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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单

2022-10-17 10:55:18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伏牛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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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个很独特的人,他的许多作为让大多数人看不习惯。一是终生不娶,到现在仍是孤身一人;二是无固定的住所,从来没有自己的房舍可依;三是一生无固的定职业;四是口袋里基本不装隔夜钱;五是他标准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人。

  然而,他似乎过得比谁都快活都洒脱。整天忙忙碌碌,只为能吃一顿饱饭。为此,他一天到晚,马不停蹄,东奔西走,正应了那句“终日奔波为一饥”的古话。

  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是他四处谋生的唯一交通工具,载着他走过几十年风雨历程。他的模样让你接触一次便历久难忘,肥胖敦实的身材,方正宽阔略带黝黑的脸盘,两片厚实的嘴唇圈围着一张阔大嘴巴,头整天刮得光溜溜的泛着青色亮光,一双不大的眼睛嵌在方正宽阔的胖脸上方,看上去明显有点不怎么协调。由于面阔眼小,他笑起来显得特别可爱。他笑的时候,猛看上去是十足的憨厚。如果仔细审视,有心人会察觉到他的憨厚之中,隐隐藏着不易觉察的灵动与狡黠。

  他很少有时间与别人坐在一起,平心静气说一时半会闲话。日常生活里,谁都觉得他跟正常人不一样,属于标准的另类,因此不愿也懒得与他说话。有时候,他倒是很热情地想同别人说点什么,可人们难消对他的固有偏见,总是带着不耐烦的样子与语气,随便搪塞他一句便走开了,搞得他颇有点尴尬。每当这时,他现得很无奈,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或者左右观望一下,然后低头苦笑两声,扭过身子,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似乎压根没有发生过刚任何事儿。

  我认识他将近三十年了。师范刚毕业那年,一个星期天上午,天气晴朗。那两天,我正在同学家里玩。吃过早饭,我们决定到同学家对面一座小山头上转悠。走到村南头一户人家门前,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正挥动画笔,半弯着腰,站在一张方形桌子前,专心致志地画一只快要成形的下山虎。同学认识他,跟他打了个招呼。我们随即止住行进步子,站在一旁,一直看那人把一只完整老虎画完。我一直不懂得如何欣赏书画,似乎天生没有这方面的艺术细胞。平日里,许多看着很喜欢的书画,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要问画的构图、着色、技法、意蕴,我浑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那天,只看到中年人手中的画笔如舞动的利剑,挥洒自如,灵动多变,没多长时间,一只彪悍的猛虎赫然而出。于是心里默默感叹,此人还是有一点真功夫的。听同学说,中年人姓单,人们都叫他老单,老家在二百多里远的西山里。他作画这户人家,是他一个远门姐姐,七十年代南水北调移民时搬迁过来的。老单没成家,整天一个人云游四方,或投亲靠友,或给人干活。由于本地有许多老家迁来的同乡故旧,他便赶过来与大家一起生活,自此停住了四下奔走的脚步。他没有本地户口,一直落不了户,是标准的游民。好在老单身体强壮,人勤快,四里八乡认识不认识的人,家里有事了都喜欢请他帮忙。老单干活,不偷懒,不使奸,不要工钱,吃饱肚子就行,因此,很多人家喜欢喊他帮忙,这恰好迎合了老单的需要。谁家请老单帮忙,时间或长或短,活或重或轻,老单概不计较,满口应承。反正老单干的活,人人放心,件件满意。

  毕业两年后,我调到镇中工作。老单一位亲戚和我一个学校。这样,与老单见面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工作之余,我喜欢跟老单唠一唠闲话。老单很感激,像遇到知音似的,断断续续跟我诉说了他的一切。老单家里兄弟姐妹好几个,由于位于库区水位线以下,需要搬迁。家里兄弟姐妹,一部分就地搬迁,一部分搬迁外地,只有他一直留在老家。他不愿常年守在家里,喜欢独自外出闯荡。老单对生活很知足,只要有一餐之饱,一床之宿,就倍感快乐。后来,到我们这里生活了一个阶段,各方面感觉都好,又是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于是,不再到处奔波了,也不愿再回老家了,算是于此落地生根了。老单人在这里,依然心系家乡,尤其挂念父母祖先的墓地。因此,每隔几年,清明或春节了,都会回老家给过世已久的父母上上坟,以尽孝心。

  老单和我较熟,平日里不管在哪里遇到了,只要我有时间,他总会停下手中的活,面带微笑跟我唠叨一会儿。闲聊中,我知道他上过学,有一定书画基础。早年在老家时,哪家盖新房或者垒影背墙了,常请他去画一些吉祥图案,顺便赚取点工钱,借以维持生活。据老单自己说,他从来不计较工钱多少,人家拿得出来,他就接得住。他还说,年轻时候除了画画,还喜欢音乐,能拉一手很受人们喜欢的小提琴。他说的这些,常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原来这个憨厚敦实,不为多少人注意,走起路来有点笨拙的人,身上竟蕴含着古文人雅士才有的琴棋书画功夫。

  老单几乎啥活都能干,诸如油漆啦粉墙啦小型修修补补啦,他都能做。有时候,实在没有活做了,他也不闲着。长期形成的劳作习惯,让他一闲下来就浑身不自在。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旦闲着没事做,吃饭便成了问题。每当这时,他会主动到集镇上任何一家餐馆里帮忙,目的只有一个,换顿饭吃。老单一点不计较饭菜质量,别人酒席后的剩饭剩菜,他一点不计较,照样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他还喜欢喝点酒,自己没钱买,趁收拾残席时,端起客人剩下的酒,不管质量好坏,不管数量多少,不论白酒啤酒,慢慢品咂,优哉游哉。

  他一点不考虑别人说他什么。在他看来,劳动吃饭,自食其力,不偷不抢,问心无愧。老单认为,别人剩余的酒菜,我也是靠劳动取之,绝不靠讨要而得,何难堪之有?餐馆里剩余的酒菜,一顿吃不完,老单便会带回住处,下顿饭继续享用。老单的生活原则是,只要手里有了钱,一点也不能亏待自己。今天手里有了钱,今天必须享受,决不等到明天。不管啥时候,只要挣了钱,老单就会割肉买酒,美美享用。此时,即便买来的蒸馍,他也不会原样吃下去,必须要用油炸过后再吃。有时候,他也喜欢熟人在食堂里吃饭后,把剩下的饭菜给他捎一点回来。那样的话,他会笑得两眼眯成两条细缝,一个劲说些感谢的话。如果你有空,他还会留你坐下来,一边津津有味吃着饭,一边和你说他的见闻感受。他整天走南闯北,算得上见多识广,也确实能给你讲一些稀奇事,让你工作之余,意外得到身心上的愉悦与释放。

  老单似乎从来没跟别人红过脸吵过嘴。我印象中,人们跟他开什么玩笑,他都不反驳,不发脾气,大不了咧开嘴憨憨地笑笑说:“你真会开玩笑。”

  然而,有一次我亲眼看到老单不知别人说了他什么发了脾气,而且脾气发得还真不小。当时,老单气得一张脸红中泛青,脸上的肌肉一翕一鼓,像扭了型,平时的憨厚温顿一点不见了,厚实的嘴唇神经质般瑟瑟抖颤着,两只不大的眼睛瞬间瞪得鼓鼓的,对着那个不知说了他什么话的人,结结巴巴说:“你,你,你糟,糟践人!”

  那个说错话的人满脸通红,陪着笑脸,一个劲儿向他道歉:“老单,别生气,开个玩笑。我错了。”

  老单呼哧呼哧喘了很长时间,才回了一句:“有,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

  旁边的人都出来打圆场,支走了那个不知说错了什么话的人,又回过头来劝老单。过了好一会儿,老单的情绪终于平息下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开玩笑的人说老单:“老单,你一个人无依无靠,还不如给别人过继当儿子吧?”原来如此。难怪老单气成这个样,放在谁身上都会翻脸的。

  从那以后,以前在老单面前说话过于随便的人,再和他玩笑话的时候明,显注意了许多,再没谁敢跟他开过头玩笑了。老单也不再计较那天的事情,照样一天到晚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停忙碌着。

  有天晚上,我在食堂里陪客人吃饭。送客人走后,正要回家,没想到碰到了还在那里帮忙的老单。没有事,我和他闲聊了一会儿。问起那天的事情时,老单的气还没彻底消完,脸上立刻泛起那天的神色,愤愤说道:“他那是开玩笑?他那是辱骂人嘛!”

  我笑笑说:“他那话确实说得不对,他自己事后也很后悔。算了吧,都是熟人。”

  老单没再说什么,只是憨厚地笑笑说:“对对,谁都有说走嘴的时候。”

  真正让我对老单刮目相看是一个冬日的下午。那天天气很有点冷,好像还飘着雪花。我从外边办完事回到学校门口,遇到了老单。他推着自行车往里面走,我们随便打了个招呼。他问我有事没有,我说暂时没事。没多长时间,老单来到我办公室。平时,学校里的许多小活常叫老单干,为支付工钱,他也常到我办公室请我批单据。没事了,我们便天南海北侃大叉,相互之间开个玩笑什么的。老单喜欢跟我说说笑笑,彼此很随便。

  刚坐下,我给他倒了一杯茶。接着,我们聊了好一阵闲话。由于没事,我问他:“老单,你咋不自己盖两间房子,也好有个落脚处?”

  老单一听,嘿嘿笑了一下,冷不丁问我:“你说人们要那么多房子好干啥?盖一座又一座,差不多能把半个村子的人装下了。就这还不肯罢休,还要盖。他们死后,能带到坟墓里去不能?”

  我一愣,抬眼看了看老单,仿佛有点不认识他了。这个平时吃了这顿不考虑下顿的人,原来有自己的生活逻辑呀。我笑看他一下,说道:“多了是没用,可也得有支张床的地方吧。”

  老单又是嘿嘿一笑,说:“你们都一家一家的,盖个房可以。像我,孤身一个,今儿晚上脱了鞋,不知明天早上还能不能再穿上。只要给人家干点活,能填饱肚子,谁再给个七尺长的地方迷糊一晚上,就行了。从没想过盖啥房子的事儿。”

  “唔,你是这么想的?”我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再次细细盯着眼前这个自己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的人,似乎今天才认识他似的。

  老单看我对他说的话有兴趣,便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他的人生观:“其实,人会想了,啥忧愁也没有了。钱是啥?它就是个奴才!它就一个本事,叫人用叫人花的。为啥人偏偏被它迷住,成天给自己找不自在?还不是人自己永远不懂得满足?你要学着把啥事都看透,一辈子就这几十年光景,就会找快活,懂享受,为啥老想着挣那么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呢?”

  刹那间,我感觉遇到了修养高深的智者了。这个老单,原来对人生有这么深透的思考!正说着话的老单,看我表情有点凝重,便打住了话头,显得很不好意思。他对着我,笑了笑说:“不好意思,不好好意思,我胡喷了。”

  我急忙站起身,对老单说:“继续说,我在认真听着呢。”

  见我态度很诚恳,老单看出我是要他继续说下去,于是,谦恭地说道:“你可别说我班门弄斧哇。”

  我含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老单再次打开了话匣子,继续他刚才的话题:“我一看见人们为钱打架吵嘴,都觉得好笑。有人为了钱,弄得亲兄弟姐妹都老死不相往来。这是何苦呢?是钱贵重,还是亲情贵重?连这一点都弄不明白,也这真算白活个人了!你挣个金山银山在家里,你一家人能用多少?你哪一天两眼一闭,不是啥都没有了?能把挣的金山银山带进坟墓?就算你带进坟墓了,你能安生得了?那些盗墓贼们,一代代都在盯着你有钱人的坟疙瘩呢。把钱带进坟墓的人,才叫死都死得不安生哩。”

  我正饶有兴趣听老单继续说下去,他忽然刹住了话头。慢慢站起来,仍带着愧疚之情,笑笑说:“我这都是胡扯,你别放心里。耽误你正经事了。”

  说着,起身往门口走。送走老单,我折回办公室。脑子里一直回响着老单的话。实话说,很久没有谁跟我谈过这么深刻实在的话了。一时间,脑海里真有点“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感觉。

  一个丝毫不引人注意甚至被某些人打心眼里不齿的人,竟然怀着如此明智清晰的人生见地!古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此言不虚!老单就是这样的芳草,历经二十多年,我才突然发现。

  201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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