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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有个圈套叫成功(一)

2018-03-06 14:19:49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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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演播厅出来,安娴老师有些眩晕,扶着廊柱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这种感觉局外人是无法体验的。就好比第一次上讲台,腿软软的,心揣揣的,太阳穴那儿有一面大锣敲得咣咣响,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能听见回声。不准确,这个比喻不准确。其实讲台她站了十来年了,所有的冲击加一块儿也赶不上这一次来得震撼。

  应该这么说,导播开始倒记时那一刻,还有那些碘钨灯打开的那一刹那,就像一只只怪兽突然睁开眼睛,一起向她扑过来,记得当时是摇晃了一下的,不过还好,没从吧椅上摔下来。这种刺激如同飞机在空中颠簸,有人告诉你出故障了,有什么话可以写下来了,于是你的心就一直飞出去,你什么话也不想说。

  这是一种惊心动魄,是一种身心的飞升。飞升上去的灵魂像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矫健,优美,而且目光锐利。于是这人世上的一切都被看清楚了,高山和峡谷,沼泽和暗流,鲜花还有毒菌。

  当然,也许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这才是第一次,以后还有十次,一百次。而一个个时尚概念,一段段严谨推理,一堆一堆生动形象的比喻,全在胸口憋着,它们排着队,随时都准备冲出来安抚这些可爱的观众。将来她会比小羽做得还要好。

  小羽是名主持,依仗的是青春,而青春是不可再生资源,一个女人的美丽靠这个是靠不住的。所以为了和小羽坐在一起对话,她特意选了一条花呢长裙,外面加一件看上去随便得不能再随便的球衣外套。甚至导播建议她再补一下妆她都拒绝了,她笑着说,我可不能给人一种摩登印象。

  事实证明她是对了,她依仗的是气质高贵谈吐优雅内涵丰富和机智幽默,这从现场观众的掌声笑声中就可以看得出来。女人天生是感性的,而这一点最适合大众传媒的胃口。像《经济纵横》这样的栏目早就应该抛弃那些刻板的老学究了,观众需要生动形象、亲和朴素的日常真理,而不需要生硬枯燥的概念。她成功了,第一次试播她就接到了长期聘书。这一点确凿无疑。

  小羽告诉安娴,请一个学者做佳宾主持人,这在本台是绝无仅有的,因为观众不喜欢老面孔,不喜欢老生常谈。小羽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喜欢,好像是跟她交流经验,其实安娴听得出来,小羽的口气已经酸到倒牙。

  现场讨论也是这样的刺激:本来是一个关于正确认识民营经济的话题,可是在小羽的引导下,观众却揪住某些敏感问题不放,变成了如何看待“民进国退”,和民营企业家的劣迹审判。

  小羽问的更尖锐:现在网上有些言论,说中国的经济学家没有良知,说福布斯富豪榜几乎成了中国富豪的通缉令,公布一个倒一个,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作为一个研究西方经济的学者,您认为政府应当注意些什么?

  很显然这是在挑衅,谈话提纲中根本没有这些问题。

  当时她好像冷笑了一下(这不好),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她说,我是知识分子,不是良知分子。她笑了笑。观众也笑了。

  她说:我是研究经济思想的,做道德评判不是我的工作。但我可以跟大家说一件往事。

  她说,不管人们对于民营化是怎么看的,但谁都无法否认,自80年代以来,整个世界都卷入了一场民营化的浪潮。掀起这一浪潮的,就是英国当时的首相撒切尔夫人。大家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各国都奉行凯恩斯主义,一律地向左转。但是到了70年代,就是凯恩斯的老家、也是最早奉行凯恩斯主义政策的英国,陷入凯恩斯主义的陷阱:滞胀,政府财政赤字剧增,物价飞涨,经济衰退,失业率居高不下,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工人在罢工。英国曾经是自由市场最成功的典范,这时又不幸成为国家管制和福利国家最严重的受害者。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1979年5月,撒切尔夫人出任英国首相。她就任后所做的大事之一,就是把经济事务研究所所长拉尔夫·哈里斯推举为上院议员,因为伦敦经济事务研究所为两位自由市场经济学家提供了讲台,他们是哈耶克和弗里德曼。这两位如今都是备受尊敬的大师级人物,在50-70年代,却被视为经济学界的异类。因为他们鼓吹市场调节而反对政府干预,反对政府的通货膨胀和充分就业政策,反对价格管制,甚至对工会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些学说在当时都是惊世骇俗的。

  她停了一下,喘了口气,然后缓声说:总之撒切尔夫人相信了这种学说,顶住了各种压力,当然还有由此带来的社会痛苦,最终形成了20世纪惟一一个以女性的名字命名的经济政治运动——撒切尔革命。这场革命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将国营的企业和事业民营化。到了1990年撒切尔告别唐宁街时,英国的经济改革已经大功告成。到1992年,已有2/3的国有企业被转移到私人部门,全英国只保留了5家国有企业。曾经大量消耗政府财政开支的国营企业,如今成了重要的税收来源。英国的社会结构也发生了变化,持有股票的人数是从前的3倍,达到900万,也就是说,每5个人中就有一个持有股票,总人数超过了工会会员。这样的改革使英国的经济从政府主导型、生产者主导型,变成了消费者主导型和市场主导型,此后,英国的经济表现总体上一直好于欧洲大陆各国的平均水平。

  她说,当然这是英国的情况,它们本来就是资本主义国家。在咱们中国,可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她说,还有一件事很好玩:当时的哈耶克在德国弗赖堡大学教书,但经常到伦敦来演讲。有一天晚上,撒切尔夫人到经济事务研究所私下会见了哈耶克。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夜深了,撒切尔夫人走了,所里的人都聚集在心事重重的老经济学家身边,询问他的印象和感受。哈耶克考虑了很长时间,慢慢地抬起眼皮,轻轻说:她真美。……

  安静了数秒种之后,掌声像骤然而至的潮水,把她给托了起来。全体现场观众都冲上来请她签字,向她致敬,为她欢呼。而小羽,只能充当一个维持秩序的角色,从中心挤到了边缘。

  她确信不疑,从这一刻开始,她已经从书斋走向了社会,从讲台走上了舞台,从年轻女学者走向一个著名经济学家。从这一刻开始,她的女性视角,她的娇美形象,她的名字就会像一颗美丽的小钉子一点一点钉进这座城市,甚至全国人民的脑袋瓜里。

  人们在讨论经济现象社会问题时会很自然地想起一个人,他们会问:安娴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安娴表态了没有?而她,只是在一边儿坐着,微微笑着,并不急于发言,有点像莲花宝座上的观世音,双目微含拈花微笑。

  事实上几乎所有优秀的女人都是这么干的,她们有时也会攻,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守。而攻守之间的关键是蓄势,是这个才真正体现着品位体现着智慧。只有品位才决定着攻或守的质量。

  小羽讪讪地过来问,安大姐你没事吧?

  她摇头说,没事,一会儿就好,这儿光线太厉害了。

  小羽说,就是,就是光太强,跟他们说多少回也不听,效果效果,从来都不替佳宾着想,我们搞专业的都受不了。小羽大概很想强调一下自己的专业地位,但气势已经很空虚了。

  她拍拍小羽的手说,没事没事,这就叫机会成本。

  她很清楚,小羽已经被《经济纵横》放逐了,无可挽回。这和光线没有关系。没有光怎么会有镜头,没有镜头怎么会有焦点,而没有焦点又怎么可能抓住观众的眼球?这是一而二,二而三的道理。

  然后她便笑着告辞,迅速消失在这座宫殿的阴影里。

  小羽追在后头喊,邬台说要请你吃宵夜呢。

  她当然不在意吃什么宵夜,更不在意什么台长。

  有人在等她。虽然这个人没有明说,但她知道。这个人一准在等她。这个人把她送到电视台来,那种目光就已经告诉她,他会一直等她的。

  果然,转过楼角,树荫底下,一辆橘红色法拉利跑车静静地趴在那儿。车子的一只轮子翘在人行道上,就像一个睡姿很难看的小男孩。这个孩子贪玩、淘气、疯狂、喜欢恶作剧。可他绝顶聪明,谁都得承认,这是个宝贝。

  她站住了,突然觉得走不动了,气喘得厉害,心也跳得很急,那种眩晕的感觉又来了。她是很怕发生这种事的,可这种事是迟早会来的,她有预感。其实她并不保守,同事之间也经常开开这种玩笑,可是真的来了,还是怕的。这种事的可怕也许并不在事情的本身,而在于它像毒瘾,越是担心越是纠缠不休挥之不去,让你无法平静地面对。而且到了后来,这念头就好像翻过个儿来了:不是你在害怕,而是你一直在期待,似乎是你等待着要发生点什么。

  天理良心,不是这样的!

  她靠在一个院子的铁栅栏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想定一定心。她相信,如果这时候谁递过一支香烟来,她也一定会吸的。可是就是这一刻,皮包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接着就是那支《祝你平安》,十六和弦音的,响个没完没了。这手机也是他送的。当然,他是以公司的名义。

  她没有去接,不用接也知道是谁打的。她想清楚了,躲是躲不过去的。

  就这么着,伴着一曲《祝你平安》,她拉开了法拉利的车门。

  

  这个人叫邹俊安。是圈内人公认最具潜质的民营企业家,也是所有企业明星中最为低调的一个老板,总之有点卓而不群、与众不同就是了。

  安娴是在政协礼堂认识邹俊安的。她的一个同学在市政协工作,建议她经常到政协来走走,开点讲座什么的,这样一方面可以扩大影响一方面也可以结识本市实业界的精英。当时,她刚好出了几本资本运作方面的书,出版社也希望她能有些签名售书一类的动作,就答应了。

  那天是个周日,是一个什么企业家的联谊活动,讲座已经快结束了,邹俊安进来了,一进来就引起一阵骚动,招呼的握手的,总之挺热乎。

  当时安娴是在讲马克思的一段话,她的意思是马克思也有资本运作方面的论述,引经据典而已。这人就开始嘀咕,说马克思也讲资本运作?安娴就笑着答,马克思炒股票炒得很成功呢。她说,马克思认为资本有两个最本质的要求,这两个要求等于是资本的原罪。原罪大家懂吧?这个人就说,原罪就是无商不奸,天生坏蛋一个。

  一屋子人全都乐了。

  安娴说,也对也不对。马克思说的这两个本质要求,一个是资本增殖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一个是资本增殖在最大的程度上实现,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可邹俊安后来跟她说,他平常顶讨厌人家跟他谈理论,也顶讨厌假模假式的知识分子,可这两句话他居然一下子就记住了,而且印象特别深刻,就像烙铁烙进去一样。她相信这是真的。

  安娴的课讲得是很好的,这在学校是有公论的。她说话音量不高,慢慢地,一句接一句,但思路清晰,概念准确,逻辑性强,很干净,基本上没有废话。

  邹俊安后来告诉她,他觉得这不像是在讲课,倒像是朗诵诗歌,这一点和别的老师很不一样。特别是她的两只眼睛,像欧洲人,深深地扣进去,定定地望出去,目光清澈,悠远专注,估计是什么人也看不见,只看见自己想说的那个道理。他说,当时一缕阳光斜斜地投在她身上,形成一个三角区,使得她的五官更加分明、生动,就是神态特别优雅高贵的那种。

  他说,她笑起来也特别有味道,好像完全放松,完全没有顾忌,这一点又很像西洋女人。另外那天她穿得也不错,看得出不是国内的品牌。

  他说,让他发呆的原因还不是这些,是什么一下子还说不太清。总之他当时就下决心要结识这个女人了,而他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讲座结束以后,是安娴的签名售书。什么《股票市场ABC》,什么《欧美资本市场的规则与潜规则》,什么《帮你赚钱》,这种捣糨糊的书她自己并没有多少兴趣,但出版社坚持要她写,因为市场需要。当然,她自己也需要钞票,不然她的《西方经济思想史》早该完成了。

  当时的情况是,邹俊安掏出了几张票子,对书店的两个小姑娘说,这些书值多少钱?我统统买了。小姑娘赶紧向安娴报告。安娴却一边签字一边答:这怎么可以?连头都不抬一下。在她看来,这种嚣张的举动无非是证明自己有钱,并不是真想买书,甚至可以理解成非常老套的性骚扰。

  但这下他的机会来了,他动手就要搬书,还让他的朋友,大丰银行的朱行长过来帮他搬,闹得动静很大。安娴只好过来,说:我写书当然希望有人看,来签名售书也不过是想做做宣传,怎么会不卖给你呢?可这是书啊,又不是金银财宝,你要那么多干吗?

  人们哄笑起来。

  而他,犟着脖颈,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发给我公司的员工看,不行吗?当时安娴脸都涨红了,轻声骂了一句:爆发户。

  他说,爆发户怎么啦?爆发户是自己赚出来的。你卖书不也是赚钞票吗?你

  刚刚还在讲,赚钞票越快越好,赚得越多越好。

  安娴给懵住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他油嘴滑舌道:你说是马克思讲的。可我认识老马,老马又不认识我,我只有认准你了。这个话,就是你刚刚讲的。

  安娴想了一下,好看的眉毛拧起来,笑了,说:马克思是这样讲的吗?我也不是这样解释的呀。不过你能够这样理解,我看一点也不奇怪。

  朱行长她是认识的,朱行长这时插进来劝道:安老师,安老师?邹总这个人呀,就是喜欢搞搞震,小孩子一样啦。不过依我看,他只是想认识你一下,交个朋友,千万不要误会。其实他对你佩服得来,五体投地呀。

  这样,邹俊安不失时机地递上了名片。安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看到了一张娃娃脸,没吭声,然后又回到座位上去。这是第一次亲密接触。

  第二次握手是开董事会。不久后的一天,一个叫海鸟地产的上市公司改组董事会,辛校长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当这家公司的独立董事,那还能不愿意吗?她一口就答应下来。随后就是公司董秘送来了资料和聘书。她当时并没有仔细研究公司的资料,或许她根本把邹俊安三个字给忘记掉了。总之没想到是他。

  当然开会那天,她怔住了。但安娴没给他面子,见他进来别人都站起来了,安娴居然没有站起来。

  原来是你。她说。

  他说,是我。没想到?

  她说,我确实没有想到。对不起,我没对上号。

  他笑了一下,故意轻松地说,我收购了这家公司。我非常幸运地请到了你。

  安娴想了一下说: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贵公司违规操作的话,我是不会客气的。说完她就站起来,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

  当时他很尴尬,当着这么多人,在这样一种场合让他下不来台。毕竟他是个老总,早已不习惯人家这样和他说话了。不过邹俊安还不错,他讲:我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不过我想,设立独立董事的目的,就是找个厉害的人来监督我。是这个意思吧,教授?

  安娴只好点了点头。于是大家又鼓起掌来。在他们看来,这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不愉快的事情是不能出现的。

  晚宴,他们特意安排邹俊安和她坐在一起,他问安娴:你对我就那么反感?

  安娴笑了笑说,那倒没有。只是我多少有些意外。

  他带挑衅意味地说:将来让你意外的事还多着呢。

  安娴当然也不示弱,说:你这个人是挺出格的。不过小心不要让我逮住。

  他哈哈大笑。说:逮吧,猫捉老鼠天经地义。又说:电影里头猫捉老鼠的游戏,表面看热热闹闹,猫也心甘情愿被老鼠捉弄,其实最没劲了。你想啊,猫如果真有心,哪有捉不住老鼠的?

  酒过三巡,大家也都放开了,他又问:你真的觉得我这个人很出格吗?

  安娴说,反正看上去不是太那个。

  他说,哪个?

  安娴说,不是很……文明。说罢她自己也咯咯笑了。

  他想了想说,其实文明礼貌我也知道的,你好,请,对不起,谢谢,再见。是吧?就十个字,谁不知道?可是还有三个字,是老传统,你们大家都忘记了。

  一桌人都安静下来,问:哪三个字?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讲:妈个X!

  众人一愣,然后哄堂大笑。

  安娴也跟着笑了,而且一边笑一边摇头。安娴也是棚户区长大的孩子,这样的语言并不陌生。而且她发现邹俊安其实是想告诉她,他并不粗鲁,他只是希望大家坦诚相见,不要假模假式。

  她渴望挑战。这样的挑战很刺激。她觉着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刺激的对话了。有了第二次,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接触得越多她越觉得这个人是个谜。而谜是值得她这样的人来亲手一层一层解开的。当然也有可能最后解开的是一根引信,随之而来的是一次惊天动地的爆炸,可那不是同样很刺激很过瘾吗?

  安娴走过去了,腰很直,胸很挺,屁股翘翘的,有一点S味道。安娴的皮鞋质地不错,敲在路面上橐橐脆响。一个人走路的姿态很重要,能看出这个人有没有活力,自信不自信,这不是可以装出来的。在欧洲,一个法国来的小伙子就问过她:密斯安?你脚下是不是有一根弹簧?

  安娴拉开法拉利的门:请问,这位先生是在等人吗?

  他没有回答,直接点火,摆出一副不屑回答的架势。

  安娴又问:是在等我吧?没搞错吧?

  他拍拍坐垫:上来讲吧。

  安娴只好坐进来,一边系保险带一边说,你不回答我也要问的。还是应该问清楚比较好,不然闹出误会就麻烦了。电视台可是个生产美人的地方啊。

  他侧脸瞧着她好一会儿,这一刻他目光忧郁,神情疲惫,还有点憔悴。好像他是想讲点什么来的,可是要讲的实在太多,多到已经无话可说。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所以他才讲不出来。

  安娴也闭嘴了,因为她已经接收到了这种表情。

  车子滑动了,加速了,一切都悄无声息。只听见粗重的喘息。

  上了立交桥,安娴有些沙哑地问,去哪?

  他这才开口说,想不想吃东西?去宵夜吧。见安娴没吱声,他又问一遍:你不饿吗?

  好半天,安娴才笑起来,说:这么一本正经干吗?这可不像是你。

  他又沉默一会儿,轻轻说:那就去游车河吧。

  安娴的眉梢跳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突然松弛了,叫道:好啊好啊。

  于是他把车开飞了,一直冲上山顶,然后掉头,然后打开车顶棚,然后放马滑下去。眼前,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主干道,璀璨的灯光像一条长虹直射出去,垂落在遥不可期的黑暗里。人生就是这样的啊,再怎么辉煌也有暗淡的那一天,所以应该抓住眼前,抓住辉煌,抓住身边每一个让你心动的机会。这个发现令她有些感动。高楼,巨厦,全都披着霓虹,还有那些甜蜜的广告牌,还有那些路灯和车灯,全都汇成一条长河。人们在这条长河里游啊游啊,其实他们中间的大多数并不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他们只是傻乎乎地跟在别人后头游,一直游到死。

  安娴被这辉煌激动了,她扔掉保险带,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高举,两峰尖挺,嘴巴里喊着什么,兴奋得不得了。进入闹市,车速慢了下来。安娴坐下说:你的车还不够高级,你怎么不买一辆能长翅膀的车?

  他也大笑:如果有那样的车,我肯定买!

  安娴把脑袋一歪,鼻子拧成了一朵花:有你也买不起!

  他说:买不起我就造啊,这样的车一定能造出来。总之它不但能长出翅膀,而且能长出两条长腿,能爬山,能淌河,还能上树呢。然后把它推向市场,创造一个新的品牌系列,一律以安字打头:安乐,安康,安好,还有安什么什么……

  安娴笑得咯咯的,肩头直颤,乳房似乎都要跳出来了。

  他神秘地压低声音说:知道为什么叫安字品牌吗?你姓安,我的名字里也有个安,这就叫缘分……

  安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不吱声了。

  于是他也适时地闭嘴。

  女人说到底是被动的动物,她们需要有人来不断进攻。做不做是另一回事。献花啊,恭维啊,越殷勤越好。知识妇女也是同样,希望被人家重视,但又不仅仅是吹捧,喜欢人家恭维,但又不仅仅是嘴上讲讲,她们需要那种发自内心的倾慕,比一般女人更加矜持一些罢了。

  穿过闹市区,车流加快了,河已经到了尽头。于是他拐上立交桥,把车又拉回来,不过这次不是返回,而是直接奔了他的天堂花园。天堂花园是邹俊安的杰作,二十八座摩天大楼按照二十八宿的位置精心排列,占了一百多亩地。路边的七幢楼灯火通明,天堂花园小区六个大字被探照灯扫射着,四座塔吊旋转着,相信十公里外都能看见。

  安娴想,什么叫事业?这就是。什么叫成功?这就是。她回头看看邹俊安,这个人只是靠在车头上吸烟,什么表情也没有。

  安娴转了一圈,回来问,这是你开发的?

  他说:是啊?

  安娴说,这个小区我怎么没听说过呢?难道还没开始售楼吗?

  他哼了一声,说:那么着急干吗?我又不等着这一点小钱。

  安娴叫起来,笨死了,哪有你这样做房地产的?

  他忧郁地讲,我真是舍不得卖呀,天堂花园,多好的地方。再说还有几幢没有封顶呢,急什么?然后转身替安娴拉开车门。

  这回坐在车里,谁也不想说话了。安娴问,现在去哪?他没有回答。安娴说,那你送我回学校吧,不早了。他还是没有回答。可是安娴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紧张得变色了。在S大学门口,安娴跳下车道声再见就要走。

  他说,等等。

  安娴站住了:还有事吗?

  他走到她面前,死死地盯住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真美。

  安娴迅速摇晃了一下,然后轻声说,你看电视了?

  他说,我一直在看。

  安娴问,在哪儿看的?

  他答:是在街上的商店里。

  然后,安娴又讲再见,可那声音她自己觉着已经劈碎了。

  

  那一刻她确实是想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甜蜜,兴奋,冲动和依恋,还有小小的委屈。本来还好好的,突然就沉默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像坐在敞蓬车里尖叫着往山下冲,一条条美丽的弧光扑面而来,可是还没减速呢,一切又嘎然而止。

  毕竟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大家都要负责任。也许是这样的吧。反过来,如果他不顾一切,拥抱着你,在你耳边轻轻说,求你了,留下吧,你会怎么办?你肯定也会拒绝的。你会说,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你会推开他,或者做一个暂停的手势。肯定是这样的。毕竟这一步是不容易跨出去的。不过,你会安慰他的,你会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而男人就不会,男人体会不到这种感觉。

  可是没有这个过程,她又有些失落,好像游戏还没有做完。这个人只会说,你真美。而这个话,还是刚刚从自己的节目里学去的……

  亚平还没睡,还在看晚间新闻。看见她进来,亚平赶紧替她拿出拖鞋,趁她换鞋的时候还在后面吻了她一下,手上也不老实。

  安娴推开他说,累死我了。

  亚平说,你先洗把脸,我替你把汤热一下。我买了大毛炖品。

  我吃过宵夜了,是他们台长请客。她竟然脱口这样说。然后自己也愣住了。

  好在亚平感觉迟钝,只是一个劲地瞎转悠,嘴巴里还唠叨不停:哎呀求求你再吃一点啦,雪蛤很美容的。你要不吃,我不就白等了?

  在洗手间,热水让她冷静下来。她抚摸自己,赘肉已经无情地在四肢,在腰腹,在一切不该生长的地方开始出现。瞧着镜子,眼角已经有五线谱隐隐约约唱歌了。这些,都让人发呆。你真美——他可以这样说,可镜子并不认同。难道是一种精神吸引?她和邹俊安好像还不是同一个层面的人。这么一想,立马看出自己是滑稽的,甚至是可耻的。镜子,镜子,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这是个古老的童话,也是个普遍的真理。

  大毛炖品正是邹俊安的产业,专门经营各种汤料和滋补食品,在市里很有名气,现在连锁店已经开到校门口来了。从报表上看,邹俊安能从大毛炖品每年获利一千万。她用小汤勺一口一口抿着雪蛤,想象这种东西怎么能创造如此巨大的利润。偶尔瞥一眼亚平,亚平正托着腮盯着自己,她明白这意思。她说,你先去睡吧,我就来。

  亚平说,我查过,雪蛤是从冬眠的蛙类身上取出来的卵巢,所以对女性最滋补了。而你,最需要这个。

  她说:好啊,你在挖苦我是不是?你觉得我不像女人了是不是?

  亚平说,你明白我不是这意思。然后,他就过来了,把她拉起来,然后吻她。他像跳慢三那样在屋里滑动,身上也热起来,还真有点那什么啦。他们一不小心碰响了椅子。她打了他一下,别把蒙蒙吵醒。然而亚平已经把她的嘴封住了,从后面将她托住,于是她再次飞了起来。

  亚平是她读硕士时认识的,同乡,后来又一起回到这座城市任教,很自然地就有了某种关系。亚平是朴素的,甚至是平庸的,他如果在一群人中间站着你简直没有办法把他区别出来。那时,她曾经拿这个取笑过他。亚平说,这好办,下回我剃个光头,你看哪儿亮就往哪儿走。后来,这家伙果真剃了光头,你进了图书馆,在一大片人头中一眼就能找着他。她相信,这就是爱了,一个男人肯为你的一句话去做极端的事情,这不是爱是什么?尽管亚平口头上并没有这样表达。

  后来学校发过一个通知,说是领结婚证的老师就可以参加福利买房,这样他们似乎也没有太多过程就搬进了新房。结婚,有了蒙蒙,这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自然而然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波澜。再后来,她又去读博,出国访问,回校上课,紧张但是有序。一到晚间,蒙蒙睡下以后,就开始各自做自己的事。而白天,即使在走廊上碰见,也就是点个头而已,有时连招呼一声的功夫都没有。他们是以吃食堂为主的,当然也就谈不上买摘淘洗的烦恼。蒙蒙小时候是交给老人带的,大了,想他了,才又把他接回来。亚平在这方面倒是无可挑剔,家务全包,工资就放在公用的抽屉里。

  总之,生活就像正点运行的列车,每一站都停,但似乎在哪儿都没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甚至连性生活都是刻板的,程式化了的,需要了就招呼一声。有时连招呼都不用,亚平有一些小动作,她一看就能明白。

  这究竟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亚平说,你今天的表现很不错,特别是讲哈耶克的那一段。

  她伏在亚平胸口说,当时我紧张死了,手心里全是汗。谈话提纲上根本没有,是小羽临时加的。她是故意的。

  亚平打个哈欠说,这谁都能看出来,太明显了。不过这样也好,有比较才能看出深浅。辛校长来电话也这么说的。现在这些主持人,以为有一张脸蛋就无所不知了,张狂得不行。其实花瓶就是花瓶。

  她说,你可别小看这些人,一月收入两三万,电视台的私家车全是她们的。本来她还想说,其实她们也不用自己开车,出了门就会有人接的。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舒服一些,她想小羽今晚枕头上肯定是湿的。小羽说过,她一伤心就要抱枕头。而此刻,自己睡意全无,仍亢奋在一个接一个的快乐里。她问:你说辛校长来电话了?他是怎么看的?

  可是亚平已经睡着了,轻轻的鼾声像是吹口哨。

  这一点,是她最不能接受的地方。每回都是这样,她这边刚刚兴奋起来,话还没说几句,他那儿就呼呼大睡。可是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你总不能把他推醒,让他陪你说话,好像老不满足似的。女人,总是被动的接受者。其实想说话也就是因为想说,因为需要爱抚,并没有具体的话题。辛校长能说什么,她也完全清楚,不过是想亲耳听一遍罢了。肯定,恭维,赞美,不过如此,但谁都需要。

  辛校长是个可爱的老头,新潮,敏锐,野心勃勃,对她一直也挺关照。读博啊出国啊,没有他的支持就不会有自己的今天。可是辛校长也有自己苦恼,他已经到点了。可是他不想退休,不想就这么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为了S大,把自己的专业都荒废了,院士也评不上,他不甘心。这谁都能理解。

  所以她被邹俊安聘为独立董事,别人还在摇头叹息,还在攻击她那几本不伦不类的小册子时,是这个老头第一个上门来表示了祝贺。同时也是第一次向她提出了要求。辛校长希望她能说服邹俊安,为S大的图书馆扩建作点贡献。他说,邹俊安是个大老板,拿个三五百万不过是湿湿水,可对学校就不得了啦。有什么条件尽管提,不行校图书馆可以改名,就叫做俊安图书馆。要不然聘他做名誉教授!

  这件事她不是不上心,更不是不想为学校做贡献,何况自己的教授职称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呢。问题是,邹俊安毕竟是个商人,商人追逐的是实利,他干吗要当这个冤大头?再说企业挣点钱也不容易,她一直开不了这个口。而现在,她就更没办法开口了,邹俊安显然拿自己不当一般朋友,那种眼神,那种语气,那种若明若暗的困扰。如果她开了口,邹俊安也许会答应的,但那样一来自己成什么了?她怎么可以拿这种事做交易?

  要命的是,自己也心动了。真的是心动了,不要骗自己。邹俊安确实是个优秀的男人。她可以不怕男人的穷追烂打,事实上她也曾经沧海没少经受考验,可是现在这个男人轻轻一瞥她就受不了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确实是一种精神上的吸引,一种心灵上的穿透。被穿透的心灵有时也会疼的,它不需要理由。也许她和这个人不会有什么,现在没什么,最后也不会发生什么,但是她总不能去伤害这样一种感情吧?这实在是太难了。

  这只有让时间去检验,时间可以说明一切。然而时间又是无情的,辛校长怕时间,她也怕的。她已经三十五了呀。

  这一夜,她想了很多。经历过的问题,还有没有经历过的问题,还有由此联想到的其他一些更加难办的问题和不敢深想的问题。

  早晨,昏昏沉沉爬起来,一看,已经快八点了。桌子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牛奶。亚平就这点好,一切井井有条,什么都不用你操心,看来蒙蒙也已经送幼儿园了。到底是学理工的,计算精密,只做不说。她记起上午还有两节课,好像还是大课,必须认真对待的。这样匆匆忙忙地出门,她不知为什么还特意找一枝塑料花插在杯子里。总之,很复杂。放下杯子时才发现,桌上还有一张纸头。

  纸上写着:昨晚忘记了,妈妈来过电话,让你赶快回去一趟。好像有什么大事,挺着急的。

  嗡地一声,头就大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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