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答问
——2007年于西安
主持人：朋友们，久久的掌声可以让我们感受出来孔庆东教授今天精采的讲座，让我们再一次把掌声送给孔老师好吗。接下来我们留有一部分时间给各位听众，您可以通过提问的方式向我们孔博士请教，也可以写字条交给我们工作人员，也可以现场举手示意我，现在提问开始。
我们来的新闻媒体也可以向孔老师提问。
孔庆东：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也是我非常喜欢的。我最喜欢的陕西作家的作品就是路遥的作品。路遥先生去世之后，我曾经帮他的孩子联系到北京上学，很可惜没有成功。那部作品我觉得是一个传世之作，绝对可以作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一个经典流传后世的，它的意义甚至在《废都》和《白鹿原》之上。而且路遥也是一个作家的榜样，当然我不同意作家把自己的生活搞那么苦，但是他为民请命的精神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非常谢谢这位朋友提醒我。
提问：我想问一下孔老师，刚才您说现代文学是五四运动以后才产生的，我想您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现代文学您提倡挖掘人的的灵魂，在徐志摩先生和他的老师康有为先生，当时康有为先生已经有说，“欲新一国之民”，将人的灵魂像鲁迅先生一样挖掘出来，我想您能不能再把五四运动才开始兴现代文学再讲清楚一点。
孔庆东:“欲新一国之民，必新小说”，这是梁启超说的，梁启超是变法运动的重要人物。他比康有为思想更新一点，新在哪里？他重视通俗的文艺作品，小说这种东西，在中国本来没有地位，中国最伟大的文学是古代文学，但是在古代文学中小说可以拿掉，当然我们小说写得很好，四大古典名著，都是伟大的作品。但是所有这些作品都拿掉，中国古代文学史仍然是一部伟大的文学史，我们只要有《诗经》、《离骚》，李白、杜甫、白居易就行了。在古代文学中小说是不重要的，小说地位很低，小说地位什么时候高？是有了梁启超，梁启超只是一个开始，真正高是“五四”，四大古典名著是谁命名的？是我们现代人命名的。四大古典名著产生当时，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历代人就是这样，看不到身边的伟大现象，当时的家长也不让孩子读《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现在怎么样？读四大名著成了雅士。几十年后金庸作品的命运也是这样。
到了梁启超，梁启超有一个伟大的地方，他把小说拉到文学的中心，他说各国富强都是因为重视小说，这个话说得很夸张，听文人讲话不要用科学发展观来衡量它。文人说话就是夸张一点，重点是什么？就是要重视小说。他说西方国家强大，都是因为老百姓每天没事看小说。其实不是这样。但是在西方文学中，小说很重要，我们现代文学和古代文学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古代文学去掉小说不失伟大，现代文学根本动不了的，去不掉的。如果把小说去掉了，把鲁迅茅盾老舍巴金去掉了，现代文学还有什么？所以现代文学不能放弃小说，而这个是梁启超之功。梁启超是徐志摩的证婚人，在婚礼上还教训他一番，因为徐志摩见异思迁。在“五四”之前中国小说是很发达的，小说已经繁荣起来了，老百姓没事读的是小说。但是读的是《七侠剑》，已经堕落的武侠小说，不是现代的武侠小说，没有武侠精神的。金庸小说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小说人物多是独立的人，是五四精神培养的人，金庸小说继承了鲁迅精神，他的英雄人物绝不是政府的走狗，而是为民请命的英雄。如果没有“五四”的努力，就没有写人的文学，真正人的文学还是五四文学之后才有的。
提问：我经常看您的博客，谢谢您给我们的开怀大笑的感动。今天和您距离这么近，我们确实感到很荣幸，我有一个问题，刚才听您讲，我感觉您认为，可能作为中国人来讲，精神世界最大的时候，您认为是在唐朝，或者说作为知识分子是在宋朝。您认为在现在或者是以后，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国外，还有没有那么多的精神的可能，是不是随着国家越来越细微的发展，不管在中国还是国外都没有那种可能呢？
孔庆东：我觉得还是有可能的，为什么？因为我们正处在寻找新的人类文明模式的阶段，根据我有限的接触范围，我觉得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东方的、西方的知识分子都很苦闷。我们通过自己的专业，表面上研究历史，研究哲学，研究社会学，其实我们共同在找人类发展的模式。美国的文明模式显然是野蛮、霸道的，让大家活着不舒服，显然不是理想的模式。这就是我们古人所批评的霸道，我们古人推崇的是“王道”，“王道”和“霸道”是两种，美国是搞霸道，搞的大家不舒服，他的人民也不舒服。舒服的是美国中产阶级男人，美国中产阶级和大款们舒服，而且是男人，其他人都不舒服。过去苏联模式也不是理想的人类发展模式，苏联的模式我不敢说它是背叛了马列主义，起码是在马克思主义发展的道路上走入了歧途，导致了他后来迅速的崩溃。可是在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多米诺骨牌倒下去的时候，中国没有倒，中国巍然屹立，而且经济高速增长。尽管我批评改革开放的缺点，但是整体上我肯定改革开放。一个是中国搞过文革，苏联没有文革，没有文革，人民就没有那么高的地位。中国因为搞过文革，尽管搞砸了，缺点很多，但从此那些贪官污吏和为富不仁者，都知道惧怕人民了，不敢直接把人民卖了，只敢慢慢地骗。所以中国在今天仍然保留了一定的社会主义因素，社会主义优越性还在。再有一个，比这个更重要的是中国强大的传统文化，并不因为进入现代，传统文化就消失了。有人说“五四”割裂了传统，不是。所以我们今天寻找人类生活的新模式，到哪里汲取营养？全世界的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投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叫孔仲尼。为什么政府趁机搞孔子学院，政府有他的目的，为什么用孔子这个名字？因为全世界只对孔子感兴趣，人类生活到21世纪，不能你抢我夺，你战胜了仍然过不上好日子。要过好日子，必须想想孔子怎么说的，老子、庄子怎么说的。这个时候才知道他们是圣贤，他们的思想对当时有用，还像太阳一样照到几千年以后。所以我觉得人类还是有希望的，只不过目前我们处在短时间的不好的时期。也看你具体的生活情况，具体的人可能会生活的好，比如我觉得当今生活在中国的城市挺好。在中国当一个城市居民是很幸福的，我们中国老受崇洋媚外的影响，觉得外国好。你去国外几次就知道了，中国有七八亿人活的不大舒服。但是中国有三四亿人活得挺好。第一中国物价便宜，尽管最近通货膨胀，但是仍然很便宜。中国人还可以享受到丰富的精神内容、物质内容，包括吃喝玩乐的内容，包括大唐芙蓉园这样的地方。你在中国每去一个省等于进了一个国家一样，有好东西给你看，而且面目一新。在中国当下要解决的是让更多的人过上这样的生活，中国的老年人都在那里扭秧歌、健身，很幸福，只要给他充分的生活保障，能够看得起病，住得起房就很好。外国的老年人很孤独，因为它的文明是不健康的文明，孩子不养老人，国家建立保险，保险是给他钱，他怎么过日子没有人管。要把基本的社会问题解决，把基本的民生问题解决，当然我们不能要求政府一天就解决，知识分子说话要公平，要促进政府完成公平建设。所以我觉得如果不发生大事的话，大概一代人的功夫，我相信到本世纪中叶，中国如果能有七八亿人都成为中产阶级，大概人口的一半，或者一半多，60%、70%的人成为中产阶级的话，那真的又是一次盛世。
我顺便讲一下日本，我今年在日本待了一年。日本在国际上形象很不好，但是日本自己搞得非常好，日本自己完成了一个和谐社会的建设。我做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恰当的比喻，我觉得日本就像毛泽东时代的中国，近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以企业为家，企业又对员工绝对负责，人不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大多数警察都是活雷锋，售票员都是李素丽。李素丽所做的事情完全是她应该做的，她并没有做出超人的举动，可是她做了她的职务应该做的事情，就成了人大代表，可见中国的售票员素质多么差。中国想跟日本对抗，道路很漫长。它怎么做到这一点？社会公正，1亿两千万人口，大概有1亿人口的收入是差不多的，大多数人收入差距就是两倍、三倍。我们中国人差距是多少？全世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学老师，在一个大学里面老师的收入可以相差几十倍，这个社会怎么能够和谐？中国一旦解决这个问题，不用解决到日本那个程度，你有七八亿人都是中产阶级，活得挺好，收入差两倍、三倍，普通的东西都能买得起，国家绝对就强大了。对于咱们一个生命个体来说，可能要等几十年，对于一个大的文明来说，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觉得这一天会到来的。
主持人：刚才我看到底下有很多的听众写成纸条的提问方式，请我们的工作人员把纸条拿上来。现在还有一次现场提问的机会，请朋友们积极参与。
提问：请问孔老师，我觉得当下是一个价值多元甚至混乱的时代，文学也看似繁荣，在这方面很多孩子、学生无从选择，在这方面您能给他们一些建议吗？
孔庆东：你对当下文学状况的判断我表示同意，我也觉得现在比较混乱。特别是对于孩子来说，如果选择读物，我们现在文学市场表面上是繁荣，其实是贫乏。你到书店看，好像琳琅满目，但是我要提一个问题，摆在那里，印着字的东西那是书吗？在我看来书店里的那些东西多数不叫书，那只能叫“印刷品”。所以我们要让孩子读书，不是读印刷品。为什么书店有那么多印刷品？是因为印刷业高度发展。很多书不需要读，很多书读一下就可以了，很多书100页不到10页有用。有人说孔老师你怎么读书那么快？因为大多数对我没有用处。所以选择什么是书很重要。在我看来称得起“书”的东西不多，一百年没有多少本。所以不要被书的数量吓倒，我们要相信前人的话，为什么相信前人的话？因为前人留到今天的话都是经过时间淘汰的，是经过别人多少次替我们选择过的。不要老去怀疑前人，我们经过漫长的怀疑时代后，今天要进入听话的时候，能不能“听话”？听听孔子的话，听听你父母的话，听听老人的话，听听毛主席的话，也听听邓爷爷的话。因为他们都是经过人生风雨的，他们讲的话不一定一句顶一百句，但不是骗你的。我想古人说的话不是为了让你买他的书，不是在你身上发财。所以首先读书要读经典之作。经常有人说孔老师你给我们开一个书目。我说不用开，古代人已经给我们开出了，就是那些名著。这些书我们每个人都能读，我们汉字的伟大就在于这里，几千年前的话今天读起来仍在耳边。
所以我建议大家读那些耳熟能详的作品。第二要读你专业所需，你是干什么的？你专业里面有一些小小的经典，是我可能不知道的，我是一个文学研究者，我知道文学作品读什么，你可能是搞物流、搞化学的，你应该请教你那方面的专家。你读你们专业的葵花宝典。第三，适当的读一点热门书，热门书太多，很多都是书商书城宣传，但是所有的经典又是从这些热门书中产生的，比如当时有一百本才子佳人小说，里面有一本《红楼梦》，你不知道它会成为经典，但是你不读一本，你也不知道《红楼梦》。一个书如果媒体说好专家说好，老师推荐，同学推荐，那么这个书是值得了解的。这个时代人们读什么书，这样的书适当找来读一读，当然这个是次要的。总结起来，第一读经典，第二读专业所需的书，第三适当读一些热门的书。这样我觉得人的知识结构就合理了。
主持人：孔老师我这里有很多听众纸条提的问题，我代他们问一下。第一个问题，知识分子是应该保持独立人格还是改变自己适应社会？您做一下回答。
孔庆东：我是搞现代文学的，我们现代文学这门学科的祖师爷叫王瑶，现代文学如果遵循学术传承，第一代搞研究的人是朱自清，他最早写了现代文学的教学大纲，朱自清是最早研究现代文学的鼻祖，他的学生是王瑶，我们这门学科的建设者是王瑶先生，王瑶先生有个学生是钱理群，钱理群先生是我的导师。王瑶先生有一句名言，他说做人要“外圆内方”。他搞现代文学，但是也符合传统文学精神，你在心里面要有原则性，刚才这位朋友提的问题，知识分子的独立性要有，没有独立性学术上面就没有进展。但是你不要因为自己有一些独立性，有一些独特的见解，就到处跟人家吵架，我们现在把这些人叫愤青，愤青有他可爱的一面，他有时候就是一根筋，他认为就自己掌握真理，他不检讨自己的知识来源，他像一个有好几个棱角的人，用这几个角跟别人碰撞。中国古代的货币，那个大钱，其形状是非常有道理的，“外圆内方”，象征着中国人的人性，外表上不要割伤人家，要跟人家和谐相处，要宽容。我们今天是一个职业压倒人性的时代。你平时如果遇到一个人意见跟你不一样的话，不要把他看成敌人，这就是我与人交往的原则，要把独立性保持在内心里。
主持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可能是一个学生问的。您作为孔子的传人，怎么评价孔子？
孔庆东：社会上经常传言我是孔子的传人，我并不是他最嫡系的后代。他的嫡系在台湾呢，我要是那个人我就厉害了，我就不在这里讲了，我不是那个人，我跟那个人有血缘关系。孔子后代有60支，我是最正宗的一支。很多人说，你说孔子是你的祖先是不是为了吹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认为是孔子后人就怎么样，我也从来没吹嘘过，也没有刻意隐瞒过，是媒体自己打听出来的。好比我说自己是北大教授，这就是我实际的工作，难道我实话实说却成了吹嘘吗？我觉得任何圣贤都不是百分之百的完人，首先他都是一个凡人，我们看英雄豪杰首先把他看成一个凡人。我们不会佩服一个神，神有什么可佩服的？你是神就应该这样。正因为他不是神他是人，我们才佩服他，所以孔子的话不应该看成一句顶万句。山东某地前一年搞孔子塑像，请我代表孔子后人讲话，我讲话说孔子的思想很好，但是我们今天继承孔子思想的时候，首先要进行现代化的转型，我的讲话可能令当地领导不高兴。他们想让我把孔子讲得天花乱坠，然后他们好发展旅游。孔子虽好，但不可搞个人崇拜，他的话我们要从今天的角度理解，是否合乎当今中国人民的需要？不合我们的需要，我们暂且放在一边，留给后人批判。孔子的大部分思想在我看来，对于今天建设和谐，建设人类共同的文明都是有帮助的。但是要小心“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中国的文化是多元化的，一旦把一种文化独尊起来，就会阻碍我们中华民族的蓬勃生机，我想我的话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孔子再生的话，马克思、毛泽东再生的话，也会赞同我的观点。
主持人：本次曲江文化大讲堂第五讲到这里全部结束了，在这里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感谢孔庆东博士的精彩讲座。同时敬请各位来宾关注一下曲江文化大讲堂第六讲的活动主题，我们也期待您的下次参与，朋友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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