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刘继明老师在谈到《黑与白》的创作心路历程时,认为这部作品是他真正摆脱精英文学体制,回到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无产阶级文学和人民文学传统的一次精神突围,是他向产生过丁玲、赵树理、周立波、柳青、浩然等作家的伟大时代献上的一份礼物。
郭松民老师认为,我们不了解思想史,就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可能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而《黑与白》是一部形象的当代思想史,如果一个读者想了解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就应该读读《黑与白》。
孔庆东老师认为这部小说堪称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一面“照妖镜”,如果有一部“照妖文学史”,刘继明就是照妖大师,众多妖魔鬼怪在他笔下无处遁形。《黑与白》找到了革命事业多灾多难的内部根源,是中国照妖文学的一座崭新的灯塔。《黑与白》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收获,早晚有一天也会列入世界文学名著的家族,因为它对历史的挖掘,对人性的拷问都远远超过了大多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作品。
刘继明老师现授权红歌会网站对《黑与白》进行连载,敬请广大网友关注。欲购此书,请点击此处(https://book.kongfz.com/777769/6736302495/)。
卷一
一.文学社
高考时,顾筝报考的并不是东江大学法律系,而是中文系,是入校后学校临时调剂,把她转到法律系的。顾筝最初的理想也不是当律师,而是成为一个诗人或古筝演奏家。为此,她满心不悦,整整一个学期都郁郁不乐。在顾筝眼里,法律系那些课程枯燥无趣,味同嚼蜡,实在引不起她的兴趣。顾筝的选修课除了一门《中国现代法律制度研究》,其余几门课都是中文系和外文系的。每次听法律系的课程,她总是心不在焉,打不起精神,对外系的选修课却听得津津有味。不仅如此,顾筝还报名参加了浪淘沙文学社。浪淘沙文学社是中文系学生会发起成立的,大多数社员也都是中文系学生,顾筝是唯一的一位法律系女生,反倒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浪淘沙文学社招新时,顾筝鼓了好大勇气才去报名的。由于被调剂到法律系,没能进自己心仪的中文系,她总觉得有几分自卑,尤其是在那帮个个都仿佛才高八斗的中文系学生面前。
浪淘沙文学社的招新处设在体育馆门前。体育馆是一座1930年代的民国建筑,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屋檐上的琉璃瓦熠熠生辉,据说是一位著名的华侨领袖捐资兴建的,体育馆门前的空地上还竖着这位侨领的半身塑像,慈眉善目,像个和蔼的老爷爷。塑像四周是一片茂盛的海棠树。顾筝入校后第一张照片就是在体育馆门前拍的。
新学期开学不久,体育馆门前摆满了招新社团的摊位,每个摊位一张课桌,课桌上挂着社团的招新启事和海报,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飞碟研究会、无线电爱好者协会、老子学会、黑白棋社、新视听发烧友联谊会、易经学社、五月的鲜花合唱团、青年政治家俱乐部、新湖畔诗社、琵琶乐队、气功研究会、浪淘沙文学社……
浪淘沙文学社的摊位在最边上,再往左就是体育场了。同其他招新社团报名者的络绎不绝相比,浪淘沙文学社鲜有人问津,显得冷冷清清。负责招新的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顾筝找他们要了一张登记表。
“你是哪个系的?”一个脸孔瘦削,戴眼镜的男生把登记表递过来时问。
顾筝正要填表的笔停了下来,“法律系。”
“法律系?”旁边的女生重复了一句,打量着她,“你有……作品吗?”
提交作品是浪淘沙文学社招新启事上对报名者的要求,顾筝从女生的表情和语气感觉到了某种压力。她瞟了对方一眼:高挑身材,一头披肩长发黑得发亮,皮肤很白,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审视着顾筝,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味道。
顾筝避开对方的目光,一声不响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叠稿纸,递了过去。女生接过诗稿,埋头浏览起来。
那是顾筝前不久写的一首诗《海棠树下》:
那架葱茏的葡萄藤哪里去了
那盆淡雅的紫丁香哪里去了
喷水池旁的景德镇花盆
在蓝色的暮霭中
叙说着遥远的温情
海棠果落满整整一个秋天
当年它开得那样火红
长条石椅曾经容下两个人
如今惟有一只小花猫
向客人传递着黄昏的寂寞
晚风摇响一串笑声
摇响海棠树圆圆的年轮
摇响年轮灌制的唱片
但唱片不是圆的
留着一段无法填补的空白……
女生一目十行地看完诗,抬起脸来,对顾筝说:“好一句‘唱片不是圆的\留着一段无法填补的空白’!真有点儿舒婷的味道……”
“是吗?”顾筝听到女生这样夸奖自己,心里很高兴。舒婷是顾筝喜欢的女诗人。
“真的,”女生诚恳地点点头,“你一定也喜欢舒婷对吧?”
“我喜欢,”顾筝犹豫了一下说,“《双桅船》……”
“太巧了,我也喜欢这首诗!”女生像小孩那样拍掌,顺口朗诵道:“雾打湿了我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岸啊,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今天你又在这里……”
女生的朗诵声情并茂,像专业播音员,很富有感染力,脸上的神情跟刚才判若两人,对顾筝热情了许多,她同那位男生交换了一下目光,转过脸来,“同学,祝贺你,你被录取了!你很有文学才华,真不敢相信你是法律系的!”她语速很快地说,向顾筝伸出手来,“认识一下吧,我叫栗红……”
栗红是浪淘沙文学社的社长。顾筝在文学社的刊物上见过这个名字。她们俩就这样认识了。
栗红是中文系的,比顾筝高两届,她写诗,也写小说和散文,是个多面手。不过,相对于写作,她的朗诵水平似乎显得更加出色。顾筝第一次参加浪淘沙文学社的活动——中秋诗会,就领略到了栗红的才情。作为文学社社长,她不仅是中秋诗会的主持人,还亲自朗诵了一首诗,只不过不是她自己的作品,而是女诗人舒婷的代表作《致橡树》。那时候,大学中文系的女生,有几个不狂热地喜欢舒婷呢?
《致橡树》这首诗,顾筝上初三时就读过,还抄在日记本上,诵读过不知多少次。诗中那些绵密的意象和富有音乐感的句子不止一次地敲击过她少女的心房,她就是因为这首诗喜欢上文学的。
那天,顾筝的节目不是朗诵诗,而是弹了一首《高山流水》。那只古筝从小学到大学一直跟她形影不离,进大学后,这是她第一次弹奏它。
那天,浪淘沙文学社的诗会是在外文系下面的小树林里举行的。中秋时节的夜晚,天气有些凉了,又圆又大的月亮像一只灯笼悬挂在冰湖一般透明的夜空,皎洁的月光透过参差错落的枝叶洒落下来,地上仿佛落满了水银,清凉凉的。有的同学都穿上春装外套了,可栗红还像夏天一样穿着件白底红花的连衣裙,头发挽成一束,蓬松地垂在脑后,再加上她那张满月形的脸蛋和漂亮的丹凤眼,那种优雅、浪漫、洒脱的气质,跟诗的意境特别吻合。“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她朗诵到这一句时,婀娜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高高举起,十只指头舒展着伸出去,看上去像一株婷婷而立的橡树。那一刻,不仅是顾筝,全场的男生女生也无不为之倾倒……
栗红朗诵《致橡树》的情景像一幅画那样,成为顾筝大学时代一道美轮美奂的风景,挥之不去,深深镌刻在她的记忆中,很久很久……
其实,栗红和顾筝在性格气质和兴趣爱好上都迥然相异。倘若拿花来做比喻,栗红像牡丹,艳丽、热烈、开朗、奔放、甚至有点儿张扬,给人一种咄咄逼人之感;顾筝则像一朵蔷薇或者海棠花,端丽、腼腆、内敛,有那么一点儿……另类。
这样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人怎么会成为要好的朋友呢?不仅周围人百思不得其解,连顾筝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栗红是本市人,父亲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厂长,似乎是为了将自己跟一般的小市民区别开来,栗红很少讲本市方言,总是讲一口带点儿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她的父母都是北方人。正是凭借这一点,栗红大一时应聘到校广播台做了播音主持,不过,自从担任浪淘沙文学社社长后,她就没在广播台干了。栗红的兴趣广泛和多才多艺由此可见一斑。
大概是受了干部家庭的影响,栗红对“仕途”也怀有强烈的兴趣,她先是担任中文系学生会主席,后来又当上了校学生会宣传部部长,作为候选人,还差点儿选上了校学生会主席。
栗红其实是个挺复杂的人。比如她一方面多才多艺,很有文艺范儿,一方面又迷恋“仕途”,另一方面呢,却经常我行我素,甚至有点儿放浪形骸,有一种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特有的叛逆精神。
有一次,顾筝去栗红的宿舍,看见她穿着一套半透明的丝绸睡衣,露出两条性感的大腿,丰满的胸部几乎半裸着,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儿。尽管女生宿舍不会有男生闯进来,但还是很少有人这样裸露的。更让人惊讶的是,面对顾筝诧异的目光,栗红丝毫也不介意,跷着二郎腿,嘴里嚼着口香糖,手里拿着一本《中国先锋诗选》,斜睨着顾筝,问她:“你读过伊蕾的《独身女人的卧室》吗?”
“中国先锋诗歌”是本学期中文系的一门选修课,但顾筝没有选这门课。她毕竟不是中文系的,对文学也没有中文系学生了解得那么细致。她平时对文学书的阅读侧重于外国文学,对中国的当代文学比较陌生,熟悉的大多是一些外国的经典作家,如英国诗人雪莱、拜伦,法国诗人兰波,美国诗人狄金森以及苏联诗人叶赛宁等,这个书单在中文系学生们眼里肯定显得有些业余,但顾筝并不介意,就像她不介意自己是否读过《独身女人的卧室》这首诗,和“伊蕾”这个名字一样。
“我给你朗诵一下吧!”栗红兴致勃勃地说。
这小屋裸体的素描太多
一个男同胞偶然推门
高叫"土耳其浴室"
他不知道在夏天我紧锁房门
我是这浴室名副其实的顾客
顾影自怜--
四肢很长,身材窈窕
臀部紧凑,肩膀斜削
碗状的乳房轻轻颤动
每一块肌肉都充满激情
我是我自己的模特
我创造了艺术,艺术创造了我
床上堆满了画册
袜子和短裤在桌子上
玻璃瓶里迎春花枯萎了
地上乱开着暗淡的金黄
软垫和靠背四面都是
每个角落都可以安然入睡
你不来与我同居
整首诗分十四节,每一节都以“你不来与我同居”结尾。顾筝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大胆表现女性隐秘心理的诗歌。她被那种毫无顾忌的自白震惊了,仿佛看见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地站在大街上搔首弄姿,袒露出自己最私密的部位。那一刻,顾筝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羞耻,仿佛朗诵这首诗的不是栗红,而是她自己。她突然一阵恶心,差点儿呕吐起来。
那次,顾筝本来是拿着刚写完的一首诗去给栗红看的,可为了掩饰突然涌上来的恶心,她一声不响地跑出了栗红的寝室。寝室里其他几个女生愣住了,栗红也有点蒙,扔掉书本,趿拉着拖鞋追出来,边跑边喊:“顾筝,顾筝!你怎么啦?……”
2.“蕾丝”
一连两个星期,顾筝都没有再去栗红的寝室找她。而这之前,她俩每个星期都要见面的。顾筝甚至没有参加浪淘沙文学社主办的一个讲座。这是她第一次缺席文学社的活动。
就是在那段时间,中文系的男生女生中开始传播关于顾筝和栗红的流言蜚语的。一次晚自习时,顾筝在教室里听到前排有两个女生在交头接耳:
“听说中文系的栗红和法律系的顾筝是‘蕾丝’,真的吗?”
“嗯,我亲眼所见,那还有假?”
“哦,难怪她俩那股亲密劲儿……”
顾筝认出其中一个胖女生是浪淘沙文学社的,跟栗红住同一间寝室。
其实,顾筝并不知道“蕾丝”是什么意思,但她从那两个女生诡谲鄙夷的神情猜出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儿。出于本能的敏感和自尊心,她什么也没说,拎起书包,悄悄离开教室,直接去了图书馆。她好不容易在一本大百科全书里找到了关于“蕾丝”的词条,还没看完,她的脸就腾地红了,心虚地左右瞟了瞟,生怕有人看见似的,赶紧把书放回到书架上,逃也似地从图书馆出来了。
从那天开始,顾筝心里就被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攫住了,仿佛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接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她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
又过了几天,一个中午,顾筝吃完午饭,刚从食堂里走出来,就被栗红在门口拦住了。她手里拿着饭盒,显然也刚吃完饭。“顾筝,你这阵子干嘛去啦,你是不是躲着不见我?就因为伊蕾那首诗?……”
栗红连珠炮的诘问,惹得食堂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她们。顾筝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才好。栗红大概见周围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住了口,拉了一下顾筝,往食堂旁边的操场走去。
由于是午休时间,操场上没有什么人,显得有些空旷。在椭圆形跑道上走了几步,栗红站到顾筝面前又拦住了她,追问道:“说呀,你这小冤家,我到底哪儿得罪了你,不仅不见我,连文学社的活动也不参加啦!”一副大姐姐对小妹妹的亲昵口吻。自从两人成为好朋友后,栗红和她说话总是这种口气,顾筝已经习惯了。但今天,她却感到有些不适,仿佛她们刚认识不久似的。
顾筝不知说什么才好。说自己听她朗诵那首诗时的“羞耻感”吗?这算是什么理由呢?难道她连艺术与生活的区别都分辨不清吗?可那个跷着二郎腿,大喊‘你不来与我同居’的栗红,实在让她感到陌生和惶恐,这种感觉,跟她以前从哥哥卧室里见到那本手抄本小说《少女之心》时一样。她觉得自己心里的某种禁忌被戳破了,这比从栗红身上发现的那种陌生感还要让她不安。
后来,顾筝吭吭哧哧地说了那个关于她俩的传言。其实,相对于栗红朗诵《独身女人的卧室》时的陌生感,她并不在乎什么“蕾丝”。她不过是找个借口搪塞栗红的追问罢了。
没想到,栗红听完她的话,咯咯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出来了。“妈呀笑死我了!”她弯着腰,一边笑一边用手背揩着眼睛,伸出食指点着顾筝,又点一下自己的鼻子,“有人说咱俩是‘蕾丝’——同性恋?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我从高中就开始恋爱,到现在追我的男生还在排队呢!”她直起腰来,旁若无人地说,“可我一个都看不上眼,至于我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嘛,你想不想知道?”
栗红的神情,像是开玩笑,又像很认真的样子,顾筝一时没回答她,显得有些懵懂。她是个毫无恋爱经验的女生,对男女方面的事儿几乎一无所知。
1980年代中后期的大学校园,女大学生对爱情乃至贞操,早已不像她们的学姐那样保守了。每逢周末和节假日,校园里都会举办交谊舞会,临时用食堂改成的舞厅经常人满为患。参加舞会的不仅有大学生,还有不少校外的社会人。女生宿舍门口总是停放着一辆辆高档轿车,车主人有年轻的,也有半老头,一个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手腕上戴着名表,在舞厅里横冲直撞,目光像手电筒一样在那些漂亮女生身上扫来扫去,一旦锁定目标,便像钓鱼似的将她们钓到车内,绝尘而去,留下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儿。
但栗红不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女生,她的生活品味比许多人要高出一大截。她很少去那类总是散发着浓浓的剩菜剩饭馊味儿的“食堂餐厅”跳舞,尽管她的伦巴和探戈在文学社的女生中无人能比,还在全校的交谊舞比赛中得过亚军。在栗红眼里,“食堂餐厅”那种地方档次实在太低了。
每次谈起又有某某女生被社会上的老板钓鱼时,她总是嗤之以鼻,哼出两个字:“下贱!”。
无论从个人事业,还是感情婚姻上,栗红都是一个对自己期望值甚高的人。再加上优渥的家境和出众的才貌,说追她的人“还在排队”一点也不夸张。追她的男生校内校外的都有。顾筝就知道,浪淘沙文学社也有几名男生明里暗里地爱慕着栗红。但栗红不止一次地公开宣称,她是一个恋爱上的理想主义者和婚姻上的现实主义者,绝不会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动,轻而易举将自己交付出去的。她的这一“宣言”,肯定吓跑了不少男生。
这会儿,栗红见顾筝一脸懵懂的神情,扑哧笑出声来,摆摆手说:“算了,我还是不说了,要是说出他的名字,怕吓你一跳。”
顾筝怎么也不敢相信,栗红喜欢的那个男人,竟然是郎涛。
3.邂逅
在东江大学,郎涛是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不说别的,光是他的履历就能让人亮瞎眼:十五岁考入东江大学哲学系,十九岁本科毕业,以优异成绩保送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攻读美学硕士研究生,二十二岁获得硕士学位,作为公费留学生,赴西德马堡大学学习哲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后,留校专事海德格尔研究,二十五岁出版德文著作《论海德格尔的诗学》,在学界引起强烈反响,二十六岁作为特殊人才引进回国,二十八岁破格晋升为教授,成为学术界一颗引人注目的新星……
顾筝曾听过郎涛的一次讲座。
尽管顾筝那么爱好文艺,但对于一个法律系本科生,海德格尔哲学这样的课题还是太深奥和遥远了。况且,由于上个学期期中考试好几门专业课不及格,辅导员专门找她谈了话,对她的“不务正业”提出了严肃的批评,从这个学期开始,她不仅减少了专业外的选修课,还坚持每天去图书馆温习功课。如果不是栗红再三鼓动,她不可能牺牲到图书馆自习的宝贵时间,去听一门与自己的专业相距十万八千里的讲座的。“那可是郎涛的讲座啊,要是连他的讲座都没听过,还敢称自己是东江大学的学生吗?”栗红用她主持文学社活动时那种夸张的语调说,“再说你不是喜欢诗歌吗,海德格尔在很多世界级的诗人心目中举足轻重,从艾略特、庞德到嚎叫派的代表人物金斯堡,他们的思想都曾受到海德格尔的影响呢!”
那时,顾筝和栗红刚成为好朋友不久,栗红的风度气质和见识,都让她心悦诚服。她不知不觉把栗红当成了自己的榜样,连买什么衣服,读什么书都听栗红的。她曾经在栗红的床头见过两本关于海德格尔的书,一本是《存在与时间》,还有一本是郎涛的德文著作《论海德格尔的诗学》。她把那本黑封皮的《存在与时间》拿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厚得像块砖头。她望而生畏地放下,又拿起那本《论海德格尔诗学》,很薄,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但上面的字她一个都不认识。“是德文。”栗红在旁边轻声说。“你懂德文吗?”顾筝疑惑地瞟了栗红一眼。“我正在学、学呢。”栗红支吾着回答。顾筝发现她的脸有些绯红。那时,她不知道栗红已经爱上郎涛了。
郎涛的讲座在刚启用不久的新四楼。由于年代久远,东江大学的教学楼大都比较狭小,最大的阶梯式教室也只能容纳不到一百人。那时候,像80年代中国的大部分高校一样,东江大学的学术气氛十分浓厚,各类学生社团众多,各种学术讲座几乎每周都有,听众有多有少,跟讲座的题目以及演讲者的知名度相关,演讲者的名气越大或演讲的题目越吸人眼球,听众越多。为了满足一些听众较多的讲座需要,再加上近些年东大不断扩招,许多院系也在扩容,原来的教学楼越来越不够用,学校便在紧邻图书馆的一块空地上建了一座教学楼——“新四楼”,从上学期开始,凡是听众多的讲座都安排在这里。
讲座在晚上七点举行。顾筝提前一刻钟来到新四楼,走到门口,发现那间能容纳800人的大阶梯式教室已座无虚席,连楼道、讲台下面以及教室两边的窗台上都挤满了人。栗红说好了提前给顾筝占位置的,所以她硬着头皮往里面挤,每前行一步都很费劲,不是踩到别人的脚后跟,就是胳膊下夹着的笔记本被人撞掉在地上,她好不容易挤到教室中间,四处张望,但眼睛都望酸了,也没发现栗红的影子。
这当儿,顾筝发现讲台上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正在忙着安装扩音器和麦克风,那个女生正是栗红。
“栗红,栗红,我来啦!你占的位置呢?”顾筝冲着她叫了两声,可教室里太嘈杂,正在忙碌的栗红根本听不见。
距讲座开始只剩下几分钟了。顾筝站在拥挤的过道上,前后左右都是人,被挤得喘不过气来。尽管已近中秋,但由于人太多,教室里又闷又热,令人窒息。顾筝寻思再这样下去,自己没准会晕过去。她决定退场了。可后面的人像一堵城墙似的紧贴着,使她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就在这进退两难的当儿,她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顾筝!”
声音有些陌生,顾筝不知道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正不知所措时,那个声音又响了一次:“顾——筝!”
顾筝辨出声音是从不远处发出来的。她寻声扭过头,看见左边一排座位上,一个额头有点儿鼓,面孔微黑,眼睛炯炯发亮的男生站起身,满脸微笑地向她招着手,“顾筝,你过来,我这儿有个空位子呢!”
顾筝怔怔地望着那张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脸孔,尤其是那双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迟疑着没有动身。“您是……?”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宗天一的朋友王cheng啊……”对方笑呵呵地说,“我们还一起谈过卞之琳的诗呢!”
宗天一是顾筝的哥哥。王cheng。卞之琳。诗歌……顾筝的脑子忽然被这几个词照亮了。她想起来了,几年前,她还在楚州中学读书,有一次,哥哥在聚珍园请客,把她也叫去了,坐在旁边的正是王cheng,哥哥介绍说,他是楚州师专中文系的高材生……
“那次,你和你哥,我,还有杜威……”王cheng比划着说,“杜威,就是那个摄影家……。”
顾筝完全想起来了,“摄影家”还给自己照过一张相片。不过,顾筝同样把他的名字忘记了。她原本茫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恬淡的笑意。“原来是你呀,王cheng……”顾筝把重音放在cheng上面,她不记得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个cheng,她记得他曾专门告诉过自己,但时过境迁,她已经忘记了。“你怎么会在……这儿?”顾筝诧异地问。
“哦,我考上了东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呢。”他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两人正寒暄着,主讲人郎涛就登上讲台了。
尽管顾筝不是第一次见到郎涛——她曾在校报上见过郎涛的照片,可当她看见郎涛时,还是略略有些吃惊。由于坐的位置距讲台比较近,她能够清清楚楚地看清郎涛的五官,或许是天花板上那盏一千瓦白炽灯光的缘故,郎涛的脸显得十分白皙,但这并非修饰的结果,而是因为他实在太年轻的缘故,再加上微微卷曲的头发,使他看上去有几分女性气。这当然只是一种暂时的错觉。实际上,他的相貌和气质都相当MAN,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有些凹陷。鼻梁直挺挺的,嘴唇的线条颇为柔和。他站在讲台上的姿势酷毙了:左手轻轻搭在讲台上,另一只手则装在裤兜里,一条腿微微曲着,另一条腿则站得笔直,使他约有一米七五的身躯显得匀称而挺拔。他只穿了一件蓝色的圆领T恤,讲台上放着一件米色的休闲西装,这是他刚走上讲台时脱下来的。显然,人满为患的教室也使他感到闷热。他微微仰起脸,压根儿没有众目睽睽之下的那种紧张拘谨,神态颇为放松地环顾着教室里熙熙攘攘的听众,那样子不像是由下往上地仰视,而像是由上往下俯视,给人一种君临天下、鹤立鸡群的感觉。当他走上讲台的那一刻,闹哄哄的教室忽然安静下来,就像人们通常喜欢形容的那样,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似的。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郎涛,像大型演唱会上明星出场时那样,一阵热烈的掌声骤然响起,潮水一般淹没了整个教室。他刚才看不到任何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像指挥家那样抬起双手,往下按了按,当掌声平息下来后,讲座便开始了……
顾筝不记得在自己听过的讲座中,谁还具有郎涛那样强大的气场。他像一个魔术师那样,牢牢控制住了在场的每一个听众,使人们的思维和情绪随着他所讲的内容跌宕起伏,不断变化。一场原本枯燥的哲学讲座那么轻松,愉悦,如同一场音乐会或体育比赛。包括那些艰深晦涩的哲学名词如“遮蔽”“敞开”“去蔽”“自我”“本我”“存在的被遗忘”、“向死而生”、“诗人何为”“荷尔德林”等等,被他以讲故事的方式,将海德格尔的生活经历巧妙地编排在一起,听起来趣妙横生、引人入胜,不时引来一阵阵会心或者开心的笑声。顾筝以前从未选修过哲学课,这次也不由自主地被郎涛的演讲带到了一个既充满智慧,又富有诗意和美感的世界,以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海德格尔其实是个卑鄙小人,根本不是什么哲学王,也不像他讲的那么高尚伟大……”当演讲进入提问环节时,顾筝听到耳边有人咕哝了一声。顾筝吃了一惊,她转过脸,看见那张微黑的面孔时,才想起这位“哥哥的朋友”。顾筝觉得,王cheng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些刺耳,仿佛从一首完美的乐曲中听到一缕不谐和音,她微微蹙了蹙眉。前排座位有两个女生也掉过头来不满地瞪了王cheng一眼,但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埋头在桌子上匆匆写着什么。稍顷,他将一张纸条递给顾筝,顾筝接过纸条,见上面有一行潦草的字迹:
郎教授:你能否讲一下海德格尔赞美法西斯,抛弃对他忠贞不二的女学生阿仑特的光彩经历呢?
顾筝对于王cheng提的问题很陌生,无法作出判断,但她明显感到了其中的挑衅意味。
“帮我递上去吧!”王cheng努努嘴,嘴角挂着一丝孩子气的挑战神情。
顾筝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纸条折叠起来,交给了前排座位的人。
但在提问环节,直到回答完,主持人宣布讲座结束时,也没见郎涛念到王cheng提的那个问题。他显然有点儿失望,那双奇异的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黯淡了不少。
那会儿,顾筝已经顾不上他了,正踮起脚尖朝讲台四周寻找着栗红的影子,但奇怪的是,刚才中场休息时像刚进校的新生那样缠着郎涛问这问那的栗红,却一眨眼就不见了。
顾筝随着散场的人流往教室门口走,一边好奇地寻思:这个栗红,今天的讲座又不是文学社主办的,她却围着郎涛张罗个不停,瞎忙活什么呢?
人群像潮水一般涌来,很快将顾筝和他哥哥的那位朋友王cheng冲散了。
4.《香椿街》
周末晚上,顾筝在食堂吃完饭正要去图书馆自习,迎面碰上了栗红。她刚想问那天听郎涛讲座的事儿,栗红却劈头盖脸地问她:“这期《浪淘沙》上有两篇评《香椿街》的文章你看了吗?”
顾筝说:“我前天才拿到刊物,还没来得及看呢。”
栗红似乎有点失望:“宋晓帆那篇小说你总读过吧?”
“宋……晓帆?”顾筝一脸茫然。
“你连宋晓帆也不知道,怎么好意思说是浪淘沙文学社社员?”栗红半开玩笑地说,“宋晓帆是这几年中国文坛的一颗新星,《香椿街》是她的新作。两篇评论文章一篇是《文艺报》转的,作者是著名评论家叶笑言;一篇是我从自然来稿中选出来的,对《香椿街》批评很尖锐,作者是中文系的研究生,文笔很老辣,水平不在叶笑言之下……”栗红很有兴致地介绍着,“对了,《香椿街》也作为附录跟评论一起发在这期《浪淘沙》上,你没读过《香椿街》正好补补课。”见顾筝不做声,她又说,“宋晓帆就在咱们中文系的作家班,哪天咱俩一起去给她做个专访,你一定要抽空看看,免得到时候找不到话题……”
再过一个星期就要考《宪法学》,顾筝满脑子都是那些法律概念,哪有工夫读小说?但她见栗红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只好说:“好,我回去就看。”
《浪淘沙》是浪淘沙文学社的社刊,刚创刊时是油印,栗红当上文学社社长后,出任《浪淘沙》主编,花费了不少心血,不仅让他爸爸赞助了一笔钱,将《浪淘沙》改成铅印,还在内容和形式上大胆改革,除了发表文学社成员的作品,还接纳非文学社成员投稿,使刊物的面貌焕然一新。顾筝那首《海棠树下》就发表在《浪淘沙》上。
晚自习后回到宿舍,顾筝就从堆在床头的一大堆书刊中找出《浪淘沙》,在读那篇评论之前,她先读了附在评论后面的小说《香椿街》。
顾筝跟中文系学生不一样,平时很少读文学刊物。《香椿街》不到二万字,她一口气就读完了。小说讲述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对男女知青的不幸遭遇:男主人公邓长江和女主人公师勤是中学同学,邓长江的父亲是一位参加过长征的老干部,文革刚开始时就被打倒了;师勤的父亲是资本家,文革时被红卫兵批斗时跳楼身亡。两个人同病相怜,到革命圣地延安串联途中产生了恋情,后来下放到某偏僻乡村插队落户,由于表现突出,两人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评为全县知识青年先进典型,并双双调到香椿街公社中学任教师,邓长江教语文,师勤教音乐。
香椿街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镇,全镇只有一条街,长满了香椿树,每到春天,树上就结满了嫩嫩的香椿芽,风一吹,弥漫着浓郁的香椿味儿。邓长江和师勤结婚后不久,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红雨。香椿街中学的校长姚建设靠造反起家,早已对师勤的美貌垂涎三尺,他故意安排邓长江带领学生到山区的农场开门办学,趁机占有了师勤。不久,邓长江在山区带领学生上山参加劳动时,从百米悬崖坠入东江,意外身亡。失去丈夫的师勤悲痛欲绝,在姚建设的威逼利诱下与其结了婚,并生下一女姚窕。一年后,邓长江突然回到了香椿街。原来,他从悬崖上坠江后并没有死,在随水漂流多日后被一个渔民救起,但此时的邓长江已失忆,直到一年后才恢复记忆。回到香椿街的邓长江见师勤已成为别人的妻子,万念俱灰,整日酗酒,一次喝醉后,在餐馆的墙上写了一句反动标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判刑入狱。前夫的遭遇使师勤深受刺激,投井自尽。几年后,“四人帮”被粉碎,邓长江刑满释放,回到了香椿街。斯人已逝,物是人非,而两个孩子红雨和姚窕也不知去向了。邓长江在长满香椿树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如同孤魂野鬼,心里一片苍茫……
满街的香椿树、满街的香椿味儿……小说中的人物和环境如此眼熟,顾筝仿佛以前在哪儿读过似的。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小说中的主人公曾经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但仔细一想,又不大一样。“熟悉的陌生人”。顾筝脑子里冒出一个中文系学生讨论文学作品时常用的词语。顾筝经常产生一种奇怪的幻觉:初到某地和见到某个人某件事情,像是曾经发生过或梦见过一样。她怀疑一个人经历过的人和事,在特定状况下能够再次发生或重现,就像复印机那样。这样的想法经常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都有点儿走火入魔了。
顾筝恍惚了片刻,才想到去读那两篇评论。第一篇的题目是《伤痕文学和知青文学的最新成就——读宋晓帆的短篇小说<香椿街>》,另一篇的题目是《抄袭还是创新?——评宋晓帆的小说新作<香椿街>》。两篇评论一褒一贬,立场截然不同。顾筝不是学中文的,对评论文章谈不上什么鉴赏力,她把两篇文章匆匆浏览了一遍,对第一篇没什么印象,第二篇倒是让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作者开宗明义地写道:“《香椿街》停留在肤浅的道德层面,编造虚假离奇的情节,在细腻委婉的叙述和曲折离奇的故事背后,暴露出作家思想上的贫乏。更严重的是,《香椿街》的故事情节几乎照搬了苏联小说《归来》,作者只不过将故事发生的背景由卫国战争时期的苏联改成了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将复杂的时代简单化、庸俗化、概念化,对人物的心理感情也缺少深刻的把握,因而不能代表‘伤痕文学和知青文学的最新成就’,是一部令人遗憾的失败之作……”
文章写得很尖锐,也很老道。顾筝看了一眼标题下面作者的署名:“中文系86级研究生:王晟。”
王晟——王sheng——王cheng……
顾筝想起上次在郎涛讲座上遇见的哥哥的那个朋友。一只眼睛单眼皮,一只眼睛双眼皮,那副充满挑衅的神情……难道是他吗?
顾筝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两年没有回楚州和邳镇了。她这样想着,眼前一片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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