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领域和其他社会人文领域一样，有很多概念和现实。理论和思想的作用在于将概念和现实编织成一个自圆其说的系统。不同的系统往往都是相同的概念，只不过，相同的概念在不同的系统中所处的位置不同，或者对它们的解释不同，因而最终结论也不同。关于艺术，流行的理论有不少定论，站在不同立场，运用相同的概念，我们往往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前不久有出版社送我一本书，希望我写一个评论，翻了一下目录，我便没有了评论的兴趣。这本书号称发现了“中国之所以落后的根本原因”，就是中国传统思维模式的缺陷，缺陷在哪？罗里吧嗦说了不少，其中一条说：中国人抽象逻辑思维能力薄弱。我的确不想评论这本书里的荒谬观点，只想借这个话头，说说当今中国艺术的几个问题。
    对于中国的艺术，也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人不懂抽象，没有抽象艺术。所以，当西方艺术发展到现代艺术、当代艺术时，大量抽象艺术出现，中国要么民众不懂，要么艺术家没有抽象细胞，创作不出世界水平的抽象艺术。这种观点很荒谬，中国人的抽象思维其实很强大，一点不比任何其他民族差。即便在抽象艺术上，中国人的创造和欣赏能力也是第一流的。科学史上的“抽象逻辑思维能力”在这里不说了，就说艺术。中国传统艺术五花八门，书法是其中一类。严格来说，书法即便包括文字内容在内，都是抽象的。如果抛开文字内容，比方说某些狂草让你认不出文字，仅仅是那些线条、浓淡、粗细、曲直等等，人们陶醉于它们的时候，其实都是真正的抽象。我认为西方人在欣赏抽象艺术方面，还远没有达到中国古人的高妙境界。
    中国人直到今天都依然欣赏某一类艺术品，例如美石。各种精美石头的纹理、质地、形状，大都没有具体的指向，也就是不够具象，但中国人千百年来对此爱不释手，很多人甚至说不出喜欢的理由，实际上，这就是中国人对于抽象的喜爱和欣赏能力。而西方艺术的所谓抽象是什么呢？以绘画来说，很多都是乱画，然后由评论家随便造一点玄虚的概念，把大众唬弄得找不到北。还有西方艺术家把油料刷子绑在毛驴尾巴上，毛驴乱摇尾巴的结果，就变成了抽象艺术。如果说艺术中有一个标准叫做自然，中国人对于自然的要求极高，以美石来说，自然要求去除所有人为痕迹。这种真正的抽象，是否包含有宇宙天地、古往今来的密码？中国人沉醉于这种抽象，从不厌倦。它与西方的抽象艺术有何区别？在中国，创造者是真正的自然，人只是拣选和欣赏；在西方，创造者是所谓艺术家。区别何在？后者更容易成为赚钱流水线而已，与真正欣赏抽象艺术相去甚远。对于中国人来说，真正的抽象是我们难以理解的自然神奇，而非人为制造的模糊。抛开炒作出来的艺术家名声，西方艺术人为制造的模糊化抽象，其实可以无限制地大批复制，而在真正的神奇处，品位并不高。在中国人的艺术标准中，“神奇”永远高于“人为”，即便“人为”，也以“神韵”为佳，这就是中国人创造和欣赏抽象的绝高品位。我认为，西方人离中国人的艺术品位尚有较大的距离。说中国艺术具象不足，实际上也是在说中国人更热衷抽象。假如一块美石或根雕能准确地指出“像什么”，或者通过人为加工令其“像什么”，其价值往往就要大打折扣。具象再像真的，还能比真的更像吗？纤毫毕现、精细逼真的具象，无非是展示纯技巧，中国古代也不缺乏。但对于中国人来说，技巧在高超总也不如艺术韵味上的“天然”或“浑然天成”。
    在艺术品领域，受西方历史进步论的影响，人们还常常用时间序列来体现艺术品的价值，所谓现代艺术、后现代艺术、当代艺术（是否还有未来艺术、后未来艺术？）言下之意都在说，在时间的阶梯上，越近、越新的，便更有艺术价值。这种观念唬弄了很多普通民众。按照这种观念，古典艺术的形式已经过时了，现代艺术也走到了尽头。真正的艺术已经进入当代艺术。事实上，现代或当代艺术并没有多少观念上的改变，更多只是艺术形式或手段的改变。例如，过去画油画，现在改为装置了。装置仿佛因时间顺序上的晚出，而获得了天生的价值。那么，中国古代的屏风算不算装置？中国古代精美的雕花大床算不算装置？由此我们看到，中国人早就有各种装置，但中国人还会同时关注装置的实用价值。前不久有报道说，德国一博物馆中，清洁工因不懂装置艺术，把一个价值几十万的装置艺术当成垃圾扔掉了。这种因毫无实用价值、甚至连审美价值也缺乏的西方当代艺术品的命运，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是不会发生的。屏风之类的装置是有实用价值的，中国古人桌上的小摆件，有些也没有实用价值，但一定有平常人一眼能看出来的审美价值。所以，西方艺术强调时间顺序造成的价值高低，抛开商业炒作的成分，实际上说明，他们在与中国不同的艺术发展道路上，渐渐发现一些艺术的真谛，自以为得意，其实，殊途同归都算高看了他们。换一种方式说，西方人独自攀登艺术高峰，如果他们抬头，就会看到在每一个艺术的高峰上，都端坐着中国古人。西方人能到达的高峰，无非只是某些艺术技能而已。
    现代艺术、当代艺术在中国乃至世界还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内容的确定或不确定性。从更广泛的层面上说，西方现代艺术、当代艺术经常是以看不懂、含义模糊为抽象价值的体现。但是，在针对中国的现代艺术、当代艺术中，能够被西方接受的恰恰是含义明确的所谓艺术品。进一步分析可以看到，以中国为题材、以中国为终极市场的现当代艺术，其内容大都是丑化、调侃、嘲讽中国。这种奇怪现象的背后是否有其他目的，本文不做讨论，只想说两个问题。首先，以西方现当代艺术为武器批判中国“艺术政治化”的人，实际上都在使自己的所谓艺术成为政治的工具，所不同的只是政治价值观的不同而已。因此，如果这些人说中国以前的艺术大多因为政治挂帅而难以持久的时候，他们自己也正在犯同样的错误。以另一种政治挂帅来颠覆以前政治挂帅的现当代艺术，一定也会因政治退潮而失去其价值。说这话是想提醒某些收藏者，别跟在西方价值观后面，盲目收藏政治挂帅的现当代艺术品，它们早晚要成为垃圾的。
    其次，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当代的政治挂帅的艺术品，都是西方艺术的传统。这一传统的根源在于西方历史上大多数艺术都与宗教有关，宗教观念的正确是必备的。演变到近代，才成为不同政治形态下的政治挂帅。反观中国历史上的传统艺术，几乎都是与政治无关的。不管抽象和具象，中国古代的艺术品大都直接抓住人类生活中具有普遍意义、普遍价值的内容，这才是中国古代艺术品能够持久保持其价值的原因。所以，如果有人要批评艺术创作的政治挂帅，应该认清源头，它不是来自于中国文化传统，而的的确确来自于西方文化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方人现在追求的最高艺术境界，其实中国古人早就做到了。西方人在西方中心论的影响下，看不到中国古人的伟大成就，或者不愿正视中国古人高出他们很多的艺术境界，只能在荒原中慢慢摸索。而中国人如果放弃自我，盲目崇拜西方，就会在艺术创作道路上做很多无用功。中国自己就是一个艺术巨人，却被西方中心论打倒在地。艺术家如今匍匐在西方小矮子脚前，即便爬到西方的肩上，依然看不到多远。而中国只要自己站起来，就可以高傲地俯视所有的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