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的一位朋友家中有一个多年的传统:他的爷爷奶奶有四个子女,即包括朋友的父亲在内的四个兄弟姐妹,都已组成了自己的家庭。原先每年过年都是几大家子人回爷爷奶奶居住的农村老家一起“吃年饭”,自爷爷奶奶去世后,四家人商议决定,以后每年的年饭就由每个小家庭轮流承办。今年恰好轮到了朋友家,由他的父亲牵头承办。然而,今年这场团圆年饭办得并不顺利。
一、讲究
办年饭是一件有许多讲究的事情,从邀请宾客到选定位置,乃至桌上安排的每一道菜,都有着满满的细节与人情世故。朋友家这场年饭需要邀请的人倒是不复杂,比起办升学宴、婚宴这种宾客众多的宴席,自家的年饭有着很明确的人员范围,即四个兄弟姐妹与其配偶、子女,规模不大,大概也就是每家来三到四个人,一共十五人左右的局,刚好能坐满一个大桌。这是家乡最为普遍的一种年饭规格与形式(与此有区别的是笔者在湖北农村参加过的另一种年饭形式,规模要大得多,一般是一个姓或小家族的所有人都要来吃饭,能摆上好几桌)。
办一场年饭的具体筹备更为复杂和讲究。首先是在哪办的问题,乍一看似乎只是在家做饭或是去外面饭店吃的选择,实际上需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朋友的父亲更倾向于去外面办,这样不用自己做饭,不用花自己家太多时间去筹备,吃个饭大家就可以各回各家了,大家也没那么多人情的压力,如果在自己家吃,客就“不那么好送了”,大概率一群人还要聊天或者打麻将好久。朋友的母亲则觉得在家做饭更好,一是花销会比在外面小一些,二是在外面吃饭面临的重要问题就是选择饭店,这是非常讲究的事情。例如,饭店的档次如何选,是商务型的大餐馆还是家常菜馆,点什么规格的菜,这些不仅关系到主办家庭的诚意、体面乃至家庭财力的显示,也会影响到这场轮流制年饭以后的发展。“档次低了,显得我们没礼貌不重视;档次高了,后面要办的又不好办,因为前面有了参照,是破点费搞一样的档次还是一般点呢?这些都要考虑。在家做饭吃就不要紧,更有自家人的氛围,给一大家子做饭很辛苦,所以大家也不会计较饭菜好不好这些。”朋友的妈妈如是说。除此外还有饭店的地址离各家的远近、方不方便叫代驾(因为必然要喝酒)、预约以及提前考察包间等一系列要考虑的因素,饭店的口味甚至都是最次的考虑,不过一般都是选择本地菜馆。正所谓,逢年过节,吃的不是饭,是人情。
最后朋友家还是敲定了去外面吃,朋友父母将点菜的任务交给了他。“原本以为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没想到真正点起来一点不容易,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我们一起讨论了半天才选好。”朋友跟我说。无论是自己备菜还是在外面点菜,年饭的菜单都是有讲究的,例如鱼必须要有、菜必须是双数等等。要想把整份菜单搭配得十分合理完美,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菜点完了,表面上看起来也就是一千多块的一餐饭,但朋友的父亲提醒说:“这都不算啥,主要是还得备烟酒,搞两瓶好酒的花销都跟这顿饭差不多了。而且还得给小辈准备压岁钱,大伯二伯家的哥哥都结婚生子了,他们的孩子我们得给个小红包,这给来给去又是一笔开销。”
朋友家为了这顿饭,前前后后忙碌和筹备了不少时日。原本笔者是打算让他给我分享一下宴席的见闻,没想到,最近朋友无奈地跟我说:不办了。
二、聚不齐的人,忙不完的事
“伯伯早上都说要来,结果到下午就突然有事来不了。还有个哥哥也说是临时安排加个班,也来不了,一家人就不齐了,家里就想着先不办了。”
年饭,人齐是很重要的,如果人来的零零散散,那“团圆饭”也就失去了意义。朋友家这场计划好的年饭最终因为突然的一堆事情而不得不暂缓举办了。实际上,之前几年办年饭也并非是一帆风顺的。朋友告诉笔者,在2023年时本来轮到某家人办年饭,结果他们家完全没有时间来筹备,最后大家草草解决;还有一次也是临到吃饭的那天,突然主人家有事,不得不从晚饭改成午饭......大过年的,怎么就这么多事儿?
最近几年,笔者经常能听到父母和其他很多亲戚朋友感叹:越来越不想过年了。过年,春节,在我们仍在上学的小辈看来可能意味着轻松快乐的假期,可在大人们的世界里,则是无穷无尽的人情事故、忙不完的一堆事情。笔者的父母年前年后的日程都是排满的,年前先去给关系亲近的朋友和表亲等拜个早年,初一后再去给自家兄弟姐妹这些拜年以及回老家,中间甚至还要穿插几天上班——笔者父母都在事业单位工作,要求春节必须有人值班,因此春节假期还需要轮流去上班。近几年网上关于“调休”的骂声不断,这的确也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如今,春节变得好像越来越不像春节,反而比上班还忙,调休目前仍存在的不合理性,以及各种人情事故,压得人们越来越喘不过气,乃至于人们出现了一种“喜国庆而恐春节”的趋势。“说是七八天假,实际上只有除夕和初一那一天是能好好陪家人的,其他时间要么去拜年,要么有饭局,要么就还得去值班。”笔者母亲说。
本是阖家团圆的传统节日,现在很多人反而在春节更忙,因此想聚齐一家人、办一场宴席也就从理所应当变成了一件有些困难的事情。朋友家现在决定在正月十五左右再去办这场家宴,到那时候应该大家各自也都忙得差不多了,可很多上学或在外地工作的小辈那时候又不在家了。过年时大人忙,不过年时小辈上学忙,大家的社会时间好像越来越难以统一,每个人总有忙不完的事。
三、变化的时代与亲情
当大人们忙里忙外地拜年走亲戚时,笔者不禁思考,待以后我们这一代人成年后,我们过年的形式还会是这样吗?还会天天忙着走亲戚吗?也许是会与现在有很多不同的。今时不同往日,随着交通等物质方面的发展与人们观念上的变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有着更为广阔的人生选择,许多人会在外地求学、就业、结婚,并且圈子也会与上一代人不尽相同。在笔者身边,父辈大多是第一批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但基本也都局限于本地,他们往往有多个兄弟姐妹,关系网络仍有比较浓厚的乡土社会的气息,非常注重传统的礼节习俗,和亲戚朋友也都住的不远,因此逢年过节都会常走动。不可否认这是一种在当今愈发原子化的社会中很难得的情感纽带,但也无形中给他们增添了一些压力。笔者的一位从商的亲戚,据说每到过年,花在送礼上的钱至少都是几万起步。
相较之下,目前的这一代年轻人的圈子则简单得多。一方面,在当年的政策下,年轻人以独生子女居多,因此成年后的亲缘网络便会简单得多。像这样一家好几个兄弟姐妹们的家宴,以后恐怕很少见了。另一方面,年轻人的社交圈显得更为浅而广,事实上现在的普遍现象是,绝大多数年轻人都与自己的朋友(业缘、趣缘)更为熟悉,而并非像父辈那样与自己的兄弟姐妹们更熟悉(血缘)。当代年轻人生活压力大,更追求自由,厌烦那些繁琐和不必要的人情来往,对于他们来说不整这些礼节更自在。同时现在很多人并不与父辈居住在同一地,甚至过年都不一定会回来,从而减少了人情上的负担。笔者有一个朋友便是和爱人一起在工作地过年,完全没有走亲戚这样的事情要做,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放假了。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近些年也关注到了年轻人的“断亲”现象,年轻人在今天越来越多地选择与亲戚断了联系,逢年过节只和最亲近的家人来往,不搞不必要的人情。“去给妈妈的表嫂拜年,到了那发现一整屋的人除了爸妈一个都不认识,年轻人谁愿意去这样的局。”笔者一位朋友曾对我说。在社会学研究中,“重建当代人的情感共同体”的口号已经喊了很多年,人们力图找寻传统情感中的价值来对抗原子化社会的弊病,然而现实却是年轻人的“断亲”现象变得愈发突出,亲缘关系似乎更像是不必要的负担。两者是矛盾的吗?笔者认为,关键在于弄明白应该重建的是什么,应该断的又是什么。年轻人真的厌恶这些亲缘关系吗?其实真正厌恶的是那些繁琐的礼节与人情世故。例如,年轻人并非讨厌喝酒,他们只是讨厌上一代的酒桌文化,那无非是一种长幼尊卑的权力压迫的象征,而如果一起喝酒的人能与之交心,知其冷暖,其乐融融,如果能建立一种平等包容的情感联系,年轻人又何尝不乐意。
人永远不是孤岛,而是存在于社会关系之中。逢年过节的家庭相聚有其独特的重要意义,小家庭和睦,大家庭互帮互助,这样的伦理追求至今依然是中国人的齐家理想,也依然是这个飞速变化的中国社会的主流价值。面对过得越来越忙碌的春节与繁多的人情事故,我们都应该去学习摒弃那些不必要的形式人情空壳,去维护我们真正的情感联结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