便的。过不到几天(二月二日)外交委员会就派汽车送我们到一公寓。这公寓亦是旧时的旅馆“Knyaji Dvor”。我们三人占了两间屋子。桌椅床铺电灯都很完全。草草收拾整理停妥,房间汽炉烧得暖暖的,吃饭在公寓里有饭堂。饱食暖居,凭窗闲望,金灿灿辉煌的大教堂基督寺的铜顶投影入目,四围琐琐的小树林,盖着寒雪,静沉沉的稳睡呢。这种物质生活的条件,虽然饮食营养太坏,亦满可以安心工作了。我想一切方便,都赖旧时旅馆的结构处置,公共居住公共消费,也可见资本主义给社会主义打得一好基础呵。可惜三四个月之后,劳农政府实行新经济政策,食粮停发,饮食的方便,在我们公寓里,因此就消灭了。——这是后话。

  东方稚儿已到饿乡了。回看东方的同胞在此究竟“如何”。我们到莫斯科十天之后,就刚值全俄华工大会。会中从俄国各地到的代表约有近二百人。所代表的人数尽在欧俄的总有四万多。他们有从法国德国欧战时逃回国没成而流落此地的,有向来在俄经商作工的。现在呢,工作的物质生活条件很窘,往往迫得营私舞弊。一百多代表中“识字知书”的很少,可是穿着倒还不错,——真可佩服的中国人的“天才”!然而他们听说我们来了,异常之高兴欢迎。长久不听见中国国内的消息,他们也正如渴得饮。我们随便谈谈国内的学潮,却也只激出几句爱国的论调。陈领事不敢出席,——不知因为什么,——各代表都不满意。会议中的要案,因为当时还禁止经商,大家都想回国,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回国问题”。——结果都推在领事身上。至于其余的组织问题,乱七八糟,不用说自然是中国式的组织!大会之中我因此得认识些中国侨工,后来也常往来。只可怜饿乡里的同胞未必认所居地为饿乡呵。

  饿乡!饿乡!你还是磨炼我的心志,还是亏蚀我的精力呢?工作开始了,看着罢。

  我们的工作条件是不很困难的。杨松介绍我们许多地方,可以搜集材料,访问要人。第一就见着俄罗斯共产党机关报《正道》(Pravda)的主笔美史赤略夸夫(Mechtcheryakoff)。他指示我们参观的手续,一切种种,从他开始。同时东方司还派一翻译郭质生,他懂中国话,生长在中国,所以有中国名字,虽然他不能译得很好,我们也另有英文翻译,亦是外交委员会派来的,自己又可以说几句俄文,本来用不着他,然而后来我同郭质生竟成了终生的知己,他还告诉我们许多革命中的奇闻逸事。实际生活中的革命过程。因此我们正式的考察调查从那天见美史赤略夸夫起,“非正式的”考察调查也从那天见郭质生起。

  雄伟壮丽的建筑,静悄悄的画室,女郎三五携着纸笔聚在一处一处大幅画帧之下。——这是德理觉夸夫斯嘉画馆(Trityakovskay gallereya),我们在莫斯科第一次游览之处。那地方名画如山积,山水林树,置身其中,几疑世外。兵火革命之中,还闪着这一颗俄罗斯文化的明星。铁道毁坏,书报稀少,一切文明受不幸的摧折,于此环境之中,回忆那德理觉夸夫斯嘉(Pavel Mihailovith Trityakovskay,1832—1898,这画馆的首创者)的石像,还安安逸逸陈列在他死时病榻之处,正可想起“文化”的真价值。俄罗斯文化的伟大,丰富,国民性的醇厚,孕育破天荒的奇才,诞生裂地轴的奇变,——俄罗斯革命的价值不是偶然的呵!社会之文化是社会精灵的结晶,社会之进化是社会心理的波动。感觉中的实际生活教训,几几乎与吾人以研究社会哲学的新方法。进赤俄的东方稚儿预备着领受新旧俄罗斯民族文化的甘露了。理智的研究侧重于科学的社会主义,性灵的营养,敢说陶融于神秘的“俄罗斯”。灯塔已见,海道虽不平静,拨准船舵,前进!前进!

  一六

  荒凉广漠的大原,拥抱着环回纤折的峦谷,冷风凄雨,严霜寒雪,僵绝的冰流澌澌的溅裂,飞舞的沙砾阵阵的扫掠,一切“天然”的苛酷累年积月,层层抑遏,却有兀傲猖狂的古树,翘然矗立于其中。臃肿的伟干,蜷曲的细枝,风伯雹神恨他的猖獗,严刑酷罚一日不离这“天然之叛贼”,飕飕微动就已震颤,点滴僵石,却又木然,唉!积威之下,难道他畏怯至此!年龄无量数,幅员无量大,经受尝试无量苦,——不知道天地的久长,宇宙的辽阔,鳏寡孤独的惨戚。只时时遥拂自己的万里长枝,零星琐叶,从容徘徊于此惨忍不仁的“天然”间。似乎是已经老态龙钟,枝叶委琐,雨侵虫蚀,靡靡难振,然而又未尝闻斧斤之声而有丝毫转侧,受啄木之喙而起细微呻楚,确也崛然强项。只有凄微的风色,匿黯的日影,重云摩顶,孤鹄啼枝,添绘了几许悲愁的景象!回忆小阳春时几微流转些将近暖谷的和风,偶尔沾惠些尚未凝霜的甘露,虽则凄惨依然,预觉“严冬之恶神”狂暴,却还有余力作最后的奋斗,试一试防御的战术,居然能及时自显伟大的“春意之内力”;那时何等光荣!殊不知道一切都如梦呓,到而今枉然多此悲叹。然而!然而这春意之内力,他是自信的,不过何日得充分发展,何道得出此牢笼,他那时也许未尝想及。然而……然而他是自信的,神圣的古树呵,自有他永不磨灭的自信力。

  果不其然!在荒原万万里的尽端,炎炎南国的风云飚起,震雷闪电,山崩海立,全宇宙动摇,全太阳系濒于绝对破灭的危险恐怖,天神战栗,地鬼惊啸。此中却还包孕着勃然兴起,炎然奋焰,生动的机兆,突现出春意之内力的光苗,他吐亿兆万丈的赤舌,几几乎横卷大空。我们的老树,冰雪的残余,支持力尽,远古以来积弱亏蚀,——况且赤舌的尖儿刚扫着他腐朽的老干,于是一旦崩裂,他所自信的春意之内力,趁此时机莽然超量的暴出,腐旧蚀败的根里,突然挺生新脆鲜绿的嫩芽,将代老树受未经尝试的苦痛。

  可惜,狂波巨涛,既卷入深曲的港湾,转折力尽,又随“天然”的惰性律而将就澌静。赤舌的光苗于此渐黯渐黯。他国新林中的鲜芽受不足春之热力,又何从怒生呢?孤另另这一棵古树中的新枝,好不寂寞凄清。何况旧时残朽的枝叶,侵蚀的害虫,还有无数的遗留,苛酷的天然,依然如旧,或者暴风霹雷之后,天文的反动,更加暴虐苛刻,冷酷非常。春意的内力呵!你充满宇宙,暂借此一枝不自然,超其能量而暴发的新芽,略略发泄。还希望勇猛精进抗御万难,一往不返,尤其要毋负这老树兀岸高傲的故态呵!

  跋

  几世纪几千年的史籍,正象心血如潮,一刹那间已现重重的噩梦,印象稀微,何独不因于此。人类社会的现象索回映带,影响依微,也不过起伏震荡于此心波,求安求静,恃生活力为己后援。一切一切都放在这“实际上,好一似群流汇合于心波的海底;任凭你飞溅临空,自成世界,始终只成一抽象的空间之点,水落时依然归于大空,不留半毫痕迹,那时自知框然。

  心海心波的浪势演成万象,错构梦影。醒时愈近,梦象愈真,亦许梦境愈恶。心海普通圆满,心波各趁奇势;所以宇宙同梦,而星神各自炫耀他自己的光彩。其中梦短者不必多羡长梦中的“旧时歌舞”,已可先见后来恶鬼的狞脸:——只须经过中加速几秒,跳过几重类似的梦影,——咱们同梦者还得同醒。假设心海的波涛,展荡周遍,“趋平”之机成熟,这自然是可能的。

  唉!资本主义的魔梦,惊动了俄罗斯的神经,想求一终南捷径,早求清醒。可惜只能缩短分秒,不容你躐级陟登。西欧派斯拉夫派当日热烈的辩论,现在不解决自解决了。中国文运的趋向,更简直,更加速,又快到这一旧步。同梦同梦!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流,在俄在华原是一样,少不得必要打过这几个同样的盘旋。

  我这东方稚儿却正航向旋涡,适当其冲,掌舵得掌稳才好。我还有我个人心理的经过,作他浮浆前依拂的萍藻,更成交流中之交流;必得血气平静,骇浪不惊,又须勇猛镇定,内力涌现。

  我寻求自己的“阴影”,只因暗谷中光影相灭,二十年来盲求摸索不知所措,凭空舞乱我的长袖,愈增眩晕。如今幸而见着心海中的灯塔,虽然只赤光一线,依微隐约,总算能勉强辨得出茫无涯际的前程。何况孑然飘零,远去故乡,来此绝国,交通阻隔,粗粝噎喉,饿乡之“饿”,锤炼我这绕指柔钢,再加以父母兄弟姊妹,一切一切,人间的关系都隔离在此饿乡之“乡”以外。如此孤独寂寞,虽或离人生“实际”太远,和我的原则相背,然而别有一饿乡的“实际”在我这一叶扁舟的舷下,——罗针指定,总有一日环行宇宙心海而返,返于真实的“故乡”。

  1920年10月稿竟。

  这篇《游记》着手于1920年,其时著者还在哈尔滨。这篇中所写,原为著者思想之经过;具体而论,是记“自中国至俄国”之路程,抽象而论,而记著者“自非饿乡至饿乡”之心程。因工作条件的困难,所以到1921年十月方才脱稿。此中凡路程中的见闻经过,具体事实,以及心程中的变迁起伏,思想理论,都总叙总束于此(以体裁而论为随感录)。至于到俄之后,这两部分,当即分开。第一部分:一切调查,考察,制度,政事,拟著一部《现代的俄罗斯》,用政治史,社会思想史的体裁。第二部分:著者的思想情感以及琐闻逸事,拟记一本《赤都心史》,用日记,笔记的体裁。只要物质生活有保证,则所集材料,已经有极当即日公诸国人的,当然要尽力着手编纂,在我精力范围之内,将所能贡献于中国文化的尽量发表。成否唯在于我个人精力能否支持,——可是我现在已病体支离了。

  瞿秋白志于莫斯科Knyaji Dvor,病榻。

  1921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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