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隔世家书——写给亡妻郭海兰的在天之灵 - 讲故事

　　清明的脚步伴着对亲人的思念缓缓走来了。海兰吾妻，昨晚我又梦见你了。

　　你还是穿着那件我给你买的白衬衫，还是用橡皮筋扎着马尾辫。你站在咱们老家那棵歪脖子枣树下，手里攥着刚摘下来的青枣，冲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我正要跑过去，突然一阵冷风刮来，枣树叶子哗啦啦落了你满身，你就这样在我眼前碎成了千万片月光。

　　睁开眼，枕巾已经湿了一大片。手机上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三点四十七分，窗外飘着细雨，打在空调外机上发出细碎的响声。我打开床头灯，打开手机里的相册，看我们的全家福。你跟梦境中的样子一模一样，女儿的眼睛又大又圆，仿佛就是你的翻版。

　　九年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和闺女就像两只离了巢的雏鸟，在风雨里扑腾着翅膀，永远飞翔在我们共同建立的家里。我们在一起走过的路，共同经历的浸着血泪的往事，是烙在心头的生命记忆，每一道伤疤都刻着你的名字。

　　1994年5月4日青年节，我们举行了婚礼。由于条件限制，我们的婚礼特别从简，就请了你单位上的同事，两边的亲人都没有到场。部队特批了我一个月的婚假。婚房是你单位的一间职工宿舍，吃饭睡觉都在一块。做饭在走廊里，一个藕煤炉子是我们的饭灶。

　　你第一次部队探亲的时候，部队也给了我一个临时套间迎接你。服务中心还特地给我们做了糕点，还特地送了一只大猪腿。

　　你第一次来部队探亲，是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来的，时间在我们结婚的那年年底。首长和同志们见了你，都说你很漂亮。你的到来给部队增添了很多欢乐，尽管我们在半年前就举办了婚礼，你却依然还是发喜糖给我的首长和战友们吃。

　　那时候，我的宿舍里一个衣柜都没有，我很难为情，你却对我说：“没事的，以后都会好起来的”。我搂着你单薄的肩膀，喉咙像堵了团棉花。

　　那时候，部队在忍耐中过日子，官兵的伙食标准很低。我们是四类区一类灶，每天的伙食费不到2元，“斤半加四两”（‌每人每天1斤半‌蔬菜、1两‌肉类、1两‌食用油、1两‌鱼禽蛋、1两‌豆制品）是最高伙食标准。这一伙食标准，即使官兵每天一个小时搞农副业生产雷打不动，也基本上没有达到过。

　　你知道了部队的情况，以后每次探亲，你都会从家里带来腊肉什么的食材，宴请我的同事。这些好吃的，都是你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随军家属的名额要排好几年，你却从未有个半点埋怨，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这十年里，每年探亲，我们都像过年，也是我们一年中的期盼。

　　1996年我探亲回家的那一次，火车误点，你不知道，因为那时没有手机，我也没法告诉你。你在站台上等了整整七个小时。北风刮得跟刀子似的，你怀里揣着用棉袄裹着的饭盒，里面是你亲手为我准备的点心，都冻成了冰疙瘩。

　　2000年我调任东海舰队，住在海岛，你带着三岁的女儿到部队探亲，眼看就要登岛了，突然刮起了大风，渡船停渡，你在海岛的对面停留了一天一夜，后来，还是部队的补给船把你和女儿接到部队的。

　　因为条件的原因，我们婚后3年都没有要孩子。我们想稳定下来再要孩子。然而，三年后，我们已经知道，等到真正稳定的那天，还不知要多久，于是，我们决定要孩子。

　　九七年开春，你怀孕了。整个孕期，我都没能在你的身旁，直到你临产的时候，我才回家陪伴你。

　　那年，我到北京总部参加表彰会，江主席要接见我们，我把消息告诉了你。妈妈告诉我，那天，你挺着身怀六甲的身子，很早就守在电视机旁，生怕错过有我的镜头。结果那天的表彰会，电视里没有报道，只有晚上我们跟江主席一起观看文艺晚会的报道，但镜头里，根本就看不到我，但你也同样很高兴。

　　女儿出生的那天，我守在你的产床旁，我们夫妻俩的手握在一起，等我们的孩子降临。你始终没有露出一点难受的表情。忽然，我感到了你前所未有的握力，把我的手都攥痛了，我连忙去叫醒隔壁的妇产科医生……很快，我就听到了女儿的啼哭声。这个日期是1997年农历11月初9，阳历1997年12月8号。时刻是凌晨2点15分。

　　我到外面去倒产房的垃圾时，我抬头一看，下午来的时候还是灰蒙蒙的天空，此时已经满天繁星。我给女儿取名“晓宇”，字“牛牛”，你同意了。

　　女儿还没有满月，我便接到了部队的归队命令，要参加集团军组织的后勤演练。临走前夜，你蹲在地上给我收拾行李，你还在坐月子，身子还很虚弱，我说我自己弄，你不让。灯光下，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座微微摇晃的山。我说还是请妈来照顾你，你头也不抬地说：“我自己能行，军嫂就要有军嫂的样子”。

　　你是妇产科主治医生，却甘当军嫂，尝尽常人不会有的酸楚。有了女儿之后，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你每天的休息时间很少。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这才打发女儿去妈妈那里玩。好在司机是熟人，交待一声，给付好车费，女儿就送到妈妈那儿去了。女儿回家也是一样，自己搭车。

　　军嫂的女儿也不一样。司机说，女儿在车上从不睡觉，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外面，生怕错过了站点。如果有大人陪着搭车，女儿则会呼呼大睡。那时，女儿才三岁。

　　最苦的日子当属2003年的非典半年，你的工作很忙，又不敢让女儿离开身边，那年女儿出水痘发高烧，望着女儿痛苦的样子，一向坚强的你，忍不住哭了。

　　后来女儿跟我说，有天她半夜醒来，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家里哭……

　　你哭过多少次，没人知道，大家知道的是你在人前从来没有哭过。

　　好不容易熬到随军，一家人终于过上了团聚的生活。然而，驻地却不能给你安排工作。你这个迎接过数千生命来到人间的堂堂主治医生，却只能给人打工，风里雨里，干的是同样的活，拿的却是编外人员的微薄收入。可你依然保持乐观情绪，爱岗敬业，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

　　五年后，你转正了，还成了领导干部，我也转业到了地方，家境也好了起来。女儿的作文里，也有了“我们家一家三口，有车有房……”的句子。

　　一切都好起来了，你却感到了身体的不适，一查，恶性淋巴肿瘤，即白血病。

　　那天是2013年9月22日，当我接到你从医院打给我的电话时，我正在厨房炒菜，油壶从我的手上掉落在地上，油和玻璃，碎了一地。我很久都不知要收拾地上的狼藉，蹲在地上，呆若木鸡。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暴发出一句撕心裂肺的呼喊：“老天呀，你待我妻不公啊！”

　　化疗掉光了你的头发，癌细胞无情地吞噬着你的生命。与病魔一年多的抗争，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你都没有吭一声痛。

　　进入2015年，是女儿的高考年，你已经病危，可你依然不让我叫女儿过来陪伴你，你怕耽误了女儿的高考。

　　妻呀，我要告慰你的是，女儿高考预考成绩全班第一名，女儿忍着丧母的悲痛依然考上了985重点大学，女儿大学期间，就成了天涯论坛的签约作家，大学毕业后，女儿参加公务员国考，笔试成绩是珠山角片区第3名，面试成绩是第一名。同年参加公务员省考，笔试成绩是佛山片区第一名，没有参加面试，女儿把机会给了别人。女儿已经入职近四年了，守护国门，经管国家进出口贸易，工作认真负责，多次获奖，女儿没有辜负妈妈对她的期望。

　　在最后的日子里，你把女儿叫到身边，给她交待了家里的一切，叮嘱女儿人生中应该注意的事情。你拜托亲友，关心女儿的生活、工作，特别是婚姻。

　　临走的那晚，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你脸上织成一张网。你突然有了力气，就像当年生孩子时那样攥着我的手，指甲都快掐进肉里，我知道，你很痛，这一握，竟成了你传给我的最后的生命暗号……

　　葬礼那天，你我两边的至亲，你我单位的人，地方组织，附近的战友都来了，还有我的学生，闻讯也从千里赶来，送别嫂子……女儿抱着你的遗像站在灵堂送别人群的最前面，女儿努力不哭，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成串地洒落……

　　在我整理你的遗物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留给我的遗信。你在信中叮嘱我把女儿培养好，叮嘱我要感恩帮助我们的人，治疗期间，亲戚的捐助，单位的捐助，老首长的捐赠，朋友的捐助，我的学生的捐赠，你都详细记录在案。你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人情，是恩情。你嘱咐我替你照顾好妈妈，你嘱咐我要照顾好弟弟，你嘱咐我找个伴……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个遍，细致入微。信的最后，你还特别嘱咐我不要哭，要在你的坟头种满兰花，扫墓的时候，要唱《我和我的祖国》……妻呀，你一辈子为国，你的遗嘱，也是国呀！

　　海兰吾妻，9年生死了！如果你不是那么地劳累透支，如果你心里不是那样地无我而是稍有自己，你都不会走得那么早。外婆活了93岁，爸爸也活了77岁，在你的家族里，都是长寿基因。而你在42岁的时候，就走了……，

　　你奉献了全部，苦尽甘来的时候，你却什么都不要，就走了……你应该进天堂，你本就是仙人品格，应该在天堂里得到永生。

　　今天是清明节，我把思念凝成文字，含着泪，供奉于你的在天之灵，既是为你招魂，也是要让全天下知道，有你这样一位军嫂，来过这个世界，为这个国家、这支军队，奉献了一生。同时，通过你，让全天下的人们，了解军嫂，爱护军嫂，尊重军嫂。正是因为军嫂的情怀，造就了我们这支敢于为国赴死的军队，正是因为军嫂的无私付出，才有我们固若金汤的国防，岁月静好，更有军嫂对危险和不易的单独承揽。

　　海兰吾妻，我在深情地呼唤你，你听到了我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