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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大道》(二)

2019-10-10 10:45:11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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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从山东到河北,虽不是千山万水,大大小小的沟坎,宽宽窄窄的河流可也不算少。他们过了一道难关,又是一道难关,好不容易挪到了河北地区,浑浑浊浊的蓟运河又横在面前。渡口旁边是一个小镇子,正巧是集日,老远就能听到这里是一片由各种腔调汇合起来的喧闹声浪,老远就能看到这里拥挤着一团穿得破破烂烂和花花绿绿的人群。

  他们又累又饿把车子停在三岔路口,高贵举想带着高大泉到街里讨要点东西吃,就朝那乱乱哄哄的街口走。

  街道上全是逃荒的男女。靠两边墙根下是躺着卧着的人,靠路边是叫卖破被窝、烂衣服、杂乱家具的人。

  “修好积德,一斗高粱,一斗高粱…… ”

  高大泉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跪在地下的小女孩旁边,连声地吆喝着。那小女孩约有七八岁,大概因为跪久了,累了,两只又瘦又小的手按着地,脑袋低垂在破棉袄的前襟上,蓬乱的头发上插着一根草棍儿。

  忽然,又传来一阵撕人心胆的哭叫声。一个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丫子的女人,朝河堤那边跑;她的身后,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一边追一边哭叫:“妈你别去死!妈你别去死!我再也不喊饿了!…… ”

  高贵举拉着高大泉赶紧往街里走。

  一个好像集镇官府的大门前边,挤着一群愤怒的庄稼人。一个瘦骨嶙嶙的老头,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往前猛挤,声音嘶哑地喊着“你给我道儿走,你给我道儿走!”

  几个拿着枪的人护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胖子。胖子横眉立目地训斥那个老头:“你这是耍赖。没道走跟我说得上吗!”

  一个农民说:“你在他家屋前垒墙,屋后挖沟,有道你不让走,不朝你说朝谁说?”

  另一个农民说:“你们有钱的人,出门的时候,都把腿卸下来扛在肩上吗?天下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吗?”

  穿长袍马褂的人立刻又换成一副和气的脸孔,对众人说,“诸位别听这个老家伙胡唚,他是疯子……”

  那个瘦老头已经蹿到他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喊:“我是疯子?我是让你们有钱的人逼疯的呀!我爸爸借了你家二斗高粱,给你喂一冬牲口,算是顶了账。他死了三十年,你又拿着借单子找我,夺走我门前那一块命根子地。我们一家人要饭、挑水,从地上走一走都不行。你成心要把我们穷人困死呀!反正也没活着的道儿走,我今个跟你拚了!”他喊着,一头扎在那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身上。

  高贵举又拉着高大泉往前走。

  高大泉小脸涨红,两只眼睛好像要冒火,牙齿咬得“吱吱”响。他推着高贵举的手说:“你自己进街里去吧,我到西边那个村子要点去。”(残酷的现实,破灭的梦想,天然的启蒙。这一切对一个早熟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他端着一只破碗,艰难地移动着两只绵软无力的脚丫子(理想破灭了,走起路来也无力了),脑海里总是闪动着那个头上插着草棍儿的女孩,那个追赶寻死的妈妈的男孩子,那个发了疯的老头子。他终于走进镇子西边的一个村庄,很远就看见一座高大的门楼,一条黄毛大狗卧在那石头的台阶上。(刚才是眼见,现在是身历)他惶恐地走到街心,想从那个大门口前边穿过去。就在他刚刚迈出五、六步远的时候,只听得“呲”的一声,一个黄乎乎的大家伙蹿到他的跟前。他先瞧见了两只凶恶的红眼珠,四个尖利的牙齿,像盆子一样的大嘴——正是那只大黄狗,朝他疯狂地叫着。他眼睛盯着步步逼近的恶狗。朝后边退,忽然瞧见门道里走出一个小孩子。这孩子跟“积善堂”的孩子也不一样:“积善堂”的孩子穿的是袍子、马褂,后脑勺留着小辫,带着金银串串的脖锁;这个孩子穿着一身白,戴着大盖帽子,腰上扎着皮带,手里拿着一把小马刀,完全是洋式的(衣服“与时俱进”了,但人还是几千年以来的思想,剥削阶级的接班人)。高大泉赶紧冲着那孩子喊:“快瞧你家的狗!”  那个洋式孩子向他端详一眼,又呲牙一笑,说:“嘿,好极啦,是个山东小侉子:咬,咬,咬这个小侉子。”

  高大泉气得骂了一声,转身就走。凶恶的狗追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脖子。

  高大泉感到一阵裂心般的疼痛。他举起手里的饭碗朝狗的头上猛砸过去,就咬着牙,一口气跑出了村口跑进一道土沟,摔倒在坡坎上。他喘口气,抓一把土堵住流着鲜血的伤口,又顺着沟往前爬。

  他爬呀,爬呀,爬不动了,只好停住,想歇歇再爬。土沟很深,看不到野地也看不到太阳,只在西坡的上半节投过一条光亮。他忽然瞧见在那条窄窄的光亮里映现出一个人影,扭头朝高高的土坎子上一看,那儿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大汉,背后的阳光给他镀了金似的,显得更加魁悟。他四方脸,笤帚眉,又大又亮的眼睛,满腮都是黑森森的胡子茬儿。他穿着破旧的黑裤白褂,肩上挑着担子,一头是水桶,一头是筐子。他把高大泉上下打量一下,问道:“小老弟,这是干嘛哪?”声音轰轰响,好像打雷。

  高大泉两眼盯着这张和善的脸孔,听着这句亲切的询问好像见到了爹,见到了娘,见到了亲人,“哇”的一声哭起来了(高大泉感情的敏感性,这也是他聪慧的一个侧面)。大个子赶忙放下担子跳到沟里,蹲下身子,扳起高大泉的肩头哄着说:“别哭,别哭,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多没出息呀!怎么回事儿,快快告诉我。”

  高大泉擦掉眼泪,把自己的来历遭遇诉说一遍。

  那个大个子听完,楞了好长一阵儿,没说什么,连叹息一声也没有。他看看高大泉的伤,又摸摸高大泉的头,随后不声不响地上了土坎,从筐子里拿出一个玉米饼子从桶里舀了半碗汤,回到高大泉的跟前说:“吃吧,吃完了去找你妈妈,好赶路。”高大泉没有伸手,问他:“我吃了,你呢?”  大个子说:“我们几个长工伙计一个人节省一口不算啥。”高大泉这才接过饼子,赶紧往破棉袄里面揣。

  大个子说:“惦着你妈妈他们吧?这个是给你的,吃完再拿上两个带回去。”(阶级友爱)

  高大泉咬了一口饼子,一边嚼着,一边想着心事儿天的经历,乌七八糟的见闻,乱乱哄哄的印象,使这个来到世界上只有十个年头的孩子,在那纯净的心灵里,对这个世界提出了第一个大问号,他仰起脸,望着面前的青年大汉,忍不住地说:“叔,我问问你:为什么我们山东的穷人没有活着的道儿走,河北这边的人也没有活着的道儿走呢?为什么咱们穷人到处都受别人欺负呢?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有些人活一辈子都懵懵懂懂,有些人却是很小就开始思考人生问题。不得不承认,人与人有差距。这种差距的原因是综合性的。有个体的也有环境地位等原因,比如长子的大泉和次子二林之间的差别。)  大个子从孩子嘴里听到这个问题,先是一楞,接着,嘴角使劲儿抽动了一下。

  高大泉这才发现,他那左腮上有一块鲜红的月牙似的疤拉。大个子半弯下身子,一手摸着自己腮上的伤疤,一手摸着高大泉的头顶,沉默了一阵才说:“小老弟,你还小哇。我都快三十岁了,对这种事儿还没有想出道道来哪,你就能想出来了?别急,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日子。带上两个饼子,快去找你妈妈吧。”高大泉勉强地吃了半个饼子,又把另外两个饼子揣在怀里,谢过了好心的人,就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他身后的沙土路面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斜斜的小脚印,那里边仿佛印下了对这人世间永远难解的疑问。

  (记得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里面有一个富农来向列宁讨要“农民的真理”,其实农民的真理应该是被压迫阶级的真理的一部分,幼小的高大泉已经有了朦胧的阶级意识,已经开始寻找农民的真理了。实际生活中高大泉这样的人物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也是凤毛麟角。但文学作品的意义是什么?只是消极地反映生活吗?不是,它必须要有对人的引领作用。物质消费品市场已经开始引领消费了;难道精神领域的作品只能消极地反映社会生活吗?当然不会。就拿金庸琼瑶林语堂一类人的作品来说,他们的哪一部作品不想引领社会生活呢?只不过他们引领的方向和浩然相反罢了。况且浩然笔下的人物在生活中都是有原型的。高大泉的原型就是王国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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