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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教科长

2022-05-30 15:40:26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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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2014年冬,L市教育局大门前。

  马路两边堆满了刚刚清扫的雪。路面湿漉,有的地方还结着薄冰。

  一位90多岁的老人,拄着拐杖,缓慢而坚定地在路上走着。

  雪霁朝阳,在老人身上镀了一层晖,像一尊活动的雕塑。

  “干什么的?”一位保安从保安室走出来,拦住了老人。

  保安室里空调开得很暖。保安刚出门就打了个寒噤。满心的不爽:“你有什么事吗?这里是教育局!”

  “我要见局长。”老人掏出离休证递过去。

  保安室又走出一个女的:“哟,你是谁呀,局长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老人火了:“局长了不起啊?我1948年就当局长了。”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1948年还没解放呢,你当的是国民党的局长吧?”

  老人怔了一会儿,喃喃地自言自语:“是的。48年还没解放呢。”

  二

  1948年1月11日。我军某团被敌人一个师团团包围。正在组织突围。

  敌师长洋洋得意:“这是共军的王牌,你们给我狠狠打,提团长的人头来见我!”

  战斗异常激烈。团参谋吕贤蔚被派往一营协助指挥撤退。按照命令一营在午夜时分赶到预定的某村会合。

  不料敌军已经抢先一步在村内设伏。部队刚刚进村,就遭到敌军的突然袭击。吕贤蔚立即带领营部和三连与敌人厮杀。他手持双枪左右开弓。身后紧跟着两个轻机枪手,突突突地喷着火舌,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

  冲出来之后,他们迅速和一连二连汇合,队伍从田间小路来到了乡间的约三、四米宽大路上行进。不知何时,从后面又上来一支部队,与一营的队伍各占道路一边,也是埋头前行。夜色之中,一营官兵们还以为是三营上来了。但没想到的是,这支后上来的部队,竟是敌人的部队。

  两支队伍互不招呼,各自在土路的左、右两侧埋头行进。走在队尾的教导员走了一会儿,感到有些不对,仔细辨认对面的队伍,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是敌人!他连忙拍拍前面人的肩膀,低声道:向前传!注意!左边是敌人!“注意……”、“注意……”,

  走在队伍前面的营长接到教导员的传话,没有惊慌,也没有停止脚步,继续行进,只是轻轻地说了句:“向后传!保持镇静,听我口令,到前面叉路口时动手!”

  这时敌人也察觉到了不对,但也不敢仓促动手。双方表面若无其事埋头行进,实际上都注意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任何一个意外立马就会引发一场血拼。双方在高度紧张之中又并行数里,到达了一个岔路口。营长刚要下达命令,忽然从另一条道路上,鬼使神差般的又出现了一支敌军,正好挡住一营的去路。

  左侧敌人见有援兵到来,抢先开火,扑向一营官兵。前面的敌军听到枪声,也立即展开,两股敌军合兵一处,一营被包围了!双方在黑暗中杀作一团,一场遭遇战打响了。

  营长一马当先,指挥一连与迎面冲来的敌军展开了白刃战。排长手执冲锋枪带领数名机枪手在前面开路。吕贤蔚手持双枪专门给敌人的指挥官和机枪手点名,弹无虚发。

  三

  吕贤蔚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大媳妇立刻给他沏了茶端来:“怎么样,碰一鼻子灰了吧。叫你别去你还不信。你以为现在的干部还像你们当年那样啊,不会干事倒会摆谱。你不是自己找气生吗?”

  “门卫说我是国民党的局长哩。”吕贤蔚靠在沙发上,闭上了双眼。

  1948年2月13日,参谋吕贤蔚带着满身的硝烟奉命从一线赶到了团部。

  “驴子,过来!”牛团长一把搂住了吕贤蔚的脖子,似乎有些失态。

  吕贤蔚不知所措,赶紧挣脱了牛团长,“啪”地举手敬了个军礼:“报告团长,我奉命赶来接受新的任务。”

  “你,你先坐下,喝口水。”

  “报告团长,请你立刻下达命令!”吕贤蔚倔强地站着。

  牛团长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嘴里嘟哝着:“不像,不像,怎么看也不像个秀才啊!”

  吕贤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次双脚一并,敬了个礼:“请团长立刻下达命令!”

  牛团长把脸一沉:“好。我代表旅部给你下达命令,调你去地方担任文教科长。”

  吕贤蔚傻了,像个木头人似的立在那里,半晌才说:“我不去!”

  突然,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掼,像个孩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牛团长坐到了他的身边,又把手搭到在了他的肩上:“驴子。我也舍不得你呀。掏心窝子的话,这次突围战,我看出了你的确是个军事人才。我是真心想把你往指挥员上培养的,早晚把我这个位子让给你。我情愿给你当参谋。”

  “你不要给我灌蜜糖迷魂药了。反正我不去,我申请下连队当个兵,哪怕当伙夫也行。”

  牛团长抱来了一坛子酒,自己掏钱让伙房买了只鸡。他右手端起了酒碗,左手递了一碗酒给吕贤蔚:

  “可我留不住你啊。你不知道,汝南大捷之后,刘邓首长就指示我们旅要准备抽掉一批干部加强地方政权建设。你到我们团时,旅长就特意对我交待,毛驴是个秀才,很快会到地方有重任。你这头老牛能死,他这条小毛驴的毛也不能少一根。谁让你是喝过墨水的呢,建设新中国的文化教育不靠你们靠谁啊?”

  听了团长的讲述,吕贤蔚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了,拔出双枪往桌上一拍,含着眼泪转身就走。

  牛团长喊了一声:“慢!”

  吕贤蔚站在了,却没有转身。

  牛团长拿起两只驳壳枪递到吕贤蔚的手中:“带上。记住。你永远是我们老59团的人!”

  四

  1949年2月,台北,毛人凤向蒋介石报告:“共军已经在大别山地区建立了好几个地方政权。”

  “他们真要搭锅起灶了。起灶容易过日子难啊。你给他们送了什么礼物啊?”蒋介石问。

  “我们已经派遣人员把散落的国军武装和地方土匪、宗教势力组织在一起,准备建立稳固的根据地,也和他们长期打游击。”

  “很好。土匪和宗教,中国几千年还没哪个王朝能摆平。我看他共产党有什么神通。眼睛不能只盯着武装斗争,也要跟他们打文仗!文化教育夺人心。”

  1949年初春,市文教科长吕贤蔚背着干粮袋、别着两把手枪,带着一名通讯员,骑着马冒着漫天大雪进山了。

  地上的雪越积越厚,两人只好牵着马走。

  到了老河口区,区长下乡去了。他们借了区政府伙房的灶熬了一锅粥,伙房师傅送了他一碟酸泡菜和几个粘粑粑,两人吃得可香了。

  喝完了粥,吕贤蔚身上暖和起来。带着通讯员要出去溜达溜达。区长赶了回来。吕贤蔚拉上他就谈恢复教育的事情。

  区长一肚子苦水:“我现在我屁股上都起火了,哪里还有心事办学校。就是想办也办不起来啊!”

  “什么事火烧屁股了?”

  “四里八乡都在闹红毛野人,反动会道门乘机猖狂活动,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现在我们好像倒成红毛野人了,老百姓只要一见到我们就躲得远远的。”

  “哪个乡情况最严重?我去看看。”

  “还不是鸡鸣狗叫听三省的牛头寨。你去最好。那是你的姥娘家,也是你打游击的老根据地。上个月我们一个乡干部就在那里被杀害了,至今找不到凶手。老百姓都说是红毛野人杀的。”

  第二天早上,吕贤蔚早早起床,连个招呼都没打带着通讯员小刘直奔牛头寨去了。

  还是大年下,这里却冷冷清清的。路上偶然有个把起早的老人拎着粪箕在捡粪。

  村口有个10来岁的小孩背着只篮子往外走,他眉目清秀,却赤着脚,脚后跟裂着道道口子。

  吕贤蔚一把抱起了他:“这么早你去哪?”

  “我去麦地里找点野菜。我家揭不开锅了。”

  “你家大人呢?”

  “我爹病了。娘没了。”

  “带我们去你家吧。我们正好要借你家的锅做顿早饭。”

  小孩叫绕脖子。进了家门,通讯员忙着做饭,吕贤蔚去看望他父亲。

  一进门,吕贤蔚认出了他。他叫魏文杰。原来是唱戏的,有一次从戏台上跌下来扭伤了腰便唱不成戏了。

  “你怎么了?”

  “腿上长疮,脚挨不了地。”

  吕贤蔚察看了他的腿,疮长在小腿上,肿得发亮。

  “小刘,你带的药有磺胺片吗?”吕贤蔚急忙喊通讯员。

  “有。我临来时领了1瓶呢。”

  吕贤蔚把匕首烧了烧,划开疮头,挤出脓血,用盐水清洗了之后把两粒磺胺碾成了粉末撒在上面,又喂他吃了两粒。

  五

  天刚擦黑,就听外面就有人喊:“红毛野人来啦——”

  村里的人一下子慌乱起来。

  “咣咣咣……”到处都敲起了报警的锣。

  老人和妇女带着孩子躲在屋里直筛糠。

  青壮年都拿着铁叉、扁担守在村口。

  荒野里或者乱坟岗会突然冒起一团火光,火光中隐约可见一高大的红毛野人张着血盆大口,火光一闪又不见了。

  到处都传着谣言,谁分了东家的地红毛野人就去背他家的孩子,谁拉了东家的牲口红毛野人就收了他家的老人。

  吕贤蔚带着民兵向火光追去。可是你刚追到东边,火光又在西边亮了。吕贤蔚和民兵都累得精疲力竭,却摸不着红毛野人的影子。折腾了了大半夜,吕贤蔚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魏文杰家。他决定暂时住在这里。

  吕贤蔚又给魏文杰换了药,都没一点睡意,两人就聊起天来。

  “你对红毛野人喷火怎么看?”

  魏文杰淡淡一笑:“还不都是唱戏口中吐火的小把戏。”

  “咱们这一块谁还会这活?”

  “这你比我熟啊。曾四虎啊,说起来还算你表弟呢。他是票友啊。”

  “曾四虎现在呢?”

  “听说去了台湾。”

  吕贤蔚点点头,心中有数了,不一会儿便打起鼾来。

  第二天一大早吕贤蔚直奔曾四虎的家。老远就看见一群民兵在那里吆三喝四的。

  吕贤蔚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原来是吕能鸣带着民兵在抄家分浮财。

  吕贤蔚冲了上去,指着吕能鸣质问:“谁给你的权力来这里抄家?!”

  一见是吕贤蔚,吕能鸣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大伯啊。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已经调到老河口区了,现在是老河口农协委员会主席。负责的就是打土豪搞土改。”

  “曾义全是土豪吗?他不过是开了个油坊,有10来亩地而已。而且,他还是帮助过革命的。”

  “在这个村里,他就是最有钱的人家!”

  “最有钱就要当土豪打吗?中原局下发的 《六六指示》你们没收到吗?”吕贤蔚回头对通讯员说,“你快去把区长找来。”通讯员应声走了。

  吕能鸣还在耍横:“谁不知道你和曾家沾亲带故啊。你这是在包庇阶级敌人!”

  吕贤蔚义正辞严地说:“论亲戚还有我们亲吗?你是我的侄子!我是在维护党的政策。我要立即向县里和地委报告这里的情况。”

  区长赶到了。他要吕能鸣立即把民兵带回去。吕贤蔚和区长简单扼要地说了《六六指示》的基本精神,要求区里要立即纠正土改中的过激做法。

  六

  吕能鸣悻悻地走了之后,吕贤蔚立刻给曾义全松了绑。

  说起来曾义全还是吕贤蔚的表舅。当年游击队被困,吕贤蔚曾经从他家借过几担粮。

  “让老舅受委屈了,我向您道歉。”吕贤蔚诚恳地说。

  “今天要不是吕队长你来了。老舅命休矣!”

  “个别地方干部违反党的土改政策。我们正在认真纠偏。您老也不要太在意这事了。”

  “如今我还能在意啥哟。我只能感谢你们的不杀之恩了。你不是随刘邓大军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调回来任文教科长了。哎,对了。当年我借你的那几担粮食政府还你没?”

  “你还记着呢?那还啥耶。支援革命不是应该的嘛。”

  “那不行。必须得还。你赶明拿着借条直接去区上。他们会给你的。”

  “好说好说。”

  “诶,对了,我表弟四虎呢?多年没见了,该成家了吧?”

  “嗨,别提这个畜生了。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就捎回了一封信。”

  提起曾四虎,曾义全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尽干出格的事,没让家里省一点心,曾义全哆哆嗦嗦地取出了信。

  “从那以后再没见过他?”

  “再没见过了。就算我没养过这个孽障。”

  吕贤蔚察言观色,发现曾义全不像撒谎的样子。便告辞回到了魏文杰家。

  “四虎和谁走得最近乎啊?”

  魏文杰笑了:“李倌儿。戏班子尽人皆知啊。李倌儿是个孤儿,和四少爷同龄。曾家收养了他,两人一块长大。曾家没拿他当外人,从小给四少爷当伴读,四少爷唱戏他也跟着学。长大了就在曾家做了长工,常和四少爷扮戏。李倌儿扮相好,演旦角,四少爷就给他搭相公。两人情投意合,关系甚笃,比亲兄弟不差。如今李倌儿风光了,当上了基干民兵的班长,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杆一条。”

  听了魏文杰的介绍,吕贤蔚心中有数了。

  当天晚上,红毛野人又出现了。

  民兵闻风而动,四下里追红毛野人。

  曾四虎装神弄鬼之后又拎着戏装悄悄地返回到李倌儿的家。

  他将戏装收藏好正要上床睡觉,突然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

  “倌儿,别闹。你今天咋没带民兵出去?”

  捂眼的双手松开了,他回头一看,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大老表,怎么是你?”

  吕贤蔚哈哈一笑:“听说家乡闹红毛野人,我一猜就是你在装神弄鬼。打小你就爱弄这一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你没敢回家,除了你的这个玩伴谁还会收留你啊?怎么样,跟我走吧。”

  吕贤蔚用手铐将他拷住了。

  七

  “一贯道”老巢。教主正和几个点传师在密议暗杀吕贤蔚的计划:“这是上峰下达的必杀令:吕贤蔚,民国十三年出生,幼年在大华山云峰寺学过少林武术,民国三十一年在金陵大学读书时秘密加入共产党,同年回大别山地区打游击,任游击队长。民国三十三年被派往抗大太行分校学习半年后留刘邓野战军,民国三十七年二月我包信集大捷后窜回皖西任文教科长。”

  一道徒飞马来报:“报告教主。我们在牛头寨的秘密‘天才’让共军给抓了。他全招了。吕贤蔚带着一个班的解放军和一个连的民兵正朝我们佛堂开过来。要端我们的老窝。”

  佛堂一片混乱。教主大喊:“撤,往西大山撤,去找岳葫芦。”

  解放军赶到,双方发生激战。

  教主趁乱带着几个随从从密道逃走。

  牛头寨召开公判大会,揭露一贯道与国民党特务勾结,慌神弄鬼,杀害干部的罪行。

  老百姓一片欢腾。

  破旧的关帝庙挂上了“牛头寨小学”牌子,一群孩子在用泥巴、牛粪、稻草制作“桌子”和“板凳”。

  魏文杰弯着腰在整理课本。

  吕贤蔚忙里忙外。绕脖子像个小尾巴似的紧紧跟着他。

  晚上,汽灯把牛头寨小学照得白昼一般。

  通讯员小刘正在门口的空地上教孩子们唱《解放区的天》。

  学校里,吕贤蔚在给村民上课:

  “旧社会,我们没有文化就是睁眼瞎子。不识字生了孩子也取不好名字。有的就叫石头,有的就叫勺把子。还有更难听的。小孩出世时放了一个屁,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屁。后来这家人生了三个孩子,就叫大屁,二屁,三屁。”

  突然,一声枪响,汽灯灭了。接着传来两声手榴弹爆炸声。

  吕贤蔚大喊一声:“乡亲们原地别动。基干民兵随我来。”

  通讯员小刘受伤躺在地上。

  土匪劫走了10几名小学生,消失在夜幕中。

  八

  村民们哭声一片:

  “我说不让他上学呢。这下好了。快救回我的孩子啊。”

  “我家就剩这一条根了。”

  吕贤蔚骑在马上,村长死死拽住缰绳:“吕科长,你不能去。岳葫芦在西大山里设了很多机关暗器,没人能闯得进去啊。”

  “放心。我懂一点机关暗器。去晚了孩子就没了。”吕贤蔚策马要走,只听魏文杰大喊一声:“带上我。我在那唱过戏。路熟。”

  吕贤蔚一拉,魏文杰坐到了吕贤蔚的前面。

  吕贤蔚策马飞奔。

  渐渐地,吕贤蔚隐约看见了前面土匪的火把。

  吕贤蔚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悄悄对魏文杰说:“我们必须在土匪回到西大山之前救出孩子。我去把土匪引开,你就守在孩子的旁边。土匪一乱,你立刻设法把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

  魏文杰点点头。

  “岳爷,歇歇脚吧,让弟兄们喘口气。天这么黑借个胆给他谅他也不敢追来。”岳葫芦的军师正跟他说着,话没落音,两声枪响,岳葫芦牵缰绳的右手开花,军师眉心中弹,都落下马来。

  接着连续几声枪响,几个拿火把的喽啰全倒下了。

  土匪四下逃窜。看守孩子的几个土匪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一个个都倒下了。

  魏文杰赶紧把孩子带走了。

  吕贤蔚像猿猴一样从这棵树窜到那棵树,挨个儿用手枪给土匪点名。

  吕贤蔚正要活捉岳葫芦,却不见了他的踪影,只听前方一声马嘶。

  吕贤蔚立刻跳上马背,追了过去。越追越近,吕贤蔚抬手一枪,前面的马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骑马的人滚在了地上。

  吕贤蔚用枪指着他:“岳葫芦,站起来吧。”

  地上的土匪站了起来:“想抓岳爷,你做梦去吧。”土匪说着举起了手枪,吕贤蔚一抬手击毙了土匪,策马转身飞奔回来。

  孩子们躲在树丛中,毫发未伤。孩子们看见吕贤蔚,都跑了过来,绕脖子跑在最前面。

  吕贤蔚翻身下马,右手的手枪往腰间一插,正要拥抱孩子们。

  绕脖子无意中抬头,看见树上有个土匪正拿着枪在瞄吕贤蔚。

  脖子大喊一声:“树上有土匪!”一下子扑在了吕贤蔚的身上。

  枪响了,几乎就在同时吕贤蔚举手一枪,土匪从树上掉了下来。

  鲜血汩汩地从绕脖子胸前涌出。

  绕脖子吃力地从胸前掏出一本浸透了血的《列宁小学课本》:“书,还给你。”

  九

  连续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山上的毛竹被成片地压倒了,松树枝也断了很多。

  上级要求市里尽快创办一所初级师范学校培养农村急需的教师人才。物色人选时,吕贤蔚第一个就想到了姨表哥鲍传德。鲍传德毕业于国立南京大学师范学院,目前还赋闲在家。

  吕贤蔚戴了一顶军用棉帽,踩着没膝的大雪来到的鲍家冲。

  鲍传德正在家里烤火看书。他请吕贤蔚在客厅坐下,沏了一壶茶绿茶:“你怎么屈尊光临寒舍了啊?”

  “早该来看表哥的。只是琐事缠身。”

  鲍传德冷笑了两声:“你能有心来看我?你现在是当官的。我该是你的阶下囚了。”

  “表哥说笑了。”吕贤蔚坦率地说,“实不相瞒,我是来请你出山的。”“请我出山?”鲍传德仰面哈哈大笑,“六谷粑粑根头火,皇帝老子不如我。我现在的日子多逍遥自在啊。我才不去蹚你们那趟混水哩。”

  “你说的并不是真心话。还记得当年我们两家老太爷出资创办学鲍冲小学时,我大姨夫亲手题写的校训吗?”

  “‘光前裕后,精忠报国’。没齿难忘。”

  “我们俩同窗三年。经常在一起憧憬着报效国家的未来。当年你是多么的豪气啊。你怎么会甘心空怀才华,无处施展呢?现在市里要创办师范学校,不正是你施展抱负的好时机吗?。”

  “你怎么会相信我呢?当初你投奔革命时我劝阻过你。我说泥腿子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即便是成功了,第一个要清洗的就是你这样出身的人。”

  “此一时彼一时。你这样的认识在当时很普遍。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们这些大户人家,家家都有子女参加革命呢?你算算,我们堂表叔伯兄弟姊妹中,有跟红军走的,有当八路和新四军的,参加解放军的就更不用说了。别说我们晚辈,就是长辈们也都出钱出粮支援过革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鲍传德想了一下:“因为大家都看不到国家的希望了。积贫积弱,人心涣散,报国无门。”

  “是的。你再看现在。虽然国家还是很贫穷,但人心齐了,大家都铆足了劲跟着党走。这又是为什么呢?就是看到了希望。我们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只要团结起来,那得有多大的力量啊!就没有我们干不成的事。就连那些在国外的知识分子也宁愿放弃丰裕的生活条件,纷纷回国参加建设。我就不相信你这个曾经的热血青年会自暴自弃。”

  鲍传德内心的那团火被点燃了,他望着吕贤蔚:“表弟,你真的还相信我能把师范办好?”

  “不相信我来找你干什么?这正是你的用武之地啊。你放手去干,有困难只管来找我。”

  十

  1953年,全市的文化教育恢复发展工作开展得红红火火。过去的私塾及私立学校经过合并、整顿都成为了正规的公办学校。农村的扫除文盲工作也全面开站起来。原有的民间小戏艺人及职业剧团被组织起来成立了市庐剧团,整理改编了传统剧目,创作编排了一批新戏。今天,吕贤蔚乘坐吉普车去寿县参加小戏汇演并检查扫盲工作。

  这是一部老掉牙的美国福特吉普,车子开到半道抛锚了。司机忙得满头大汗也没找出毛病所在。吕贤蔚说:“你也不要急了,慢慢弄。我去看看能不能想其他办法走。”

  前面田野中红旗招展,号子喊得价天响。吕贤蔚径直向红旗处奔去。

  一圈人在田地里打夯,边打边唱:

  社员们加油干哪。嗯呐嘿!

  嗯呐咳嗨咳夯唉!

  公鸡要下蛋喽,

  嗯呐嘿!

  嗯呐咳嗨咳夯唉!

  沙地造良田来。

  嗯呐嘿!嗯呐嘿!

  肉汤泡干饭啰。

  嗯呐咳嗨咳夯唉!

  吕贤蔚拉住地边的一个小伙子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小伙子瞟了吕贤蔚一眼,没好气地说:“干什么你不知道吗?瞎干呗!”

  一个老者走过来拍了小伙一巴掌:“可不敢乱说!”又给吕贤蔚递了一碗水:“你是下来检查的吧?俺们正在三改呢。改良沙土地造良田。”

  “就是瞎折腾。白天打夯灌满水,一夜就漏光了。第二天接着打夯再灌水。真他妈的混账!”小伙子骂开了。老者急得直跺脚,举起手又要冲过去打小伙子。

  吕贤蔚拽住了他:“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谁让俺们干的?不是党叫俺们这么干的吗?”

  “党并没叫你们这么瞎干……”

  吕贤蔚话还没说完,远处来了几个人,咋呼着:“谁他妈的又在偷懒啦?瞎白话啥呢?”

  社员们又卖力地吆喝起来:

  社员们加油干哪。嗯呐嘿!

  嗯呐咳嗨咳夯唉!

  ……吕贤蔚迎了过去:“吕能鸣?!”他吃了一惊。

  “是大伯啊,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这是你指挥干的?”

  “是啊。我现在是这里的区长了。我们区正在落实贯彻执行省里的三改政策哩。”

  “你这是在瞎胡闹!沙土地能改水田吗?”

  “怎么就不能改了?我们在下面垫上一层黏土,再夯实。这叫人定胜天!亏你还是知识分子呢,连这也不懂?愚公能移山,我们就能造田!”吕贤蔚阴阳怪气地说。

  “吕能鸣,你这是在歪曲党的政策!”吕贤蔚火了,“我请你立刻停下来。我要直接去省里报告这里的情况。你吕能鸣不能披着共产党员的大红袍胡作非为!”

  司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吕局长,车修好了。”

  十一

  今天是星期六,市机关干部都要下乡去参加义务劳动。吕贤蔚带着干粮和同事们一起乘解放牌大卡车来到了淮河边,他们今天干的是重体力活,抬大土筑坝。

  从上午9点干到下午3点。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了。正准备收工回去。区领导来慰问大家了。

  领头的是区长吕能鸣。他带来了绿豆汤和烀红薯。大家一拥而上,有的吃有的喝。

  吕能鸣一眼瞅见了人群中的吕贤蔚,也没和他打招呼。

  吕贤蔚仿佛没看到吕能鸣,只顾喝绿豆汤,然后抹了抹嘴起身收拾工具准备上车了。

  吕能鸣站在坝顶上大声喊着:“各位领导,大家辛苦了!现在才3点多钟,还差尺把就到顶了。我们干脆来个一鼓作气,到顶收工,如何?我和大家一起干。”说着,吕能鸣卷起了袖子。

  干部们面面相觑,没人搭话。

  吕贤蔚大声应道:“吕区长。既然你敢死我们还不敢埋吗?我看不如这样,区长先来个榜样示范。我陪你先抬上3趟。再让大家伙跟上。如何?”

  吕能鸣心的话:“叫板呢?整的就是你!”于是大声回答:“哦,吕局长也在呢。我刚才没看见,失礼了。既然局长亲自挑战了,我要是不应战不就显着胆怯了吗?来吧,我们就先战它个3回合。”吕贤蔚跑下大坝。

  吕贤蔚一把拽过大柳条筐,对着旁边的人喝到:“上土!”

  两个小伙子装了大半筐土,停下铁锨望了吕贤蔚一眼。

  吕贤蔚没搭话,目光朝吕能鸣望去,意思是说:“你看呢?”。

  吕能鸣虽然一直在基层,却几乎没参加过体力劳动,不知深浅,仗着自己年轻,一咬牙说:“上满!”

  两个小伙子又紧添了几锨,拍了拍,柳条筐冒尖了。

  吕贤蔚个头高,抬后边,并且把筐绳往自己这边挪了一点。

  吕能鸣却逞强地嚷着说:“不要挪,不要挪。就放中间。不然说我年轻欺负你呢。”

  吕贤蔚把扁担放肩上,双腿分开,稳稳地站了起来。

  吕能鸣并拢着双脚摇摇晃晃地也站了起来,只觉得肩膀疼得只钻心,双手抱着扁担头,龇着牙,脸都变形了,像紫猪肝一样。

  吕贤蔚见状问道:“行不行啊?不行就不要硬撑了,放下吧。”

  吕能鸣一咬牙:“废什么话?走!”

  这筐湿土少说也有200斤。吕能鸣哪里知道,吕贤蔚虽然是地主大少爷出身,却是经过战争淬火的,早练就了钢筋铁骨;自己说是贫农,却从来没干过正经的体力活,那个小身板怎么吃得消啊。他摇摇晃晃地往坝坡上才走了几步,小腿一软,一下闪了腰,“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吕贤蔚赶紧上前扶起来他,关切地问:“没事吧?”

  吕能鸣咬牙切齿地低声回答:“算你狠。可谁笑到最后还没一定呢。”

  吕贤蔚听了一愣,脱口说道:“有这么严重吗?”他完全没想到吕能鸣对自己居然有这么深的积怨,就没再说什么了,抬起头对着区里的人说:“你们快过来把区长送到卫生院去看看。”

  十二

  吕贤蔚下班回家,在家属区门口正遇到粮食局长的爱人在踢一个小贩的摊子,就赶紧上前劝阻。

  小贩的儿子和局长的儿子干仗,局长儿子吃亏了,就跑回家告状了。局长爱人一听说儿子被人打了,腾地火冒三丈,跑过来二话不说就踢了人家的摊子。

  小贩正要分辨,局长夫人伸手打了小贩一巴掌。吕贤蔚上前拉走了局长爱人,又帮助小贩捡起了地上的东西,掏出10元钱给小贩说:“这10元钱赔给你,够吗?。”

  小贩连连推辞:“哪能要你赔呢?都怪我家孩子淘气,看我回家不狠狠揍他!”

  吕贤蔚握住小贩的手说:“对不住了老乡。我代她向你道歉。回去可不能再打孩子。你做小生意也不容易。这点钱你无论如何得收下。”

  正说着,粮食局长赶到了,弄清了原委后,也向小贩道了歉。

  小贩睁圆了眼睛望着吕贤蔚:“搞了半天,你还不是她当家的啊?”

  粮食局长和吕贤蔚并肩走着,低着头没说话。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吕贤蔚说:“老吕,你可能要摊上大事了。”

  吕贤蔚涨红了脸,急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正在整风的风头上,我怕张扬出去影响不好……”

  “你误会了。我也是才听说,有地方党组织给省委市委都写了检举信,说你官僚主义,在下面指手画脚,干扰破坏三改运动。还污蔑党是披着大红袍胡作非为。市委明天可能就有处理决定宣布。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啊。”粮食局长说完匆匆地走了。

  吕贤蔚独自站了一会儿,他明白这是吕能鸣在给他上烂药了。他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缓慢地往家里走去,把情况的严重性和妻子说了。妻子没好气地说:“这辈子跟了你,我就没打算过一天好日子。大不了你去坐牢,我送牢饭。”

  一家人闷不声地刚刚吃了晚饭。有人敲门了。妻子在洗碗,吕贤蔚开了门,吃惊地叫道:“白部长,你怎么来了?”又赶紧回头喊:“子伟,快过来,白部长来了。”

  省委组织部白部长是吕贤蔚在大别山打游击时的老上级,有过命的交情。

  “老书记啊,把你都给惊动了,看来这回事情不小啊?”晁子伟迎了过来。

  “瞧你说的。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老战友?”

  “我还不知道你的?你不来那准是平安无事,你一来必定火烧眉毛。”

  “是是是。在山里那会,我只要一有难处就要来找贤蔚老弟。他可是我的福将啊。”

  “这回儿恐怕不是你有难处了吧?”晁子伟把话给挑明了。

  白部长低下头喝了口茶,又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这回是老吕有事了。”

  吕贤蔚淡淡一笑:“没啥。我也听到了些风声,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你只管说处理决定吧。”

  “你这犟驴的脾气一点没变。”白部长的情绪也放松了,“我们党是个正在成长中的党。用主席的话说,我们还在赶考之中哩。”

  “这个我懂。你不用给我做思想工作。我自打宣誓那一刻起就把这一生交出去了。什么糟糕的情况我都预想过。生死荣辱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检举信是以基层党委的名义分别寄给省委和市委的。作为党员,对党的工作提出意见那是你的权利,可你却越界当面指责地方干部就不明智了,让人抓住了小辫子。省委领导也很生气,误认为你是在发泄对三改的不满。”

  吕贤蔚苦笑了一下:“你不用多说了,就说这次怎么处理我吧。我和子伟已经做好了蹲大狱的准备。”

  “性子直是个好品质,却也容易吃亏。就算给你一个教训吧。那我就私下先给你交个底了,市委已经通过决议,给你留党察看的处分,调你去蓼城中学任教务主任。行政级别不变。”

  吕贤蔚扭头看了妻子一眼,哈哈笑了起来:“还有这好事呢?我早就想着到教学一线去呢。好好教书,干点实事。如愿以偿了。”

  晁子伟也长长舒了口气:“好了,我也不用寻思着送牢饭了。”

  十三

  蓼城中学王校长是个参加过长征的“工农干部”,文化程度不高却耿直正派。他设了家宴欢迎吕贤蔚。

  “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你就是宋江及时雨啊。”他端起了临水大曲,“来,尝尝。这就是我们当地的名酒。”

  吕贤蔚一饮而尽,正要说话,王校长倒先开口了:“一看你就是个爽快人。我就喜欢跟当兵的打交道。我这个校长其实只是尊泥菩萨。学校的一切事物都由教务主任和总务主任管。我给他俩当后勤部长。”王校长又给吕贤蔚斟满了酒,“再干。干了三杯再说话。”

  吕贤蔚一仰脸又干了。

  “过过宴。”王校长替他夹了菜,“教务处刘主任可真能干啊。他是从陈毅的中原大学毕业的。把中原大学军事化革命化的作风全带过来了。我们学校不但搞了小高炉,学生还在周围的农村办了农民夜校,搞扫盲、破除迷信、科学普及,热火朝天。老百姓的反响可好了。他就是个拼命三郎,到底把肺病给累犯了。你要是再不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王校长又把酒给斟上。

  吕贤蔚二话不说,一口闷了:“第三杯了。现在该轮到我说了吧?”

  王校长开怀大笑:“白部长给我说你是头犟驴,要我压压你。看来我是压不住你了。好,你说。你有什么打算就竹筒倒豆子,干净利索全倒出来。”

  “我觉得啊,刘主任确实有魄力,干得真不赖。可我就不能那么干了。”

  “你打算怎么干呢?”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刘主任的一套还是属于游击队的打法。灵活机动也很见效,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新中国的教育要有大格局,大兵团正规作战。”

  “没听明白。你就直说你打算怎么干吧。”王校长自饮了一杯。

  “我打算从抓校内常规教学做起,建立起正规的教学秩序。”

  “你是要把刘主任的一套推倒重来?”

  “那倒不是。那些只能作为开门办学的一部分加以保留。限制在课余。其实这两天我也做了点调查研究。不少师生对学校放松常规教学已经表示担忧了。”

  “我赞成你的观点。那你具体打算怎么干呢?”

  “我想先把现在的年级组解散了,把各学科的教研组建起来。抓备课上课。还要把没开齐的学科开也全了。先在高中把英语开起来。”

  “开英语?可我们没英语教师啊,现在是俄语。”

  “一部分班级保留俄语,一部分班级开英语。我可以教英语。我还有个同学,做过美军翻译。在六安,我可以把他也请过来。”

  “嗯。你的想法很好。学校不搞好自己的常规教学确实是不行的。”

  “我想用三年左右的时间搞好学校的正规化建设。先从听课、规范教学行为、完善课程建设做起。还要适当搞一点学科竞赛。”

  “那好,你就放手去干吧。我做你的坚强后盾。先开个总支大会,做个决议。总支全力支持你。”

  十四

  吕贤蔚把蓼城中学的正规化建设搞得风生水起,连续两年高考都获得了全市最好的成绩。一下子名声在外了。市、县文教局都来蓼城中学作了调研,要推广他们的经验。就在这个当口,吕贤蔚又遭遇了飞来横祸。

  有一天,吕能发和朋友们喝酒喝大了,就吹了起来:“当年吕能鸣要枪毙高崇明。我大伯叫我在路上偷偷把他给放了。至今也没了音讯。兴许是逃到台湾去了。”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吕能鸣的耳朵里去了,吕能鸣立刻给省市县三级党委写了检举信。市里专门成立了专案调查组。可是吕能发却又一口咬定是自己当时喝醉了信口胡说的。

  办案人员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放明白点,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吕能发也一拍桌子:“我怕你个逑!有本事你把我抓起来啊。你们帮着吕能鸣这个地痞无赖陷害我大伯这样的真党员。你们在我大伯面前连一泡狗屎都算不上!”

  正赶上反右倾的高潮,学生党支部得到了这个消息,就把吕贤蔚拉到学生党员大会揭发批判了: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指使吕能发私自放走了伪保安团长高崇明?”

  面对学生义愤填膺的质问,吕贤蔚一言不发,他心里想:“这个吕能鸣手伸得够长啊。他是要置我于死地呢。”

  王校长带着市文教局长鲍传德突然走进了批判会场。学生支部郭书记立刻迎了上去。

  王校长脸色铁青地对郭书记说:“批判会马上停下来。你先让吕贤蔚回去。市局党组书记、局长要亲自给你们讲话。”

  吕贤蔚离开之后,市局党组书记鲍传德问郭书记:“你们召开批判会经过校总支批准了吗?”

  “我们批判右倾分子还需要经过批准吗?”郭书记很不服气。

  “吕贤蔚同志的右倾分子是谁定性的?”

  “说他是右倾分子已经是轻的了。他私放伪保安团长,那就是犯罪!”

  “你怎么知道他私放伪保安团长的?”

  “我们有同学是临淮区的,他听他们区长说的。”

  “你们单凭道听途说就随便开批判会,还有一点组织观念吗?”

  郭书记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们要认真学习党章。”鲍传德局长又转过脸对王校长说,“总支要加强对学生支部的组织纪律性教育。”

  从学生支部出来以后,鲍局长又在王校长的陪同下看望吕贤蔚:

  “老领导,这些年你受了太多的委屈。”鲍局长感慨地说。

  “没啥。我是老运动员了。摔打惯了。”吕贤蔚自我解嘲。

  “是你把我领进队伍的,现在我反倒成了你的领导。”鲍局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很正常啊。树当梁,泥打墙。各用其长。你当局长那是人尽其才。短短10年你就把师范办成了师专,还写了两本专著。我哪有这水平。我生就来是个战士,战士的岗位就是一线。”

  “那这样你看好不好?”鲍局长说,“我把你带走。反正你的关系还在市里。老河口新建了一所中学,急缺人手。校长是区长在挂名,你去还做教导主任,实际上负责全面工作。”

  吕贤蔚沉默未语。

  鲍局长又向王校长征询:“刘主任已经回来了。一正一副两个主任有点浪费人才。不如我把老吕调回去,你看如何?”

  王校长说:“我们蓼中的正规化建设,老吕功不可没。从感情上说我真舍不得。”

  鲍局长把手一抬:“那客套话就不要说了。你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十五

  饥饿在校园弥漫。学生一天八大两的饭票,有的同学一顿就吃光了。另外两顿只能扛着。有的老师得了浮肿病还在坚持上课。

  这是吕贤蔚到达老河口时所面对的问题。

  他被安顿在一间夯土墙的房子,一挂草帘就是门,墙上两个洞算作窗户。一张方木桌上落满了灰尘。一张用土坯搭的木板床。屋内黑黢黢的,从窗口透进来的两道光像是天然的探照灯。空气倒是很流通,呼呼的风从这个窗口进来又从那个窗口出去。把门口的草帘子带动得啪啦啪啦直响。

  面对师生饿饭的严峻情况,吕贤蔚想了一夜,第二天立刻召开了全校的师生大会:

  “现在我们的粮食不够吃,大家都在叫着饿。与其这么干叫不如想办法解决。有没有办法解决呢?我看有!恐怕没有谁不知道南泥湾大生产吧?我们就来个校园大生产。我们有800工农子弟,我就不信靠我们一双手养活不了自己。数学组,你们现在就组织力量,把操场给分了。每个班级划一块地。给每个老师也划一块地。种菜、种粮食,还要养猪、养羊、养鸡、喂兔子。生物组可以做技术指导。挖野菜不如种小青菜,几天就可以间着吃。现在刚立秋,可以抢种荞麦、大麦和小麦,明年5月就可以吃上新粮了。学生的种的归食堂,老师种的归自己。我们一边学习,一边生产,丰衣足食,其乐融融。”

  师生们的生产积极性别提有多大了。这几天半夜三更常有不同班级的学生为抢粪水而打架。吕贤蔚一面要求生物组的老师教大家制作堆肥的方法,同时还让学生会制定了粪水管理制度。各班劳动委员组成了“粪委会”,平均分配校内粪水使用。

  又有人反映有学生偷偷省下馒头周六带回家。吕贤蔚又让总务处给每个师生每月多发5斤馒头票,让个人自由支配。

  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抗灾救灾的过程中,师生的教学积极性被极大地焕发出了。清晨,校园里到处都是沉浸于朝读中的学生;夜晚,同学们围在小煤油灯下聚精会神地自习,熄灯铃之后还有学生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偷偷看书。老师几乎是全天候地为学生解难答疑。师生关系水乳交融。

  这天,学校接到通知,市人大副主任吕能鸣要来校视察抗灾救灾情况。这两年吕能鸣工作特别冒尖,毁良田建高炉、亩产万斤放卫星,仕途却一帆风顺,已经升任市人大副主任了。

  吕贤蔚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接待。

  区长领着视察组进校了。一路上区长不停地介绍着学校抗灾救灾的成绩,领着视察组参观了养猪场、养羊场、养鸡场,深入田间地头查看了师生种庄稼和蔬菜。吕能鸣始终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吕贤蔚只是跟着领导的身后没有插话。

  视察组在校园内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校门口。区长请他们到会议室坐坐。吕能鸣只说了一句话:“这里到底是农场还是学校啊?”然后把袖子一甩,上车走了。

  回去以后,吕能鸣向市委和省人大写了一份《关于吕贤蔚在老河口中学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报告》,给吕贤蔚列了10大罪状,最要害的就是“取消了党的领导,搞独立王国”,“全面复辟资本主义”两条。

  省人大和市委都原则否定了吕能鸣的报告,同时也指出了老河口中学存在组织薄弱的问题。市教育局立即进行了整改,调来了新的校长,健全了党团组织,吕贤蔚依然是教导主任,未受到任何处分。

  十六

  区长把新调来的校长介绍给吕贤蔚:“这位是新任校长鲍国骏同志,北师大的硕士,原本是可以留在上面工作的,他却执意要到基层来锻炼。市里就把他分到我们这里来了。”区长又把脸转向鲍校长:“你是尊大菩萨,我们这却是座小庙,你就将就着些吧。我这个挂名的校长其实啥事也没做,全是老吕一手抓的。你直接和他交接就行了。”

  鲍校长诚恳地说:“我早知道吕主任学贯中西,又经验丰富。我是来做小学生的。”

  吕贤蔚一眼看出鲍国骏和鲍传德简直是一个模子托出来的,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他未动声色地说:“鲍校长是上级党委派来的,我一定无条件服从领导,听从指挥,全力做好学校工作。”

  区长走后,鲍校长紧紧握住吕贤蔚的手说:“叔,我爸要我来跟你学习,做你的后盾。”

  吕贤蔚把另一只手按在鲍校长的手背上,动情地说:“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这一转眼你都研究生毕业了。我怎么能不老呢?你就放手干吧,应当是我给你当后盾。”

  鲍国骏是鲍传德的大儿子。北师大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了教育部,他在父亲的劝说下坚决要求到基层锻炼,从省市过了一趟最终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吕贤蔚的身边。鲍传德给儿子的要求是老老实实当好小学生,全面学习吕贤蔚的教育理念和实践,总结出一套系统的理论性的东西来。因此鲍校长依然让吕贤蔚实际负责学校全面工作,集中精力抓教改。自己只做挡箭牌和后盾而不掣肘。

  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了。吕贤蔚坚持了“走出去请进来”的两条腿走路的办学方针,提出了“办特色学校,育特长学生”的办学理念,简称为“两特”目标。他把课堂教学和实践课程按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比列分配。学生一面学习课本知识,一面根据个人的兴趣爱好参加各种学习小组和社团活动。老师根据特长举办各种讲座并开展特长课教学。校乐队用当地盛产的竹子和木材制作出了各种笛箫笙,京胡、二胡、板胡,从校外请来了花鼓灯、小庐剧等民间艺人传授民间艺术。生化组为农民举办了沼气、科学种田和兽医培训班。学生剧团还编排了《黄河大合唱》、《赤叶河》等文艺节目深入农村演出。

  就在老河口中学有声有色地深入开展教学改革的时候,“十年动乱”开始了。吕能鸣亲自带工作队进驻了老河口中学。他们首先把鲍国骏打成了“三反分子”。吕能鸣在批斗大会上声嘶力竭地鼓动:“鲍国骏是大地主的孙子,他的父亲鲍传德就是在吕贤蔚的包庇掩护下混入了革命队伍,窃取了教育局长的职位。他们一家念念不忘复辟蒋家王朝。‘鲍国骏’名字的含义就是‘报效国军’。吕贤蔚提出的‘两特目标’就是暗含‘两个特务’的意思。他们就是想心甘情愿地做国民党狗特务!”

  “打倒鲍国骏!”

  “打倒吕贤蔚!”

  学生们的莫名怒火被点燃起来了,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十七

  吕贤蔚靠躺在沙发中,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大儿子在院子喊了:“爸,有人来看你了。”

  吕贤蔚问了声:“谁啊?”正要站起来,吕能鸣进了客厅。吕贤蔚又坐下了:“你来有何贵干?”

  “论私我来看看大伯。论公我关心关心我的下属。我可是市人大主任哦,级别可比你高!”吕能鸣还是那么阴阳怪气的。

  “有话快讲有屁就放。我可没工夫陪你。”

  “那我就实话跟你说了。我被查出了癌症晚期。我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想把压心底的话和你挑明了。我俩私聊。”

  大媳妇递上茶水之后知趣地走了出去,关上了客厅的门。

  “你到底想说什么?”吕贤蔚问。

  “我要给你说一件你被蒙了一辈子的天大秘密。”吕能鸣凑到了吕贤蔚的耳边说:“我其实是不在册的军统人员。”

  这着实让吕贤蔚吃了一惊:“这真是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我都不久于人世了。我的子女全去了国外。用你们的话说我是裸官。我没有后顾之忧,也要让你死个明白。”

  原来,早在1948年下半年,吕能鸣就和大地主高老太爷的小妾舒影勾搭上了。舒影其实就是军统安插在大别山的情报点。她口头发展了吕能鸣,代号为“影子”。舒影向他透露了高家埋藏枪支和金银珠宝的地方,要他带农会去挖了立功,以便长期潜伏。

  “你打小就风流成性,玩弄的女人不计其数,怎么会为了一个姘妇而甘心一辈子做条狗呢?”吕贤蔚轻蔑地问。

  “你错了!”吕能鸣居然激动起来。在吕贤蔚的眼中,他一生都是玩世不恭的,似乎从来没有过激动。

  吕能鸣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风流?风流是人的本性,有错吗?自古文人多风流!我也是饱读圣贤之书的七尺男儿。可从来就活在别人的冷眼歧视之中。我的父亲,你,我身边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个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自从遇到了舒影,我才有了自尊,有了信仰。”

  第一次看着吕能鸣那慷慨激昂的样子,吕贤蔚打心底里冷笑:“哦,你也有信仰?说说看,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的信仰就是男人要成就一番事业。在这方面,我一直在暗暗地拿你做榜样哩。你能百折不挠,愈挫愈勇,我为什么不能?只是我们的事业不同罢了。”

  “那你的事业究竟是什么呢?”吕贤蔚这才觉得真的不能小瞧了吕能鸣。

  “舒影对我讲,男人就要做顶天立地的英雄。什么是英雄?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是英雄。秦灭六国是英雄,荆轲刺秦王也是英雄;刘邦‘大丈夫当如是也’是英雄,项羽‘彼必可取而代也’也是英雄;泥腿子夺天下是英雄,若能推翻泥腿子的政权那就是更大的英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成者为王败者寇。”吕能鸣突然伤感起来了:“舒影是我的人生导师。是她让我从此有了男人的尊严和使命感。舒影被你们给镇压了。我就发誓要完成她的未竟事业,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吕贤蔚闭上了眼睛:“你觉得你的目的能达到吗?”

  “我承认你们这两代人确实厉害。可是我在下一代人身上看到了希望。我坚信过不了30年,你们就会被颠覆!”

  “呵呵,你们的悲哀就在于永远活在自己的幻觉之中。” 吕贤蔚嘲弄地说。

  “你们的悲哀就是从来不正眼瞧我们。” 吕能鸣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好吧,好戏还在后头。我们就在那个世界里接着往下看吧!”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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