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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芹:林与李的故事(赌城记)

2017-10-27 09:25:03  来源: 四月网   作者:边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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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现实变成一盘赌局,被倒置在魔盒中的玩偶才爱讲故事。悠悠千年,那盗跖颜渊的故事似乎永远没有人们希寄的结尾,唯窦娥的唱词已再无人掉泪,早就曲终人散。

  第一幕

  大约三十多年前,有两个年轻人走进这座尚未变成赌城的大都市。在那个年头,一切都还承继着这片土地千百年来万种颠覆都未曾更移的价值取向,不管谁作皇帝。所以过来人对这两个初入行的后生日后谁输谁赢都有大致相同的判断。

  二人一个叫林必,一个叫李余,大学毕业分到了同一家单位。那会儿大学生堪比大树尖儿上的金枝玉叶,远未泛滥成灾,因此学什么专业分配什么职业,被挑的人没有太大选择,挑的人也没有多少挑选余地。由此虽进了一扇门,俩人的品性如油似水掺兑不到一起。林必在大学时就是个勤字当头的学生,李余则不好不坏混字总溜到前头。他们进机关后,也很快一个沉下去一个浮起来,林必没过多久就被委以重任,李余则融进了捧着铁饭碗得过且过的那群人。人群永远都可以从卖力程度分出两拨人,打仗卖命不卖命,竞技拚搏不拚搏,做工苦干不苦干,护卫尽职不尽职,从古至今阵线分明,没有一个社会不喜前厌后,并为了把人群往前赶,尽可能地奖前罚后。

  时值八十年代,疯草暗生但秩序的切割机尚掌控着原野。入行头几年二人业务上已分出仲伯,但待遇上水和油还闷在一只锅里。这缘于社会主义的平均原则,基本生活资源人人有份。他们都是先分到集体宿舍一个床位,熬两年资历,集体宿舍就让给新分来的大学生,又分别搬进各自分得的一个单间。单间的面积与现今市内动辄几百万的商住一室有得一比,租金则几同一根雪糕的价钱,美中不足的是洗漱、排泄还带点“共产主义”色彩。再过几年分别结了婚,才分得带独立厨房、厕所的小单元。从兽有其巢这一本能满足上,如此按部就班夺了个人意志,但聊以自慰的是不必眼红他人,居者有其屋,且无须绞尽脑汁和债台高筑,反正没有多一份也不会少一份,全都按需分配,知足者可不必为家有四壁投放半条命。

  林必与李余的人生岔道是在生活基本保障满足之后分开的。九十年代,国库丰盈些许,单位就加速改善住房待遇,平均主义对他俩便划上了句号。新政下,单位里能干肯干的提升快,待遇便与混吃等死的拉开了距离。林必并没有刻意追权逐利,占有多过生活必需的财物,非他本性。占有欲的强弱也能把人群分成两股,强的人欲壑难填,弱的人适可而止,都是天性使然,道德绑束可以平抑表面,内里山呼海啸不可动摇。林必无须用道德委屈自己,他生来占有欲不强。如斯秉赋在劳动社会易成人尖子,在赌场社会就反优为劣了。总能比别人省下满足占有欲浪费的精力,是林必肯干的深层原因,不管在哪家皇帝的领导下,也不管在何种社会,这种人就如良马,跑起来不惜力,天然不会让自己与交付的任务之间夹上太多私字。这样的品性,让他在还需要老实人踏实干活的社会得到褒奖。

  与停在科员位置上驷马难拽的李余相比,林必犹如乘上了顺风车几年一提升,工资高低虽没大到让俩人的实际生活产生落差,但在住房面积上差距却越拉越大。毕业十几年后,住房商品化改革前最后一次分房,将浮着的油和沉下去的水分离。

  李余在这最后一次分房中,得到的依然是他生活基本需求的那部分,由二人天地变成三口之家,他便分到了一套二室。这十几年中,他在业务上与林必渐渐有了天上地下之别,并非遇人不淑,而是自择使然。八十年代末他与单位一班后生一起被送出国深化业务,他脑瓜子活泛,立刻瞅准在外机遇丢开正业瞒着单位私自打工赚钱,那年头中外工资和货币汇率有着悬崖式落差,去餐馆洗碗端盘一年所得,胜于国内一个职员N年的收入,如此谋财契机,削足断臂自难舍弃。他以为能瞒天过海,便赌了一把,谁知天地有眼,隔墙有耳。单位约在大半年后发现他以公挟私,马上将其召回,晋升之路从此渺茫。要不是看到在国外谋生要剥几层皮,李余也许就违抗调令,留在那里了。这一去一回让他的心滚落灰烬,甚至比灰烬还悽冷细碎、捡拾不起。

  做私活赚外汇对同时出国的林必也如荡在蚂蚁眼前的蜜饯,令人垂涎,只是爱使傻劲的他把自己的承诺当了真,他一生都被这种脾性左右,总把自己与这个国家的关系当真,这在不是赌场的社会成全了他。九十年代,国民大赌场尚没有全面开业,对他这种没有赌性、被邀上赌桌也不会下注的人,最后的黄金时代没有辜负他。他回国即受重用,一步一个台阶。在李余的住房只增加了一间的那十年,他从一室换到二室,最后那次分房,他又得到了一百多平的三室。此时他的住房面积约为李余的一倍,这是那个时代在能与不能之间挖下的物质鸿沟,要跨越也是不容易的。他在单位里忙得昏天黑地,李余却闲得臀部长茧。与心如死灰的李余相对应,他的心如春风中的气球,充足向上,地平线上连暴风雨都退至绿意延伸不到的角落,这让他愈加把心力扑在事业上,钱则只防小偷不思大盗地存入银行。

  进入两千年,林必和李余无论收入积蓄还是社会地位乃至生活享受都分出了高下,如果此时宇宙中一颗游荡的陨星鬼使神差撞上地球,历史如Polaroid按下快门,社会就停在那个价值取向上,林必是成功者,李余是失败者,已经无庸置疑。而成功与失败之间,并没有从中作梗的社会不公,而是个性和选择在只干不赌的时代大致的结局。

  1999年当林必分到那套局级房,院子对面已经蹿起了林立的商品房,他当时银行里几十万的积蓄正好可以买一套。但他根本就没动过囤房的念头,因需而用是他占有欲不强导致的被动习性,还没有什么事情刺激他赶快调整。再说,诚如前文所写,他忙得压根没有脑袋去转别的心思,他这辈子就是这样,自己以为与这个社会订了什么契约,冥冥中欠了什么似的,要用一生的尽责去偿还。何况到那时为止,他的所付和所得是成正比的,颇有点我不负人人不负我的理想社会的契约原则。

  同样在1999年,眼看着分房制度寿终正寝,对面积和房子本身都十二分不满的李余,犹如困兽寻找着突围口。举目望去,赌城的大幕正徐徐拉开,从邮票到花草、从红木到宝石、从股票到房产,充裕社会尚未到来,赌局已是遍地开花,就看他有没有赌徒的眼光和胆量。对职业生涯心灰意冷,他为自己谋起利来可以释放排山倒海的力量。

  在接下去的十五年里,林必所知的世界一寸一尺地收缩,他做梦也没料到世界朝着他奔走方向的反面呼啸而去。前十年,他在他那个惯常世界里,依然荣誉满满,也就越来越没时间顾及工作之外的闲事,新世纪一边陪伴着他大步向前,一边手忙脚乱另起炉灶。他没有一刻闲暇去瞥一眼另起的炉灶,从副局级升为正局级,已经吸附了他太多心血。虽然作为业务干部他没有官衔,提升是对他超常付出的报偿,他是满心领受的。他就像嵌入一条轨道的列车,越出力越向轨道辅好的方向奔跑,而列车越奔向前方,他就越使力,这在任何一个赌徒还没有成为最佳职业的世界都是整个社会犒赏的人品。这次提级工资涨了,但与飞速膨胀的物价相抵,在物质生活上,他其实并未得到以往国家给予他这类人才的实际好处,提级不再带给他一平米的住房。如果他多长哪怕一根自利的神经,便会意识到,在原来那个世界的旁边另起了一个世界,并且越来越壮大,而一直以来眷顾他、好似为他天造地设的世界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被另起的那个平行世界的逻辑绑架。那个有着荡涤一切力量的平行世界有如巨蟒,将他温暖于中的世界束腿勒脖,越盘越紧,就差最终断颈折脊了。可他没有以身从物的敏感,没有在提级与分房的割裂中嗅到原来的世界被掏空进而不可避免的沉落,更没有窥到如同巨蟒的平行世界正在张开的血盆大口。他为自己提级而未能换一套更大住房而心生的一丝遗憾,还没来得及在胸膛集聚乌云,便被已有的够大够住的知足感抹去了。

  此时他与李余在工作空间里也已分隔得很少照面了,他在他的骨干位置,李余则不知落到哪个无声无息的角落。后来听说李余申请提前退休了,而他已无暇关心李余在做什么,两人之间早已是一场龟兔赛跑,枪一打响,他就把没有奔跑意志的龟留在起点了。

  第二幕

  二十多年处在上坡路上的他,第一次隐约感到自己可能不知不觉地被挤入一道下坠的陡坡,是在2011年。

  那一年他孩子工作了,这让他起念要为爱子预备独立生活的住房,同时自己也是奔花甲之人,每天爬没有电梯的六楼,已有些力不从心。他那套旧公房,在商品房日新月异、翻着跟头提档的竞速下,已无舒适可言,更不要说优雅和奢华了。他前两年就耳闻房价在飙升,也知自己错过了涨价潮,谁让自己没投过一心半意在房地产上呢。他那些年全副心思都扑在两本业务专著的撰写上,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正是靠那两本书他走到业务顶端。他前半生的经历,让他即便错过发财机会心生悔意,依然沉醉在自己这样的人总归会有口好饭吃的麻痹中。仗着工作这么多年攒下的业务骨干收入和稿费等外快,他寻思亡羊补牢肯定还来得及。

  可不跑楼盘不知道,一跑才知自己如鱼得水的那个惯常世界早就被打翻在地了,他林必只是没在悄无声息的崩溃中跑到门外见证废墟而已。他一生的积蓄,他傲于他人的能力所得,只够他在自己所住区域购置一套六十几平的新房,相当于二十年前他的科级住房待遇。在这个他陌生地闯入的平行世界,他大半辈子的奋斗好像只赚到了踏步不前,这令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前行变得亦幻亦虚,好似自己当初看准的目标,由于奔跑线路被撤换,从来就不在那个位置上。房价与他这个社会骨干分子收入的不对衬,以及投入一生积累可能在高位接盘的风险,更由于认同房价极不合理必将跌落的舆论,让他思前想后未敢出手。他决定再等等看。

  然而理智和耐心是赌城最要不得的品质,他这一等,就错过了他还买得起的最后机会。次年房价就翻了一个筋斗,他的银行存款却没有如此魔术水平,工资的增长面对房价一如麻雀颤栗于大象脚下,全部拿出也只能在去年没敢下手的楼盘购三十几平,比他工作第三年分得的那个单间大不到哪去,好似时间风驰电掣在将他往回拉。

  2013年,他父亲离世,老先生一辈子埋首学问,攒下稿费一百万,死后分与子女。送葬后,他看到存折,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扑得前襟一串串泪珠,这么一笔十几年前的财富、几十年前的巨款,大知识分子一生智力的酬劳,如今仅能买下城边一套房的小小厕所!他生平第一次有被社会扫地出门的感觉,世界朝着他努力方向的反面奔驰而去,他是在这一刻才真真切切触摸到的。如果说11年他还有暂时错轨的自我慰藉,13年送走老父时,他不再那么确定了。

  也许是窥到命运的拐点,失意病菌般袭来,他在这两年突然衰老了,像是时间抢匪终于破门而入,重重地打劫了一回,一条腿的关节出现病症,爬六楼从勉强变作痛苦,改善住房已成必需。2014年有人指点他去远郊买电梯房,他把闲余时间用去跑楼盘,跟一大堆没一句实话的中介过招,犹如唐僧被层出不穷只想吃肉啜血的妖精包围,人性不堪入目的恶本能在这个史无前例的大赌场开出了最浓郁的花朵。一辈子都觉得自己聪明的他,在乳嗅未干就饱受欺骗训练一个比一个狡猾的房产销售面前,好像不会数数的人面对能算出“哥德马赫猜想”的数学教授,以致每跑一个楼盘,他都问自己是不是错入了一个世界,那里面人已被吃尽,只剩不知餍足争抢最后一滴血的鬼魅魍魉。

  考察完毕,只有城南和城西南的远郊中档楼盘还在他的荷包范围之内,想想眼下上下班实在太远,便决定明后年退休再定,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理性都告诉他,破顶而出的房价不大可能再大起大落了。

  然而他又算错了,在比赌场还疯狂的社会,不要说他一个人的理性,即便整个世界的理性,面对赌徒的疯狂,也是以卵击石。2015年末,正当他办理退休手续时,“噩耗”传来,他打算置业的那两片远郊的房价又涨了四成。追还是不追,他权衡了三天三夜,那头楼盘销售的短信一条条杀过来犹如高悬的断头台刀具——还要涨!成百万的东西却要像买棵白菜一样当即立断,每一秒钟的迟疑都有被疯涨的洪水淹没的惶恐。

  终了他在镜子里望着自己熬出的熊猫眼和速生的华发,才彻悟摆在面前的不是市场而是赌场,没有可进可退、可弃可等,只有下注和输赢,他回肠百转要了断的不是要不要房子而是要不要赌。然而不被逼到悬崖边缘,看不到赌徒和非赌徒中间隔着万丈深渊,不愿纵身一跳的人,只能隔着深壑看着别人下注。想到自己奋斗了大半辈子,到老非但再无半文储蓄作靠山,反倒要欠债还钱,真让钱作了自己的主宰,让他临渊却步。这已然成了赌场的天下,赌徒的命和失败者的命只能任选其一。

  至此他彻底死了心,这是一场人与魔鬼的赛跑,不是眼睛滴血的赌徒已挤不进去了。斩断欲念后,他甚至没什么怨言,像转了不该进的鬼域,错愕惊悚地逃出来,如释重负。要不是接下来的那次偶遇,被不知什么疯颠力量倒悬着的世界并未向他呈现最荒诞的一幕,以及终场前被推到极致的滑稽。

  16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他在公园里漫步,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寻声望去,一个穿戴考究鲜亮的男人在不远处的凉亭边朝他挥手,那情景颇像电影里截取的某个画面。见他愣在那里,画面中的人大步走过来。凑近了他才认出,是久未谋面的李余。他惊恍不已,那个被他远远甩掉的同窗,好似比他节约了十年生命,看上去真年轻。

  怎么这么久没见了,他问。

  李余大笑着回答,自己早就搬出去了,见不到是自然的。那溢出唇角的灿烂笑容好像为了在他面前绽放憋了累月经年。

  搬出去住哪儿,他又问。

  总不会住在星空下,李余打趣地说,边说边用略带尖讽的眼神肢解着他。

  他这才仔细打量这位忽然降临眼前的旧相识:从风衣到提包,一身的外国名牌,脖上挂了坨像块半熟猪油的和田籽料,右手腕上一块大金表,左手腕缠着冒油的黄花梨手串衬着前方中指上一枚大大的满翠玉戒,扑鼻的古龙香水又将这些抢眼的珠宝聚到一处,火力集中地冲过来,颇像上世纪末回来光宗耀祖、从里到外都有资本显摆的华侨。见他仿佛遇见假冒人物的狐疑眼神,李余轻飘飘地说自己刚从夏威夷旅游回来,晒得溜黑,这些年西欧北美都玩遍了。

  他不接话,只是问对方住哪儿。李余下面告诉他的话,好比如来威力无边的手掌,从绝对想不到角度,将他一巴掌打入十八层地狱。他这才轰然醒悟,当年他眼里没有奔跑意愿、只配被他甩掉的龟,在他刚刚发现其存在的平行世界的跑道上,早就与他交换了名次。早早投身房地产赌场的李余,在这个城市已有并不常住的四处房产,其中两套赌中地段的学区房和高档公寓市值已分别超过两千万。

  他听到两千万这个飞离劳动价值的数目,蓦然之间感觉钱好像已经不是钱,而是代表着其他什么的天文数字。那瞬间将他拖向地心的暗黑力量,并不是本能的妒嫉,而是他自己的幻灭在内心深处刮起的十二级台风,疾风骤雨般扑灭了他秉持在心的烛火。那摇摇曳曳、被不知什么来自远古的力量高擎着的细微火熖,从少年时代便在他身心看得见的某处闪耀着,从未被信念擒获不到的黑暗之手熄灭,却在这一刻被灭得再难复燃。

  在公园门前分手时,李余许诺要请他去吃全市最新鲜的刺身,他未置可否,像逃避什么追捕似地三步并两步扑入黄昏后的回家路。走到家门口,他感到胸口有一只拳头在狠狠地捶击,一下比一下剧烈,仿佛那是被强压在内的另一个自己,一个新生长出的、事先剔除了他原有品质的生命,那个人正拚着命地要冲出来逼他承认:所有的成就感和幸福感都被房子给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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