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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赶尸匠的子孙(一)

2018-02-24 19:38:32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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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尸匠的子孙

曹征路

  

  过清水江朝南,朝山里头去,一直去,翻过鸡公岭再向西,一路向西,西到落日的尽边头,有个去处叫天堂山。这里三省搭界,地广人稀,深山老凹,天高皇帝远,自古就是个避乱求安的地场。那些官场失意的仇家追杀的看破红尘的,还有那些杀人越货想洗手上岸的,每每发愿进山,图的就是自食其力远离尘嚣。

  所以天堂山人口不多,姓氏却杂得很,据讲百家姓里有的天堂山能占一半。这些人野得很,不续族谱,不问来历,也不拜先人。书呢是要读一点的,家家都把小伢子送学堂里念两年,识几个字晓得记账看告示就中。这里方圆百十里只有一个小镇,也叫个天堂镇。天堂二字叫得好,人就活得快活些。老百姓讲:水往山里流,代代出诸侯。

  这里的风气是男人学手艺女人做田。小镇上木匠瓦匠铁匠铜匠,种茶的烧炭的剃头的修脚的,磨豆腐的晃麻油的编篾席的缝衣掌鞋的,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哪个也不挡哪个的路。顶不中的就唱小曲拉胡琴讨钱,也算一个行当。

  因此天堂镇的男人一年有半年是在外头混,剩下那半年就回来家过神仙日子。地广人稀,本来活人就容易,可人一活得松散,性子也就憨了。手上一壶茶腰里一袋烟,讲话慢条斯理,天上只要不下刀子,你都看不见他们急。

  出镇沿沙河朝上走,路口有一巨大的青砖坟,叫做叫花子坟。讲的也是老祖宗的一员,靠乞讨筹款盖船屋的故事。这叫花子吃了一辈子残羹剩饭,却攒下一袋金银,留给儿孙们去盖屋。至于自己,临死丢下一句话:说是活着没少讨人嫌,死了,就把他埋在山口路边,让过路人一人给他一砖头出出气。于是感天动地,一人一砖头,砌成了一座小山样的坟。

  现如今清明扫墓鬼节烧香,老百姓头一柱香还是要敬这位叫花子。可见人无贵贱,活的其实不过是个念想。

  在叫花子坟对面,早年来了个姓任的人家,就是我家的祖上。他盖了三间草屋,后来有了点钱也舍不得盖瓦,单单圈了院墙。圈院墙不为旁的,是为练武艺,怕旁人见了害怕。因为我们家的武艺有点怪:是吆赶死人的武艺。是怕人家讨嫌,才远远地把屋建到了山口上。

  早年,在川陕湘桂的边境一带都有这一行。那些小商小贩,那些纤夫走卒,还有判了流刑的罪犯,一旦客死异乡,免不了就有好心的同乡或者同行凑钱买路。中国人讲究死者为大,让游子归乡,叶落归根,入土为安是个积德行善的事。可是路途遥远,扶了灵柩归乡毕竟花钱太多,所以就出现了运尸体回家的土办法,也就有了赶尸匠这一行。

  旧时,在偏远小镇的客栈里经常可以看到“包吆死人过省”的招贴。吆,就是吆喝,跟吆鸡吆鸭差不多。死人不认得路,想回家只有靠活人吆喝。

  早年你若在川东陕南湘西桂北旅行,便极有可能看到死尸走路。晃几晃几地过来一行死尸,他们头上戴上一顶高筒草帽,脸上贴着黄表纸,周身裹着宽大的黑尸布,他们腿上绑着竹片,关节不能打弯,走路靠摇肩膀,碰见沟坎更是连蹦带跳,有点吓人。死尸在两个以上,尸身就用草绳一个一个串连起来。死尸前有一个摇铃敲锣的人领着他们,这就是赶尸匠。

  赶尸匠也是白天上路,手中摇着摄魂铃敲着小阴锣,口中念念有词,警示行人避开,边走边撒纸钱,意思是买路了,同时也是指引死人踩着纸钱走,通知有狗的人家把狗看住。碰见行人就轻轻招呼一声,吆死人的!晚黑也投店住宿,叫一声,有喜神打店!

  那些生意清淡的客栈老板就乐颠颠地迎出来,因为据讲喜神打店,能带来财运。把人带到一处偏僻的房间,侯在门外的老板等着赶尸匠掏出票子买贡。旧时乡村客栈,老板是不管饭食的,但遇到喜神则非管不可。不但管进口,还要管出口,因为赶尸匠片刻不离死人,上不了厕所。饭食要两套,一套敬喜神,一套自用。老板只管送到房门口,搁在地头叫一声贡果来了。此后直到鸡叫上路,赶尸匠再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

  旧时湘西桂北一带乡村小路都是建在村外的,所以赶尸体过村寨并不十分骚扰乡民。

  赶尸匠也有自己的地盘和行会,有死人归乡的信息传播。一般都在秋冬季节农闲时做,没有生意他们也就是一般种田农民。只有接到业务,他们才将自己装束起来,足蹬一双草鞋,身着青布长衫,腰间系一条黑丝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腰间别着一包符,前去赶尸。

  虽然做着这件事,却忌讳旁人称赶尸匠。所以行内人请他们赶尸,是说请师傅,请师傅走一回脚!赶尸匠若答应,他便拿出一张特制的黄表纸,请你将死人的姓名、生辰八字、去世年月、性别籍贯等等写清楚,然后画上一张符,贴在这张黄表纸上,这张纸就一直别在自己腰里,以示魂魄随行。

  直到五十年代,政府明令禁止烟馆妓院,顺便将觋公巫婆、测字卖卜、吆赶死人等等一并扫除,这一行才逐渐绝了迹。

  这些都是后来我从书上看来的,我家老爹讲不到这么清楚。

  任家师傅的第四代传人叫任油条,就是我老爹,是个炸油条的,本名反倒没人记得。他不做本门手艺就担剃头挑子,早年也跑过不少码头,后来老了跑不动了拿不动剪子了,才专门炸油条。

  天堂镇后来人口多了,山口路边的生意铺面成了一条街,磨豆腐的晃麻油的编篾席的剃头修脚的缝衣掌鞋的聚成一趟铺面,都叫它油条街,反倒成就了他。

  我老爹为人厚道,做事巴结,他接人家钱一定打个躬,伸出双手,道声收钱了,就跟受人好大恩惠一样。早年镇里没哪家没吃过我家油条糍粑的,有现钱的就把两个,没带现钱的就赊帐,他也从来没得二话。

  我老爹欢喜伢子出了名,看见路过的小伢子眼睛子碌碌转,靠住就要拿根油条追在后头白送,搞得大人十分过意不去,带伢子有时还绕道走。街上有伢子找到这窍门,大冷天故意跳到沙河里洗澡,害得他把手指头杵到滚油锅里好几回。现如今顶门立户的汉子都还念着他的这个好。

  我家老太也是山外来的,原在大户人家给人做小,私跑出来跟的他。听讲老爹每回路过她家,都上门代她光脸。旧时妇女脸上汗毛多了是用麻线绞,只有大户人家才请得起剃头匠光光脸,谁知光着光着离不开了,就跟着剃头挑子进了天堂山。

  他们两口子年岁大了,都没生养过,比常人还格外多一番恩爱。听讲从前两个人没事还手牵手上山闲逛,冬天老太代老头焐脚,夏天老头代老太光脸,农民的交易,有几个能活出这种滋味?从前一镇人常拿这话开玩笑。只是两夫妻不能生养,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硬是种不活一棵苗,私底下也有不少说法。但人们念他的好,不愿伤他的心。

  任油条到五十岁头上,山外大饥荒,有人帮忙给他抱了一个儿子,取名任义。大概心里想的是仁义。这任义就是我。

  我围着油条锅长大,十来岁就能帮上家里忙,发油条擀糍粑闭着眼做。就是有一条,念书不中,不晓得怎搞的,看见字我就头痛,天天在学校里站壁跟。老师来我家讲,你家任义子脑子不笨哎,就是有点怪,怪里怪气的。你讲么事他也晓得,就是不上心,你要问他,就把两个白眼对你直翻,翻得你心里发毛。

  老爹老太心里明白,我一进山就是这副德性,小时候一天到黑也讲不出几句话。人家伢子还晓得淘气,在外头野,我只晓得远远地看,难得呲嘴笑一下立马又僵回去,脸硬得像张鬼脸壳子。在家里倒像是作客一样,端起碗就讲一声我吃了噢,背起书包就讲一声我去了噢,脱下衣就讲一声我困了噢。哄我也不吭声,骂我也不吭声。他们讲,我老是把一双眼翻白了,见天对山头上望。山头上有什么呢?荒山野草,几片白云。

  现在我晓得我在望什么了,可那时谁都讲不清猜不透。

  我老爹千恩万谢送走老师,转脸眼睛就潮了。讲,不是肥肉不巴皮噢,不是筋肉不巴骨噢,抱来的伢子焐不热。两个老人顶怕的就是这个,有眼睛水也只好往肚里头流。

  街坊邻居都看不过去,常把我喊去偷偷教训一顿,小时候我经常能享受这种待遇:你这伢子不懂事哎,你爹爹妈妈容易吗?含在嘴巴里怕你化掉了,捧在手心里怕你冻到了,你就不能讲一句巴心巴骨的话吗?我那时只晓得把眼皮翻翻,一百个不吭声。直到有了一次表现机会,这个恶劣印象才改过来。

  我十一岁那年,县里头来了工作队。镇里手艺人早就跑光了,剩下几个老的跑不动,只好去蹲学习班,叫家里天天晚黑去送一趟饭。那些送饭的听到里头呜呜哭就是回回见不到人。老奶奶送一回饭就家来淌一回眼睛水,也不晓老爹是死是活,一点法子也没有。我把眼翻翻突然讲,我去送。老奶奶讲,多少大人都吓得滴尿,你去管什么用?我又把眼翻翻,只是不吭。

  到晚黑我拎上篮子就去了,问道,我来蹲学习班,换我老爹家去可中?那工作队干部笑起来,把手放我头上摸摸,一旋,我就脸朝外皮球一样弹到街上去了。我倒也不哭不喊,把衣裳掸掸回家就困觉。二一天早上出工的时候,我却把一镇人都吓瘫掉了:乡政府大门对面的老皂角树下,我把炸油条的油脚子抹了一身,手上抓着一枝松火把。我跟他来真的,不哭,也不闹,就听见火把滋滋叫。

  一镇人都轰起来了,说你这伢子有话好生讲嘛,别做傻事嘛。我家老太腿都吓软了,满地满街地乱爬。于是全镇女人一齐又哭又喊:今天不放人,要死大家一道死!那帮工作队也骇得滴尿,忙不迭地放人。

  他们放了人心里还不服,讲这么点点大的伢子是怎么想出来的?他哪来的这些毒点子?这么毒法子。后头肯定有人!我想我今天的思路跟旁人不太一样,恐怕跟我小时候的经历多少有点关系。

  过后人家问我怎么想出来的,还是把眼翻翻,讲,没想。可能真是没想。

  这样一来倒是把老头老太快活死了,见人就讲我家伢其实巴心巴骨得很,他是心里有数嘴上不说罢了。念书不中就不念了,念许多书有鸟用啊?

  事情过了站,我又恢复了老样子。还是一天讲不出几句话,没事就对着山头向呆。老爹讲,向呆就向呆吧,向呆又不是病。老爹想开了。他反倒对街坊邻居宣传:这伢子重情重义,靠住是想他亲娘老子呢,想爹想妈有错吗?将心比心啊。二回他亲生娘老子找来了,就喊他认,他愿意走也叫他走,我想得开得很。

  自此老爹再也不逼我上学念书了,有事没事就领着一帮伢子在空场上玩,吹些从前赶尸的旧故事,怎么拜师,怎么走脚,怎么见世面跑码头。

  我在二十五岁头上成的亲,并没有人来认领我。倒是老爹心满意足地走了。老爹的坟修在喜鹊岭的一处山凹里,背风向阳,坟不大却是座双穴。空穴是为老太预留的。老太也常去看他,去了一坐就半天,看日头从头顶慢慢滑过,听松风在心底起起落落,闭着眼睛轻轻讲:我来陪你噢,我来代你焐脚噢,你不冷了吧?她跟人讲,这死老头子一辈子都怕冷,我代他焐呢。

  听的人把头点点,一脸素净。再望喜鹊岭,果然白云荒草,荒草白云。

  

  我出狱的那天是个阴天,要下不下的样子。打了好两天雷,就是不下。冬天里响旱雷,大白天见活鬼。按我们山里的说法,是个出怪的年成。

  来宣布的干部是司法局的,还带着从前帮我辩护的那个郑律师,意思是这是个错案,现予纠正.。口气很坚决的样子。郑律师对我把眼睛直夹,意思是有话你就大胆讲。我呲嘴笑一下,算是回答。讲什么呢?不讲了。那两个人互相望望,把吐沫咽了半天,后来还是律师开了口,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现在提出来。

  我想了一下问,现在我就能家去吗?他们说是啊。我说那我现在就想走。我想的是,就是现在动身,到家也是明天的事了。

  到了财务室结帐我才晓得懊悔:坐了两年七个月劳改,天天下窑推砖,统共得一百五十块还不到。心想早知道这样就该开口要两个。人家本来有心要帮你的,你自己转不过弯来,现在这话就讲不出口了。

  我捏着那几张票子,东张西望总是回不过神来。想想那个黄警官讲得也对,哪个叫你这么愚昧?你这么能吃苦,在哪赚不到一百五十块钱?愚昧!黄警官是个女的,好年轻的,当初就是她进山把我抓进来的。另一个开车的是个男警官,说,这些山里人的脑壳都生锈了,你永远都理解不了他们那种思维方式,你跟他讲什么道理都是对牛弹琴。帮忙帮忙,你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呗,有帮忙坐牢的吗?

  黄警官问,我讲的话你真的听不懂啊?

  我答道,噢。

  他们两个互相望望,不吭了。

  然后我鞠个躬就出了狱,心里还在琢磨这一百五十块是怎么算出来的。两年零七个月,算算差不多快一千天,就算出我了七百五十个工,一个工只合两毛钱啊?这也太亏了。就这时,响了个炸雷,下雨了。

  也就是这时,那个黄警察追出大铁门,喊我等一等,她硬塞给我一百块钱,说是她私人给我的。这妹子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她。那我怎么敢收?警察不欠我不该我的,凭么事收人家钱?打死我也不敢收啊。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瓜田不正冠李下不拾履,人情大似债头顶锅儿卖,你敬我一尺我敬你十丈。这些做人的道理我懂。

  天堂山人从小就要晓得,一个人穷不死苦不死做不死,吐沫星子能把人淹死。官不怕财不怕,就怕背后有人骂,天堂人把脸看得比身子都重。

  那妹子见我那么坚决就不勉强了,讲:任义啊,你有手艺又有点文化,你究竟怕什么呀怕?

  我答应道,噢。

  那妹子说,回去挺直腰杆做人,有法律撑着腰呢,别那么窝窝囊囊。

  我连声答,噢,噢,我晓得了,我听政府的!

  其实我怕么事?我么事都不怕。我敢来坐牢就说明我这个人心里没得怕字。

  头年,莫乡长的儿子怀信子同人家打火拼,砍伤了几个人,事发了想找人替他顶缸。乡武装部的莫老大相中了我,他晓得我那一阵欠了不少债。我家巧巧产后大出血,差点把命都送掉。

  我家老太是可怜老好一辈子的人,架不住人家几句好话,一口就应承下来。她也不晓得一判能判七年,晓得了她也不会答应崩脆,莫老大讲顶多三年的。本来我也气不过,你自己横行霸道惯了,惹了祸就好汉做事好汉当嘛,喊人家顶缸算什么本事啊?

  可老奶奶你跟她讲不请啊,说,伢唻,打人不打脸呀,人家领导找上门是看得起你呀。你老爹在世人家帮过你忙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哎。再讲你要不答应你往后还有日子过吗?我老了说走就走了,你往后不还捏在人家手心里吗?凡事要想长远一点哎。

  我想想以往是没少求人办事,我不靠领导靠哪个?还不晓得有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呢,想想,只好认了。我顶怕老太提忘恩负义四个字,我是抱养来的伢,一辈子都不能碰这根高压线。

  我家巧巧当然不愿意,哭得死去活来,讲你不怕人家来插花啊?你不怕我跟人跑啊?你不怕我死啊?我讲,我怕也没用噢,我都拿过人家钱了。

  哪晓得怀信子这小王八蛋还是出了事,也是他老子下台了没人帮他了,又把这事给捅出来,这才宣布把我纠正过来。

  想想也难怪那些警察要骂我,恨不得一脚踢死我,实际上我是出了警察的丑哎,让法官脸上都无光哎。我这张脸无所谓,掉地下也没人拣,警察的脸能丢得起吗?所以那个律师暗示我几回我都不吭声,我不能接这个腔,顶缸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就是一泡屎我吞下去也两三年了,现在再反悔就没意思了。做人要有点骨气的。

  对我来讲,当时最严重最头痛的问题,是腰里少了几张票子。一百五十块,买衣吃饭再打车票,真正只剩下一屁股搭两胯子了。可我又是非赶回去不可的,早先就有人带信来讲,讲我老太怕是不中了。我问过郑律师,郑律师也这么讲。怎么说也是应该先回去看上一眼,再迟了怕是连这点想头也不能让老人带走。不然的话,在城里先做上一段,怎么搞也不至于两手空空。

  我老是摸裤腰,我摸过好多遍了,其实不摸也清清朗朗,二十二块五毛。二十块能做么事?怕是只能割二斤肉打一斤酒,这么想想,真是丢人。我决定在大刘子店里先赊上一点烟酒,老太要上路了,怎么讲也是个白喜,不办一桌好茶饭讲不过去。

  我搭的是旅游车,只有一趟旅游车,司机佬开口就要五十。我心里话天堂山么时候改成旅游景点了?坐了三年劳改,世事变化太大。其实从县城到天堂镇只隔着一座鸡公岭。如果算直线距离,顶多二十公里。当然,山路难行,弯弯多,险滩多,司机佬也不便宜。

  有时你看着看着就到了,乡政府的楼角就挂在手边上了,一转弯又不知跑到哪里去,望山跑死马,汽车也是属马的。这台旅游车这时也成了磞磞车,根本就是一路跳着上山下山的。司机佬嘴巴骂个不停,可两只手却钢爪一样抓牢方向盘动也不敢动一下。车上有七八个人,都把脖子长长地探出去,像一群争食的公鸭,鬼撵的样东倒西歪,一路惊呼。

  只有我,把脸黑着,两腿叉开,蹬在椅子背上。我不叫,也不呼,我不想浪费表情,换句话讲我也没有许多表情供自己浪费。一个人,哪样活法不叫一辈子?哪样死法不叫一条命?该着你了你就生生逃不脱,叫有么用?怕有么用?要死鸟朝上,不死翻过来,我就是这样想的。人生在世,恼火的是活,不是死。

  最恼火的还是腰里少了几张票子。人穷嘛,眼皮子就浅嘛。另外,我想巧巧,我是真想,天天都想。巧巧来看过我几回,有时孤身一人来,有时抱着伢子来,来了我只能把她膀子捏捏什么事也做不成。我真恨不得马快到家就把她抱上床,亲她,揉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把她里里外外都掏空。让地轻轻地喊,他哎,你慢点噢,你小声点噢!可是不中,我老太就要走了,哪能马快就做这个事呢?可怜我连这点想头都不能有!

  在镇头,小卖店的大刘子一见我就鬼喊:任义子你怎么才家来呀?快走快走,你老太一口气咽不下去,就是在等你个狗杂种哎。我嘴上讲噢,脚底下却不动。大刘子问,你还向什么呆?还不快走?我讲,我想在你家赊点烟酒,可中?大刘子一脸麻子坑都红起来,快走快走,你家什么都不缺,乡里乡亲的哪家不送一点?你跟我是什么关系?还放这种屁!

  我千恩万谢过了,才慌不迭地朝家跑。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围了一堆老妇女,七嘴八舌地在那块咶噪。我扒开人群就冲进去,妈哎,妈妈哎,我家来了,我家来晚了!我跪在床头没命地喊。

  一屋子妇女都抹起眼泪来。说,总算家来了。

  老太一丝游魂还在,听见我喊,眼睛皮子还能微微地跳,只是睁不大开。巧巧也立在旁边,眼睛子红红的,嗓子哑哑的,手上拿一块毛巾,不住地擦,擦。老太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话,我把耳朵贴上去,听不清。巧巧喊,任义子家来了,没事了,你就放心上路吧!

  老太又把嘴动动,咕噜一声像是有话要讲。巧巧跟我小声讲,头两天就水米不进了,好像还有心思没了,就是猜不透,我都急死掉了。

  我听了这话耳朵根子立马叮地一响。我站直了转一个圈,讲:快,烧热水,烫手巾把子,拿剃头家伙来!我家传的手艺是剃头,老太的心思自然我最清楚。

  开水来了,我吹口气把手巾把子拍得啪啪响,往老太脸上一焐,一屋子都惊叫起来。我只顾拿把剃刀左一荡右一荡,咔咔直响,屋里立马荡出热浪有了活气。—屋人屏声静气,听我一把刀嗤嗤地走,听老太舒舒服服叹了口气。等我边边拐拐角角落落地忙完,老太一张脸已经有了血色,跟困着一样。

  大家这也才松口气,讲起当年老头老太的许多风光事。讲,这些年我老爹虽讲不在了,老太嘴上不说,心里还能不想吗?早上洗把脸。就能伤到心呢。这心事,旁人摸不透,媳妇摸不透,也只有做儿子的能摸透。都讲,这个伢子养得不亏!还是这伢子有孝心,虽讲不是亲生,却比亲生的想得还周全!这都是老娘讲不出口的心思哎,旁人怎么晓得?又都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做女人的能像老太这样活出点点念想,容易吗?不容易。

  听到这些话,心才服帖了。好像做人做成功了,验收合格了。

  正叹息着,有人忽然想到合葬是个难题,讲现如今做什么事都要有指标。我有点奇怪,难道死人还要批指标吗?他们说真是的。疑惑着,轰然一响,雨急将起来,敲在瓦上,就跟擂鼓的样。看着看着山就矮了,看着看着沙河就白了。

  再去看老太,老人家已经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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