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大火，网络上的讨论如火如荼。本人一集不落地看完了，和如今大部分剧作相比，对该剧基本肯定。但另一方面认为，该剧没有网上吹嘘得那么好，剧本漏洞很多，烂尾严重，不完全是因审查删节的缘故。其剧本质量和拍摄整体水平，比《人民的名义》都还差了一大段距离，主要是靠剧中演员的精彩表演给该剧加分的。不过我更关注的是从“高启强热”这种现象里折射的一个问题：现在国产剧里普遍是反派人气很高，正派不受观众欢迎。
造成这种现象的直接原因是很多喜欢在影视剧里夹私货的导演们的误导，像一些名义上在抑恶扬善却实际想拔高反派的影视剧里，惯常的玩法就是，表面批判反派，但把反派一方都写得有血有肉，正派角色却表现得扁平化、概念化。有些导演故意将正派人物塑造成这种形式的存在，以达到他们高级黑的目的，这在政治剧里广泛存在。表面在歌颂革命者，其实革命者人物都是只会喊口号讲大道理的角色，反动派的人物反而个个栩栩如生。更绝的玩法是：故意设计正派千方百计要除掉反派、反派却始终对正派手下留情的情节，让观众情感上都倾向于反派。像披着谍战剧外衣的伤痕剧《风筝》就是这种玩法，里面的郑耀先处心积虑要抓捕那些军统特务，可特务们却个个对他有情有义。导演就用这种情节设定让观众感情的天平倒向了国民党一边。《狂飙》里再次使用了这种玩法：高启强和他的兄弟们都有日常生活的表现、兄弟情谊的渲染，安欣却基本没有个人生活的展示；安欣一直要抓高启强，可高启强一直把他当朋友，包括陈舒婷、老默、疯驴子等人，都对安欣不乏情义。现在这些人物似乎都比安欣有人气。黄瑶费尽心思举报高启强，可却是高启强养大了黄瑶，还为了救黄瑶宁愿赔上自己的命，很多观众看了这段情节后都大骂黄瑶是“白眼狼”。所以，该剧的情节是近些年来夹私货导演们已经玩得烂熟的套路。
可是，尽管该剧存在这种靠小动作来颠倒三观的问题，我却不认为它和《风筝》一样是完全倾向错误的作品，而是基本肯定它要表现的内容，因为它在一定程度表现了社会的真实。这部剧貌似是部反黑反贪剧，但只要换个角度看，就能发现里面表达了更多的东西。有人喜欢简单将其看成是“黑老大励志传奇”，但我看到的是一部底层小人物的命运剧。该剧描写了一系列底层人物出身的角色命运，这些底层人物的命运大致几种走向，一种是像李响、陆寒一样通过勤奋努力获得一定国家公职后，继续想为社会做些实事，不愿和歪风邪气同流合污；一种是以高启强、杨健为代表，通过不正当手段和寻找靠山，成为独霸一方的黑老大或者腐败官员，反过来去欺凌比自己更弱小无助的底层人；一种是像唐家兄弟、老默、过山峰、疯驴子、光头勇等人一样，充当黑老大或官员的打手，为他们诛除异己、残害百姓，但自己也要冒着随时被老大们用完就扔的风险；还有一种就是完全只能任人鱼肉的无数底层人。如李顺李青父子、旧厂街居民、莽村居民、只能任凭高启强势力讨债、拆迁恐吓的那些小百姓。这些人是最不幸的群体，他们毫无自保力量，是官员、黑老大利益之争中可以随便拿来牺牲的棋子，如李顺父子就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在这四批人中，高启强、唐家兄弟、老默等人，是电视剧重点刻画的底层角色。高启强和唐小龙唐小虎、光头勇都是旧厂街打小就认识的，高启强后来对旧厂街的居民也带有一些怀念。这是该剧通过“旧厂街”在提供一条隐隐的线索--“国企改制”。他们都是老国企的工人子女，从小在一个国企街区长大，90年代末国企改制工人下岗，大量工人家庭处于生活极度困难状态，他们的子女也难以得到良好教育，很多流落社会沾染大量不良习气。我在90年代末曾经教过一阵子初中，当时带过的一个初一年级的学生几乎都是来自学校附近一个气息奄奄的国企工厂。由于生活的困难，家庭问题多多，或父母离婚，或父母失业，无暇管教小孩。而且那些孩子自小就亲身耳闻目睹了国企改制中种种黑幕、工厂中种种不正之风，对于老师教给他们的一套道德观念也嗤之以鼻，叛逆性格极其强烈，所以许多孩子小小年纪就成了街头混混，问题少年一大把。我当年都非常惊诧初一的孩子怎么会变得如此阴暗，现在看来，唐小龙兄弟、光头勇他们，不就是当年我教过的一些学生的更极端化发展吗？
这样一个群体具有着典型的“流氓无产者”特征。“流氓无产者”是被统治阶级抛到了社会边缘阶层的弱势群体，却极容易被统治阶级收买，为统治阶级去卖命、去残害比自己更不幸的人。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对“流氓无产阶级”，有过准确概括：“流氓无产阶级是旧社会最下层中消极的腐化的部分，他们有时也被无产阶级革命卷到运动里来，但是，由于他们的整个生活状况，他们更甘心于被人收买，去干反动的勾当。”在历史上，梯也尔政府曾用流氓无产者去镇压巴黎公社运动，常凯申用青红帮流氓去进攻工人纠察队，解放前盘踞湘西和东北的土匪无恶不作的暴行堪比日本鬼子，法西斯主义出现的社会基础里有很大一部分也是“流氓无产阶级”。但是，流氓无产者在充当统治阶级打手之后，又经常会被统治阶级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采取各种手段牺牲掉，《水浒传》就是一部描写古代流氓无产者命运的巨著。
高启强等人的家庭出身、个人遭遇，不乏令人同情之处，他们被资产阶级抛到了社会边缘、饱受社会毒打。但是却丧失了阶级觉悟，只信奉有奶便是娘，为改变自己遭遇的方法却是向迫害自己的势力妥协，成为这种势力中的一部分，或者为这种势力充当打手。唐小龙唐小虎、老默等人是高启强的打手，过山峰是蒋天的打手，但高启强、蒋天也不过是赵立冬扶植的工具，赵立冬也为了自己利益常动牺牲高启强的念头。因此他们虽然也曾是受到过压迫的无产阶级，却不是马克思所说的能够推翻资产阶级社会的、具有高度觉悟的无产阶级，只是作为社会毒瘤和资产阶级打手的流氓无产者，成为无产阶级的凶恶敌人。无论高启强等人的遭遇在今天多么能够唤起无数社畜、苦逼的同情，也不能将其当作崇拜的偶像，因为这些人正是和统治阶级一起压迫社畜的阶级，甚至还不如一些统治阶级公职人员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具有正义感的人物，如安欣、李响、陆寒、程思言等人，对社会更有进步作用。
那么导演本人对这些“流氓无产者”是什么态度呢？我认为，他是和很多扫黑剧导演一样，陷入了拧巴的状态。导演在编写这种剧作时，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了高启强等人沦落至此的源头--赵立冬为代表的官僚资产阶级，却无法找到真正能够消灭这种势力的力量--这也是由于现实里这种力量还在形成之中--只能寄希望于体制内出现有良知、有圣母心的健康力量，安欣就是表现这种愿望的艺术形象。可是导演自己也明白，现实里像安欣这种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即使有也早和陆寒一个结局了。所以，导演在塑造安欣这个人物的时候，自己也知道是脱离了生活的真实，只能将其塑造成一种理想化的形象，而真正的同情和真实却给了高启强、唐小龙兄弟、老默等流氓无产者。这就是当代反黑电视剧里总是出现拧巴主题的原因---找到了反派堕落的原因却找不到真正可以消除原因的力量，于是就只能去歌颂反派。找不到彻底消除社会不平等的力量，就只能同情流氓无产者。这并非完全是这些导演个人价值观的问题，还有一个认识力问题。在反派角色都有血有肉、具有引起老百姓共鸣的生活遭遇的衬托下，正派人物却越来越概念化、扁平化、圣母化，通常只是作为一种官方意识形态的符号存在，就必然难以得到观众喜爱。那么，如今国产影视工作者们恐怕亟需解决的是：该塑造什么样的正派形象？这恐怕不仅是一个艺术想象力的问题，还需要用马列主义的分析方法去深刻思考社会各阶级的状况，才能得到解决。
【文/猎兽者，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原创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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