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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有个圈套叫成功(三)

2018-03-08 08:51:07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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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迎说,安娴你搞上小情人了吧,这么失魂落魄的?

  她答:你添乱呀,你还嫌我不够烦啊,我都快烦死了。

  同样的意思亚平也表达过,说你这一阵是怎么搞的?出什么事了?她说:没有啊?出什么事了?其实真的没出什么事。可她也真的是很烦。

  张迎搂着她说:你和我说老实话,你和李亚平有过高潮吗?

  她一愣,打了她一巴掌:你要死啦?这么恶心的话。

  张迎一本正经说:这有什么呀?你要对得起自己的生命,就这么简单。

  安娴瞧瞧张迎,这张修饰过度的面孔却是坦诚的。张迎越来越时尚了,用她的话说,女人应当与时俱进,充分享受生命。

  安娴嘻嘻笑着问:你是不是又想讲故事了?

  张迎说,我的故事早就讲完了,我是劝你别总忧心忡忡的,特容易老。一个女人,应当听从生命的指引。你现在条件这么好,不可能没有追求者。

  安娴问:你说的生命,究竟是指什么?

  张迎睁大眼睛说: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你完了。这么跟你说吧,我跟我那位最热烈的阶段,只要一想到他,底下就湿了,这就是生命。如果你跟谁有过这种潮水涌动的感觉,你就不要犹豫。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男人一般也不过是玩玩,也不愿破坏家庭的。你听我的没错。

  张迎的这番话弄得她心惊肉跳好一阵子。她确实有过这种感觉的,只不过不是与亚平。而现在,与亚平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许多微妙的变化。比如,亚平的某些动作会令她没来由地反感。比如,她僵硬的反应也常常让亚平不快。她居然不知道,也没有深想过,这就是生命。

  邹俊安从香港回来以后,比以前忙了许多,尽管他有时还来接送,却明显变得匆匆忙忙,说不上几句话就要赶下一个场子。邹俊安一再表示等忙过这一阵,要好好安排一次休息。可是这一阵又接上了下一阵,而下一阵又是关键的一阵。公司在迅速地扩张,收购,上市,融资,再收购。他像一只大鸟,从一座城市飞到另一座城市,然后又喝一口水再飞回来。忙成这样,她还有什么话说?

  其实对于公司的高速扩张,安娴也是有功劳的。那是一次“三师一商”会议,海鸟地产要收购一家证券公司,本来没她什么事,可邹俊安非让她听听,听了以后她就不能不说话。她认为公司的利润构成不合理,房地产的利润率还不到2%,这样的业绩不要说炒做,就连增资扩股都不够条件。她的一番话把“三师”们都弄哑巴了,邹俊安问,那怎么办?她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个字,现金流。只有巨大的现金流才能让人看见企业的活力,才能最终让海鸟飞起来。

  事实上正是这三个字,造就了海鸟的神话。

  这年年底,公司召开董事会,有人告诉她,现在股市上已经有了一个新概念。她问是什么。那人说是海鸟系,只要海鸟系介入的股票就没有不翻番的。而邹俊安说得更玄乎,他说海鸟要长出十只翅膀来飞,因为海鸟现在不但有资信,而且有业绩,不但有靠山,而且有理论。股市上有句话说得好:听党的话,跟海鸟走。

  会议结束时邹俊安站起来:说我这个人从来说话算话,谁有贡献我就重奖谁。说完邹俊安当众让人拿来一张支票,奖给安娴教授,整整一百万。

  安娴一下就晕了,真正的热血沸腾。她磕磕巴巴说:我没那么大贡献吧?

  邹俊安说:你有。你的理论远远超过这个价值。

  吃饭时,她问邹俊安:你这么干,别人不会有意见吧?

  他笑了笑,饭后又把安娴拉到天堂花园,指着灯光璀璨的楼房说,你知道为什么要盖成这样吗?当初他们拿来好几张规划图纸,我一眼就相中了二十八幢楼的方案。当时并没想那么多,二十八,图个吉利。

  可后来就不得了了,上上下下都在传,说邹总是按二十八宿的位置在盖天堂花园。我也懵了,二十八宿是什么人?后来我悄悄去查了资料。不就是河南省南阳县的二十八个农民吗?他们跟着汉光武帝刘秀打天下,成了将领,结果就被一帮酸文人编成了天上的星座。

  再后来,星座又变成了文化,文化又变成了观念,变成了人们想问题的习惯,现在谁要不知道天上有二十八宿,那他简直就不是中国人。这太奇妙了!安娴,我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神话。这样的神话,只有你安娴能创造出来。

  安娴说:我可没你说得那么神。如果是别人,你也这么重奖?

  邹俊安说:那当然。谁能干我就给谁舞台,他能翻多大的跟头,我就给他铺多大的垫子。又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给自己买辆车,或者买点别的,总之你放心大胆地花钱好了。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

  她瞧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刻,她真的听到了生命的声音,哗哗地,像海浪舔着礁石,又像是温泉汩汩地冒着气泡,热乎乎地流遍了全身。

  她想,生命在指引了。

  

  春节前,市里召开中国企业家高峰论坛会议,中心议题本来是如何应对WTO,可后来却变成了民营企业要求国民待遇的呼吁会和声讨会。

  见安娴一直没发言,邹俊安就说:你怎么不说说?老板总夸你呢。他说的老板,就是郑市长。

  郑市长对她的情况很熟悉,能说出一连串她主持过的节目,大会介绍时也称她是本市最有魅力的经济学家。这样她就不能不谈点看法。

  她提出了一个起吊机理论。她说,有人批评本市经济发展是政府主导型,是红顶子经济,认为通过修桥修路盖房子的固定资产投资拉动经济增长不合理,并认为这种通过外延资金投入的经济是最落后的经济,不能激发内在有效的投资需求,一旦投资停止,发展也就停止,一旦投资放缓,发展也就放缓。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恰恰是符合中国现阶段特点的起吊机经济。起吊机可以拉动所有的市场要素,也可以拉动民营企业快速发展,海鸟地产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郑市长听了连连点头,还掏出笔记本作了记录。

  当天晚上,郑市长接见了她,说:你的起吊机经济理论太厉害了,女秀才舌战群儒啊。我们经营城市就是需要你这样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是要像你这样理论结合实际!

  邹俊安坐在郑市长身边,悄悄竖起大拇指,又夹了夹眼。

  她只是谦虚了一番,没说什么,倒是发现邹俊安在郑市长这儿随便得很,也活跃得很。

  她还发现,邹俊安是非常讲究穿着的。什么样的场合,见什么样的身份的客人,穿什么样的衣服。而且特别注意配套,春秋季与冬季夏季使用的料子与颜色都是不同的。非常有趣的是,他特别注意服装整体的协调,首先是颜色的协调,如藏青的西装里面是浅兰的西装衬衫,再加上带有藏青条纹的领带,脚上的袜子也一定是浅兰或藏青。西装皮鞋假如是棕色的,手中的皮包也一定是棕色的。

  她从来没见过上身着西服,下面蹬球鞋的邹俊安,或者在牛仔裤下面穿一双西装皮鞋。在一般人那里单排扣西服与双排扣西服只是流行的式样不同而已。而在他身上单排扣西装是自谦的表示,是要见重要人物才穿的。穿双排扣西服则是自我放松,比较随和,在仅仅自己是上级的情况下穿的。

  在他的公司里很难看到毛衣里面吊着领带在公司里荡来荡去的男士。这个发现让她有点走神,想到这个人无论是去上班还是去休闲,他总要在出门前比划一番,也许并不比女人化妆下的功夫少。这一点发现让她想笑。

  在市长的办公室里,在温暖的灯光下,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人变成了真正伟岸的美男子。

  接见结束以后,邹俊安送她回家,说,你怎么好像心不在焉的?

  她笑,说没什么。

  邹俊安说:知道老板接见意味着什么吗?

  她说:什么?

  邹俊安说:这意味着今后你的一切问题都将得到解决。

  安娴笑起来了,说:什么老板老板的,真难听。再说我有什么问题需要市长来帮忙解决?

  邹俊安说:怎么没有?你不是想评教授吗?还有,你不是想让我给你们学校图书馆捐款吗?

  她愣住了: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些事她并没有提过,她也不想因为这些事影响他对自己的判断。她不希望在两个人之间夹杂着利益。

  邹俊安解释说:我早就说过,和你有关系的一切我都关心。我一关心,耳朵就特别长,这不过份吧?再说你们辛校长也找过我。

  她急了,说:你别管这些事。企业挣点钱不容易,你犯得着吗?

  邹俊安瞥了她一眼,说:你是不是觉得有点伤你的自尊心?

  她说:有点。

  邹俊安说:那你想错了。如果你早说,我早就捐了,因为这对我也有好处。五百万,随便做做广告就做掉了。可我从来就不做广告。三流的企业才做广告。二流的企业做文化,一流的企业做政府。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懂。

  她瞧瞧他,不吭了。

  其实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破烂事情上。她不希望时间就这样一秒一秒白白流逝。她渴望着被这个人来进攻,来挑逗,渴望每一句话都充满意趣,热浪滚滚,令人无力招架。无力招架还渴望招架,正是温情浪漫的至高境界。这些从前她避犹不及的事情如今却被这个人做到了上瘾。

  其实他也是有分寸的,每每点到穴位了,挠到氧处了,便及时刹车,不再前进。有一次他把脸凑过来,呼吸已经让她鬓发纷飞,心中狂跳不已,她已决定放弃抵抗,闭上眼睛了,他却伸出手指在她脸边一抹,轻轻一吹,说是个飞虫。

  也许正是这种克制这种优雅,才令她心境摇曳恍若隔世。而调情之美丽动人,最在此时。她已经不年轻了,他也不年轻,又都有身份,都有着各自的骄傲。他们从来不谈各自的家庭,两个人都很理性,因为这完全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没有必要牵扯出第三个人来。美,是必须小心呵护的啊。

  现在她想,如果他真的提出来,自己还能抵抗吗?如果他说,安娴,跟我私奔吧。她能怎么答?她肯定说不。如果他说,安娴,我已经快发疯了,她能怎么答?她就说你疯一个给我看看……但这时如果他还想进攻,甚至伸手揽住了她,她可能真的就顶不住了。事不过三啊,她可能会把头埋得很低,气喘得很急,然后热泪往外一喷。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说到底,他不是一般的男人啊。

  车到学校门口了,眼看又要分手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虚弱,手放在拉柄上,门却推不动。她突然赌气似的冒了一句:我不想回家。

  说完这话她的心狂跳不已,气喘得很凶。她没有回头,却看见这个人也愣住了,手抬了一下,又慢慢放下来。然后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她移过来。她又开始头晕,有点窒息的感觉,可分明看见周身的红血球在积聚,在奔涌,听见了它们的呐喊。

  她觉得,总有人要先开口的。这就像一支火柴,你不磨擦,它永远不会燃烧,可只要轻轻一划,一切都会明朗起来,然后就是漫天大火。

  是的,她不想回家,今天,这一刻,现在。

  现在她一见到这个人,就会有身体反应了,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男人的气味。她知道,能闻到这种气味的时候,生命就已经是无法抗拒的了。她已经豁出去了,她要彻底的疯狂一把,亲手点燃这把火。而这恰恰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成功的女人,证明自己把握着生活的主动权。

  邹俊安的声音又有点嘶哑了,也可以说是磁性的:咱们去哪?

  她说:随便。

  

  新学期的第一堂课就是她的《西方经济思想史》。这门课她已经准备了两年,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干扰,没有成书。现在,书稿还没影子呢,就已经有两家出版社来要求签约了。所以讲这样的课,简直就是享受。

  可是讲第二节课时,忽然就觉得不对劲,眼皮跳跳的,好像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果然,下课后,她看见古玉圣老师站在走廊上。

  古玉圣说: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她惊讶地说:您是特意在这儿等我吗?打个电话我不就上门来请教了?

  古玉圣说:不不,这件事你是不会高兴的。

  她笑起来:古老师你真是的,不高兴我也得听着呀。

  于是这位古圣人宣布道:我是来告诉你,这次高评委开会,我没有投你的票。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是想和你交流一下。

  安娴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她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可很快她又感到悲哀了,这样的事,还有什么可谈的?居然要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流”,亏他还是个研究市场的人!不过她仍笑着:咱们去茶座吧,我请你喝咖啡。

  古玉圣摇着手:不不,还是到外面走走吧,也许还要争论呢。

  这样他们就往湖边的林荫道上去。她想,和你争论有意义吗?傻瓜才争论呢。

  古玉圣说:我实在不明白,你一会儿崇尚哈耶克,一会儿又坚守凯恩斯,现在又提什么起吊机经济。请问你究竟是一种什么理念?你还有没有思想?

  她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他生气了。安娴受过良好的论证训练,有着敏捷的逻辑能力,至于采取什么立场、提出什么观点那要根据情况而定,完全是偶然的。难道这也错了?这一套难道不是你们这些人教出来的吗?这就叫路径依赖。

  其实,古老师一直是很欣赏自己的,他也一直是想培养自己的,她能去欧洲就是他给写的推荐信。可现在居然投了反对票,居然。

  她说:您接着说。

  他说:什么叫知识分子?是那些读过很多书的人?是有高学历高职称的人?不是。这些人顶多算个专业人士。知识分子是以思想为生活的人。他如果不对流行的意见,现有的价值发出疑问并且提出批评,那末,这个人即令读书再多,也不过是一个活书柜,两张光盘而已。至少他没有活在心灵里。知识分子必须是他所在社会的批评者,也是现有价值的反对者。当然这个要求太高,这是个苏格拉底式的任务。但起码你得有自己的理念吧?大学是警示社会的思想库,它不是养帮闲幕僚的地方!老实说我很失望,我太失望了!

  古玉圣说了很多,一直在说,一直在说,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后来安娴站住了,没有跟着他继续走下去,他也不知道,还在那儿高谈阔论。

  安娴想,这些大概都是他在高评委的会议上没有说出来的话,或者是人家根本不想听的话。人家是在评职称,你在那儿抠定义,想证明自己是个知识分子!她发现,这些话他也只能说给自己听,他需要给自己打气。一个无人喝彩、没有掌声、甚至找不着观众的舞者终归是虚空的。

  初春,阔叶树还没有发芽,林荫道上只有低矮的冬青和小叶榆。那些阔叶树的枝桠在微风中摇晃,像落水者在呼救,拼命将手臂挣扎出水面,愤怒而且绝望。

  古玉圣老师就在这样的林荫道上孤独寂寞地自说自话。她发现古玉圣的鞋子有一只已经快没有后跟了,走路有点跛,这使他的踽踽独行更加滑稽。

  这一刻,她忽然有种感觉,古玉圣的失落并不说明什么。凭直觉就可以推断,他的那一票影响不了自己。他是以一种貌似坦诚的方式来向自己做解释的,好像他是对事不对人的,他是很高尚的,忠实于自己心灵的。其实他不说别人也会来说,还不如自己先说。这么一想,她甚至有点同情古玉圣了,她觉得应该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甚至是一种审美的眼光来看待古老师。

  果然,回到办公室,她的感觉就得到了印证:辛校长打电话让她去一趟。在辛校长办公室,这位老头双手高举隔着桌子伸过来,用一种迎接刚刚走下飞机的贵宾的姿势欢迎了她,这让她一下就放下心来。

  辛校长说:两件事,一件是你的教授职称高评委已经通过了,还有一件是你为学校图书馆争取的五百万资金已经到账了。怎么样?是你请客还是我请?

  安娴定了定神,似乎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她说:那我就谢谢校长了。

  辛校长说:你不要谢我。要谢你就谢郑市长。

  她一惊:怎么?

  辛校长笑了:这次高评会有点小热闹,个别同志有一点不同意见,幸亏郑市长及时说了话。

  她说:这种事难道还要市长过问?

  辛校长有些尴尬:那倒不是。又说,郑市长真的很关心你哟。还说:你怎么好像有点不高兴?毕竟是个好事嘛。

  安娴只好说古玉圣已经找她谈过话了。

  辛校长半天不吭声,后来又气哼哼地说:这个古玉圣!这个古玉圣!

  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成功了。尽管有一些小小不愉快,有一些曲折,她还是登上了顶峰。顶峰是辉煌的,这种感觉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两天后,S大学海鸟图书馆正式挂牌。挂牌仪式上,郑市长特意把她叫到前面来,让她坐在身边。辛校长也在一旁为安娴教授说了不少好听话。倒是邹俊安显得很庄重,穿黑色西服打花格领带,一句不吭。也许,聘他做名誉教授的事被郑市长否了,他有点不高兴。

  本来辛校长的意思是,让安娴给邹俊安献花,她推掉了。虽然这不能证明什么,毕竟心里还是别扭的。

  挂牌仪式很简单,祝贺,领导人讲话,女同学献花,然后是鼓掌,场面很热烈。奏国歌的时候,她也像那些夺得冠军的运动员一样,口中喃喃,热泪盈眶。后来有女同学对她说:安老师,你的那种美,任何人都学不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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