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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大道》(五)

2019-10-15 15:03:10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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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寒冬腊月的深夜,狂风暴雪扑打着长工们住的这间摇摇晃晃的小屋子屋檐、树枝和破窗户纸发出各种怪叫,像哭啼,又像呐喊。灯碗里的油快干了,捻子上又裹着尘土和旱烟末子,绿豆粒似的火亮儿,一闪一闪,“滋滋”地怪响(整段都象征着受剥削压迫的苦难的人们,尤其是乐二叔的命运呼之欲出了)。

  高大泉披上一块麻包片,走出小屋。他打算到高台阶去一趟,跟看门打更的张金发问问,到城里替地主亲友送礼品的乐二叔,怎么这样晚还不回来。街上黑咕隆咚,对面两步远的东西就看不清;地主内宅的高大院墙白色岗楼,都是阴森森的一个轮廓。他刚一动身,就被风雪包围了,推他,卷他,要把他抬起来。他赶忙扑到大槐树的跟前。

  这当儿,大门打开一条缝,一盏贴着“福”字的灯笼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响起上大门拴的声音。接着,一个人缩着脖子抱着肩,下了高台阶,摇摇晃晃朝这边走过来;见到高大泉,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大泉侄子,这是吃人肉喝人血呀!你说说,天下有这么害人的吗?”

  这个人叫刘祥。他女人给歪嘴子的叔伯兄弟推碾子,累得小产了,病在炕上,死活难定。这两天他正拚命奔波,想过一个太平年。(又一个重要人物出场)

  高大泉说:“听二叔讲,歪嘴子答应借给你钱了。”刘祥说:“嗨,上当啦!刚才我去拿钱,借的一百二十块,我一数,是九十。我说,掌柜的,不对。他说,这叫‘出门三声炮”先扣下半年的利息。我赶快说这钱我不借了。他说,钱到你手了,不借也得交半年利息。”

  高大泉气得直咬牙,急着问:“最后怎么办的?”  刘祥叹口气,说:“我把钱退了。过了年,就跟你一块儿干啦;得补还那半年的利息!”(听一个相声里讲过类似的故事,这种事不会凭空捏造的。现在的许多校园贷等高利贷都是这样坑人的,甚至比这个还狠。)

  高大泉望着刘祥那摇摇晃晃的身影被狂风暴雪吞没,回头狠狠地朝高台阶(阶级地位的象征,谁在高台阶上,谁就占统治地位)瞪了一眼,就转回屋子。

  风更狂了,雪更大了,屋子里更冷了。他把那破麻包片团在一起,塞在窗户洞上,又把破门关紧,上了插关。随后,他坐在炕沿上,一边拨着灯捻,一边想开了乱七八糟的事儿,绿豆粒般的火珠,不停地跳着、爆着,浓浓的黑烟子,缕缕地冒着。他忽然想起死去的爹,想起在千里之外受苦的娘和可爱的小弟弟。他还想起汶河庄南坑沿那两间土屋会不会被大雪压倒。……他想着想着,觉得头发沉,眼发涩,不知不觉地靠在破被垛上睡着了。

  窗棂“笃笃”地响了几下。

  高大泉猛地被惊醒。不知那灯什么时候灭的,屋子里黑洞洞。他当是乐二叔回来了,一面应声,一面跳下炕,打开了门。冷风灌满了屋子。

  叫门的人一闪进屋,又用背靠住门板,低声说:“点上灯吧,老乡亲。”

  高大泉一听声音不是乐二叔,虽然看不清,可是感觉到进来的这个人个子很大。

  那个人又说:“怎么不点上灯啊?”

  高大泉一边在炕上摸着一边说:“找不到洋火。”

  从那个人的身上发出掏兜摸索的声音,又忽然高兴地说:“嘿,真有一根。灯在哪儿呀?慢着,别动。”接着,“嚓”的一声,火柴划着了。

  借着火柴的光亮,高大泉看清这个人果然是个大个子,又租又壮,浑身有劲头;就赶紧端起小油灯,递过去。

  这个人穿着黑棉袄棉裤,腰上系着一条很粗的搭布,头上戴着大耳朵狗皮帽子;落在帽子上的雪化了,水珠滴到他那两道小笤帚似的黑眉毛上;他的手像两把小扇子,合在一起,捧着燃烧的火柴,凑到高大泉跟前。(送来光明的人和接收光明的人相会了。)

  小油灯点着了,屋子里亮堂了。高大泉的两手猛地一抖,小油灯差点儿掉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的脸,那脸的左腮上有一块鲜红的月牙儿似的疤拉。他忍不住地叫了起来:“嗨,是你呀,大叔!”(原来新人是旧人)

  那个人被他闹得一楞,大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大泉兴奋地说:“你忘了三年前,我们从山东老家逃荒,走到蓟运河边上一个村子,我去要饭,让狗咬了,你给我好几个饼子。想起来了吧,是不是?”

  那个人仔细地听着,勉强地微笑着。也许因为他经历的类似事情太多了,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拉住高大泉的手,亲热地问:“小老弟,怎么样,家里人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高大泉摇摇头说:“唉,咱们穷人还好得了?”

  那个人满有信心地说:“快好啦!”又把声音压低,“出救星了,你知道吗?穷人的军队,红军已经开陕北,专门为咱们报仇雪恨,帮咱们过上好日子!”

  高大泉听着,两眼放光:“真的?那可太好了!”

  那个人点点头,又说:“我记得咱们头一回见面,你就给我出了个难题儿,对吧?这回我弄明白啦。为什么咱们穷人有理没处讲,有冤没处伸?天下这样宽大,为什么没有咱们的道儿走?就因为手里没有印把子!”

  他摸着两只大拳头,“要夺回来!有了印把子,就不受穷啦,就不受苦啦,就能过好日子啦!”(旧人已经是新人,士别三日刮目看)

  高大泉乐得直搓手,又拉住那个人的胳膊说:“大叔,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个人拍拍他的肩头,说:“我叫齐志雄。别叫叔,叫我老齐大哥就挺好。我今个有点事儿,你能把张金发叫到这儿来吗?”

  高大泉说:“当然行啦!”

  齐志雄说:“他这会儿正在赌钱场。(这里不光说张金发的品行有欠缺,而是寓示了赌徒是他人生的基调)你自已去不害怕吗?”高大泉把胸脯子一挺:“这有什么害怕的!”他说着,拉开门就往外跑。

  齐志雄见他光着两只大脚丫子,就喊:“小老弟,穿上鞋!”他想拿鞋追高大泉,转一圈,炕土地下,没有发现一只鞋。高大泉顶着风,踩着雪,一口气跑进了小酒铺。掺和着烟酒味儿的热气向他扑过来,非常难闻。

  卖酒的老头趴在靠门的那个酒坛子上睡着了。炕沿下边站着人,炕里坐着人,吊得很低的罩子灯,埋在许多人的脑袋里边;每个人都是半边明,半边暗,(双关笔法,半边明是说这些人都是苦出身;半边暗,是说他们追求的不是本阶级的翻身解放。而是个人发财,而且想不劳而获。所以说《金光大道》绝不是像某些人说的对黑暗视而不见,而是把黑暗放到背景里,把光明凸显。这就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脸色像草纸那么黄,看着有点吓人。炕中央放着一条小炕桌,桌子上是骨头的牌。一个披着棉袄、叼着烟卷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把牌掺在一块儿,“哗哗啦啦。”地一个劲地拉,好像要把牌全弄碎。(金发出场的第一个动作,把发财希望寄托在能够抢夺交换价值上面,后来的四部正文他都是这样做的:“引子”的每一笔都非常意味深长。)

  高大泉钻进人群,抻了抻那个青年的袖口,小声说:“金发哥,有急事儿,你赶紧回去。”

  张金发转过脸来,他那两只眼睛红极啦,好似两颗烧着的煤球。(输红了眼的赌徒,也许正盘算下一步该把宝压到哪里。)他看清高大泉,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牌,跟高大泉出了赌钱场,问了几句,拔腿就往西跑。(知道那人是一个英豪)他进了长工们住的小屋,亲亲热热地扳住了齐志雄的肩头,连声说:“少见,少见,真让我好想啊!你从哪儿来?”

  齐志雄说:“我这会儿又在火车站上扛大个哪,瞎混呗。金发,这回大哥来求你。”

  张金发说:“你是不轻易跟朋友张嘴的,想必家里遭了难处?”

  齐志雄说:“家里倒没有大难处。你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到娘家躲穷去了,如今只顾全我一个人的肚子。这回,我是为穷哥们的事儿来找你 ……”说到这里,他把话打住了,对高大泉说:“小老弟,再辛苦一趟,给我们打点酒,买点花生豆。”

  张金发要掏钱,齐志雄已经把一张纸票子塞到高大泉的手里。高大泉一阵猛跑,打了酒,买了花生豆,又往回返。他到了长工屋门前,多了个心眼,把步子收住,悄悄地挪到窗根下,耳朵贴在破洞土。

  屋子里传出张金发深深的叹息声:“不是兄弟软骨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啊!”

  齐志雄说:“当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一进腊月,他歪嘴子逼着几百户穷人还账。昨个一天,他把十几家的锅碗瓢盆都给抢走了,还让局子抓走三个人。眼下离腊月三十的半夜还有十几天,不治治他,还得有多少人家遭难呀!不求你别的,只要你给我们开开大门,就可以走;抓住歪嘴子,跟他讲条件的事儿全由我们干。”

  张金发说:“你们干?那枪可没长眼哪!”

  齐志雄说:“要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护院子的人有枪,还用得着求你呀?”

  张金发说:“今天不该我的班。就算该班,两支枪,两个人,我管得了自己,还管得了别人?”

  齐志雄说:“谁不知道你是有心计的人呀!这点事还办不了?你设法把他们哄到屋里,打二斤酒,让他们喝起来就全有了。金发呀,这两年我在火车站上混,开了耳目。咱可不能再傻乎乎地给这群狗日的财主们当奴才了。我们应当组织起来跟他们拚!不拚,就没有活路!”  高大泉听到这儿,浑身像着了火一般。他真想闯进屋里,抱住齐志雄,说几句赞成的话。他打个沉,忍下了。(成熟了,不是问:“老虎大象金銮殿”的时候了)他离开了窗子,像岗哨似的站了许久,直到两只脚都疼痛麻木得站不住了,才推门进了屋。

  这当儿,张金发又拍着齐志雄的肩头说:“行,就这么办。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哇!”  齐志雄说:“好,事不宜迟,今个后半夜动手吧,”他说着,跳下炕,从高大泉手里接过酒瓶,拧开塞子,嘴对瓶口,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半瓶子酒进了肚子。他把瓶子递给张金发:“全是你的。” (豪爽)

  张金发接过酒瓶,喝了五次,也喝光了。(心机)

  齐志雄冲着高大泉笑笑,说:“小老弟,我走了。”他的话音一落,人已经跳出门外。

  高大泉想喊他,被张金发拦住说:“你快睡觅吧,我也回去睡了。今晚上的事儿,可不要对别人讲。我知道你的嘴严实。”他见高大泉冲他懂事儿地点点头,就把小棉袄的大襟裹紧,拉开门儿走了。

  高大泉插上了破门,吹熄了油灯,坐在炕沿上,想着刚才见到、听到的一切,胸膛像打鼓一般猛跳不止。他对于身边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儿,不能说得很清楚,可是他觉得一切都是很痛快、很神圣的,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振奋。

  狂风暴雪,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下着。

  过了很久,地主西大院的凶狗忽然发疯般地叫起来,接着是人的呼喊声。

  高大泉猛地跳下炕,把耳朵贴在破门上。

  狗叫人喊的声音又一次传过来,紧跟着“砰!砰!”地两声枪响。一切又都像死了一般地寂静下来。

  高大泉感到周身的肌肉都紧绷绷的,心里直跳。他从门口回到炕上,又跳下炕回到门口,折腾了好久好久。

  窗户棂子“笃笃”地响了几下。

  高大泉机警地扑向窗户:“谁?”

  齐志雄在外边低声说:“小老弟,是我。”

  高大泉连忙说:“等我给你开门。”

  齐志雄说:“跟你说一声,我们就走了。”

  高大泉问:“你找张金发吗?”

  齐志雄说:“不用啦。”(彻底失望!)

  他说着,推开堵在窗洞上的麻袋片,“给你吧!”

  高大泉伸手一接,是一双棉鞋。他一步跨到门前,拉开了门扇。可是,几个黑乎乎的身影,已经出了村口,被大雪藏起来了。

  街上又是一阵凶狗的狂叫。

  高大泉抱着那双棉鞋,木呆呆地立在长工屋门口。这双鞋外边沾满冰雪泥水,里边还保存着人体的热气。 (从自己脚上脱下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儿站了多久,积雪己经埋上了膝盖;直到乐二叔气喘吁吁地来到跟前,喊了好几声,他才如同从梦里醒来。(有心的孩子,又成长了。)

  乐二叔说:“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哇?”  高大泉设法儿回答二叔,反过来问:“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乐二叔进了屋,点上灯,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冰雪,一边说:“别提了,真叫倒霉。回来路上翻了车,要不是刚才碰上过路的几条汉子帮忙,蹲到天亮,非把我冻死不可!”  高大泉知道那几个过路的汉子里边有谁。

  乐仗叔从怀里掏出小酒瓶,说:“刚才我卸车,听说大院里闹事了。不知道为什么,歪嘴子在半夜三更的时候钻了地洞,还加了岗。要不然,这个王八蛋准得吃点苦!”  高大泉一听这话,不由得打个楞。

  乐二叔喝着酒,叹口气说:“这些狗财主们,真会糟害咱们穷人哪!他为了给衙门口的人拍马屁,差点儿把我留在年这边。哪还有一点人心呀!”

  高大泉忽然说:“穷人快好了!”他凑到乐二叔跟前,两眼放光地说:“出救星了,起红军了,专替咱穷人伸冤报仇,帮咱们过好日子!”

  乐二叔奇怪地看着高大泉:“你说的都是什么呀?”

  高大泉说:“告诉您,要夺回印把子,穷人才能见太阳,才有活着的道路走。您就等着吧!”

  乐二叔有几分吃惊了:“大泉,你今个怎么啦?”

  高大泉说:“我今个才真正解开了心里的一个大疙瘩,闹明白一个大道理!”  狂风暴雪,正在小屋周围施展着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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