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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石:母亲往事

2022-10-26 17:35:28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伏牛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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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深秋,天高气爽。此时,老家早已酷霜凄凄,落叶飘零,水瘦山寒了。而遥远的南方,一切给人的感觉都与老家迥异。花草依然繁茂,金桂依然飘香,春意依旧盎然。

  农历九月二十六日,是母亲逝世一周年忌日。由于诸多原因,不能回老家给母亲上上坟,焚两张纸,表达对母亲的追悼思念之情。

  说来奇怪,接连两天梦到母亲。和生前一样,母亲面容慈祥,身材佝偻,举止略显颤巍,一如既往地与人说笑,悉如从前。

  送走孙子上学,回到家里,脑海里一直晃悠着母亲的身影,往事不自觉涌上心头,母亲平生的许多往事一一漂浮眼前。

  

  夏天。天气酷热,地上晒得烫人,热浪从屋外直灌屋内。不干任何活,也热得汗水流淌。蝉躲在房前屋后大树上,不知疲倦地嘶鸣着,似乎对太阳发出强烈抗议。

  母亲繁忙的身影在厨房里来回晃动。她右肩上搭一条半新不旧的毛巾,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母亲发梢上,额头上,不间断流到脸上,脖子上。和面,揉搓,擀面,切面条。连续不停的劳作程序,在母亲一声不响中悄然完成。

  接着,母亲开始往锅里舀水。舀好后盖上锅拍,扭头对着堂屋喊一声:谁过来烧火?我们兄弟姐妹中大一点的,互相对视一下,会心一笑,便有人走进厨房,坐在锅对门前,用火柴引燃引火柴,慢慢塞进锅底下,再连续把柴火慢慢塞进去。

  母亲一刻不闲着,扭身端过中号黑瓦盆,把放在一边的青菜拿起来放进盆里,回身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倒进盆里,细细洗择青菜。

  锅灶没有烟囱,锅底下柴火燃起的烟雾全部圈在屋内。柴火干一点还好些,烟雾不是太大,很快会从窗户和门口飘出去。柴火要是湿润,不仅引燃不易,即便引着了烟雾也很大,要不了一会儿,烟雾便会把屋内密布得能见度及低,几步远看人,也迷离恍惚的。烟雾很呛人,大家受不了,咳嗽声此伏彼起。呛得没办法了,不参与做饭的人会跑到屋外,躲在大树下或遮阴处,直到母亲喊吃饭了再回去。

  母亲一日三餐劳作在厨房里,她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不像我们,偶尔参与一次做饭,经不住烟雾呛,不是连续咳嗽,就是泪流满面。

  炎热的天气,不停的劳作,母亲的衣服常常被汗水湿透。有时热得没法子了,母亲会叮嘱我们中的哪一个:去,站在门口。看见来人了,喊我一声。厚重的烟雾中,母亲偶尔会脱下湿透了的上衣,光着身子在厨房里忙碌。

  饭做好后,不管上午晚上,母亲首先要做的事是把家里那个最大的黑瓦盆端到锅台上,从水缸里拿起水瓢,把煮好的面条从锅里舀到瓦盆里。这样,便于散发热量,吃起来不那么热。

  喊吃饭前,母亲用毛巾快速擦一把身上的汗水,再舀一瓢水倒进洗脸盆,俯身把毛巾在水里反复搓洗后,一遍遍擦洗着身子。擦洗完毕,母亲穿上依然汗湿着的上衣,这才开始喊大家吃饭。

  

  一年四季,母亲的家务活从来干不完。姐姐们长大以后,母亲基本不参与田间劳动了,专职专业在家里做家务。一大家子十来口人,一切都靠双手劳作,劳动量很大,劳动强度很高。

  母亲一生勤劳。在我记忆里,她从未有过哪怕是片刻的歇息。做饭,刷碗,洗衣,喂猪,纺花,织布,剪裁缝制衣服,做鞋,母亲样样能干,且非常出色。

  母亲茶饭好,人贤惠,待人客。我们和伯父两家的官亲戚拜年望夏时候,多喜欢在我家吃饭。父亲干生产队长后,公社、大队干部来了,也喜欢在我家吃饭。

  母亲纺线织布技术在营里数一数二。母亲纺出的线,粗细均匀,线体光滑,很适合织布。母亲是织布好手,方圆几里内没有能超过她的。我家有纺车有织布机,母亲不仅管一家老少穿衣之需,许多时候还帮助营里人织布。

  母亲纺线的姿势娴熟优美,极具观赏性。冬天晚上,吃过饭后,母亲总要坐在纺车前,双脚交叉盘在一起,左手捏着花管,右手摇着纺车。随着纺车上的定子转动,母亲捏花管的手缓缓向左上方上扬,细细的棉线悠悠被扯了出来。扯到一定长度,母亲扬起的左手开始慢慢下放,扯出的棉线便均匀而牢固地缠在定子上。纺车不停地发出带有颤音的嗡嗡声,定子上的线穗越来越大,母亲身边筛子里放的花管越来越少,筛子里取下的线穗堆得越来越多。所有线穗微呈圆锥形状,洁白均匀,浑然一体,基本分不出异样来。

  母亲坐在织布机上织布的姿势,沉稳大气,犹如弹钢琴一般。网着经线的篦子把棉线分成上下交错的两层,随着母亲两脚轮换着轻踩踏板,两层棉线一开一合,光滑的菱形线梭子在母亲操弄下,自如地从张合的经线中间左右穿行。随着经线纬线连续不断交错融合,成型的棉布便在织布机有节奏的卡塔声中一寸寸变大。

  后来,我们家人多地方小,织布机挪到了伯父家南屋东窗下。每天放学回家或者晚上,只要母亲在织布,我们都喜欢站立窗外,出神地看着母亲,觉得那是一种很美好的享受。母亲织布时神情专注,心无旁骛,两眼始终看着织布机,几乎达到忘我境地。我们在窗外站立很久了,母亲一点觉察也没有,似乎压根儿不知道有人在看她织布。

  小孩子瞌睡多,多少个晚上,我们已经睡很久了,母亲依然在纺线或织布。常常是夜里起来小解时,睁着惺忪的睡眼,看到母亲依然在昏黄的油灯光下继续忙碌着。房车与织布机发出的声响,在暗夜里久久回荡,回荡,像音乐,像流水,像雨声......

  

  夏天晚上。凉爽的东南风轻轻刮着。忙碌一天的农人,喜欢坐在屋外,纳凉说闲话。

  晴天里,夜空深蓝旷远,天幕上星光点点。这样的氛围里,大人们说出的话音,给人的感觉也是幽深而迷人的。小孩们热闹一阵便睡着了,大人们依然说着话。话的内容很丰富,很有诱惑力,惹得我久久不愿睡去。

  邻居们渐渐散去了,南山墙前那棵大楝树下只剩我们一家、伯父一家、叶姑一家的妇女和小孩。母亲她们还在说话,我两只眼皮不停打着架,依然依偎在母亲身边不愿去睡觉。

  母亲劝我:睡去吧,明早还有事儿呢。

  我说:不睡,你睡了我再睡。

  母亲轻叹一声,笑了笑,说道:那,都睡吧。时候不早了。

  每次睡觉,母亲一定要我睡在最中间。我不乐意,吵着要睡边上。母亲不同意,坚持自己的安排。无奈,只好别扭着按母亲旨意睡觉。

  我不由得想起了刚记事的时候。母亲自己夏天里不睡在外面,也不许我睡外面。比我小的弟弟们睡外面她都答应,唯独对我要求特别严。我心有不满,常哭闹母亲。母亲态度坚决,我的哭闹无济于事。

  后来,我稍大一点,母亲终于答应我睡外面了,可就是不允许我睡在边上。我很纳闷,不知到底何故。好几次质问母亲为啥,母亲只有一个永不变更的答复:不让睡边上就是不让睡边上,哪有恁些为啥?

  再后来,我便忘了这事。上小学三四年级时,母亲不再管我了,也管不住我了。夏天晚上,我行动自由,想睡哪儿就谁那儿,再不受母亲约束与支配了。十几岁的孩子,总觉得家里天地太小,盛不下自己。生产队的稻场,那时是所有孩子最神往的地方。

  直到上高中那年,放暑假回到家里。偶然想起小时候的事,便再次追问起母亲来。也是个夏天晚上,月华似水,凉风习习。我和母亲坐在门前我家那颗歪脖子枣树下,母亲轻轻笑过几声后,终于说出了其中缘由。

  我出生不久,母亲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我被狼噙走了。母亲哭疯了,不顾一切追赶狼,却无论如何追赶不上。一惊一急之下,母亲乍然醒了,惊出一身冷汗,被子都被汗水打湿了。从那儿以后,母亲重了心,时刻担心我那一刻真会被狼叼走。于是,坚决不让我睡外面。即便后来让睡了,也不能睡边上,免得遭狼叼。

  母亲的担心也算有她的道理。我们小时候,偶尔有狼出没。我就几次亲眼见过猎人追赶狼的情景。

  

  母亲一辈子刚强,轻易不在人前掉眼泪。

  然而,为了自己的孩子,我亲见她几次落泪。

  小弟自小有点淘气。十岁左右时候,因做错了事受到父亲训斥,只身跑道河底儿姨家,慌说家里卖化肥需要十五元钱。姨没加思索,把钱给了他。

  小弟拿到钱后,直接去了县城。他听说村里有人在信阳打工,到车站买了张去信阳的票扬长而去。

  晚上,家里到处招不到小弟,大家很着急。问村里人,有人说半下午看见小弟赤着脚出了村子,一直往东北方向跑。我们家至近亲戚少,只有姨家关系最近,小弟一定去姨家了。想到这儿,一家人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一点。派人去姨家。一问,才知道小弟拿钱出走了。这一下,慌坏了父母。后来从村里人口中得知,小弟出走前一天,曾打听过村里人在信阳打工的事。大家一合计,断定他肯定去了信阳。

  小弟的出走,弄得母亲接连几天心魂不定,生怕他出了啥意外。没人时候,母亲常常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这个愣头青,可白出啥事了。说着,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一天晚上,母亲睡梦中忽然哭出声来,惊醒了一家人。大家不知发生了啥事,赶紧起来到母亲床前。母亲披衣坐在床头,大口出着气,表情抑郁,泪水无声滴落着。过了很久,才抬起头,轻声说道:没事,刚才做噩梦了。

  大家知道是为小弟的事,劝慰了母亲一阵,各自又睡下了。第二天,我们发现,母亲眼睛红肿,面容憔悴。

  父亲宽温母亲:我打听了,信阳离咱们这儿不远。我明儿坐车去找他。

  母亲听了,脸上几天来第一次稍稍有了点笑意。

  父亲去三四天后回来了。他没有带回小弟,也没打听到村子里打工的人在哪里。母亲顿时哭出了声,边哭边对着父亲嘟囔:这可咋整?他还那么小,千万别出啥岔子啊!

  过了没多久,从大队转来一封信,是信阳市收容所发来的。信中说,小弟在收容所,一切都好。希望家里人早日接他回家。

  这样,母亲终于放下了悬了几天的心,恢复了正常。

  后来,二姐夫去信阳接回了小弟。一家人没责怪小弟什么,都一个劲儿为他平安归来感到无比高兴。

  母亲又一次当我面落泪,是二弟去新疆当兵那年。

  二弟当兵第一年,大队例行春节期间派人慰问军人家属。父亲那时依然是生产队长,临上午了慰问的人赶到我家。领队的大队干部对母亲说:大家都说了,嫂子茶饭最好,选择在你家吃饭了。

  母亲热情招呼完客人后,去厨房做饭。我当时一个人在学校,很少做饭。一有空,喜欢回家里吃饭。那天,恰好碰到了大队来的人。没事,我便和父亲一起陪客人们喝茶说话。

  母亲做好饭后,喊我端菜。我应了一腔,飞快跑道厨房。刚进厨房门,听到了母亲细微的啜泣声。我一惊,不知何故,急忙问母亲咋了。母亲擦一把眼泪,不好意思看了我一下,幽幽说道:你说新疆离咱这儿恁远,跟苏联靠恁近,会不会有危险?

  原来是为二弟,我一下放下了心,急忙安慰母亲:远是远一点,可一点危险都没有。咱们国家如今这么强大,苏联轻易不敢招惹咱们。你不要操心,要不了几年,二弟就会复员回家的。

  母亲这才转忧为喜。她走到脸盆前,洗了洗脸,催我说:快端菜吧,时候不早了。恐怕都饿了吧?

  

  母亲一生宽厚仁慈,身怀悲悯之心。

  有一年冬天的一天,已是傍晚,朔风吼叫,天寒地冻。

  父亲和姐姐们外出搞农田水利建设去了,家里只有母亲和我们这些上着学的小兄弟姐妹们。为防寒流袭击,我们早早关闭屋门,躲在家里取暖。

  忽然,屋外传来嘟嘟敲门声。正忙碌着的母亲大声问道:谁呀?

  大嫂,开下门。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

  我们都吃惊地看了看屋外,又看看母亲,不知开门好还是不开门好。母亲一点没有犹豫,对着我喊了一声:快去开门,看是谁。

  我迟疑着走向门口,轻轻打开门。一阵寒风猛扑进屋内,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寒风中,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挑一副单子,畏畏缩缩地看着屋内。我惊问:你,你找谁?

  一个发着颤抖的男人声音传了进来:不找谁,就是,就是想找口饭吃。

  没待我回话,母亲已走到门口。热情让道:噢,赶路的吧?快进来吧。

  说着,母亲把那人让进屋里。借着灯光,我看大那人身材瘦小,满脸皱纹,胡子老长,似乎一俩月没有刮。他满脸感激地放下担子,我一看,担子一头是一卷破旧被子,一头是一只陈旧的木箱。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和木箱放在门旮旯里,扁担靠墙树在被子与木箱中间。然后扭过身子,搓着两手,满脸堆笑,对母亲说:大嫂,我一天都没吃啥了。天这么冷,能给一碗热合点的稀饭吃吃吗?

  母亲问他:你这是去那儿啊?天这么冷,这么晚了,还赶路?

  那人一脸虔诚,哆嗦着嘴唇,对母亲说:去西乡投亲戚,都走十几天了。不知道还有多远?

  母亲没多说话,扭身走进灶火里。不一会儿,母亲端来一碗刚做好我们还没来得及吃的糊汤面条,上面浇了一调羹刚確捣的辣椒水,递给那人说:你趁热吃了吧。

  那人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没再说啥,蹲在门口吃了起来。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真像是一天没吃饭了。没大一会儿,那人吃光了碗里的饭,抱歉似的把碗递给母亲,这才说道:我真是难看了。你们还没吃吧?

  母亲和气地说:我们不着急。再来一碗吧?

  那人迟疑一下,嗫嚅道:真,真要饭多余的话,也,也行。

  母亲二话没说,接过碗,转身又去灶火里盛了一碗,端出来递给那人,说道:趁热吃吧。

  那人不胜感激,眼角沁出了泪水,说话的声音分明带着哭腔:大,大嫂,你真是好人!

  说完,接过饭碗,蹲在原处,埋头又吃了起来。

  我家的饭碗大,两碗饭差不多有一斤多,那人很快吃出了汗。

  吃过饭,那人感激地对母亲说:谢谢大嫂了!我得赶路了。

  此时,外面早已黑定。西北风依然狂呼乱叫。母亲对那人说:这么晚了,刮真大风,你往哪儿赶路呀?这吧,你今儿黑就住俺家。我看你带有被子,再给你一个稿线,你就在俺家堂屋里凑合着睡一晚,明儿赶路不迟。

  那人吃惊不小,再次感激地看着母亲,连连说道:大嫂啊,你真是活菩萨。我这一路走来,不知遭了多少白眼。遇到你,真是我的造化!

  那天晚上,那个不知来自何处又向何处去的陌生男子,住在了我家堂屋里。第二天早上,母亲给他做了饭,吃过后又塞给他几个馒头,他才继续走上投亲之路。

  2022.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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