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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云程:猪劫(小说)

2019-12-11 09:16:04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范云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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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本文是我今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截贤岭下》(团结出版社出版)的一篇小说。小说中所叙述的故事是发生在1974年四川某地区的一段真实故事,由于该地区领导的一项错误的生猪政策,造成了全区生猪生产的一次大破坏,致使第二年该地区的农业生产和群众生活都受到极大影响。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四川某地区当年的这段教训,对于我们今天关于生猪生产是否也有某种启示?

  一

  秦巴山区的冬天,白天比其他地方更短。下午刚过五点,天就暗下来了。吃过晚饭,跟随县委胡书记在长岭公社驻点的秘书黄新,就钻进二楼屋里去整理各大队的汇报材料。他刚坐下来,就听到一阵阵猪的嚎叫,叫声由远而近,由少而多,一声声地震动耳鼓。黄新扔下手中的材料,从里屋跑到外面阳台上,只见四面山上到处闪着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处都有猪的嚎叫声,有的竟是仔猪的尖叫声。巨大的吼叫声在山谷里回荡,黑黝黝的群山也在晃动。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地跑下楼去找人打听。

  “黄秘书——”

  黄新一下楼,迎面就撞上公社赵德忠书记。赵书记是刚从下边队上赶回来的,一面还喘着大气。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他一股劲儿地喊着。

  “出了什么事?”

  “四大队已经杀了一百多头。你听,各大队都杀开了!”叫声中带着哭腔。

  “赵书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黄新问。

  “地区发了个R号文件。D县先得到文件,昨天就吓死了十多万头猪。今天消息传过来,还不到天黑,我们公社也杀开了。”

  “什么文件这么厉害?”

  赵书记说,听人讲R号文件是地区新发的一个关于生猪收购的文件。文件规定:从1975年元旦起,废除原先的“交一留一”、“交半留半”的生猪收购政策;农民再也不许宰杀自己喂养的猪,必须全部向国家交售活猪,交猪后按比例返还肉票。

  “离元旦就十来天了,这十来天里,猪都要杀完!”赵书记说着,焦虑中满含怨怒。

  听了赵书记的叙说之后,黄新也感到事情的严重。他十分清楚地区革委会这一新政策出台的严重后果,真要把猪杀光了,胡书记这个工作点“三年跨长江”的计划就要化成水泡。

  他俩还在办公楼下谈论关于生猪文件的事,离公社一百多米远的谭家大院又响起了猪的嘶叫声。

  “好啊,杀到公社大门口来了!”

  “走,看看去!”

  二

  黄新和赵书记到了谭家大院。院坝里点了好几盏煤油灯,五、六户人家都在爨火烧水;坝子的边角上,还用石头支了口大铁锅,一个老太太正蹲在那里往锅底下添柴,火烧得很旺。虽是黑夜,但在满院灯亮和火光的照耀下,土墙上用石灰书写的“猪多肥多粮多”,“一亩一猪,一人一猪,定叫粮棉跨纲要”的标语,还是十分醒目。他俩走进院子,人们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看了看,就依然忙活自己的事,谁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

  他俩直往正中那套房子的大门走去。那是军属谭兴顺家,大门上挂着“光荣之家”的横匾。门外阶沿下摆了条尺多宽的条凳,旁边已躺着一条刚杀过的架子猪。谭兴顺的一只手还逮着一头架子猪的耳朵,弟弟谭兴发帮他拉着猪的后腿,正往板凳上拖。两个女儿一人提了盏马灯站在后边。两兄弟手下按着的那头猪拼命挣扎着,嚎叫着。

  “军属老大爷,杀猪啊!”赵书记和他打招呼。

  谭兴顺没有理,却照准猪的喉部一刀猛戳进去,转动手腕向里两绞,然后才把那柄尖刀抽出来,血就哗哗地流向下面的木盆里。那猪先还凄厉地尖叫,接着是呼噜呼噜地吭气,再后就只有喉管进刀处还冒着白色泡沫,既不嚎叫也不动弹了。谭兴顺将死猪拉了一下,把手上的刀往猪身上一搁,就扯起身上的围腰角揩手。躺在凳子上的猪,毛重不过五十来斤,地上先杀的那一头大小也差不多。

  “军属老大爷,你这猪也太小了。”

  谭兴顺没有理,却只顾用围腰角揩手。

  “是有点可惜。”黄新也说。

  谭兴顺依然没有吭声,拿起刀在猪的小胫上割开个口子,用一根铁钎往猪皮下透,接着就把嘴贴拢去往死猪身上吹气。他的弟弟仍帮他拉着猪脚。

  “造孽,这么小的猪,他就下得了手!”谭兴顺的老婆给赵书记和黄新取了两匹叶子烟从屋里出来,边走边说。

  “你晓得个屁!”谭兴顺突然抬起头来,大声吼道。他正在给猪吹气,脸本来憋得通红;因为生气,脸越绷得紧。

  “我晓得个屁!这猪喂到明冬,不是两百斤的大肥猪?要肥肉有肥肉,要瘦的有瘦的。拖架子的猪就一刀给宰了,有啥肉?”一把猪草一口潲水喂猪的女人也不示弱。

  “喂到明冬!过了元旦你还吃肉,吃个逑!”因为说话,刚才已经吹胀的一只腿又瘪了下去。谭兴顺见后,火气更大,“给我去拿截麻绳来!再这儿罗嗦,我给你两家伙!”

  “大嫂,去拿绳子。少说两句。”谭兴发劝他嫂子说。

  谭兴顺继续埋下头去给猪吹气。每吹好一只脚,就在割开口子的地方系上绳子。很快,四只脚都吹胀了;刚才还是软溜溜的架子猪,叉开四腿,一下变得圆滚滚的。谭兴顺用刀背在猪肚皮上敲了两下,顿时发出“咚—,咚—”的响声。他把这一切干完之后,才对赵书记说:

  “赵书记,你会说我老谭落后吧?”

  “两个儿子当兵,我们公社的双军属,哪个会说你落后?”

  “我这一生从没落后过。活到老了还来干这种傻事!”他的喉咙有些硬了,“我不知道这么小的猪杀了可惜?它正是该长肉的时候,这是人干的事吗?”

  黄新见他很激动,就把刚才点上的一锅烟给他递过去,想让他平静平静。谭兴顺接过去猛咂了两口,说:

  “黄同志,我说句你别多心的话。你们这些国家干部里,有些人是专把农民当敌人整!把人往斜路上逼!”

  黄新既没有对他的话表示赞同也没有反驳。

  “我不是说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他又把气氛缓和了一下,“你说,农民养头猪容易吗?猪吃的料都是人从牙缝里掏出来的。不喂猪也不行,庄稼地里的肥靠它。冬天杀一头半头,腌起来要管一个对年,吃油靠它,逢年过节靠它,待客靠它。不用你们宣传,谁不愿意养猪?”

  黄新和赵书记都点着头。

  “有的人生害怕农民吃上一顿肉。政策规定卖一留一,农民勒紧裤带想法养两头,交一头国家,自己吃一头,有人就说农民交小留大。他哪里知道许多时候是交大留小。你想,一年能出槽两头猪的,谁不是先喂肥一头交国家?剩下来归自己的一头,猪和人争粮吃,喂不肥也只好认了。”他猛咂了一口,把烟杆嘴子在胸前揩了揩,递还给黄新,继续说:

  “只养得起一头的,交半留半,又说你交少留多,就规定交售的半边必须是硬边,要连带猪尾巴一起交。多少人家好几年没吃过猪尾巴了。农民真就没得国家观念?大家还在积极养猪嘛,还说农民和国家争肚腑。据说这次那个R号文件,就以这个理由,要彻底割农民这个资本主义尾巴,不许农民自己再宰猪了。”

  “这文件我们也还没收到。”赵书记说。

  “不是说交了猪后要发肉票,要吃肉还可以去买嘛。”黄新说。

  “黄同志,吃一斤肉要跑几十里去区上食品加工厂,做活路的人哪有那么空闲?再说,一两角钱一个劳动日,平时哪里去找钱割肉?那肉票在农民手里不就一片废纸,还想吃肉?”

  “文件我们都没看到。也许——”听了谭兴顺的话,黄新想说R号文件不会是真的,但并没有说出口。

  “文件假不了,昨天D县就杀了十多万头猪,大家都赶在元旦前杀。我们县远一点,交通不便,你们马上就会看到。有的人吃了农民种的粮,反过来整农民是铁了心的。不就要把农民的资本主义尾巴割光吗?喂了猪吃不上肉,大家都不养,不就割光了?”

  “你们说,怎么就偏要养这么些人吃国家皇粮?”他越说越气愤,“吃了饭就专想馊主意整农民!”

  黄新和赵书记都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三

  长岭公社会议室里,一片乱哄哄的闹声。

  黄新和赵书记从谭家大院回公社的时候,各大队驻队干部都回来了。回来的干部说:今晚家家户户都在杀猪,杀猪匠忙得打喷嚏都没有时间,屙尿也要提着裤子跑,在上一家才把刀从猪脖子上取出来,刀口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揩,又被第二家拖着跑了,全都是排上队等着的。排不上队的,就自己动手;一时找不到杀猪刀的,有人从圈里把猪拖出来,按在地上用钢钎戳死,连三、四十斤的子猪也没幸免于难。

  “解放二十多年,就数这次对生猪的破坏大。”

  “这个R号文件,比他妈的阶级敌人破坏还歹毒!”

  “文件还没到,圈里的猪就要吓死完。”

  “猪都杀光了,明年的肥料咋办?”

  “还粮棉上纲,上不了纲(缸)就只好上坛子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全是难听的话。

  “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们这是胡书记的工作点,看他急不急?”

  在另一间屋里,黄新正在给县委胡书记打电话,向他汇报情况。电话打了好一阵子,外面的人急着想知道上面的意见,但黄新和书记的通话却老没有完。会议室的人有几次跑进电话室去,见黄新手握着话筒,嘴里“啊—,啊—”地应答着,一面向进去的人直摇手,就只好退出来。

  好不容易才等到黄新出来,大家就像得了救星似的,齐声问:

  “胡书记怎么说?”

  “文件县上也还没收到。胡书记说,文件到后暂时不会往下发。三天后他要去地区开会,等他回来以后再说。”

  “现在怎么办?”

  “他要大家做好工作,把杀猪的风堵住。猪杀光了,明年粮食减产,谁都负不起责任!”

  “道理哪个不知道,这个工作怎么做?”好几个人同时闹起来。

  “请他来做,看堵得住不?”声音不大,但更难听。

  “想办法嘛。”黄新说。

  “啥办法?谁拿得出办法?”

  “胡书记说,不管你们工作怎么做,反正得把杀猪风堵住,绝对不能这样不分公猪、母猪、大猪小猪乱杀下去了。”

  “怕没那么容易。”

  “有这个R号文件,他耳朵里就塞了棉花。”

  “就是,嘴巴说得吐白泡也没哪个听。”

  “嘴巴讲得白泡翻又怎么样?说你发母猪疯!”

  大家仍然在七嘴八舌的议论。黄新却和赵书记在轻声地讨论,见他附在赵书记耳边说着什么,赵书记连连点着头。随后,黄新要站起来,赵书记一把将他按住,自己立了起来,大声招呼道:

  “静一静!静一静!”

  “同志们!猪是不能再杀了,别说吃肉,明年还吃饭不?不喂猪哪来的肥料?田里还打啥粮食?所以困难再大工作也要做。现在大家还得辛苦一下,立即返回队上去,给社员讲清楚,就说没得那个R号文件,那是阶级敌人造的谣言,劝大家不要乱杀猪了。”他顿了一顿,紧接着说:“你们下去就说是赵书记传达的!”

  会场上静了片刻,大伙先是一愣,随后就是一阵掌声。

  “好,这办法好!”

  “赵书记,写检讨我帮你忙!”

  “坐班房我给你送烟!”

  会场一下兴奋起来,一些人高叫着。赵书记也很激动。

  “能救活几千头猪,不管我赵得忠会怎么样,也值!”

  “同志们,救猪如救火。会一结束都连夜下去,大家放心,责任由我和赵书记负。”黄新见有人说着就要动身,又喊道:“别慌!别慌!还有件事,请大家把下边乱宰猪的情况,农民对生猪政策的意见、要求,详细收集一下。胡书记三天后要去地区开会,要我给他赶写一份汇报材料。”

  “好!”回答声整齐而宏量。

  会议结束后,长岭公社的干部全都火速赶回队上,去抢救那些还没有遭劫的猪。

  四

  十二月二十七日,一辆吉普车载着县委胡书记到A市参加地区工作会。R号文件在F县两天前才收到,至今还没有向下传达,仅仅消息过一趟路引起的震动,就已经触目惊心,靠近公路沿线的地方,每个公社宰杀的子猪都在千头以上。全县的生猪存栏数几天中就倒退了三年。黄新为此给他专门整理了一份详细材料。他把黄新也带在一路,除了做会议记录外,还可以给他提供一些更具体的情况。他决定要在会上把问题提出来,有关生猪的收购政策不做修改调整,造成的损失将是不堪设想的。胡书记深知地区一号的脾气,老头子决定的事是不容任何改变的。想到R号文件给生产带来的损失,想到一个共产党员的义务,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站出来纠正一件损害国家损害人民利益的错事,对此他甚至有一种慷慨赴义的感觉。但一想到老头子那冰凌一样的目光和不时抽动的鼻息,他又禁不住要打寒颤。一路上,胡书记就裹着大衣仰靠在前排座椅上,闭上眼睛没开一句腔。不过他没有睡觉,而一直在思考到地区后如何提出这个不能不提出的问题。

  车到靠近巴河的一个小镇,司机小刘突然大声叫他:“胡书记!王书记、杨书记的小车都在前面。”

  胡书记睁开眼来,把头伸出窗外,见路旁一家餐厅门前停着两部吉普,一眼就看出是C县王书记和D县杨书记的车。忙说:“停!停!”

  “说曹操,曹操到。”C县的王书记,一个身材魁伟的北方汉子。

  “几分钟前我还在给老王说,胖子也该到了。真就到了。”说话的杨书记是一个身子瘦削的四川人。

  “你们到多久了?”胡书记问。

  “半个多小时,刚吃过饭,你们也吃了饭再走吧!”

  “好。”胡书记转过头对黄新说:“去安排一下。”

  三位书记都是四十多岁的人,平时碰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今天见面,一下就把话题集中到R号文件上。

  “胖子,R号文件把你的猪吓死了多少?”王书记问。

  “两万多头!”

  “两万多头?”两人都有些吃惊。

  “真有那么多。我是一个公社一个公社统计上来的。”

  “你才两万多?”王书记真不敢相信。

  “两万多还少?几天中我的生猪存栏数就倒退了三年。”

  “我说,胖子!介绍一下经验,你用什么办法堵住了台风?”

  “哪有什么经验?”胡书记不敢说他自己至今还没有传达R号文件,“你那里损失了多少?”

  “你的三倍吧!”

  “有那么多?老杨,你那里呢?”

  D县的杨书记一直没有开腔,他的心情显然更沉重。

  “先出林的竹子先遭难。说不得,我是一、二十万啦!”

  “完全是胡逑整!纯粹是搞破坏!”王书记忍不住心中的气愤。

  “他们关在办公室想花花点子,全交活猪,叫农民吃一斤肉也跑几十里路,这现实吗?”杨书记同样怨气十足。

  “农民都接受不了,不愿养猪了。”

  “老实说,这个文件不改,明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你们在会上提不提这个问题?”胡书记问,但没有说自己已经准备了一份详细调查材料。

  “怎么不提呢?你忍心看着把猪杀光?”王书记说。

  “不提也得要提。我明年的日子比你们都难过呢。”杨书记满脸忧郁。

  “胡书记——,吃饭了吧?”黄新在里屋的餐桌旁喊。

  “吃饭,吃饭。吃了饭我们一道走。”

  “快去,等你们一道。”

  胡书记和黄新他们吃过饭之后,三辆吉普车就一起向地区所在地A市开去。胡书记上车后没有再仰靠在座椅上,却不时回过头来和黄新讨论R号文件的事,他告诉黄新说:C县和D县的书记与我们的看法完全一致,都要在会上提出来。黄新的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他想下面的干部要知道这些,一定会更加高兴哩。

  五

  地区工作会一开始就显得气氛紧张。参加会议的有地委、地革委成员,各县的党政一把手。这是一次跨年度的会议,要研究讨论的问题很多,但昨晚开会的人住进招待所后,一碰面谈的都是R号文件,仿佛这次会就是专题研究生猪似的。地委书记、地革委主任程子健,一个年已六旬的老人,一进来就用他冰凌一样的目光向会场扫视了一周,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他坐下来,翻了翻面前的一叠材料,说:

  “这次会,要讨论的事很多,都很重要。但你们现在所关心的,就只有R号文件,不先说这件事,

  会就开不好,别的许多重要的事也就没心思讨论。”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就集中起来,一号所说的正是参加会的人共同关心的事。

  “我没想到,搞了一年批林批孔,割个猪尾巴这么大的阻力。”他抽动了一下鼻子,鼻孔里发出“呼呼”的响声;又揭开茶盅盖,喝了一口水,“你们的汇报都说狠抓了大批判,批林批孔取得了很大成绩,一个R号文件就考得你们许多人不及格。”

  “青大可!”他从面前的一叠材料中抽出一份说,“这是你给我写的汇报材料?你这是汇报?是声讨书!R号文件造成了下面乱杀猪,破坏生产?”

  老人抬起头来,眼光像刀锋一样逼视着第三排的青大可。

  “乱宰子猪的是些什么人?你调查过没有?”

  H县县委书记青大可低着头没有开腔。与他同一排不远处的另一个人却举起手来,那是派往H县的地革委工作团副团长、地委农工部的刘部长。一号没有理睬他,继续说:

  “你们的警惕性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看不到阶级敌人的破坏?”

  刘部长干脆从座位上立起来。他个儿高,站起来更显眼。

  “你要做啥?想说啥?”

  “程书记,我到一个大队做过调查。这几天抢着杀猪的,都是基本群众,多数还是贫下中农。”他说着就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来。

  黄新和其他一些领导的秘书都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刘部长说话声音宏量,一字一句他们都能听清楚。其中的内容,他给胡书记写的调查中有更详细、更具体的材料。黄新看了看胡书记,见他用手紧紧地按住装文件的那个皮包,一直望着刘部长没转眼。

  “你不要念了!”一号又抽动了一下鼻子,不耐烦地打断他,“老刘,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我二十多年党龄,怎么不是党员?”

  “二十多年党龄!”一号很生气,他桌上的茶盅盖也气得跳了两下,“党员是先锋。你是先锋还是尾巴?杀猪的是基本群众?在生猪收购中,长期存在的交小留大,交少留多,吃了肚腑还不想交肉,是不是资本主义?你附和落后群众做尾巴,所以割猪尾巴你那么痛,一斗资本主义你就喊冤,你的立场就没问题?”

  刘部长还想说,但一号却坚持要他坐下:

  “你听别人讲讲,不是真理都在你手上。”他指着C县的王书记说:“老王,谈谈你那里的情况——”

  “老领导所说的情况,在C县长期都存在,而且越来越严重,不仅交小留大,交少留多,逃交的现象也不断出现。比如——,”王书记拿起桌上的笔记本,也许是想找一个例子。

  “没关系,你慢慢讲。”老人连连点头,态度很温和。

  “比如我们县的三河公社。”但他并没有打开笔记本,“由于放松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昨年少收了两千多斤肉,今年也收不起来,前两天才完成,还多收了两千多斤。现在有了R号文件,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对!对!”一号对王书记的发言十分满意,“对同一个问题,立场不同,看问题的方法就不同。”他又问D县的杨书记:

  “老杨,你那里怎么样?”态度仍然很温和。

  “和王书记说的差不多。”他停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沉,“R号文件,农民有些不理解。我们坚决执行。”

  “你信心不足。”但一号却鼓励他说,“困难是有的。没关系,要多做工作,多宣传。这个文件是我区批林批孔的重大成果,不要只见猪不见路线。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农民有多年的旧习惯,自己杀猪自己吃,现在改用肉票割肉,他一时不通。要多宣传,那么多工人、干部都是拿肉票买肉,就不吃肉了?习惯是可以改变的嘛。”

  “我们一定按领导的指示做好工作。”

  坐在最后一排的黄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喉咙里有话想喊出来,但这种场合小秘书是没有资格讲话的,能让他们坐在边角听一听,做个记录,已经是很大的优待。他见胡书记出去解便,就跟着溜出去,想去问问胡书记怎么办。从县上临走时,下面的干部千叮咛万嘱咐,希望能把情况汇报给上级。这些同志都在眼巴巴盼望带回好消息。眼下,胡书记如果还不站出来讲真话,R号文件的错误就很难纠正。黄新想,胡书记即使不便在会上讲出自己的意见,也应该在会下把那份调查材料交给一号,让他清楚R号文件所造成的危害,不要再给群众带来灾难性的损失。

  黄新紧跟着去到厕所,却没有找到胡书记。他立刻转身去胡书记住的寝室,门是掩着的,里面正在打电话。他忙停住脚站在门外。

  “对,今天,一定要在今天传达下去!”

  “啊……,啊……,多派些人下去,多做工作,控制住局面!”

  “什么?有困难……,那也不行!乱杀子猪的要严肃处理,阻碍文件执行的处理几个典型……”

  黄新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就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住的寝室。他一进门,就倒在床上,扯了被子把头蒙上。与黄新同住一间屋的司机小刘回来,揭开被子一看,见他满脸泪痕,却不知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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