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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测谎记(三,完)

2018-03-26 11:17:55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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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坐在茶馆里。其实从前他根本不爱喝茶,他觉得那东西没品位,不如咖啡,小勺搅搅,搁在盘子里,然后用两个指头把杯子捏起来,过程特别优雅。可这会儿他没地方可去,一个人喝咖啡总是给人一种落魄的印象,于是看见一家茶馆就坐了进去。他一口气点了三壶茶,乌龙,铁观音和龙井,小姐问先生您几位呀?他挤出笑容答,跟你有关系吗?其实他就是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但他不能显得太不绅士。

  上午的事确实把他搞懵了,搞乱了。从理论上讲,他的计划并没有出错,而是机器给出的结论太荒谬,把他的战略部署全部打乱了,这样他就必须重新调整。他知道杨柳此刻也在思考,而且他很清楚杨柳此刻的表情:气得满屋子乱窜,见到什么都想踹一脚,然后两只酒窝无比深刻地忽悠着。很显然,杨柳也是不相信这个荒唐的结果的。可现实就是这么严酷,老狼就是从来不说谎,就是人品无可挑剔,就是一圣人,伟大光荣正确,推都推不掉,你有什么办法?这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次深刻的思想裂变,谎言突然变成了真理,小丑突然变成了英雄,而且过程是极其阳光的公正的,甚至是完美的。你可以认为这是撒谎,但这是一次道德主义的撒谎,大家的初衷都是好的,动机纯正,问心无愧,顶多属于好心办了错事,而且撒谎者是一架世界一流的机器,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妙就妙在这里。

  现在他必须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杨柳不服是肯定的,问题是她现在还会提出离婚吗?她有什么理由要离婚?她也许从来就没打算离婚。但如果她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干,那岂不是白玩了?就好像你赢得一场战争,惊心动魄,举世公认,但果实却没有,完了该干吗还干吗,那还能叫赢吗?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

  首先他想到了立场。离婚肯定暂时离不成了,杨柳不提他当然也不能提,但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受了委屈,受了迫害,精神上已经有了很大创伤。所以他决不能主动去找杨柳,他得端着,狠狠地端着,让她跪着来认错。这是基本底线。其次,他想到了顾萌萌。他觉得应当把测试的结果通知顾萌萌,让她知道自己是个正人君子,他无需对任何人隐瞒什么。所以他和顾萌萌的那一次完全是个意外,如果他伤害了谁,那么也是无意的。再次,他想到了报复。这事决不能算完,必须乘胜追击。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必须让杨柳明白,男人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你不给他面子他就不给你里子。他可以被你摔倒一百次但绝不可以败给你一次。他连测谎都不怕,还怕撒谎吗?再说谁没撒过谎?撒谎有罪吗?

  诸如此类的念头,还有由这些念头引起的其他一系列的念头,风驰电挚般地在脑海里掠过。他就好像驾着狂风暴雨在巡查这个世界,而眼前的世界就如同大片的麦田,在他的追问之下一排排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现在,他的灵魂已经站在了云端里,这个世界已经被他看的一清二楚,尽在掌握之中。他真的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再也不用害怕谁了,包括台里的那几个小人,包括那个只会拍马屁搞阴谋一直挤兑自己的李台。今后他只需要用欣赏的眼光,审美的心态来对付他们就可以了,他们玩儿的那些小把戏,全是自己玩儿剩下的。

  这样的亢奋一直持续到傍晚。天快黑的时候,郭燕突然来了个电话。

  郭燕问: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想离婚?

  他说,胡扯什么呀?我要是想离婚,何必让你们家博士来折腾?我都被解剖成什么样了?你们还不满足?

  郭燕说,想不想听个建议?郭燕说,你要真不想离,你就到医院去等电话,别在外头瞎晃悠。我猜杨柳一定会约你谈一次的,你在医院,多主动啊。

  他说,我干吗要主动?我又没什么错。这是经过科学证明的。

  郭燕说,瞧瞧,男子汉大豆腐,就这点儿胸怀。没水平!

  后来他想,这倒真是个不坏的主意。这叫动作的一致性,羽毛球术语。明明是假动作,却说一致性。他必须保持住自己的形象,一个受了冤屈受到打击的好男人形象。他拿得起放得下,在鸡零狗碎的事情上任女人怎么折腾都无怨无悔。这和自己的基本立场并不冲突,所谓端着,是属于精神层面的,不在乎表面形式。现在在精神上他已经打败杨柳了,他已经高高在上了,杨柳今后只能五体投地。那么他再给杨柳搭一个台阶不是更好玩吗?让她一级一级爬上台阶,来舔自己的脚背!

  果然,当杨柳冲进病房的时候,见他正在查看输液管里的药水,杨柳一下就瘫靠在了门上。他看到药水慢慢地涌出来,慢慢地变圆,拉长,又慢慢地通过软管渗进老爸的身体里。这个过程虽然很长,慢了点,但对人的改变和影响却是深刻的,这确实了不起。然后,他注意到杨柳眼圈微红,瞧他的那种眼神是闪烁不定的,是小姑娘不敢见人的那种。然后,他听见杨柳说,我真的没有想到……

  他轻轻说,别一惊一乍的,待会儿老爸醒来你得笑。明白吗?

  杨柳说,哎。

  他说,这一下午你都上哪儿了?下回出去你得先招呼一声。

  杨柳说,哎。

  说这些话时,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尽管看着杨柳猫一样的温顺,他心里边发出了吃吃笑声,可脸上没有。或者说,他脸上只有一种圣洁的表情,就像大雄宝殿里的如来佛主,双目轻含,拈花微笑,而大千世界十万鱼虫尽收眼底。

  

  杨柳的身体开始横向发展。这种变粗感觉是微妙而又深刻的,在不知不觉中就改变了一切。首先是嗜睡,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还打呼,朗京生说,她的鼾声像吹口哨。人一睡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所以也就什么都懒得去想。其次是贪吃,见人家吃什么她都馋,有一回突然想吃锅巴,想得她连夜开车到农村去找,现在农村也用电饭锅了,哪还有锅巴?最后还是门房的大爷替她煮了一锅米饭,硬用小火烤出了锅巴。这个过程本身就是煎熬,用垂涎三尺来形容一点不过分。她知道这种变化的危险,如果她想吸毒,也会想方设法去找海洛因吗?幸亏海洛因不好吃,否则她还真有这个便利。但更多的是这种变化带来的幸福感,她认为她想吃的每一样东西宝宝要吃的,并不是她自己。那么为了她的宝宝,什么样的寻找都是快乐。她需要这种快乐,宝宝就是她的一切。生活目标是这样的明确而又简单,因此她的快乐也就单纯而又具体,变成了每一杯牛奶,每一根肉丝,每一种小零食,一切复杂的抽象的烦人的事物都离她远去了。

  所有的衣服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小了,有一天她光着身子双手举起一条内裤哈哈大笑,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然后郎京生皱着眉冲进洗手间,瞧着她一声不吭,然后给她套上睡袍。然后就一次一次地陪她上街采买。应该说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也改变了他。郎京生埋怨说,你早一点说出来哪有这些破事儿,神经病!然后她就把脑袋挤进他的胳肢窝里偷偷地乐,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她说对不起是发自内心的,她要一千倍一万倍地补偿他、爱他。当然现在不行,她咨询过医生,现在必须禁止房事。其实朗京生并没有要求过,他现在很忙,经常要加班,有时晚上也不回家,有时回来吃个饭又匆匆出去,不知他在忙什么。当然她也没问,甚至想都没想,经过那件事她的心已经累了。她的心全都给了宝宝。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谁家没点儿磕磕碰碰?过去也就过去了,大家都要面对未来。没准儿将来老了,对儿孙谈起家史,这还是个乐子。总之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不值一提,而且谁也没提。家是脆弱的,大家都要呵护它。

  当然烦人的事情还是有,最烦人的就是贾喜喜那个案子久侦不破。厅领导把她叫去汇报,听了半天突然问:你这身衣服从哪弄来的?她只好说自己怀孕了,提审时又不能穿便服,是临时借男同志的。领导咕噜咕噜咽了好几口吐沫,然后就讲了些关心鼓励的话,让她先回去。其实她能听出来,领导早就上火了,不然不会让她直接来汇报。

  出来时她吓出一身冷汗,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因为明摆着,汇报是个形式,施加压力才是目的。领导怀疑吴处有问题,实际上也在考验你杨柳。现在停止了吴处的工作,又不给他结论,他就天天在机关里晃悠,哪个领导见了头皮不发麻?如果再拿不出结论,不但有可能换人,也有可能在缉毒处都待不下去。其实她真的很热爱这份工作,也珍惜这次机会,她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呢?另外她和同事们处得都挺好,谁都喜欢她,她说她警服小了,那些男的都把自己的脱下来。和她开玩笑说,杨柳啊杨柳,你们家老狼给你吃了什么好东西这么养人啊?然后哄堂大笑。五一节评先进,他们说先进不先进的难讲,可突出不突出好说啊,然后一起指着她喊,杨柳!话虽粗鲁了点儿,可听着暖人。

  但案子办不下来,谁都保护不了你。当警察仅仅可爱是不够的。

  回家她和郎京生说了这件事。她说,明知贾喜喜有隐情,可他不交代你就是没办法,看来我这回肯定是栽在他手里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在家里说案情,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也许她真的退化成家庭妇女了,事事都要依赖老公了。总之,她现在是个孕妇,她有更多的人生使命,她顶不住那么多压力。

  当时郎京生不知遇上什么高兴事,喝了点酒,听得耐心,问得也详细。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第二天早晨他突然问,那个贾喜喜是不是特别在乎他儿子?她说是啊,当初提前释放他儿子也是他的一个条件。郎京生就阴阴地笑了,说他儿子现在在哪?她说早就没影儿了,你问这个干吗?他又问,贾喜喜知道不知道他儿子的情况?她想想,认为贾喜喜一定是清楚这一切的,否则他不会那么镇定。他问,你们有他儿子的录音没有?她说有。然后就郎京生托起她的下巴,声调细细地有点像流氓:那你还不快来求求你老公?表示表示吧?她这才想起来,郎京生是学播音的,模仿发音是他的拿手好戏。

  接下来就突然柳暗花明了,贾喜喜听到他儿子的哀求声和嚎叫声,还有乱七八糟的撞击声,这些声音是从她裤兜里发出来的。她故意在贾喜喜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却不发一问。她眼看着贾喜喜身体变软,变矮,簌簌发抖,就像阳光下的雪人,一点一点地萎缩,崩塌。然后,吴处因炮制假案陷害他人被批捕。然后,她成了全省的先进个人。

  这个过程太短,结果也来得太残酷,使她猛然还接受不了。吴处从前是个挺和善的人,给过她不少帮助,现在亲手把他送进去,实在不是个滋味儿。吴处上囚车时还回头对她笑了一下,那是一种内容复杂的笑,现在想想她五脏六腑都是苦的。吴处的爱人就在厅档案室工作,特热情,经常拉着她的手说长说短替她拍灰尘拈碎头发,现在叫她怎么面对?

  在整个过程中,她不是没有犹豫,她犹豫过。因为用谎言套取口供,是违规的。现在全厅都知道杨柳突破了贾喜喜,拿下了吴处,可谁都不知道突破的钥匙是一盒伪造的录音带。但郎京生不这么看,他说,你成功了,这就是一切。

  她说,现在有规定,用不合程序的手段得到的证据法官不采信,不管它们是真是假。朗京生说,你有病啊?谁知道你的手段是什么?她说我是心里别扭,从前吴处对我挺好的。朗京生就跳起来:你不是怕炒鱿鱼吗?你不是我老婆,我帮你啊?脑袋进水了。这叫生存竞争你死我活懂不懂?不是你拿下他,就是他拿下你。你们这帮警察全他妈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就知道折磨人。说这些话时朗京生眼珠跳到镜框外头来,脖子伸得很长,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都涨红了。她不知该怎么应答,以前也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子。

  后来他又安慰她说,就算你是用谎言套取口供,这也是正义的谎言,为了最高利益和根本利益的理想主义谎言。你的目的是弄清真相,并不是针对吴处个人,说谎是手段不是目的。反过来如果让他得逞了会是什么结果?你想想?别说那三个判死刑的冤魂不散,就是今后,不定有多少人冤死呢。

  杨柳想想,觉得也对。有时候,目的和手段,是很难分清的。黑猫白猫,逮着耗子才是好猫。这么一想,郎京生在心目中更加可依可靠,不但英俊潇洒而且还很聪明,不但聪明而且还有点理论水平,不但有理论水平而且还有操作能力。对这样的男人有一点点依赖,不也是挺美的吗?于是又把脑袋拱进他的胳肢窝里,说:好好好,你对你对,全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可朗京生冷冷地说,你脑子确实有问题。

  直到有一天,郭燕吞吞吐吐地来问,那个顾萌萌又来过了,你知道吗?

  

  医院是人生的一个舞台。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角色。

  杨柳的老爸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脑血管早就成了一张脆弱的蛛网,在风雨中飘摇。可杨柳不愿意正视这一点,领导们亲戚们包括自己的父母也都爱说一些大而无当的废话,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之类,这样他就只好去扮演一个好丈夫好女婿。他差不多每天都要跑一趟医院,在那里待上几十分钟,装模作样去掖掖被角,捏捏输液管。全陪他是做不到的,当然人家也没这样要求他,他只要每天在某个时间段出现了,人们就会认为他是个好人,就会把各种各样高帽子免费赠送给他。

  事实上杨柳老爸是个特严谨的人,第一次苏醒过来他就要求了解病情。他说,我是个科学家,我要知道真相。他还说过,我要尊严,不要生命。但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于是谁也不会认真对待他的要求,因为他是个病人,他在医院里就没有话语权,何况他的生命比尊严更有利用价值。对这样一个药费实报实销的病人,医院是最欢迎的,他们巴不得领导和家属提出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要求,他们要榨取老爸生命中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不管你是不是科学家。这样为了配合治疗,全家人都必须对老爸隐瞒病情,这是一条铁的规则。每个人都在统一的口径下向他报告病情,向他保证最光明的前景。没事儿,指标正在好转,过几天您就能回家啦。但在老狼看来,这无异于把老爸当作一件道具,让他为这个奇怪的戏剧做出最后的贡献。

  这就不叫谎言?难道这样的集体撒谎就是合理的?真实是对某个特定的圈子而言的,在自己圈里不说谎,每天通报病情,对圈外人就可以说谎。现在老爸已经被排斥到圈外了。即使对圈外人说了谎也是动机良好,是可以原谅的。如果给这件事命名,他认为可以称之为亲情主义撒谎,或者叫公众主义撒谎。因为公众的好恶是不可改变的,谁都不愿意背离大家的感情说出真相。

  那次测谎的经历使他对类似事件特别敏感,动不动就会在一些小事情上大做文章,在心里设置一些对立面,然后抽象出来,痛加批驳。尽管测谎这件事谁都没向他提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但那是客观存在,刻骨铭心,到死都不会忘记。在八卦炉里炼过的孙悟空是不会还原成猴子的,他肯定有一百倍的反弹,把现存秩序打个稀里哗啦。他承认自己是有随口编瞎话的习惯,但那都是你们培养出来的,你们喜欢这样一种人,亲人长辈同事领导都喜欢这样一种人,这是你们大家共同的生存方式,他怎么可以改变?他内心的辩论总是这样即兴地展开,无厘头地停止,而且结论总是他正确。当然这个话他也不会说出来,只是在心里头悄悄地冷笑,暗暗辩论。时间长了,他真的觉得这张脸和以前不一样了,有点发干,有点僵硬,似乎是挂在头颅上的一个脸谱。

  总体而言他对自己表演还是满意的,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新好男人,一个与国际接轨的新时代好男人。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能清楚地说出每一种进口针剂的英文名字,使用方法和剂量,也能熟练地帮助护士给老爸翻身,这一点得到全体医护人员的交口称赞。他们对杨柳说,你老公真的很细心哦,真的很体贴哦。于是杨柳就把颟顸的身体扭成一只粽子,十分满足地挂在他的脖子上。其实杨柳满意不满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这样的口碑,需要杨柳心悦诚服地接受这一切,承认这一切,知足认命,永远别想犯上作乱。想和他作对的人没好果子吃。

  有一天,刚从医院出来,开着车突然接到顾萌萌的电话,劈头就问:你说那个破测谎仪是不是失效了?他赶紧刹住车。在此之前他已经通报了那次测谎的全部经过,那也是顾萌萌要求的,以后她也就再没出现过。在他想来,这件事句号已经画得很圆,今后天各一方,谁也不欠谁的了。

  他说,是你啊,怎么陡然想起问这个?顾萌萌好像还在床上,说想你了,问问不行吗?他于是就放胆大笑,说欢迎多想。顾萌萌说,那就准备接站吧,我晚上八点的飞机。他这才有点发懵,说你这是……出差?顾萌萌说,出你的大头啊?想和你重叙旧情,不行吗?他说行行,太行了。

  这件事可以说是最最意外的收获。测谎仪对谁都无效,却让顾萌萌受到启发,现在这个女人想和老狼玩点真的啦,大老远的专门从北京飞过来啦。

  起初,他们只是在宾馆里会面,完了顾萌萌第二天还飞回去。但两次以后,顾萌萌就不满足了。她说,不行。我是你什么人?我跟你这儿怎么感觉像贼似的?连大堂的小姐都认识我是谁,不行,我得上你们家去,我得睡你那张大床。

  这样他就不得不作巧安排。顾萌萌像一只发情的母猪,做爱时频频发出凄厉的惨叫,这令他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从床头滚到了地毯,又从沙发追到了厨房,以至于发展到了不管不顾的程度,他也跟着威风起来,像一头真正的老狼。

  大概就是这一次,两个人过于兴奋,出门时脸都还红着,正好撞上匆匆忙忙的郭燕。他解释说,忘记和杨柳的分工了,以为杨柳在家,所以把客人领回家了。郭燕虽然表面挺客气,但眼神显然不对,警察都有这种狐疑的眼神。果然接下来他发现杨柳也有了微妙的变化,问她什么话都木木地懒得搭理。当然这只是一种细微的感觉,杨柳老爸正在抢救中,谁也没表示过什么。

  顾萌萌安慰他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是早就打算离了吗?他说他并不想给杨柳这种借口,否则他也没必要上测谎仪。顾萌萌问,你不是说那就是八卦炉吗?你已经长本事了吗?他说是啊,我正想招儿呢。

  他的招儿就是把顾萌萌直接带进医院,让两个女人在病房里会面,当着杨柳老爸,他估计杨柳也说不出什么。

  事实上,大明星在医院里出现效果极好。顾萌萌捧着花篮,嘘寒问暖,做得非常到位。医院里也都兴奋起来,医生护士病人都涌进来,握手拍照,笑成一片。任谁要求,她都答应。顾萌萌还特意搂着杨柳老爸拍了一张,搂着杨柳拍了一张。顾萌萌讨好公众是经过职业训练的,这方面她不会有什么问题。杨柳也异乎寻常地热情,说了不少感激的话。这种表现让他怀疑自己神经过敏,因为杨柳这阶段过于疲劳,有些微妙变化也属正常。

  尽管如此他也不敢大意。他大小也是本市的公众人物,他必须防患于未然。况且有内部消息,台里正在调整,李台那帮小人已经压不住他了,这时候千万别闹出太大的动静。杨柳真的没察觉吗?或者郭燕根本没跟她传话?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遍,稍有空闲就会跳出来捣乱,但还是没有把握。表面上,他还得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偶然提一下,顾萌萌一下飞机就买了东西来看你,可我忘了你在医院,领她上咱们家去了。他发现杨柳没什么特别反应。

  没反应也许就意味着过度反应?他没忘记杨柳是个警察,他得防患于未然。

  有一次,他喝了杨柳炖的鸡汤,突然来了灵感,就在瓦罐里加了两勺盐。喂老爸时全家人都在,他先尝了一口,然后惊叫起来。杨柳说,怎么会呢?他说真的很咸,不信你自己尝尝。结果两家的亲戚们都认为杨柳放了两次盐自己忘记了,实在是怀孕太辛苦,脑子不够用了。

  还有一次,他当值时把老爸的药片藏了起来。等下一次杨柳喂过药以后,他又把药片放回床头柜,这使杨柳大为惊讶,说我明明记得给爸喂过药的呀。这样的事故出过两次以后,连护士也不放心杨柳了,每次都是亲自监督老爸吃药。这件事在亲戚中产生了影响,大家都认为杨柳应该去查一查,是不是出现妊娠性的癔想,因为杨柳毕竟是大龄怀孕,有可能出现心理问题的。

  如是三番,他心里才踏实了一点点。

  他也不是没有谴责过自己,他深知玩得有点过分。但一个人既然踏上进了联想隧道,他就停不下来,只有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到底。你撒过一个谎,就得准备十个二十个谎来圆它,累是肯定的。周末,他从医院出来,忽然郁闷得不行,就一个人坐到了酒吧里,喝着,不觉泪就下来了。你干吗啊?何苦啊?他觉得很委屈很窝囊。能打拼到今天真的不容易,他真是不得已呀,没有办法呀。反过来想一想,难道杨柳没有折磨过自己吗?难道杨柳就不应该受到小小的惩罚吗?难道一个人捍卫自己的尊严还要选择方式吗?如果这也叫谎言,那么顶多算是整体主义谎言,他已经成为本市的一个符号了,他必须捍卫自己的形象,他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他是有缺点,但他的缺点是非主流的非本质的,是可以原谅的。经过这样的反省和抒情,他终于确认了自己可理解的理由,也确认了杨柳可折磨可报复的理由。他是个抒情的行家里手,他不知感动过多少观众,这是第一次,他终于感动了自己。

  当顾萌萌再次来电话询问情况时,他心情已经完全好了。他说,这世上有什么难事老狼摆不平啊?顾萌萌咯咯大笑,说你就吹吧你。他说,真不是和你吹,她现在怀疑自己还来不及呢,还能怀疑我?顾萌萌说,你真坏,坏透了。他想,我要不坏,你还不爱呢,女人智商往往不高,却都爱玩高智商的游戏。

  顾萌萌再来时已经进入夏季,她扎了一人多高的花篮摆在病房客厅里,特别醒目。杨柳老爸此时已经进入弥留状态,而杨柳也已经像一头企鹅晃来晃去,除了吃就是睡。她懒得回家,更多的时候就是躺在沙发上打盹,问她就答一句,不问就什么话也没有。这情形让顾萌萌特别亢奋,到杨柳再打瞌睡时,顾萌萌居然把他拽到了洗手间里。

  当着杨柳的面,这使他有些狼狈。但顾萌萌迫不及待的亲吻又让他感到十分刺激十分挑战,他们发出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出来的时候杨柳老爸却呜呜地叫起来,两只眼贼亮,这让他吃惊不小。

  杨柳却揉揉眼睛说,又怎么啦?没事,你睡一会儿吧,待会儿还得喝药呢。

  出来后顾萌萌吁了一口长气,说吓死我了。他倒反而没觉着什么,灯下黑而已。他觉着,自己真的炼出来了,火眼金睛,铁骨铜皮,刀枪不入,是一头真正的狼。这世界就好比一个T型台,你既然被推上去了,就不用左顾右盼,黑暗是你的铺垫,追光是你的衬托,你就抡圆了尽情玩上一把,扭腰送胯,风情万种,神游八荒,无拘无束。因为此刻你已不是你,你已成为一个精灵,翱翔在漆黑的夜空上。这种感觉绝对奇妙,绝对艺术,已入化境,简直是好极了。

  

  脑死亡的准确时间是凌晨一点整,杨柳就在老爸身边。她没有落泪,甚至没有悲伤。告别仪式上有人议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大概是他们没有看到他们想见到的激烈表情。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无情,她是实实在在用自己的全部身心陪老爸走完生命旅程的最后几个月。这几个月顶得上几十年,她自己就是这么看的。

  处理完丧事,她休息了一天,她就回处里向同事们表示感谢,顺便提出请假。她说,我感谢大家这些年对我的爱护和培养,谢谢大家了。然后十分困难地给大家鞠了一躬。他们嘻嘻哈哈说干吗呀这么瘆人,留神别把小王八蛋挤出来!她说,真的我就是想说声谢谢。这个过程她始终不看郭燕,郭燕也始终低着头。

  然后她就去了传达室,她给门房大爷买了一盒小米锅巴,挺精致的那种盒子,可惜大爷不在,她只好留在了桌子上。出大门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幢大楼,办完这些事就挺着肚子回家,车也留在了大院里。

  可是在拐角处,郭燕还是拦住了她。

  郭燕说,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还是要说几句。

  她说,我早就和你说清楚了,我们夫妻间的事,外人少掺合。

  郭燕说,那我就说点我们夫妻的情况:我们俩也闹翻了。

  她怔了一下,没吱声。她明白郭燕的意思,但她无话可说。郭燕发现了问题,郭燕说出了真相,郭燕遭到了拒绝,郭燕发誓要调查清楚,郭燕和老公闹翻了,那全是郭燕自己的事。这些,全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并没有请郭燕这样做。

  郭燕说,现在他们心理所已经确认测谎仪有严重质量问题,向公司索赔了。可是公司来检测以后认为设备本身没有问题,只是在中国不太适合,答应重新设计标准。看样子是谈不拢,可能要打官司了。

  她说,这些破事和我有关系吗?求求你,别再管我们家的事了,行吗?

  郭燕火了,说不行!咱们是这么铁的好朋友,我非得把话说出来不可,不然我就得憋死。说完眼圈都红了。

  她只好把脸扭向一边,看着两个女学生追赶着,吵闹着,然后又楼在一起傻笑。她觉得这些动作好像就是自己昨天做过的,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而现在的自己,真的,已经很苍老了。

  郭燕拿出一个信封说,你要是不愿意听,就自己看吧,这是照片和录音带。

  她回过头来冷冷地答,你还对他上手段了?真行啊你。完了一抬手就把信封扔过院墙,掉头就走。

  郭燕在后头骂,混蛋你!一跺脚就追赶那信封去了。

  就在这时,肚子里的宝宝也狠狠踹了她一脚,眼看着腹部就鼓起一块。她揉着那个地方,体会着小生命的顽皮,笑了。

  晚饭是她亲手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凉拌黄瓜,蒸了一条鱼,另外还有鸡汤。她烧菜不怎么在行,鸡汤里也故意不搁盐,可她注意到朗京生吃得很香,居然没吃出来。朗京生很兴奋,喝了不少酒。他说,台里已经通过了,由他主抓业务,李台已经彻底疲软了。他说,他现在有一个更大的策划,要把全中国都感动的大策划。他说,你瞧着吧,老狼又出山了,非把他们全都震趴下。于是她又给他斟了酒,说那我预先祝贺你。

  晚上他们在一起看的电视,是一个什么连续剧。朗京生大骂节目臭,编剧臭,演员臭,故事更臭,臭不可闻。其实她觉得那个男主角挺棒的,英俊,说话奶声奶气,很像当年的朗京生。可是他说臭,她也就跟着说臭。

  等朗京生完全睡熟以后,她才开始准备行动。其实也没什么大行动,她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以迅速毙命,如果做的好,不会流多少血,也没有什么痛苦。现在她就是要用这种办法剥夺朗京生的生命。她已经在内心法庭上无数次宣读过这个判决,朗京生,死刑,立即执行。他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她不过是执行这个判决罢了。

  她把窗帘全都拉上,把电视打开,然后坐下休息一会儿,定一定神。拉客厅窗帘时,她在落地台灯下找到一个小本子,一看,是她做的家庭诚信档案,于是笑一下把本子扔在沙发上。曾经玩过的游戏,曾经做出的承诺,现在都到兑现的时候啦。然后她走到床边,静静地瞧着他。朗京生的呼吸很匀称,嘴角还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只是他的眼睛闭着,看不见里面的内容。其实看见了她也不懂,她永远看不懂。老爸说过,他眼睛里有种不确定的东西。

  她想那根针扎进去的时候,应该听见朗京生哼一声,好像还应该说一句臭。然后他几乎一点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就去了。然后她就去检查一遍,发现只是皮下有一点点淤血,没有任何别的痕迹,于是她明白这种方法确实很好,自己也做得很成功,近乎完美。然后她迅速打开衣柜,拿出一套西服。那是她下午才买的,是个名牌,她知道朗京生很在乎这个,他身上的每一件行头都是有说道的。现在她必须让他走得体面,不能穿着睡衣出远门。在这方面,他应该得到满足。

  本来,她还设计过,要在他嘴唇上抹一点口红,樱桃小口,艳若桃花,因为那是他的最爱。可现在想想,似乎有点过分了,不应该漫画他,我们要尊重每一个罪人的人格,所以她取消了这个科目。

  几分钟以后,她应该再次给朗京生做个尸检,确认他的瞳孔已经扩散,四肢也有些僵硬,这才坐下来继续看电视。看的是CCTV的业余歌手大赛,有个加拿大来的女孩唱得挺不错,唱得是:

  美丽的笨女人,前天你刚宣布独立,

  今天就不能呼吸

  不能呼吸,还不回到他怀里?

  你还要多少谎言

  欺骗自己,麻醉自己

  哦,哦,美丽的笨女人!

  她笑了一下,觉得这首歌很对自己的胃口,很像自己,简直像极了。

  然后就是清晨,她把收拾好的换洗衣服放进背囊,还有一些婴儿用品放进旅行箱里,然后把这些东西全都搁在餐桌上。本来还要给郭燕留几个字的,对不起啊,感谢啊,拜托啊等等,可是跟铁哥们来这一套就生分了,所以什么也没必要写出来了。出门时,她觉得,应该把钥匙也扔在桌子上。

  然后是两个邻居的女孩跑过来,杨柳姐姐杨柳姐姐,她把木棉花踩烂了。另一个说,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笑着说,不是故意的就好,现在我们把它拣起来吧,木棉花多可爱呀,这么大,这么红。于是两个小姑娘就去拣木棉花,在她们身后是两排长长的木棉树,正热热闹闹地怒放,一路燃烧着奔向远处。

  然后,她应该来到了路口,她知道最近的派出所也得穿过这条大马路,要走很长一段呢。她安静地等待车辆全部过完,会慢慢走过去。她不希望这时候发生意外,要是别人以为她是自杀,那才是个笑话呢。

  然后,肚子里的宝宝又踹了她一脚,她揉着那个地方,眼睛都笑弯了。她在心里对宝宝说,别着急呀你,妈妈还得去监狱里住上一段日子,你才能出来见面,来和妈妈告别。你究竟是男的呀还是女的?这么不老实?然后她想,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哪怕你是头小狼,也应该是头诚实的狼。

  但是天都亮了,她还坐在沙发里,只有一串钥匙扔在桌子上。她听见郎京生翻了个身,嘟嘟囔囔说,臭。她想,今天就可以结束了,因为在心里她已经处决了这头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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