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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赶尸匠的子孙(五,完)

2018-03-01 22:21:23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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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尸匠的子孙

曹征路

 

  要讲亏心,自始至终我只对一个人亏心,那就是巧巧。

  巧巧疯了。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也不可能想得到,我一个人在外忙得跟疯狗一样,有时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哪能想到她的感受呢?原先只晓得她是生我气,气头上骂几句,骂过了就算了。哪晓得她能这么想不开呢?我忙里忙外,累死累活难道不是为她吗?她就不能为我想想吗?

  乡里有人打电话,讲巧巧满山遍野跑,几天几夜在外头跑,也不吃饭,高兴就唱两句,不高兴就整夜鬼喊,现在嗓子都哑掉了!吓得我滴尿,忙问我小宝怎样了。他们讲小宝还好,有邻居看着呢,就是看见他妈害怕。他妈现在也不认得小宝,看见就跟没看见一样。

  我跳上车就朝家跑,一路上,心就跟刀戳得样,车子颠一下,血就冒一下,浑身都在滴血。人家讲真夫妻是前世冤家,现世是来讨债的。平时不管怎么吵,棒打不散刀砍不开,就是死了肉烂了,筋还是连的。我跟巧巧从搭妈妈锅开始,就玩在一起混在一堆,就是坐劳改心也困在一堆呀。

  小时候我是又呆又笨,就是有一身蛮力。她呢又聪明又漂亮,山歌还唱得好,那个声音就像天上来的,一点荤腥没得。可她偏偏愿意跟我好,任谁都想不通。有一年县剧团来演戏,听她唱过几嗓子就要收她,她死活不干,还跑来逗我:小他哎,你猜我去不去?我讲那还用猜吗,有的吃有的喝还拿工资逛商店跑码头!她讲我偏不去,我气死你!我讲你去不去都不关我事噢。她就骂,呆子,任呆子!

  哥喂你呀真是个呆

  姆妈在家你不敢来

  小时候我是呆,一句话到嘴边要分几段才能讲得清。可我不孬,念书不中我做事中,炸油条打糍粑,犁田打耙,砍柴摸鱼样样都中。我身大力不亏,每回跟我家老爹学赶尸玩走脚,出力的都是我,背尸都是我,喊脚的摇铃的都是连升子来福子大刘子。我背的尸就是武巧巧,巧巧欢喜叫我背,喊她走脚她不干,喊她摇铃铛撒纸钱她不干,她就欢喜叫我背。她咬我耳朵根讲,小他哎,你身上的汗好好闻噢,骗你是小狗!

  一来二去我们都大了,赶尸不好玩了。初中毕业了,高中上不去了,回家做田了。只有一个连升子,去县城读书了,去省城读书了,去外头做官了。而我们,也长高了,成人了,胡子拉杂想女人了。

  小他哎,我给你当老婆,可好?我讲,噢。小他哎,你是呆呀还是孬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我讲,噢。小他哎,你真孬哎,孬死掉了!我讲,连升子比我聪明,你跟他吧,进城逛大码头。小他哎,我就欢喜孬子,你还不晓得吧?

  粉嫩嫩的小手白花花的身

  就不晓你伢安的是什么心

  其实我哪不晓得呢?那么大的人了,我什么都晓得,就是不敢。巧巧哎,我家穷噢,你没听讲过吗?冷尿饿屁穷扯谎噢,怕你跟我吃亏噢,熬不住噢。小他哎,穷是么东西呀?好些钱一斤呀?亏是么东西呀?怎么吃呀?巧巧哎,我怕连升子有一天来插你花噢,我真怕他回天堂山哎。小他哎,怕人插花没得用噢,天堂山自古就有这规矩噢,可惜能插我花的人还没生出来!

  那时候,巧巧姆妈还不大情愿,主要是嫌我家穷。但天堂山的规矩是闺女大了自己找婆家的,又碍着我老爹的面子,大家都磨不开口,只好拖了又拖。后来巧巧急了,把小棉袄绑在肚子上到处跟人家讲,我有了我有了。又跟她妈讲,准备接生吧。她妈到底没能犟过她,答应了。其实那时我们连嘴都没香过!我是听讲了这事以后才敢做。

  巧巧哎,你晓得什么叫家?为么事家家大门都要做七块板?为么事饭桌也要做七块板?我教你数数。我把着她的手——有的七(吃),没得七,有的七,没得七,有的七,没得七,有的七(吃)喽——

  小他哎,你敢亲我噢?你闷头驴子偷麦肤噢?我告诉老爹打你认不得家!

  巧巧哎,有你在我才有家噢!

  蕨菜荠菜灰灰菜

  清水咸盐也是个爱

  这些事,这些话,这些歌,这些从前的杂花花,放电影一样在眼边晃,心都晃碎了。吵也吵过了,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她晓得她已经挡不住我了。我已经把公司开到县城里去了。

  我的心思是避一避,等她气消了再把她接到城里来,等她世面见得多了,自然就明白我的苦心。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她,我真是巴望她能快活,可是要我歇手不干,要把我送回去坐劳改,我没法子答应嘛。

  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找连升子。我讲这话不是怕她跟连升子有什么关系,刚回来我还有这个心思,后来我进城以后才晓得,城里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姐大把抓,连升子哪能看上她嘛。她都三十好几了,农村妇女风吹日晒雪打雨淋的,三十几的脸还能看吗?我不担心这个。

  我也不担心她告发我,我那点秘密在她看来是个事,天打五雷轰一样,硬在心里憋了一两年,斗争了一两年,不晓得好大的罪过。可这点事在连升子那里早就不是秘密了。连升子起小就是个能豆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能不晓得利害吗?

  按大刘子的说法,连升子最清楚哪头大哪头小,他做什么事都要反复算计的。他有粉不往脸上搽专往屁股上抹?现在天堂乡是全省火葬工作的先进单位,他的火葬百分百到处都介绍经验的,他能扒开我老爹的坟去看吗?他敢吗?何况他下一步就要搞民俗文化旅游节了,他有板凳不坐偏坐树桩子?我也不担心这个。

  我害怕的是巧巧受不住。巧巧心太慈了。巧巧没经过什么事,她把连升子看得太高了。在巧巧眼里,连升子是我们这帮人中的人尖子,文化高,又是干部。动不动就看看人家连升子!连升子是一杆秤一把尺,他不公道哪个公道?连升子肯定站在她一边。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她心里憋了一两年斗争了一两年,是舍不得我,是怕送我去坐劳改。现在,她连这一点都舍去了。

  我是真希望连升子能给她一个说法,能理解她可怜她,帮她大骂我一顿,发狠心发毒誓要把我抓回去法办。反正他扯谎扯惯了,多扯一次也无所谓。那样她心里也许好受一点,起码不会想不开。可是连升子没有这么做。

  实际情况是,连升子对她非常小心非常客气。我估摸连升子肯定劝她不要瞎讲不要瞎猜。连升子还会说,任义同志,我现在也是任义同志了,任义同志是个农民企业家,县领导对他很重视哎,你要帮助他支持他哎!有人看见,连升子亲自送她出的乡政府,连升子还站在老皂角树底下对她笑着挥挥手。

  就是这天夜里,巧巧疯了。满山遍野地跑,几天几夜不着家。

  我找到巧巧,她坐在田埂头上,一头的草屑一脸的灰,眼睛子一动不动,细一看,是白的。我喊,巧巧,巧巧你不认得我啦!她笑一下,不吭,只顾啃手指头。我哭了,我说巧巧,我是任义子哎,我特为家来陪你噢!

  巧巧讲,我是鬼哎,你是哪个?

  后来又把小宝抱来,小宝喊妈妈,她也听不见,只讲自己是鬼。

  我急了,听人家讲,人犯糊涂时打一巴掌就能打过来,就狠狠掴了她一耳光。

  巧巧从田里爬起来,一点痛的样子都没有,说,你来啦。

  大家都讲,好了,好了,这下清醒了。

  巧巧却说,我是鬼,你来捉我的吧?捉我卖钱的吧?我能卖钱哎。

  我蹲地下抱头大哭。

  

  这是又一个春天了,天堂乡组织的盛世天堂民俗文化节开幕。我本不想来的,连升子发请柬打电话也不想来,我说我跟天堂乡已经没得关系了,我户口在城里了。徐书记非拉我来捧场,说你是天堂乡的骄傲,你不来大家都没面子。后来想到刚刚签了一笔大单,紧张了好几个月,出来散散心也不错。

  来了就先站到乡政府新楼的台阶上看阅兵。乡政府如今盖了新楼,把从前的老皂角树扒掉了,成了个大广场。

  这开幕式还真搞得一本正经。乡里七个所八个办还有那几个站,还有莫老大的黑头鬼子们,都穿制服戴大盖帽站成方队,连升子跑步到我们跟前喊,首长同志,阅兵准备完毕请指示!徐书记说开始吧。然后十几个方队咔咔咔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去。徐书记喊同志们好!底下就喊首长好!徐书记喊同志们辛苦了!底下就喊为人民服务!然后大家就死劲拍巴掌,我一个从前人见人欺的农民站在他们一起拍巴掌,也跟做梦一样。然后就是参观,连升子撇着洋腔,拿着一个电喇叭亲自给旅游经济考察团讲解。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请看——

  我们天堂镇是一个巨大的船形围屋,几百间房屋共用一圈围墙,街道也是包在围墙里面的。在高山上看,这个围屋就是波峰浪谷之间漂浮的两头尖尖一条船。经过考证,这是明末清初的建筑,距今已有四百年历史。相传,我们的祖先殚精竭虑,经过数代人的努力,才盖出这么一条大船。当时交通不便,深山里建一条大船,为了什么呢?为的是平平安安和和谐谐,那时这里没有党组织也没有政府,他们是如何达成共识的呢?这还是个迷。

  我心想,天堂乡还是乡,变不成天堂。唯一的变化是街心站着两个穿黄色反光背心的人在扫马路。大概这就是连升子的环保经济,我听讲镇里家家茅厕都扒掉了,现在屙屎屙尿要跑到沙河边公共厕所去,还不晓得冬天怎么过。他的解说词也不怎么样,如果我站山头上看船屋,就觉得这是一个快淹死的老人浮在海面上,只剩下一张大嘴巴,拼命地喊救命。

  连升子撇个洋腔继续说,我们这里盖房与别处也不一样,别处是先砌墙后盖顶。此地是先搭架上梁,然后盖顶,最后才砌墙;别处是将凹型的瓦背嵌在两根椽条之间,此地是将瓦背立在椽条上的。立于椽上而不倒,那才叫个真功夫。层层叠叠上去的瓦片就象一张布满机关的大网,一处瓦碎全镇都响。从前有一伙小偷不服气,趁晚黑上房行窃,还没走几步里头就知道了,逮个活死。因此方圆几百里只要讲天堂镇的瓦匠,出价都高一些。

  天堂镇有一半居民是手艺人,一年里有半年是在外面做生意,挣了钱就赶紧回家过快活日子。他们懒是懒一点,可懒得有道理: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是什么?是快活。辛辛苦苦在外面做,家怎么办?挣一堆票子把快活丢了还有什么意思?这是天堂人的思维方式,很有点人文精神。

  天堂人都想得开,这里的男人都“巴家”,家是快乐的重要源泉。有钱无钱回家过年。男人们能带两个钱回来更好,实在没钱也要在家里休息半年,养足精神来年再做。女人也不见怪,看到钱高兴,看到男人回家更高兴。要是男人脸色不好就问一声:又上老板娘当了吧?男人只要答一声嗯哪,女的就再也不问。

  手艺人出门在外,什么故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和东家结过账,一般都要喝一餐酒,酒喝好了一般都有老板娘来纠缠,嘻地一笑裤子就掉下地了。这种事还怎么问?出门在外事事难哪,女人们也想得开。

  哄地一下都笑了,连升子更来劲了,脸涨通红地说——

  我向大家透露一个秘密:此地尽管偏僻,男女关系上并不保守。男的出门在外,女的也有被人家插花的。插花就是把一枝花插在柴禾挑子上,或者菜篮子把上,要是女的愿意呢就把花收下,晚上就代你留门。要是女的不愿意呢,就把花摘下扔掉,大家不伤和气。旁人也见怪不怪,是女人都欢喜有人爱,十个女的九个肯,就怕男的心不稳。讲开了就是两个字:愿意。人家愿意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哄地一下,又笑了。

  但我跟大家说清楚噢,插花有插花的规矩,一对一,跟第三者无关。花是不能插在人家门头上的,插在门头就是打这家男人的脸。寡妇是更加不能欺的,寡妇家里还有死鬼。做了这种事,就被认为不上路子,两个人的事,你情我愿,不能伤及无辜。

  从前有个媳妇上山砍柴,一担柴禾挑进家才发现里头夹了一枝花。这媳妇犯了愁,她是没留意,真不知道是哪个插的,却又不敢坏了规矩。就跟丈夫商量:说我们不能破坏规矩,你不如躲在锅灶后面,来了人我就跟他讲清楚我不愿意就算了,他走后你再出来,乡里乡亲的别当面打人家脸,丈夫答应了。谁知这插花的来了,正是她从前的旧相好,多年不见面这一个不字没到嘴边身子已经软了。一头是丈夫一头是相好的,这媳妇心里头有事,配合上难免就差一些。结果那个人还没怎么说话,她丈夫却心急了,扒在灶头上喊:孬子哎,屁股上垫个枕头嘛!那个相好的一惊,掉头就跑,自此坐下了病,到死也没能回到天堂山。

  再次哄堂大笑。徐书记说,各位老板听清楚了吧?不能坏了规矩!

  连升子接着说,此地女人个个漂亮,个个勤快会做,犁田打耙,割稻插秧,全是女人的事,去河里挑水怀里还吊着一个伢。这是真正的农家乐!有时忙得米下锅了,还找不到柴禾,就喊伢子到邻家去讨。要是大家都没有呢,她们就约好一起上山,可见要插花也不容易噢。

  上山砍柴是她们的一个保留节目。辫子自然要梳的,衣裳也要光鲜一点,柴刀磨得锃亮别在后腰上,谁也不想比别人差。然后一条扁担一根索,站当街上喊:大姑娘上轿啊?想插花也不能这么想法子!于是姑娘媳妇就一个跟着一个上山。砍柴砍热了,她们把褂襟子撩起来在前面打个结,露出肚脐眼,跟今天的歌星一个样,挑起柴担齐刷刷地走。要左肩就是一色的左肩,要右肩又是一色的右肩,花摇柳摆一样齐刷刷地扭,那简直……

  徐书记叫,好!下次你就组织一个女子担柴队,就在街上扭,让老板们来插花!可以搞点特色出来嘛,想方设法让游客开心。

  我看那些老板们都开心得很,个个都想投资的样子,好像这个项目立马就能挣到大钱了。吃饭时徐书记问我为什么不讲话,我说讲话是书记的事,干活才是我的事。徐书记说,你这个人啊就是不开朗!

  我晓得我为么事不开朗,回到天堂山,心里就不开朗,看到狗都想踹一脚。本来是想散散心,可越散心就越沉重。我不是土生土长的天堂人,可是天堂的山水养大了我,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跟我扯不清分不开。但我的成就越大,越不想承认自己是天堂人。

  我小时候为什么欢喜望着山头向呆?欢喜白云荒草?现在我明白了,我注定是要走出去的,是要飘泊流浪的,我是没有家的。现在我跟天堂山还有什么关系?没有了。巧巧进了精神病院,小宝进了县城念小学,将来我们还要到省城,到北京到上海。我早就想把天堂山忘记,忘记得越干净越好。我带儿子经常去看巧巧,我们总希望老天开眼,巧巧能活蹦乱跳地走出来。同时我心底里还有一丝讲不出口的愿望:她康复的时候最好保留一点点后遗症,最好能忘掉天堂山。但我们总是失望,医生总是对我们摇头。巧巧不是只顾咬头毛玩,就是指着我们喊,疯子,疯子!小宝问,妈妈是不是疯子?我讲是。小宝又问,那她为么事讲我们是疯子?我讲,在她眼睛里,我们就是疯子。

  徐书记拍拍我肩膀说,听说你最近改做国际贸易了?我点点头。

  最近我确实谈成了一笔生意,而且前景还非常看好。事情是这样的,我公司得到情报,现在埃及的医科大学每年需要三十多具尸体,作为解剖学实习用品。但是埃及人只对木乃伊感兴趣,死了都想土葬,所以尸体供应严重缺货。所以,我的机会来了。经过几轮谈判,现在出口到埃及的中国尸体,全部由我公司提供。

  中国什么资源都缺,就这东西不缺。每具尸体卖十万埃镑,差不多一万八千美元,单这一笔我能赚多少?这仅仅是一年的,还有今后若干年呢?还有其他国家呢?你算算?这些尸体都是全尸,省事得很,大部分除去体液就行,只有小部分要锯开分段的。而且有专门部门检疫,绝对健康,绝对合法。所以我现在天天在家睡觉钱都花不完,想起来我都发愁哎。

  徐书记听得眼睛子要跳出来,说任义同志啊,我要跟你干一大杯,祝贺你!

  于是我兴头瓜脑端起杯子,跟徐书记咣地碰了一下。可就这时,隐隐约约的,断断续续的,从山头上飘来一阵山歌声,我手一抖杯子就掉下地了。

  哥喂你是那空心的菜

  良心卖光你才家来——

  这声音尖尖的,亮亮的,就像一把刀,从头顶上慢慢地划过去。又像是一枝火柴,在我心尖轻轻磨磨磨,然后嗤啦一下就冒出光亮。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只有那种在深山里长大,喝的是山泉,吃的是野果,看不见烟火的地方才能生出来。我难道听错了?明明好多人都听到了。

  有人问,好像有人唱歌?连升子站起来说,刚才我还忘了介绍,我们天堂山还是个山歌之乡,唱山歌那是一绝!你们明天在民俗文化表演中就会看到这个节目。山歌对唱,不但好听,而且现编现唱,优美动人!

  可我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巧巧的声音。除了巧巧,天堂山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声音?我慌神了,麻乱麻乱,巧巧不是在医院里吗?巧巧不是嗓子哑了吗?巧巧不是疯了吗?她怎么会在这唱呢?

  连升子还在解释,说天堂的姑娘个个都会唱。

  听到这话,心里那个火苗呼啦啦朝外冒,热浪直翻。也不晓得哪根筋拽的,我跳起来了:各位老板,我就是天堂山人,跟连升乡长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晓得天堂山还有一绝,那就是赶尸。我老父亲从前就是赶尸匠。连升子忙说,是的是的,我们都是赶尸匠的子孙。我说,我愿意在这里给大家表演一段赶尸,给大家助助兴。请连升乡长背尸,我来赶。

  说罢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一个小孩就抱到他背上去,我对小孩讲,你只要不哭,过后给你一百块。那连升子开头有点不快活,脸色还不大好。我晓得我叫他是叫不动的,我就对徐书记望,徐书记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他立马就愿意了。

  我拽了一张大桌布把他们蒙起来,又在他头上盖了块餐巾算黄表纸,我就敲着碗在前头引,他在后天跟。走几步我就丢下一张票子,他就踩着票子紧紧跟。我喊,左脚一朵花(一泡屎)哎。他就朝右边跳一下。我喊,右脚冰渣渣(有水)哎,他就朝左边跳一下。我说前头大路直哎,他就摇着膀子两腿直直朝前挪。我说不怕恶狗撵哎,他就左转右转绕着圈走。

  赶着,喊着,我就哽住了,眼睛水止不住地朝外喷。喷了我还喊,还赶,我不能叫他停下来。我好像回到我的从前,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巧巧,巧巧趴在我耳朵边讲,小他哎,你身上的汗好好闻噢。小他哎,我就欢喜孬子你不晓得吧?我好像听到巧巧就在耳边唱,唱得撕心裂肺山崩地裂——

  哥喂你是那空心的菜

  良心卖光你才家来

  要卖你再下力地卖

  卖完肚肺你卖死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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