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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虎皮鹦鹉

2018-03-30 10:54:03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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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退休生活的第一站是小区棋牌室。有事没事过去转转,观战时多操刀时少,偶尔也玩上一局,倒也结识了几个新朋友。不动怒,不伤神,小赌怡情,皆大欢喜。棋牌室也是个新闻集散地,贪腐奇观,诈骗怪招,高层密闻,蜚短流长,一点不比单位里少,也挺吸引人。

  老赵是最初拉我入伙的人,这里把他的名字隐去,只写雷人的事。此公面善,脸圆眉稀,人一发福连五官也撑开了,好似那笑口常开的现世弥勒。他有意无意地总爱透露“我们几个厅级干部”如何如何,好像生怕别人小瞧了他。他现在住的复式豪宅是儿子孝敬的,不是自己的,他的房子比这高级多了,等等。总之,他是个有身份的人,不同凡俗的人,同时也瞧不起摆架子的人。

  他冲我招手说,你装什么斯文啊,想打牌就坐下。我说我只是想看看。他说,装。

  他说,人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架子放不下的?他说你们的祖师爷鲁迅都说,国事管他娘打打麻将!

  本想解释一句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架子,见他说的有趣,便不再废话直接坐下。然后他便摇头晃脑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曾今可的《画楼春》:“一年开始日初长,客来慰我凄凉;偶然消遣本无妨,打打麻将。都喝干杯中酒,国事管他娘;樽前犹幸有红妆,但不能狂。”奇怪的是他认定这是鲁迅写的,更奇怪的是他认定我就是鲁迅的徒子徒孙。

  从棋牌室里出来,他才道出真相。原来他们早就认为我是个可发展的牌友,了解过我的情况,只等我申请入伙呢。他还教我打牌的秘笈:广东麻将和内地的打法不同,讲究一个熬字,谁熬得住谁赢。窍门就是:跟着赢家出牌,等着输家点炮。这听上去有点残酷的麻将哲学,在实战中却屡屡奏效。既然打牌,都是想赢,没有人想输,而他对我毫无保留,所以我认定这是一个可交的朋友。

  老赵的出奇之处,并不在麻将。老实说他的麻将水平还不如我,学会打麻将还是来深圳以后的事。他真正的绝活体现在养鸟上,他养的鸟,堪称世界一流。

  这是一只鹦鹉,比一般家庭的宠物鸟体形稍大,鸟笼更是超大。老赵体宽肢短,这么说吧,胳膊横着鸟笼就离不了地,胳膊竖着鸟笼又横了。老赵每天都要出去遛一趟,确实是难为他了。他的办法是,在小三轮车后厢上焊一个铁架子,鸟笼直接挂上去,感觉是香榭里榭大街上一架袖珍的华丽马车。如果外加一个铜铃铛,便可以玛格丽特式地招摇了。

  鸟儿是个好鸟。与一般鹦鹉相比,头没那么大,喙没那么沉,冠也没那么夸张,所以显得特别灵活、精神。两只眼睛是蓝的,一动不动,好像很专注的样子,偶尔一激灵,也有异样的光束。这神态是高贵的娴静的,那种用尖喙慢慢梳理羽毛的姿态,让你一下子就记起爱丽舍宫的某一幅油画。而它的毛羽更是当得起华丽二字,以明黄、暗红、灰黑组成了极有规律的条纹,一圈一圈裹绕全身,直至尾巴,胸前的那一片白绒更是让你回忆起初冬那种雪花的温柔。老赵说,这叫虎皮,是鹦鹉中的极品,像它这么样的纯粹,没有一根杂毛,更是极品中的尊品。更奇的还不是它的长相。

  那——只是个表面,老赵说,它有特异功能。我们都不信,让它表演表演。老赵不置可否,只把嘴角微微一翘。那意思分明是爱信不信,真人不露相。表演是很伤神的,如此高贵的虎皮鹦鹉绝对无心跟你们计较。

  以前我也见过特别训练的小鸟。小时候见过有挑担子吹糖人的卖麦芽糖的,也有兼做画眉算命的。让人对着鸟笼说出生辰八字,然后拉开抽屉,放一只画眉鸟出来叼出一副折叠字画。那画上配着诗,便是顾客渴望听到的命运了。这样的算命一般要5毛钱,在那时就是很多钱了。算完了主人就掰一点鸡蛋黄给画眉吃,因为画眉已经伤了元气,需要补充。所以他说伤神,我也信。

  一次,牌友老吴的孙子来操蛋,那意思是想要钱买零食,老吴想给又怕媳妇埋怨,不给那孩子就没完没了,很是折磨。大家就逗那孩子讲个故事来听,故事好听立马给钱。那孩子就说了星期天去公园看鹦鹉表演的事。说鹦鹉好聪明哦,3+5,它都能把8挑出来。老赵马上掏10块钱把孩子打发走了,完了半天沉思不语,稀疏的眉毛骤然集聚,黑了许多。众人不解,都盯着他看。直至散场,也没得出个子丑寅卯。

  又一次,是老赵输钱了。三吃一,把他兜里的钱全部轧干,还欠着一屁股债。众人起哄让他掏钱,老赵窘了半天开口说,这么办吧,我让虎皮鹦鹉给你们表演一回特异功能,一来算是你们买票观赏,银货两讫;二来算是让你们开开眼,知道做人不能太猖狂,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大家牌友一场,天南地北的凑在一起不容易。说的众人一个劲点头称是,反倒觉得自己矮了下去。

  来到一片空场地,老赵匆匆回家去推车。老吴忽然冲我小声嘀咕说,不对呀,老赵这话怎么凉飕飕的?我琢磨着也是,老赵从来都是乐呵呵的,没见过他这么悲情。但转念一想也有道理,说大家牌友一场不容易也可以理解为:老是吹他的虎皮鹦鹉,没见过实在内容,现在破例满足大家一回,不正是天南地北人生黄昏中的一景么?

  表演开始,老赵让虎皮站在他的短胳膊上,让我们大家站到十米开外,人人手上举着一张钞票。老赵说,你们不用怕,它不咬人。但是它会识人,你们谁大方它就爱谁。

  老赵对虎皮说,现在你去看看谁大方?

  那鸟儿呼啦一下飞过来,在我们头上盘了一圈,拍拍翅膀,噗地拉下一滩屎,又回到老赵胳膊上。老赵说,怎么啦?没见着大方的人?不会吧?这儿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大款没有,中款小款还是有的。还有一个所谓的作家,他也那么小气吗?不会吧?那鸟儿再次扑拉翅膀起飞,飞到一半掉头又回去了。

  老赵说,你们都拿一块钱糊弄谁啊?人家看不上啊!

  愣了一会儿,都笑了。换钱换钱,一个破鹦鹉还这么势利眼!这回,有五块的,有十块的,还有二十的。

  只见一道黑影掠过,老吴举着的二十元转眼到了老赵手上。又一道黑影,我手上的十元也叫它叼走了。然后,它拍拍翅膀站在老赵的胳膊上再也不动。老赵掏出一粒药片样的东西喂了它,它也不动。二十元也不动。

  老赵说行情看涨啊,我们虎皮如今眼界高了,见不得你们这种抠抠搜搜的老家伙。

  这样,又掏出了五十的,一百的。这只会飞的老虎一次次起飞,专冲大面值而去。飞了几趟,它又不动了。喂吃喂喝也没用,岿岿然,傲傲然,只把脖子向后拧去。

  老赵说,什么?你说什么?你爱美元?你看看,你们看看,这叫什么话!

  于是立马就有小孩子吵闹要拿美元,没有美元欧元也凑合,一百的,五百的,都行,都能激起这只老虎想飞的冲动。我心想,难怪老赵以前不愿意让它表演,这种特异功能多少让人心里有点不舒服,而且还是不断加码的,只有压抑着它,偶尔露一次峥嵘,不然还得了?

  动静大了,吸引了不少人。小孩们欢呼就引来了妇女,售楼小姐们惊叫又引来了保安。后来管理处的人也到了,围成一个大圈,汽车堵了一片,说是我们已经影响了交通。

  老赵说不玩了不玩了,再玩要出事了。可事已至此,老赵已经控制不住。有一个靓女,一手拿着钱包,一手举着一千元的港币,脚下还垫着跳着。那虎皮嗖一家伙就叼了回来,那靓女又抽出一张,虎皮又出去了,然后再抽再叼,如是来回七八趟。

  哇!富婆哇!众人惊呼尖叫。虎皮每飞一趟,伴随着这惊呼这尖叫,掌声都盖住了汽车喇叭。这刺激已经不属于惊魂猎艳一类,也不属于特异功能,人们究竟得到了什么满足,鬼都说不清,反正激动无比。在深圳这种地方,富婆多得是,但像这么炫富的还真是没见过。这女人到后来也被自己激动起来,每回拿钱还摆出不同的造型,两根纤指夹着千元港币,叉腰的屈膝的兰花指的S味儿的,就差没脱衣服了。

  而虎皮显然已经透支了体力,速度明显慢下来。慢下来反而更好看,每飞一趟都能看清那种优美的滑翔,和通体华丽的外衣。最后一趟,它差不多是跌落在三轮车里的,老赵赶紧把它塞进笼子。可就是这样,它还是想飞,看见了那富婆又在远处挑逗,几次撞击笼子,它也被激怒了。

  我说到这儿,读者可能以为我要讲的是老赵与鹦鹉的故事,一段悲惨的经历,或者凄美的穿越。没有,没有那些。但我要说的事情,这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次表演后的一个晚上,第三天,或许是第四天,老赵来敲门。

  我当然很惊讶,深圳这种地方,很少有串门子的。家里来客人或者朋友聚会,一般都是电话预约,某某酒店某某房间某某茶馆某某牌室,邻居也是这样。尊重隐私,特别文明。

  当然老赵也不是不文明,他是真的着急了。

  他站在门口,露着谦卑的笑:我能进来说吗?

  当然,干吗不进来?请进,欢迎,热、烈、欢迎!

  然而老赵想想还是没进来,他的鸟笼还在门外。我家住六楼,提遛这么大的笼子上楼,真够锻炼他的。正是五月,深圳最湿热的季节,他喘着,那张笑脸上挂着豆大的油汗,好一似暴雨前返潮的咸肉皮,弥勒佛艳遇了琵琶精。

  他说,我能让虎皮鹦鹉在你家寄养一段吗?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原来,他在美国的女儿突然生病动手术,他必须赶过去。他说,我观察过,你家没猫没狗的,多一只鸟也多一个乐子,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我琢磨着,这么神奇的一只鸟,这么美丽的虎皮,这么高贵的鹦鹉,我……我没经验啊。

  他说,就这么定了,你有时间就带它遛遛,没时间就挂晒台上晃晃。我们虎皮可乖巧了,包你喜欢!

  然而我的小孙子是真的喜欢,好啊好啊好啊。虎皮立即答:哈罗。孙子拍手大叫,哈罗哈罗哈哈罗。

  老赵说,怎么样?我说的嘛。然后交待注意事项,喂食,饮水,遛弯,三轮车钥匙,等等。然后他便匆匆离去,丝毫没有不放心的意思。

  我嘀咕着,小区里善养宠物的人家不少,养鸟的也有,这老赵怎么就相中了我呢?

  老伴哼哼说,东北话叫得瑟,你就得瑟吧。

  到了喂食时间,我打开那一大袋药片,一种褐黄色的像胶囊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各种营养素的配合物。一天喂几次,一次喂几粒,老赵都有交待,写在一张纸上。袋子上印的是洋文,反正是我看不懂的。这笼子里的设备也很齐全,食罐,水罐,笼子底铺的是吸水纸,一天换一张。总之能想到的老赵都安排妥了。虎皮鹦鹉是贵族是皇族,如果它需要嫔妃,老赵大约也会满足它的,三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就眨巴眼儿功夫。我是这么想的。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刚要放药片,虎皮突然抖抖翅膀叫道:我要吃肯德鸡!

  一家人全都愣了。难道这鸟儿也会点菜吗?老赵也没说过啊,注意事项上也没有。挑食是一切动物的本能,可指名要肯德鸡还真没听说过。人家是第一次来我们家,给不给?

  我们家小孙子平常也不回来,这会儿也叫起来,我也要吃肯德鸡。我说肯德鸡不好吃,那是垃圾食品,你爸爸肯定不高兴。可小孙子立马就噘嘴了。

  虎皮再次叫道:我要吃肯德鸡!这回脖颈上的翎毛都炸开来,有点发怒的意思。

  我心想应该给老赵打个电话问问,它是不是有点菜的习惯。可老伴开口了,说小祖宗难得回来一次,想吃就吃吧。其实她就为孙子这一顿饭,忙乎一天了,她都开口了我还能怎么着?再说吃一次肯德鸡有什么了不起的?老赵会怎么想?让人笑话。于是就到处找小广告,打电话叫外卖。

  这顿饭吃得挺开心,丰盛,而且各得其乐。小孙子拿着肯德鸡咬一口,必定要给虎皮喂一口。那虎皮吃了肯德鸡,就不停扇翅膀,表示很满意,连翎毛都鲜亮了许多。

  问题出在第二天,到了喂食时间,它又要吃肯德鸡。我要吃肯德鸡!它叫道。我说你今天就不要吃了,天天吃对胃口也不好。我要吃肯德鸡!它愤怒地踱着步,尾巴拖下来像是一件长长的燕尾服,在笼子里来回扫。而胸前的那片白绒此刻收紧了,变成绅士就餐必定插进脖颈的一块餐巾。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说,这是老赵给你留的食物,还是洋品牌。你瞧,全是洋文,我都不认识,说不定比肯德鸡还贵呢。再说肯德鸡,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要吃肯德鸡!它说。

  也许虎皮鹦鹉并没有意识到它在别人家作客,它对自己的身份还不清楚,所以才这么没完没了地提出要求吧。但无论如何,你就是再高贵再聪明再了不起,也应该尊重主人才是。这么想想,便有点懊悔不该答应老赵,平白无故找了麻烦不说,你天天这样点菜我也受不了啊。我们自己平时吃饭也就随便对付一下,哪能稍不如意就发脾气呢?

  于是决定不再理它,你不就是一只披着老虎皮的鸟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于是就丢了几粒那种药片,加满水就走,带上门就走,看你能怎么着?

  当天没事,到周末就出问题了。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回来过周末了,回来就回来吧,回来手上还捧着一盒肯德鸡!平常老伴一到星期五就要打电话,回不回来啊?回来吧,给你们做什么什么吃。儿子总是懒洋洋,不是加班就是会朋友,好像回一趟家是多大的负担。如果不回来呢,老伴就要对我发火,是我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他们。都在一个城市里住着,有事就打电话,没事各自平安,不是挺好?想不开。其实他们哪是来看我们?他们是来看虎皮鹦鹉的。看过了,乐过了,笑过了,一个节目就结束了。

  结果就是,当天晚上虎皮就拉稀。

  鸟儿拉稀是不是和人感受一样,里急外重,搅肠刮肚?原先不清楚,现在我相信是一样的。它再也不想站在吊杆上了,再也不想梳理它的华丽外衣了,它甚至再也不进食了,只是把水罐啄得当当响。它蹲在笼底,身子紧缩,有时还有点抽搐。那一身虎皮燕尾服紧裹着,而雪白的餐巾上也沾满了粪便。仔细看,眼神也黯淡了不少,像是在呻吟在乞求。

  鸟儿的粪便本来不太臭,灰白色的粪便很快就被吸水纸吸干,挂在阳台上对家里影响不大,可现在就觉着腥臭难当。这是那种带着酸腐和腥骚的气味,像是家里搁着一坛子霉变冒泡的咸菜。噗哧噗哧地,一滩一滩地,一阵一阵地向屋里发散。正是深圳最难受的湿热天气,衣服挂在外面几天都干不了,墙壁上镜子上都挂着水珠,加上这恶臭,感觉就是生活在下水道里。老伴说,我一回来家就想吐!

  没办法,只好关上阳台的门,家里开空调,吹电风扇。当初买下这房子的时候,小区里很多人家都对阳台进行了改造,为此我们家还有过一番斗争。因为把阳台外面包上玻璃窗,客厅面积就扩大好几平米,无形中就好像占了开发商的便宜。可我总是认为,阳台是人类住进楼房以后的一大发明,是我们在钢筋水泥包围中保留的最后一条与自然界相联的通道,如果连这个都堵上了我们就一点地气都接不上了。我这个想法跟好多人谈过,还跟管理处宣传过,但收效甚微。他们对我一律微笑,对外星人是很讲文明礼貌的。人们更愿意相信,扩大几平米比什么通道重要多了。现在,老伴终于表扬我说,你保留阳台有功,真有远见!

  然而拉稀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我给老赵家打过几十回电话都没人接,我想他家总归是有人要回来看看的,或许知道一个治疗的办法?可总是碰不上。我还去管理处查问过,心想这豪宅既然是他儿子孝敬的,也许会有他儿子的电话?结果自然又是碰壁。为富豪们保密,正是物业公司一致通行的游戏规则。

  牌友老吴,给我支了一招儿:送去宠物医院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说,老赵家有的是钞票,什么颜色的都有,你替他省钱呀?完了发票留着,报销还给你加利息!我心想这也是个办法,赶紧叫辆的士送医院,可送到那儿一问,傻眼了。人家一小时留医费收40元,一个观察期最少十天,而且治疗费另算。算下来没有两三万过不去。

  我说,这是朋友寄养在我这儿的,我出不起这么多钱,能不能便宜点儿?那店主是个女的,笑咪咪说,老伯伯真会开玩笑,我们是动物保护协会的核心会员,我们提供的都是国际一流的服务,三几万也算是钱吗?再说我们都是明码标价的,大陆工商部门监管的,还能骗你吗?一看这鸟笼就知道它身家过亿了,啧啧啧,好可怜噢。

  我说,它真的是好可怜好可怜,你就发发善心,救救它吧。要不然,你教我一个办法,我自己带回家去治行不行?那店主笑咪咪,老伯伯,我们是商人呀。

  我咬咬牙,也实在没招儿了,三万就三万吧,反正老赵有的是钱。我就问,放在你这儿真的能治好吗?店主忽然严肃起来,老伯伯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你可以进来参观一下,就知道我们的服务了。你说狗是不是世界上最好动的动物?我说狗嘛,的确是。她推开一扇门,说你自己看看好了。于是我看到这样一副奇观:七八只狗,黑的黄的胖的瘦的,一律坐在地上,而它们的爪子搭在一个架子上打点滴。奇怪的是,我印象中一刻也不能消停的狗,此刻居然都伸着一只爪子一动不动,那爪子上都插着针头!你能相信这是狗吗?你能相信这是那种活蹦乱跳的牲灵吗?你就是抱着小孩子去打点滴都不可能这么老实啊。

  不服气不行,赶紧掏电话让儿子带卡过来。可是儿子冷了半天才问:是你生病了还是鸟儿生病了?糊涂成这样了?我说我是亲眼看见的,我说我是借你的钱!儿子说,你亲眼看见的就是真的吗?再说一只破鹦鹉能值三万吗?我看是你自己生病了。我说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打小我是怎么教你的?小兔崽子你要不拿钱来看我回家不捶扁了你!儿子说,好好好,你现在就打个车回家,我负责治好它拉稀,我治不好你再捶不迟。我说你有什么能耐?这虎皮眼看就不行啦,你把它耽误了怎么办?儿子说,简单得很,你往它嗉子里塞两片黄连素,看它还拉不拉?

  这一说我才激灵过来,是啊,人拉稀吃黄连素都管用,鸟儿为什么不行?看来我真是老了,脑子不管用了,被它的高贵奇特美丽傲慢整糊涂了。

  回到家,儿子已经先到了,脸黑着,说你也不用给它吃两片,吃半片就够了。我说这我还能不懂?用药量跟体重有关系。小兔崽子闷闷地瞧着我,什么话也不说。我明白,这是怕伤着我。从前,我也是这么看父亲的。

  果然,虎皮不拉稀了,只是精神头不如以往了。见着生人还说哈罗,只是嗓门不那么干脆了。到喂食时间还说要吃肯德鸡,只是不敢那么张狂了,也许它也知道理亏了吧。

  有一天,老吴把我拉到一边,神神秘秘问,老赵跟你有联系吗?我说没有啊,他说顶多三个月就回来,现在鸟食都快没了,正发愁呢。老吴说,前一阵子就看见他那个豪宅贴着封条,现在好像是卖出去了,昨天看见有人在搬家。这一惊可不小,难道老赵出事了?怎么把房都卖了?可他要是不回来,这么昂贵的虎皮,我怎么供养得起啊?

  赶紧拨他家的电话,手机里说,对不起您拨打的是空号。赶紧到他家去看,摁了半天铃,出来一个女的。我问老赵是不是把房子卖给你们了?我说老赵还把它的虎皮托养在我这儿呢,怎么才能联系上他?那女的把眼皮翻着,你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啊?我赶紧解释,是这么回事这么回事这么回事。她说,这关我们什么事啊?我说,当然不关你什么事,可是你买房子总有卖房的呀,难道你们没见过面?电话号码总是有的呀?那女的说一声气性,就把门摔上了。

  气性,是广东话神经病的意思,这我懂。可我不懂的是,你老赵既然打算卖房了跑路了,把虎皮带走就得了,坑我干吗?这三个月辛辛苦苦不说,遭了罪也受了气,你能得着什么好?这究竟是老赵神经病了还是我神经病了?这话还不能跟老婆说,只能悄悄跟儿子讨教。

  小兔崽子一听就乐了,说你早就奥特啦,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叫人间蒸发,富豪们一般都这么玩儿,他们讲究体面。我叫道,体面个屁呀,连他妈的大肠头都掉下来了还体面!他要懂得体面,就不该拖着一条尾巴。

  儿子却认为不能这么骂人家,他出什么事了?是他本人还是他儿子?你清楚吗?你不清楚。人嘛,总有犯难的时候。他说,这就好比遗弃儿女,扔孩子总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心里舍不得,只有替孩子找个好人家,还写上一封遗书什么的。我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一块抹布似的硬塞在胸口里,扯又扯不掉理又理不顺,不是个事啊。

  我问,那你说这虎皮鹦鹉怎么处理?儿子眨巴眼半天,笑了,说干脆找一家野味餐馆卖掉,送给他们也行,说这笼子还值两个钱。又说,至于这只鸟儿嘛,它肯定比乳鸽好吃多啦。

  瞧着小兔崽子一脸坏笑,我真想抽他。

  我提着虎皮上山了,是水库后面的一片山林,我得为它找一个归宿。以后怎么办,那得看它自己的造化。

  我找了一片空地,把虎皮放出来。我得歇口气,让虎皮独自在这一片落叶地上蹒跚。这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我想。这也是深圳仅存的几块好地方啦,要不是因为水库,早就被开发啦。我又想。

  太阳快下去了,余光在水面上小鱼似的跳跃,树林里开始弥漫一种气息。一阵子微风刮进来,满耳朵都是树叶的歌唱,间或还有隐隐鸟啼。是时候了。

  我拿出最后的几粒鸟食,我说,哈罗。

  虎皮蹦了两下,也说,哈罗。

  我说,吃吧。

  它说,我要吃肯德鸡。

  我说,这就是肯德鸡。

  我手一指前方,看看谁最大方?

  它扇动翅膀,侧着身子优美地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然后我一粒一粒把它的肯德鸡塞进它嘴里。本来,我还计划把钞票挂在树上,让它最后为我作一次表演。可我放弃了,它还行,能飞它就能行。

  现在我已经完全清楚,虎皮只会讲三句话。

  它说哈罗,其实就是发个声,并不明白这是啥意思。它说我要吃肯德鸡,其实就是要进食了,并不知道啥叫肯德鸡。它说我爱美元,其实就是条件反射,并不清楚本是印刷品的美元。只不过它经过训练,能够识别颜色而已,我以前竟把这当作了神奇。弄懂了这一点,就弄懂了它的可怜。

  三个月了,怎么着也有点不落忍。现在,就要分手了,忽然体会到当初老赵的心情。扛着笼子,爬上六楼,气喘吁吁,脸上笑着,心里哭着,遗弃了自己的宠爱。真是难受啊。这么想想,觉得老赵也挺可怜。

  老赵,如今你在哪里?不管你在地球的哪个角落,不管是宫殿还是山洞,不管你过着什么日子,我都觉着你可怜。真的,可怜!

  然后,我把鸟笼踩得稀巴烂,头也不回下山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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