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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的命

2018-11-08 10:45:57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草木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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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命的命(小说)

  吕健

  每次,遇到蓬头垢面、衣裳脏乱的流浪的人,我都有这样的疑虑: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又会怎么终了?

  看到这些人,我就会想起我们村里的“长命”,想到长命的命。

  长命姓张,比我年长几岁。到底年长几岁,我不记得了,也好像从来没有留意过,只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已经上中学了。他家在我们村子的西头儿。大概半亩地大小的院落,半人高的土围墙,中间有一个栅栏门,靠东一排三间厦子房,紧挨着厦子房续了半间稍矮一些的小房子,是他家的灶房。

  那时还是生产队。大人们一起下地劳动,打铃上工,期间记工员记了工分,吆喝一声就收工。一天三晌两顿饭,日子不紧不慢。我们的村子在关中旱涝保收的“白菜心”里,土地平整,水利设施完善,是重要的产粮区。我是70年代初出生的,没有任何“饿肚子”的记忆。那时,长命的日子是平静快乐的。

  据大人们说,长命的父亲是长工出身,就是给我们邻村解放前的一个地主扛长工,解放了就在我们村落了户。他的母亲是侍女出身,主家在国民党政府里当大官。她先前嫁过人,生了一个男孩,不知什么原因离婚了,就带着这个孩子又改嫁了长命的父亲,生了长命。我小的时候,记得长命同母异父的哥哥在西安一个工厂里当工人,他叫喜娃,人长得高大白净,一表人才。喜娃有时回到村里,也是东一家西一家的窜门,很有人缘。喜娃娶了媳妇,是我们公社另一个大队的漂亮女子,他们给长命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侄女。他的侄女叫张远,两三岁的时候,长命经常把她架在脖子上,在前面跑,我们一帮小点的在后面跟着跑,逗得小张远不住咯咯地笑。

  长命的脸老是红扑扑的,带着笑,很憨厚的样子。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也是很合群的。我们一帮小伙伴,那时是有些羡慕长命的,不仅因为他有一个在西安当工人的哥哥,还因为他有一套好几本《李自成》的书。那时收音机上正在播放评书“李自成”。小孩子们好奇心强,有时跟着大人们也会听上几回书,记住了书里的几个人名字,对一些故事情节知道的并不完整却爱卖弄地争着互相讲。这时,长命就发言了,他会说李闯王怎么样,郝摇旗怎么样,刘宗敏、张献忠、李信、红娘子等等的人物如何如何,还会说评书怎么讲的,书里还写了什么。我们对长命就更是仰视的不得了。

  长命的母亲去世的早,反正我是没见过。他的父亲那时已经瘫痪躺在炕上,好在家里有嫂嫂操持,长命的生活是幸福快乐的。

  突然,有一天一辆警车停在了长命家门口,刺耳的警笛声惊得在地里干活的大人们都跑回村里,我们一帮小孩也是挎着还没割满草的藤条笼,都跑到长命家跟前,远远地看着。

  “鬼子怂,不成器。工人当得好好的,可咋想起来偷东西。”张爷爷背着手,没好气的跟旁边的人说。

  这时,有几个人从长命的家里,往还闪着警灯的中巴车上搬东西。一会儿,喜娃带着手铐,头低得很深,被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押解着,也从他家的大门出来了。装完了搜出的赃物,喜娃被带上警车,警车就闪着警灯,拉着刺耳的警笛开出村去了。

  “都偷了些啥嘛?”还没散去的人们在议论。

  “偷的是小娃的衣服,还有厂里的东西。主要是偷的东西破坏生产了。”另一个人说。

  长命的命运从这一天起就完全改变了。

  喜娃被判了刑,关进监狱了。没多久,长命的嫂子和喜娃离了婚,带着他的侄女改嫁到别的地方了。很快,长命的父亲也去世了,只剩下孤苦伶仃的长命一个人了。这时,长命早就不上学了,再也不见他红扑扑的脸上的笑容了。长命本来可以成为生产队里的一个好劳力。

  终于,有一天,面对如此巨大的人生变故,他疯了。他砸了自家的铁锅,把炕上的被褥也点着了。幸亏村里人发现的早,扑灭了火,救下了长命。

  那时,我的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记得最少有两次,都是父亲和队里安排的其他人把长命送去西安的精神病院看病。不犯病的时候,长命就一个人木讷的待在家里,队里安排了人,轮流地照顾他一阵子。我们一帮小点儿的,有时还会跑到长命的家里去看他。他已经懒得搭理我们,咕咕哝哝地自说自话,一本《李自成》的书,残缺不全的被丢在炕脚地下。长命成了村里的“五保户”。

  长命不上工,有时就离家出走,不知到什么地方流浪去了。但逢年过节时,生产队还是会把长命找回家,给他理发洗澡,换上新衣裳,分给他一份口粮。

  后来,包产到户了。村里一家一户各自耕种着自家的几亩地,就少有人还惦记着长命了。有时在县城的大街上,看见蓬头垢面的长命在一边翻找食物,村里的人都会喊一声:

  “长命,回(家)走!”

  长命往往只是瞟一眼叫他的人,经常都是头也不抬,要么继续翻找吃的,要么就自己走开了。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生养过他的那个村庄,曾经的邻里乡亲。

  有时长命也会回到村里,在谁家的门口坐着。这时就会人端给他一碗饭,或塞给他几个麦面馍,毕竟包产到户以后,温饱问题解决了,谁家都不少他的一顿吃食。长命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对跑到他跟前的村里的狗,还会没好气的踢一脚,极其嫌恶地把狗赶走。长命家的几间房子,在他有一次犯病的时候,还是被他一把火给烧光了。他家的院子里只剩下残垣断壁,长满了荒草。

  村里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长命了,只是偶尔会有一个人说一句:在哪里又看到过长命。

  大概,又过了几年,是在冬天,在村里场院上的一个麦草垛子的洞里(洞子是村里人烧火一次一次撕取麦草形成的),有人发现长命死在了那里。村干部马上找了人,一面在长命父母的坟边给他挖墓,一面砍伐村集体还剩下的树木,我记得好像是生产队牲畜饲养室旁边的一棵大柳树,找来木匠,就在麦场上,连夜晚做了一口棺材,用两个板(条)凳把棺材支起来,从头到脚,给长命穿戴上新衣服、新鞋帽,把他成殓了。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第二天天刚亮,就起灵把棺材抬到坟地,把长命埋葬了。

  埋长命的时候,村里大人小孩去了不少人。坟头团起来了,插上花圈,放了鞭炮,点上蜡烛,烧了纸钱,仪式简单而郑重。村里人多是叹息一声,说,长命这下享福去了。大地上落下一层薄薄的雪。

  喜娃后来出狱了,回过村里一两次,说是要去找他的女儿,扬言要报复他的前妻。再后来,又听说喜娃已经死于一次车祸。

  2018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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