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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南方麻雀(下)

2018-04-12 14:04:37  来源: 微信“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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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找领导汇报的想法越来越强烈。要找就找一把手,要说就说个痛快,他对刘宾儒说:“你替我安排,到时候我要不说我都不是人。”

  可是真的到了书记楼下了,老龚又迟疑起来。

  刘宾儒给他打气道:“支持从来都是互相的。学校换届,市委不也要换届吗?市委书记同样需要你的支持。”

  老龚说:“关键是你不让我谈学校的事。那我上人家家来干吗?来干坐?”

  刘宾儒说:“完全正确。”

  两个人在市委宿舍外面拉扯起来。本来劲头挺足,吃了一个哑巴亏,就好像上了一次发条,可到了小院门口他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呢?你越是汇报,越是像告状。越是告状,越说明你心中有鬼。君子坦荡荡小人常嘁嘁。可是你不汇报,跟市委书记挨得着吗?

  其实能争取到这次约见也不容易,刘宾儒钻了好几天才逮到一个空子。刘宾儒说:“你耍我啊。”

  好在书记还挺高兴,连说了好几个欢迎欢迎欢迎。

  按刘宾儒的说法,现在市道又变了:十年前大款流行包二奶养小蜜,现在真正的大款都养着几个领导干部;而领导干部呢,十年前流行钻门子找靠山,现在真正有头脑的干部都在结交社会名流专家学者。因为他们内心深处还是怕被人瞧不起,别看他们表面挺威猛。他们都有历史恐惧症。

  老龚叹息:“我都五十岁的人了。”

  刘宾儒吼道:“你就是一百岁,也得顺应潮流。再说你的目的高尚啊,手段也不低劣。你又没拿红包,不就是来看看人家吗?”

  不过进了门以后还好,两个人配合默契。拍马屁的话全由刘宾儒包了,老龚只负责说是啊是啊是啊。书记也挺随和,没什么架子,还把家里藏的一副字拿出来请老龚鉴定。问到学校,老龚也只是含糊其词说还行。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已经完全成了刘宾儒的木偶。

  书记说:“你们那个钟健怎么样啊?”

  老龚怔了一会儿,又说还行。他注意到刘宾儒也愣了一下,没有提示。

  书记说:“钟健没什么文化。”他做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说:“哦,文凭还是有的。”就自己先笑起来。

  这是最具实质意义的一段话。但仔细琢磨,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

  临出门,刘宾儒说,“我们一直想请书记出来聊聊,比如喝个早茶什么的,又怕您不方便,您不是自由人。”

  书记于是感叹一番没有自由的烦恼,不过他又说,“跟你们出去我怕什么?”

  老龚趁机夹进去:“那我哪天来请您?”

  书记说:“好啊,没问题。跟你老龚喝早茶怕什么?跟你洗桑那我都不怕。那些企业老总我不敢沾,沾不得啊。”

  出来以后,刘宾儒很兴奋,把老龚的肩膀拍了又拍,信心大增的样子。

  老龚呼出一口长气说,“我都快憋死了。本来正好可以谈一谈问题的。”

  刘宾儒说:“又来了。现在这样恰到好处:你什么没说,他也没说什么;但你确实已经说过了,他也确实说过了。”

  “他说什么了?”

  “第一,他说钟健没文化。第二,他说钟健有文凭。第三,他笑了……”

  “还是等于零。”

  “不,”刘宾儒撅着嘴,摆出一副老到的架式:“没文化怎么领导大学?有文凭就能领导大学?这难道不是很可笑吗?”

  老龚终于笑出声来。

  刘宾儒说:“关键还不在这里。关键是他已经注意到你了,说不说都一样。而且有些话是用不着说的,点到即止,就像打太极。”

  老龚点头表示同意。但紧跟着新的问题又来了,而且由此又引申出一系列更加严峻的问题:把钟健往哪儿放呢?他没有经济问题,起码现在还没发现他有。也就是说他是只能升不能降的,国情如此没有办法。到市委市政府去肯定不行,这种人不能让他搞实际工作,那样会把一切都搞得一塌糊涂,那样是对全市人民不负责任。经过讨论他们发现这种有文凭没文化的干部其实最难安排,拎起来一大挂放下来一大摊,就像洗不干净的猪大肠,搁哪儿都别扭。到人大也不行,要知道人大现在负有立法的重任,这样的人去了祸害更大。最后只有请他到政协当常委或者当副主席。那儿适合他,可以整天去说大而无当的废话:××同志讲话很重要,我们要深刻领会坚决落实!或者:我们敬爱的××同志亲临现场,我代表××××表示衷心感谢!那儿确实也能满足他,可以经常亮相而且风光无限。

  如同不愿尽孝道的儿女热衷于为有残疾的孤寡老人安排婚事,尽管搞不成谈论一下也很愉快,可以减轻自身的压力。

  他们坐在人行道上喝啤酒,躲闪着擦肩而过的行人。讨论到后来不免又生出一丝悲哀:这些问题说明了什么呢?只能说明市委对高校不重视,明知他是个猪大肠还要放到高校来。

  老龚红着眼说:“管他到哪儿,只要他离开S大就好。”

  刘宾儒说:“关键是你要上来。”

  老龚说:“谁知道呢,也许又换了牛大肠。”

  刘宾儒说:“那就看你识做不识做了。桑那一把!”

  “还真的请啊?”

  “那还有假?让小姐捏捏他不快活?”

  “不会搞出什么事情吧?他不会认为我是个老手吧?”

  刘宾儒突然站起来大声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

  “哪里?”

  “虚伪!扭扭捏捏!这种作风二十年前就淘汰了!”

  路上行人很多。有两个小姐还停下来,大概想观察一下,这两个体面人下面还有没有生意可做。

  接下来日子繁杂而又奇特。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校园里风向陡转。

  首先是对侯川的通报批评和侯川在课堂上猝然倒下,激起了教师的公愤。校内网页上的BBS天天都是这方面的言论,集中起来就是“教师有没有权力公开批评学校的管理”。钟书记起初还想弹压,把几个网站的头儿狠狠修理一番,说是守土有责,如果不能清除网上污染就坚决取缔。可是网上传播比瘟疫还厉害,这事很快引起上级有关部门的注意,不断来电询问,搞得钟书记又害怕起来。

  与此相反,老龚在侯川问题上的暧昧态度,不但无损丝毫,反而连连得分。他向侯川鞠躬认错的举动被传神了,他被描绘成一个既能捐弃私人恩怨又能维护大局的新时期开明领导。他既能忍辱负重又能坚持原则,既能公私分明又能顶住压力。总之那种被动挨打的感觉一扫而空,反而因为被动收获了许多笑脸。这种感觉特别奇妙:突然一下晴空万里,看到了自己的人格境界。

  恰好那个曾经向校图书馆赠书的区委书记出事了,传说他家床铺底下搜出一只箱子,里面的港币现金就好几百万。这下钟书记慌了,逢人就解释“学校建在人家地盘上,不得不搞好关系”的苦衷。好像他是被逼到公公床上的小媳妇,大有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的无奈。

  紧跟着是市委组织部对校领导班子考核打分。按照规定,每个班子在换届之前都要在中层干部中进行一次“民意测验”,也就是打分。本来是个例行公事,上级也绝不会根据分数高低决定去留,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由于“侯川事件”的铺垫渲染,人们的热情空前地高涨起来,给领导班子来了个不及格。班子不及格,自然是主要领导不合格。而给领导干部的打分,老龚自然又高踞榜首。这样一来,钟书记捂着腮帮的呵呵笑声就跟咳嗽差不多了。

  校园里过去有个饭馆,是承包给一个老师的。钟书记搞优化教学环境时下令停办了。这个老师拿着承包合同告到法院,法院判决学校赔偿损失。本来赔了钱事情已经了结了,可这天又来了一帮记者。

  听说是中央电视台的,钟书记就决定把中层干部会停掉,亲自来接待他们。这帮记者很能煽,先让钟书记把伟大意义说够,把镜头瘾过足,然后才连珠炮似的发问,搞得他浑身红血球队列似的在脸上一排排碾过。

  “您认为党委的中心工作能压倒一切吗?教学环境与服务设施有矛盾吗?学校签合同很随意吗?究竟是权大还是法大?”

  钟书记毛了,说:“我是党委书记,当然是我大!”

  “您能不能再重复一遍,我们再来一次怎么样?”

  钟书记这才知道上当,伸手去挡镜头,正好又给录下来。

  《经济半小时》播出了这个节目,某大报还配发了消息和评论。钟书记这才明白上镜头并不那么好玩,见到谁都把腮帮托起来作沉痛状,那种呵呵笑也更加夸张。一边摇头一边说:“这是断章取义嘛,蒙太奇嘛,他们跟我搞蒙太奇!”

  与此同时,学校也成了热点。当地一家小报对S 大进行追踪,随便一件小事,都要深入报道,没完没了地纠缠。教授离婚,学生自杀,都成了他们的开胃小吃。而且查有实据,角度刁钻,看似社会新闻,其实都暗含着深意。流言,像毒蛇吐出的信子,没完没了地追着这座美丽的校园。据招生办的老师调查,今年本地考生中有不少原来打算报考S大的学生现在都有退缩的倾向。他们并非出于出于专业或者城市的考虑,而仅仅是觉得不光彩。正是全国高校都在摩拳擦掌扩大招生,竞争日趋激烈的当口儿,全校没人不骂的。骂领导成了时尚。

  钟书记下令学校任何单位接待新闻记者都要经过党办批准。他说:“现在上面对新闻工作很有看法,正在整顿,学校又处在敏感时期,党委不能不管。”

  其实钟书记差不多已经崩溃了。

  有一天正在办公室里说事,突然头顶上响起电钻声,钻得人心烦意乱。教务处牛处长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这是钟书记装修办公室呢。”老龚不解:“又装修什么办公室?”牛处长问:“你真不知道?”

  原来钟书记前几天请高人来看过了,高人认为他办公室的朝向有问题,阴气盛而阳运衰,镇不住人。破解的办法就是把门窗重新改过,放两只石头狮子镇一镇。另外这位大师对咱们学校的校旗也有看法,建议换成白底红字。可是办公楼都是正南正北的朝向,钟书记只好找一间顶楼的办公室,把门窗卸下来重新安装,窗偏东南门向西北,而且高高在上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了。

  没有人不摇头暗笑,也没有人出面劝阻。老龚心想,一个高校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话可说?他也不吭声。

  又过了几天,党办通知:周末组织一次爬山活动,要求全体中层以上党员干部必须参加。具体安排是:凌晨四点集中,在六点整登上特区最高峰迎接日出,它标志着S大将以崭新面貌迎接新世纪。这本是2000年第一天的活动,因种种原因推迟了云云。

  这一路上尽管牢骚不断,却也没有缺席的。大家都想来看个新鲜,他们说,这是“开光仪式”。果然,太阳升起,S大的新校旗徐徐展开,白底红字,硕大无比,迎着朝阳波涛一样起伏。钟书记把那对牛眼瞪圆了激动地说:“这个时刻我也不想多讲了,我祝愿大家发财发财再发财,祝愿学校千禧千禧千千禧!”

  然而“开光仪式”并没给S大带来好运。据招生办预测,今年本地走读生的扩招计划根本完成不了。S大是地方大学,过去计划局要求至少有一半指标留给本地考生,因此外地考生想进来是很困难的。现在这个形势一来,想临时增加全国扩招指标也来不及了。生源是学校的命脉,关系到学校实实在在的命运。

  这一下,钟书记也傻掉了。他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千禧本是基督教的概念,他祝愿学校“千禧”的本意也许并不坏,总是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意思吧,可他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效果。

  这天学校又来了几个记者,纠缠着非要采访钟书记,搞得他都要哭出来了。

  老龚骂刘宾儒:“你搞什么鬼啊?你的强项就是这?这帮人全是你朋友?”现在老龚火气也大了,对刘宾儒明显有点居高临下。他在学校的声望如日中天,刘宾儒自然也就矮了下来。

  刘宾儒说:“绝对不是。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朋友?我只是给电视台打过招呼,而且我只是提供新闻线索,至于怎么处理那是人家的事。我错在哪儿了?我怎么可能往自己脸上抹灰?”转而他又阴阴地笑。

  老龚说:“你笑什么?”

  刘宾儒说:“我劝你不要当那个烧香引鬼的黄道士,把鬼请来了又嫌它太难看,不是你理想中的鬼。你到底想怎么样?”

  老龚说:“我本来就不赞成你的什么锦囊妙计。S大不是咱们自己的学校?你把学校搞得这么被动有什么好处?你捅的漏子你去把屁股擦干净。”

  刘宾儒叫道:“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宣传部长!”

  而那几个记者仍在钟书记那儿纠缠。想想,他只好自己过去了。

  钟书记照例还是埋怨蒙太奇,埋怨断章取义,一脸油汗地托着下巴。

  那几个人虽然年轻,从神态上看却很老到,正一脸虔诚地给钟书记下药。“钟书记您是谦虚。”“钟书记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钟书记您回答几个小问题!”

  老龚黑着脸说:“你们把S大搞臭了能有什么好处?我可以回答你们:第一,工资我们一分不少拿;第二,干饭我一碗不少吃;第三,你们害了一万多在校的大学生!他们毕业了还要不要找工作?他们还要不要生活?他们比你们还年轻啊。你们真的认为这样搞很有意思?”

  钟书记说,“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几个人互相看看,不吭了。

  从办公楼出来,他的心一直在发抖。他不知道这样会做产生什么结果,传媒会收敛一些?或者变本加厉?把自己也拖进去?但不管怎么样,最直接的作用是他帮钟书记解了围。而这一点恰恰是他不想干的。他越想越委屈,越觉得自己太善良了,整个一个东郭先生。

  他巴不得钟书记越陷越深,洋相出尽,这样市委才能重视S大的问题。怎么派这样没水平的人到大学工作呢?大学是什么地方?他能培养什么人才?赶快调走!最起码搞得钟书记无暇自顾,焦头烂额,至少也可以少一些瞎折腾。

  可他又不能不出手,不能不出来说话。毕竟这关系到学校的声誉,关系两千教职工的饭碗。要说就要把话说到位,说得绝,让人家印象深刻,不再来纠缠。这就好像踢了一个漂亮的乌龙球,倒挂金钩,香蕉弧线,但球却飞进了自家球门。他只是帮了对手一个忙。

  是的,他们就是对手,是政敌。承认这一点,正视这一点,才能摆正位置。以前之所以总觉得窝窝囊囊,稀里糊涂,就是因为不敢正视,不愿意正视。想清楚这一点,他才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才能真正理解了钟书记。“跟我比他比我懂高校,跟辛校长比他比辛校长懂特区”--这话绝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印象,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归纳出来的。换句话说,钟书记早就把他当作真正的对手纳入那个“系统工程”之中了。

  而自己呢,现在呼声显然高过了钟书记和辛校长。班子换届在即,市委是不能不考虑这一点的。当然,不能满足,不能陶醉,还要继续发展。要出新招儿,要彻底改革,要把S大推到一个新境界。

  “龚老师,您在跟谁说话呢?”

  是小陶。老龚说:“是你啊,下班了?”

  陶月说:“我在这儿观察您半天了。”

  “是吗?”老龚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点……神经质?”

  陶月挽起他的胳膊:“我陪您散散步吧?”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侯川的噩耗传来。

  当时党委正在学“三讲”的文件,所以很快就定下治丧委员会的名单。老龚一直是侯川的领导,自然要当主任的。他也不推辞,此刻内心里真的很愿意为侯川做一些事情。从前不管有多少疙瘩,毕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仔细想想,自己虽坐在校长的椅子上,真正的同类还就是侯川。如果当初是侯川当了系主任,而自己埋头著书,死抱理想主义不放,那么今天该追悼的是谁还不一定。

  可是真的是同类吗?如果跟侯川换一个位置,可能也会为当不上教授焦躁不宁,可能也会为送礼走门子大伤脑筋,但真是遇上上次的停课事件,也能把一切都置于脑后吗?你有勇气仗义直言,破口大骂吗?你敢冲进会议室,抢过别人的话筒,面无惧色吗?

  从前你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你也曾挥拳揍过那个流氓大队书记,并为此付出了八年农民的代价。你也曾见不得虚伪狡诈,一怒而远走特区。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你的脊梁骨就软了呢?你甚至为准备一次发言,一次可怜的申辩,还专门买一包烟来壮胆。

  欲望真是个可怕的腐蚀剂。你伸手了,你想得到,你害怕失去,所以你就软了。人是不能伸手的,手一伸,腰就弯下来了。

  他觉着,心脏裂开了,呼呼地透着冷风。然后这凉意又一点一点传到四肢。整整一天,他脸都青着,饭也没出去吃。都说,龚校长因为侯川老师难过呢。有谁知道,他是为自己难过。

  悼词是指定陶月执笔的。陶月是侯川最得意的学生之一,这样的安排谁也没有话说。他亲自去档案室把侯川的档案借出来,让陶月带回去看。按规定,这是不可以的。他吼道:“他人都死了,你们还守着档案有什么用?”

  晚上,刘宾儒拎着一箱啤酒上他家来。两个人坐在凉台上喝得沉闷且凶猛。

  喝了四五罐,刘宾儒才开口说:“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他显得很沉重,话锋早失去了往日光彩。

  老龚原可以刺他两句:没想到结果,也没想到原因吗?可话到嘴边也就忍住了。这种事从头到脚都是脏的,谁也干净不了,谁也高大不了。

  七月天了,早就是盛夏了,两个人喝得大汗淋漓,就把汗衫也扒下来,光膀子干。他们这个住宅区是市政府的福利房,熟人不多,学校老师更少,所以也没什么顾忌,只是话越喝越少,汗越流越多。

  老龚说:“月圆了。今天农历十几?”

  刘宾儒抬头看看,说:“谁知道啊。我来特区就没注意过天上还有月亮。”

  老龚说:“尽注意霓虹灯了。”

  刘宾儒看着他,不答。

  老龚说,“一个人离自然太远,不好。”

  刘宾儒嘴撅撅,还是不吭。

  老龚就一个人嘀咕:“那可不好。”

  又喝了两罐,眼看着圆月挂到西边楼角上了。老龚老婆喊,“几点了?你不上班了?”

  刘宾儒这才惊醒似的说,“该走了。”说走,屁股却不动。

  老龚只好又开一罐。喝完了,刘宾儒说,“真的该走了。”老龚站起来,刘宾儒却还坐着不动。

  老龚说,“你是不是有话要讲?”

  刘宾儒这才站起来说,“你能不能推荐我一下?”

  老龚问,“什么意思?”

  原来是下半年省里要开“两会”,省里也到了换届的日子。刘宾儒听说分给学校几个名额,有代表也有委员。刘宾儒的意思是,以他的知名度,给个政协委员他是不干的,但如果学校推荐他进常委,他还可以接受。

  这么个破事,磨磨唧唧折腾半夜。开政协会不就是一年吃几顿饭吗?

  老龚说,“行,只要开会,我就推荐你。”又说:“不过我推荐的往往很难通过,你要有思想准备。”

  刘宾儒尴着说:“尽人事,顺天意吧。”

  没料想第二天党委果真就开了会。钟书记解释说,本来在考试期间不想安排会议的,可组织部催得太急,立等着要报。

  刘宾儒自然是在名单中的,只是谁能进常委,很难说出个标准。老龚急着要去考场,就先说了几句。无非是研究经济的符合时代潮流,党外人士知名度高等等。他一说完,钟书记就附和,钟书记一附和,辛校长也就没什么意见了。于是会议就结束了。

  事后又觉着有些蹊跷。按照惯例,在人的问题上,钟书记从来都是有所侧重的。而刘宾儒又不在他那个侧重范围之内,怎么一说就通过了?这也太顺利了一些,轻松得让人有点失重的感觉。钟书记还搂着他膀子说,“龚校长你是有水平的人,有什么好建议你尽管说,我是百分之百支持你的。”

  为了不影响考试,他就建议追悼会放在下班之后进行。这在往常是不可想象的,牢骚怪话肯定少不了。然而出发时候却发现八辆大客车根本不能满足,只好临时又组织了十几辆,连卡车上也站满了。除了自发来的老师,还有好些学生,有的还自制了花篮和挽联。这些器物如今殡仪馆都是现成租用的,可他们还是要带。大家都不说话,听指挥得很,一个个庄严肃穆着。这阵势把殡仪馆也吓住了,他们说,多少年都没见过这种场面了。

  这气氛自然又感染了钟书记和辛校长。按照“规格”,侯川只是个副教授,他们两个参加已是超常待遇了。现在辛校长却提出来要亲自主持仪式,由钟书记来念悼词。钟书记也是动了情的,当他念到侯川“一生清贫,一身正气,一惯严谨,一厢情愿,痴心不改地献身于教育事业”的时候也哽住了。会场上一片抽泣。后来,向遗体告别的时候,他居然做出一个要扑上去的姿势。当然这只是一个插曲,在那样的气氛下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其实在此之前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件”,如果没有学校对侯川的“决定”,无论侯川怎样英年早逝不管怎样清贫正义,结果又会怎么样呢?

  他想,侯川也值了。自己死的时候,能有侯川一半就满足了。

  回来路上,他就一直陷在这个问题里。

  回到学校,人都散去了,正准备回家,陶月来了。

  陶月幽幽地,“龚老师,谈谈行吗?”

  他问:“怎么啦?很压抑?”

  陶月点头。只几天时间,陶月瘦了一圈,眼圈黑得象熊猫。

  他说:“悼词写得不错。特别是一厢情愿痴心不改八个字,有嚼头。”

  陶月说,“我就是想和您谈谈这八个字。”

  于是他就留下了。他们先在校园里转,然后又上了滨海大道。

  陶月说,“侯老师的档案您看过吗?”她说,“我全都看了,每一页都看了。他大半辈子都在写检查您知道吗?”

  老龚有些吃惊,“怎么这些东西还在档案里?不是早就清理掉了吗?”

  “还在,从大学时代开始的都在。太可怕了!”

  “为什么事呢?”

  “为了入党。他每个季度都写一份检查。连他妈妈的来信都附在上面。”

  老龚松口气说,“那叫思想汇报。那个时代知识分子要求入党和你们现在不太一样,这些我们都经历过的。”

  陶月叫起来:“你也和父母划清界线了吗?你也把父母骂得一钱不值了吗?他妈妈来信求他,希望他每月能给家里两三块钱,他居然把这样的信都交出来,你能做到吗?听到他爸爸平反的消息,他居然表示不相信,希望党组织能给他查清楚,你能做得出来吗?”

  老龚有点发呆,心想难怪侯川性格这么古怪,他早就被搞得不成样子了。

  陶月说,“看到后来我才明白,其实他根本对入党是不抱指望的,他写了一二十年检查仅仅是为了继续留在学校里。所以我才想到一厢情愿这个词。”

  侯川瘦瘦的,小小的,平日里眼睛总是红的,从来不参加系里的活动,讲课总是认真无比,声音总是嘶哑着,有时也和学生抬杠,争起来脖子和脸一样粗,……想到这些,他鼻子也酸了。

  “这年头谁怕谁啊,我谁也不怕了!”

  现在他完全理解侯川了,他其实是把一辈子积压的能量集中在一次爆发,作了一次总的燃烧。燃烧完了他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念想。

  陶月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簌簌发抖,说,“太可怕了。”

  老龚拍着她说:“好在那只是历史。他是个活在历史中的人。”

  “不对!”陶月说:“您是说这些全都过去了吗?没有,这种历史还在延续,一直延续到今天。不然你就没法解释他为什么会把讲课看得那么神圣,没法解释那么胆小的人会去抢话筒,更没法解释为什么最后总是对弱者大开杀戒。”

  老龚怔住了,这些问题他确实没有想过,没有想过今天的争斗与历史有多少联系,自己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该负什么责任。

  滨海大道是一条干线,它将海湾切去了一角,使原先的滩涂完全变成了陆地。前几年这儿还有成片的红树林和成群的红嘴鸥,现在这种景观已经见不到了。红树林还有几丛,被宫墙似的建筑隔离起来,据说是为了让它免受噪音的杀伐。可是离开海水的红树林就是住在宫殿里,还能叫红树林吗?

  他们慢慢往回走,谁也不说话。夜已深了,那感觉不免有点异样。

  可是已经迟了,他们被几个穿黑制服的围了起来。

  老龚厉声叫道:“你们想干什么?”陶月紧紧靠着他。

  “这话该由我们问。”

  老龚说:“不要胡来,这个地方警察多得很。”

  那些人笑起来,“他以为是演戏呢。”又说,“注意你们很长时间了,走吧。”

  老龚说,“为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扫黄打黑懂不懂?”

  老龚愤怒了:“胡闹,扫黄打黑扫到我头上来了?”可是话音刚落,他腿一软,不知怎么就跪了下来。

  陶月把他拉起来说:“你们弄错了,我们是S 大的老师,他是我们校长。”

  那些人又笑,“他是校长我还是市长呢。”

  老龚叫:“你们怎么打人?”然而他再一次跪倒在地。

  “打人?谁打人了?”

  陶月搀着他,在耳边轻声说,“看样子不像流氓,跟他们走。”

  果然他们被带进了派出所。可是进去以后就由不着他申辩了。两个人被分开审讯,老龚每一次想说话都要被厉声的“回答问题”打断。然后从姓名开始,一遍一遍地重复毫无意义的回话。后来渐渐发现这些人不太像建制内民警,更像是临时招来的保安,可这时连反击的劲头也丧失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也累了,就让他自己把昨晚的经过写出来。写完了,又让他摁上手印,他们就出去再也不露面。这时他才想到有可能根本不是什么误会,而这时他也差不多软成了一滩烂泥。

  上午九点,保卫处长一脸惊恐地赶到,任陶月愤怒地大喊大叫这是阴谋这是圈套,他只是陪着笑脸。坐到车上,保卫处长才说,“钟书记把我训了一顿,他说龚校长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他要摆酒给您压惊呢。”又说:“就我们几个人。”

  老龚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现在说什么也是白说了。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果不其然,一些人的目光开始异样。交通车上都是同事,平日上下班气氛都还不错,而现在说出话来都是不着边际的:“温室效应越来越厉害了。”“现在人都疯掉了,一个抢劫的为十几块钱就杀人。”

  老龚和老婆不在一个单位,平时老婆也不大过问他的事,现在也黑着脸非要他讲“老实话”。怎么解释都是苍白的,老婆说,“这个圈套怎么不套别人,刚好把你套住呢?”

  他只好赌气说,“我真是有问题了!”

  本来可以问计的人现在也不见了。刘宾儒失踪了,上下班见不着,打电话也找不着,直到放假的那天才出现。

  学校放假照例要开个党委会,小结一下,安排一下,有什么事情再说一下。这天比以往更加例行公事,好像谁都在等着回家没了讲话的兴致,就是办公室主任在说,钟书记作答。答话时还要背一两句小诗以示博学,完了就拍老龚的手,把头仰起来哈哈一笑。老龚自然是没有心情的,他现在看钟书记真的很像节目主持人了,他的表演比任何时候都夸张,比任何时候都投入。套用时下的流行方式,这家伙简直可以当选本世纪味道最馊的人。

  还有一个人也很奇怪,就是辛校长,从头到尾他没说过一句话。一张脸就像梅雨天返潮的猪肉皮,毛孔粗大而且一直挂着汗滴。他从前每次开会都要有意无意地提两句市里的领导,他不说×书记或者×市长,他省略了姓,而只说名字,“××同志又怎么怎么啦”,可是这天他一个字也不提。

  结束时钟书记大开双臂挡在门口,叫道:“谁都别走!今天我请客。”

  别人都站住了,只有辛校长从另一个门溜了出去。边走还嘀嘀咕咕说,“谁请客还不是公家掏钱?”

  一车拉到南海渔村,早有小姐把他们迎进贵妃厅。一看,刘宾儒已在那儿等着了。刘宾儒说,“不好意思,听说钟书记请客,我就秃子跟月亮走了。”

  有人说:“这不叫跟月亮走,这叫秃子等月亮来。”

  钟书记接着说:“可不敢这样讲。刘常委是省级领导,将来还靠他支持呢。”

  然后他们就笑。老龚看着,就看出点意思来。

  其实这个结果早就能预见的,只是没往那地方去想。既不是意外,也就用不着悲哀了,他想。只是这个秃子也忒狡猾了一点,早就知道月亮将从那儿升起。

  大菜自然是龙虾鲍翅一类,钟书记让每人再点一样小菜,轮到老龚,他就趁机点了一个“清炒混蛋”。众人不解,老龚说:“把鸡蛋、皮蛋、咸鸭蛋放在一起搅和,可不就叫混蛋吗?”又对领班的说:“混蛋要炒得老,越老越有味道。”

  酒要的是小糊涂仙,现在最流行的一种。老龚本来喝白酒是不行的,现在居然也是兵来将挡,一副全然不惧的样子。这晚行的酒令是:女人不能说随便,男人不能说不行。于是谁也不想犯规,都表现得很行。

  喝到半醺,大家都放开了,黄段子也出来了。钟书记忽然扒他肩膀说:“都在传你老兄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呢。”

  老龚脑袋陡然就大了,伤疤终于挑开了,一时间桌上安静下来。都想等着看他的洋相,看他怎么狡辩抵赖,怎么理屈词穷越描越黑。一股豪气从脑门上冲出来,他把酒喝干了,酒杯往桌一顿,站起来说:“一点不错,我确实情场得意。不是都讲自己行吗?我就更不能说自己不行。钟书记,龚某人做官可以输给你,做人就绝不能输给你!”完了把椅子一摔,进了洗手间。

  进了洗手间,忽然就吐了,吐得翻江倒海,泪水直流。

  刘宾儒跟进来有点同情地看着他,说,“何必呢?”。

  他洗了脸,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狼狈不堪,又看见了刘宾儒的衣冠楚楚。

  刘宾儒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他请了个院士来当校长。”

  老龚笑了,其实辛校长下午的表现已经说明一切。

  刘宾儒又说:“你不要误会我,我并没有出卖你,我……”

  老龚摆摆手拦住他,一个字一个字说:“你认为我现在还有兴趣吗?”

  假期里,老龚把几部过去的讲稿翻了出来,时间太长,有的已经发黄变脆了。稿纸上眉批和尾注写的全是小字,不戴镜子都看不清了。这让他产生一种去日无多的感慨,往夕何夕,生命流失,苍凉而又无奈。

  这心情持续了好些日子。

  又有一天,陶月忽然来一个电话,是从香港打进来的。

  “龚老师,我向您道别了。”

  他问:“道别是什么意思?”

  她不回答,却说:“真不好意思,上次给您惹了麻烦。”

  他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它。你是出去旅游吗?”

  “不是,”她停了一会儿说:“我是去结婚。”

  老龚说:“是吗?那我……祝贺你。新郎是谁?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陶月说:“您不认识的。连我也……没见过。”

  老龚激灵一下,问:“你怎么也……?你是开玩笑呢吧?”

  陶月说:“是真的。我想了很久,只有这个选择。对方有条件供我读书。”

  心就像被捏了一把,隐隐地疼痛起来。她不说新郎的名字,也不说“他”,却说“对方”。她没见过这个人,却只有这个选择。

  老龚半天反应不过来,更想不出应答的话。

  陶月说:“给您打电话我只是想提醒您一句:您要注意保护自己。”

  要是自己的女儿他就会说,你这是胡闹。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想留学也用不着这样。别的途径多得很。要是陶月事先来征求意见他也会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你是一个好女孩,你完全可以读在职的硕士博士,你完全应该有更好的前途。可是此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突然明白过来,陶月显然还有另外的考虑。她只是不说破罢了。

  是的,陶月走了,结婚去了,校园里所有的疑虑都不复存在了。所有的谣言和攻击都还给了制造者,他又一身轻松了,又可以进入下一轮角逐了!

  想到这一层,就更加难以启齿。说多了反而显得自己自私,显得自己做作,好像是故作姿态,好像是表演豁达,那把陶月又置于何地呢?

  “龚老师?”

  “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陶月说:“龚老师,昨天我去看蔡元培的墓了,挺荒凉的。我就以您的名义献了一个花篮。我想您如果在这儿,也一定会献的。”

  他便一下子噎住:“是,一定会的。”

  是的,如果他在那儿,有人提醒,他会的。可是香港,他不知去过多少遍了,怎么从来就没想到去蔡先生墓上看一看呢?从师承上说,他比陶月近得多,他毕竟在未名湖畔度过了四年,在燕园红楼有过无数次倘佯,怎么反而是陶月想起了蔡先生呢?陶月和蔡先生有多少联系?或者仅仅是一个理念?

  陶月啊,你究竟想说什么呢?老师也是人,是普通人,他也得顺应环境,你太理想化了。高尚要有高尚的条件,这东西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可以逼出来的。他木木地不知如何作答,直到陶月收线了,他才道声再见,并且满耳朵都是电流的嗡嗡声。

  他抬头,看着书架上自己早年的一幅枯笔卷轴,如今已经落满了灰尘。他曾经很得意这种笔法,苍劲挺拔,傲霜斗雪,干涩苦行,呕心沥血。好像也曾拿出去得过一个什么奖的。那幅字的意思也好,是早年清华大学校长梅贻奇的话,说的正是那个时代,一代学人天真遥远的谵语狂言:

  大学者,非大楼之谓也,乃大师之谓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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