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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豆选事件(下)

2018-02-09 10:14:33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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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第二天,继仁子突然对菊子笑了,那不是一种家常过日子的笑,那是一种公事公办的笑,笑到菊子有点害怕。继仁子说,下晚你去请继武子来家喝酒。

  菊子想,继武子是自家兄弟,还要说请吗?他偏要说请。请了还不中,还要菊子到路上去等,拉也要把他拉家来。还讲,你不就欢喜等他吗?还讲,我两个喝酒,吵架,你要在旁边劝,要像个嫂子样子,别跟他桌子板凳一样高。

  这话杵在菊子胸口就像一块冰,半天不得化。

  菊子承认,自家是欢喜跟继武子讲话。特别是继武子当兵回来,长成高高大大一个男子汉了,见多识广讲话干脆,不像继仁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但她很清楚,两个人自小一块搭妈妈锅长大,一块斗老将,一块套麂子捉知了,但那都是小伢子把戏,一毫没得旁的意思。

  从懂事起,她就把继仁子当成自家的男人了,代他缝补代他把家为他操心,这能是假的吗?可继仁子偏要这样杵她!

  她晓得继仁子这一向心思多,脾气躁一点也正常,拿她出出气也算是正常。可菊子一肚子委屈又能跟哪个讲呢?她是有眼睛水没地方淌啊。

  果不其然,两个人坐下没讲两句就抬起杠来,一个讲你是蛤蟆吃天没事找事,一个讲你是有板凳不坐偏坐树桩子,一个讲你把一塘水搅混对哪个都没好处,一个讲凡事都有个理不讲理就是不中。

  菊子有点急了,拿一瓶酒咔一口就把瓶盖咬下来,说:你们两兄弟有什么话不能慢慢讲啊,非要争个你高我低啊?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晓得什么理不理的,讲良心就中,喝酒!两个人这才笑了,端杯子喝酒了。

  喝到后来菊子才有点明白,原来是国栋要继仁子给继武子传话,只要继武子答应不捣乱,有什么条件随便他提。闹了半天他是替国栋讲话的,难怪他的笑得那么古怪,他的话那么剜心,原来那都不是他自己的。这就对了,这才是国栋平日的嘴平日的脸,难怪她觉着有点熟悉,好像在哪见过。继仁子平常对她再狠也不是这副嘴脸。

  继武子说,我的条件很简单,就是他下台,交代帐目。

  继仁子说,那你不是要他死吗?他不当村长能做么事?逼人不能逼得太狠。

  继武子说,我没逼他,是他自己把自己逼到这一步。

  继仁子说,你就那么想当村长啊?

  继武子说,狗日的才想当村长呢,我不想当,我也当不上。

  那你究竟想做么事哎?

  继武子突然笑了,说哥哎,我跟你打个赌,赌哪个能选上村长。

  哪个?

  你。

  我?继仁子跳了,讲你捣什么鬼哎?我有那个本事我能混成这样啊?

  继武子也跳起来,这就讲对了,方家嘴子能人有得是,就缺个好人当村长。

  你放屁噢继武子!讲你捣乱你还不服,讲你能耐你一脑门子狗屎。我不是人啊?我当村长就不贪了啊?有钱我也会花,有权我也能贪!

  对呀,对呀,跟着朝下讲呀?

  朝下讲?继仁子眼睛子直翻,我讲不好,我不讲了。

  不讲我讲。刚才你问我究竟想做么事?前些日子我也在想,想得眼睛子生疼,狗日的讲假!现在我想通了,我就是想选一个好人不要选什么能人。人一能耐心就黑了。你不是讲好人也会贪吗?对了,你今天好不能保证你明天也好,这件事做得好不能保证那件事也能做好。这就要有个法子能把你搞下台去,这法子就是豆选。豆选就是都选,大家都来监督你,叫你坐不稳,叫你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生怕出错,汗毛凛凛地为大家办事,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好村长!

  继仁子闷掉了,半天想不出话来答。

  倒是菊子有点奇怪,村长如果当得这么窝囊,哪个还愿意当呢?哪个当官不是为发财呢?如果大武子明知当不上村长,他这么干又是图什么呢?不过这话她没讲出来,她要讲出来继仁子又要骂她桌子板凳一样高不识相了。

  她觉得自己很难,又要像个嫂子样,又顾到继仁子的脸面,还不能伤到他兄弟和气,只好一遍遍地劝酒。

  但继武子这番话她是服气的,如今的大武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鸡巴拖痰灰的脏伢子了,讲出话来钉是钉铆是铆,有板有眼。虽讲他那一套下辈子都实现不了,但话讲得在情在理。是人都有人的毛病,哪个当村长都不能十全十美,是要想个法子把人治住才中。

  两个人都喝醉了。继仁子醉了就往床上一倒,大武子醉了就是不住地哭,眼睛水淌得跟自来水一样。菊子扶他回家还一路嗷嗷地嚎,像是受了好大的屈。

  菊子怕三姆妈骂人,就扶继武子在老白果树底下坐了一气。这白果树年头久了,枝枝桠桠地盖住了亩把地,像一把大伞撑在村中央。在方家嘴子,有头有脸的人家才能把屋盖在周围,为了占住这块风水宝地,也不知出过多少伤心事,人都想不开啊。她想。

  我对不住你啊,嫂子!继武子突然放声喊起来,菊子吓了一跳。我对不住你啊……把你写进材料是没法子啊……凡事都有代价啊总要有人牺牲啊……没法子啊。

  菊子讲,你有么事对不住我的?别瞎讲。

  大武子讲,真的,我真对不住你了,我先给你磕个头!

  菊子慌忙拉住他,我就是帮不上你噢,能帮上你要我做什么都中。

  大武子又跳起来讲,你能。

  我?

  算了,不讲了。他们一家那些丑事个个都晓得,家家都受害,就是没人敢讲。大武子伸出一根手指头:只要讲出来,他们全完蛋!

  菊子不吭了。大武子的话她是听懂了,上回她就听懂了,听懂了心里就隐隐地疼。可这些事又跟哪个讲?这些事哪个来听你讲?

  现在形势还难讲得很噢,我对不住你噢,我真的没得底噢……

  菊子本想跟他提提徐老师的事,现在他醉成这样,还讲什么呢?她心想大武子是醉很了,已经不晓得轻重好歹了。

  菊子慌忙把他生拉硬拽送回家了,回来心还怦怦跳。又跟虫子咬的样,一阵一阵地撕得疼。她一个妇道人家,就是当众把衣裳扒光了,又能帮你好大忙呢?

  穿山风越刮越紧了,要焐雪了。满村的树都摇晃了,一地的月光都搅碎了。

  十二

  继仁子气得脸铁青,摔盆砸碗的。究竟气个谁,他也不晓得。早晨他去敲国栋的门,想把继武子的事再解释解释,他的意思是继武子年事轻瞎鸟操,其实并不想当村长,他已经问清楚了,想叫国栋放心。哪晓得国栋不放他进家,就把他堵在门外说话,一点礼数都不懂,这在方家嘴子就是打人家脸。讲起来国栋还比他小一辈呢,这样欺负人。

  国栋冷冰冰地讲,反正我把话讲到了,听不听在你们,不要怪我不给你们机会。

  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们?头天他还低眉顺眼地讲我们呢,还说你跟继武子不是一路人,转脸就不认账了?难道继武子讲他能选上村长的话叫他听见了?就算听见又有好大个事啊?他不想当这个村长,他能当这个村长你国栋不就当省长了?

  这些话翻来覆去在心里头盘,弄得五心烦躁六神不安。但老生闷气也不是个事,下午跟上禽蛋公司的车,把门一带便上镇上来。菊子跟后头讲什么事,他也没听见。

  胡经理大老远就招呼他:老方哎,你方家嘴子尽出新闻人物哎。

  瞎讲,方家嘴子是个伤心的去处嘛。他还谦虚着,想找地方下货。

  胡经理笑:今个儿是要伤心一阵子喽,公安局警察车子都来了嘛。

  么话?继仁子呆住了。

  你还不晓得啊?乡政府里都闹翻了,讲是来抓那个……那个叫么子的?搞豆选的?方继武?

  哐当一下,蛋篓子掉下地了。继仁子噢地一声怪叫,大腿一拍,掉头就跑。蛋清淌了一地。

  继仁子没命地朝家奔,也不晓得奔个什么。早晓得嘛,他想,早晓得小狗日的要倒霉的嘛!瞎鸟操嘛,老虎嘴边抓虱子嘛。

  他跑着,汗跑出来了,泪也跑出来了。事到如今,他才晓得,这些天心里鼓鼓躁躁都是放心不下。这些天一肚子闷气猫抓得样,其实是暗暗代大武子出力的,他心里其实是巴望大武子成功的。原先害怕的其实正是偷偷盼望着的,原先不敢承认的其实正是暗暗鼓劲的。自家怕死,人家出头,还要装出一副清白的样子来,什么鸟人嘛。泪流的,比汗还多。

  一辆绿颜色的警察车迎面过来了,呜地一叫就过去了。继仁子张张嘴,一屁股就坐倒了,那车顶上有个小红灯,呜呜的叫,把继仁子头都叫大了。

  原来,有关方面早就密切注视着大武子的动向了。各级机关早就做好准备,要保卫民主选举的顺利进行了。豆选是个新生事物,差额选就不是新生事物了?看问题要看到本质,要看领导权掌握在谁手里。就是新生事物也要有组织有领导地进行,怎么能由着一帮小青年牵着鼻子走呢?且不论结果怎么样,这个风气绝对不能开。

  本来,年书记还想保护方继武这个人才的,他觉得他是个人才。年书记去找了县委。县委很慎重,一分析一研究,觉着问题大了。方国梁错误再多也不过是个经济问题,工作问题,还有个生活作风问题。经济问题也就是个吃喝问题,工作问题就难讲了,改革嘛,交学费是难免的嘛。生活作风问题就更难讲了,讲不清的,改造落后习俗是个长期的任务。但方继武的问题就不同了,是个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就不好开玩笑了。

  钱书记把年书记好一顿批评:你怎么搞的?早就该采取措施了,拖到今天,影响这么大!

  年书记委屈得很,掏出小本子翻着说:我找他谈话不下七八次了。

  谈不下就采取措施嘛。

  采取什么措施呢?总不能把他抓起来吧?

  为什么不能抓?可以行政拘留嘛。钱书记分析说:他破坏选举就是扰乱社会治安,扰乱治安就可以拘留审查。你乡里不敢处理,县里来处理。

  年书记哭丧个脸,说,那推迟一点总可以吧?我们再做做工作总可以吧?

  怎么能因为个别人捣乱,人代会就推迟了呢?可见你们乡党委也太软弱了。豆选照选,人代会照开,我亲自去参加。我还就不信了,豆选能选出个流氓?开完会钱书记却把他肩膀一搂,又安慰他,说你还年轻着咧,将来机会多得很,舞台大得很,你着什么急呀。

  一锤定音了。

  警车呼呼叫着,在乡里游转,凡通公路的村子都游过了转过了才回县里去。

  十三

  方家嘴子死了,鸡子也不跳了,狗子也不叫了。

  大老远就听见三姆妈在嚎:你个作孽的鬼吔,你叫老娘怎么活噢!……

  菊子这两天都不大对劲,一点东西都吃不进,连苦胆都吐出来了。她跟继仁子讲几遍了,想去镇上看看,继仁子理都不理,嘴里还骂骂唧唧,气性不晓好大。下午她是听见有汽笛呜呜的叫,当时她正在吐,身上一毫力也没有。

  直到外头有人叹气讲,官府的交易,今天刮风明天下雨,你哪搞得清啊?一问,才晓得大武子出事了。讲是大武子还不服,还想挣扎,立马按到在地上了背铐,门牙都磕掉了。

  村里的小年轻一个都不见了,转眼就消失了。只有西墙根几个老汉在晒太阳。见她来了,也立马不吭声了,连声咳嗽也不咳了。一堆妇女伢子围着三姆妈,见她来了,立马闭嘴了,也不劝了,眼睛子都怪怪地直起来。

  三姆妈哎……菊子喊。

  三姆妈两眼放出绿阴阴的光来,像一头母狼。两只手也朝她伸过来。你!你个畜牲子哎,你个讨好卖乖的东西子哎……老娘跟你拼了,老娘不想活了。

  菊子后退着,躲闪着,讲也讲不清了。

  妇女们又拉又劝,三姆妈又一屁股坐下地了,大腿直拍,眼泪鼻涕淌了一身。

  菊子只好木呆呆地转身,回家去。她搞不懂这些人是怎么了,见到自己怎么就跟见到鬼一样?

  滚啵,三姆妈骂,有多远滚多远,卖了发财去啵,发财打棺材啵!

  她心里一抖,晓得这是在骂自己了。可又觉得不太像,大武子出事明明才晓得,怎么扯跟自己也扯不上啊?但这明明又是冲自己来的。他们都以为是菊子害了大武子。菊子是个贱货是个婊子。菊子卖了发财了。菊子勾来了官府抓走了大武子。

  卖去啵!卖了发财啵,发财打棺材啵!这骂声一阵一阵,近了,大了,三姆妈骂到门口来了。她吓得不敢开门,拿被子包住头,可那声音还是刀子一样直往心里钻,钻得人肝都裂了胆都碎了。

  继仁子回来了,回来也是骂她。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晓得啊?你晓得她伤心还去撩她,你找死啊?你要我怎么出门啊?脸塞裤裆里啊?你想死不是这么想法子嘛,你死到外头去死嘛,沙河又没盖盖子,没哪个拉你!

  继仁子两眼血红,跟吃过死尸一样,一口一个死。他浑身在发抖,站又站不住,坐又坐不住,只好躺在床上骂。骂一气又哭,哭过了再骂。三十几岁的一条汉子,跟三十几斤一样不识数了。

  起风了,落雪了,雪子子打在老白果叶上啪啦啪啦响。菊子一个人站在树底下向呆,木木的傻傻的,碎雪子披了一身。

  她不晓得为么事站在这里等,也不晓得要等个谁,家是不能蹲了,从家里出来她就没想回去。也许是想等大武子家来。要是大武子能放回来,她也许就能醒了。大武子能证明,她不是害人的人,不是卖的人,更不是卖了发财的人。可大武子没家来。

  她好像看见小时候,一帮伢子在树底下斗老将,耳朵里听见一帮伢子在鬼喊,赢了输了都叽哩哇啦地欢呼,断一根又从鞋坑里再拔一根。老将就是杨树叶的把,要放在鞋底捂,捂熟了捂透了捂臭了才有筋道。每回大武子都性急,捂不透就拿出来斗,斗输了还哭。她顶见不得大武子哭了,一哭她就把自己的老将给了他,然后他拿着自己的老将又把自己打败。

  人家都讲,这丫头心慈得很,愿让人呢。大武子就跟她亲弟弟一样,她就是要让着他护着他,她很愿意被大武子打败。她天生就欢喜照顾人。大武子当兵去了,她给他缝了鞋垫。大武子退伍了,她又给大武子送了一盒糖。大武子已经六尺高了,胡须都变黒了,不晓得么意思。她讲你亲口讲的忘记了,成亲时要给你留满满一盒糖,要比人家多一倍!大武子这才记起来。大武子,大武子……

  可大武子人呢?怎么还不家来呢?她记起来了,就在这棵树底下,大武子讲,对不住你啊……总要有人牺牲啊……没法子啊。当时还很不懂,现在忽然就懂了。懂了她就要去做,她不能让大武子蒙冤,不能让大武子坐牢,也不能让继仁子抬不起头,她要让政府晓得,真正的害人精,不是大武子,正是这畜牲子。

  她去继仁子姆妈坟上磕了头,捧了一把土,扫了一把灰。她从六岁进的天堂山,天堂山把她养育成人,她不能忘记大恩大德。她腰里还剩几十块钱,用手巾方子把它包好找块石头压在坟前,她晓得继仁子会到这来取。

  最后那一刻,她又想到了继仁子,她不怨他了。没能为他留下一男半女,已经是她的罪过了。本来她是能做到的,可继仁子不要她做,他信不过她,这是没得法子的事。她也想到过肚里的伢,是个男的还是女的?像哪个?但这只是轻轻一闪,就像吹了一口气,转眼就消失了。

  她为自己系的是一个双环扣,越拉越紧的那种扣,把自己挂在了国梁办公室的门框上。人家都讲,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由小看到老,这丫头的命怕是不好噢。最后这一刻,她信了。

  十四

  大武子关了两天就放回来了。没讲他有错误,也没讲没错误。反正放他,他就家来了。如今是个法制社会,超过四十八小时就不能再关了,不能再关就要放人。所以他就家来了。

  那天,有人给他发过手机短信,叫他快走,他还没搞懂方向呢,警车就到了。这两天,他就在等待提审,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词,可还没审呢,又叫他回来了。去得稀里糊涂,回得莫名其妙,太没意思。

  可是,一出看守所大门,眼泪就不争气地喷了出来。这就叫自由吗?他不知道。可他知道自己是完完全全失败了,莫名其妙就失败了。他觉着国栋他们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呢,他们一定笑死掉了,动动小指头,就把对手碾成了星星。

  他走在大路上,两条腿只是在机械地移动,一切都是麻木的。他要上哪去?下一步干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觉着自己已经失去目标了。其实他本来就没什么目标,只是看着来气,就要跟国栋他们斗一斗。其实他对村长一毫兴趣都没有,他根本就不是当干部的料。可他还是卷进去了,也是莫名其妙。

  他有两个战友,开了运输公司,早就喊他去入伙。他还有个老领导,开了一家修配厂,也叫他去帮忙。他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上头?方家嘴子在他眼里算个屁啊?灰都算不上。

  他觉着又长大了不少,学到不少知识。究竟是为个什么事呢?他想。什么事也不为,一点事也没得。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还丢了一颗门牙,怪不划算。

  太阳懒懒的,天空灰灰的,大路弯弯的,下了一场小雪,其他一切都是老样子,他觉着,怪没趣的。

  远远地,望见一队人,抬着口棺材,踽踽地上山了。纸钱撒了一路,脚印歪歪斜斜踩了一路。新落的小雪已经化了,枯草上挂着泪珠。

  他有点吃惊,一打听,才晓得菊子已经走了。

  小学老师徐改霞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清楚了,不像那些人就知道瞎吵吵。她说,乡里安排的,上午就要出殡,下午还要豆选,村里留个死人怕不喜庆。

  大武子把嘴张了半天,一口气才喘过来,噢地一声就蹲下地了。他哭不出来,累得浑身直颤。徐改霞劝,你跟着走吧,到了山上再好好哭。这一说把他又说醒过来。他叫,不能走!不许走,不能就这么草草埋了!

  众人都有点木木的,不知他是么意思,看看他,又回头去看继仁子。继仁子早就傻了,半点表示没有。

  抬棺材的都是村里的年轻人,小豁子小相子大明子,还有桂兰秋香冬妹子,经过这件事,心也灰了气也短了。爱怎么搞怎么搞,反正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别人能过他们也能过,基本上没有主张。

  小豁子还讲,国栋已经开始变脸了,原来答应的三百元他都赖帐了,今天早上盼琴家的去登记,愣被大藏獒给吼出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这话又让大武子打了个激灵,像是给抽了一鞭子。他趴在棺材前头讲,不能走,你们真不能走啊,我求求你们啊,不能走!你们别怪我狠心,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能狠下心来办!他说你们别那样看着我,我不是怪物,人情世故我懂!他说安排你上午出殡你就上午出殡啊?你们以为人家是随便说的吗?人家这是气势,人家这是用气势压住你呢!他说死一个人就怕了?这是必要的牺牲,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然后把手一挥,回村!挨家挨户地走,慢慢走,叫全村人都看看,都想想。特别是要围着国栋家的大院走几圈,叫他们也看看,也想想!

  大武子一喊,嗓子突然就哑了,声音嘶拉嘶拉响,凶得很。目光也很凶,红通通的,一滴泪都没有。他扶着棺材,说菊子菊子,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啊,要走也要走得风风光光啊。

  于是棺材又回头了,进村了,挨家挨户,走走停停。大武子不住地提醒大家,不忙不忙,急什么?每家每户都走到,到了就歇歇停停,慢慢喊,慢慢哭。

  慢慢地,吹响器的也来了,唱花鼓的也来了。响器吹的那个叫响,花鼓唱的那个叫惨。慢慢地,年轻人眼睛里就有了泪,大武子眼里也有了泪。于是方家嘴子一村人都动起来了,来送一个年轻的媳妇上路了。

  这媳妇六岁牵着继仁子娘的褂襟子进的天堂山。自打来到方家嘴子,没吃过一口好茶饭,没困过一个安生觉,没养过一个伢,没留下一句话。走了。她本可以不走的,就为掀掉一扇磨,推倒一个影子,为证实一个人人皆知的事实,为给男人腾一片能伸腰的天,走了。没什么光彩,也没什么不光彩,自古乡下女人,都这样。

  于是一村人都出动了,跟着棺材上山了,来送菊子上路了。

  坑早就挖好了,就在继仁子姆妈坟旁。棺材落下去,一点响声也没有。男人脸都黑着,很没了光彩一样。女人悄悄抽泣,想起菊子的许多好处。

  老人上来捧土了。菊子哎,你受屈了。菊子哎,你命苦噢。三姆妈拍着坟,喊:菊子哎,你心太急,心太实了,么事这么急嘛!

  继仁子不哭也不喊,只跪在坟边,拍土,拍土。土堆得更高了,拍实了,他还是拍土,拍土。拍累了就伏在坟上,望着方家岭,眼都望直了。

  刚止住声的又哭起来了。方家嘴子世世代代,不嫌穷也不怕富,不畏势也不避难,重的是个情分,讲的是个义气,敬的是个骨气。而今一村人都来了,都来哭了,来送菊子上路了。

  风把哭声送远了,在山谷里盘旋。都上来捧土了都上来道别了,土越堆越高。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把群山也震动了。群山应和着,很是肃穆苍凉。白头岭耸立着,默默地,低头哀恸了。

  纸钱点着了,旋起来了,飞上天了。

  钱灰飘到野溪里。溪水淙淙流着。溪边站着个大武子,大武子冷冷的,像是看到什么,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心里怦然一动。

  他好像看见自己小时候,他拿着一颗糖到处去找菊子。菊子菊子,这是什么?是糖。是大白兔子糖,老师给我的。他看见菊子把嘴抿得铁紧,听见菊子喉咙里咕噜咕噜响。我俩一人一半,可好?好。那你让我香香嘴,可好?菊子想了半天,说好。然后他就把糖叼在嘴里,等着菊子来咬。然后他就等来一个大嘴巴,菊子哭了,掉头就跑。然后他就跟后头撵。撵啊,撵啊,怎么都撵不上。

  他忽然想,菊子为么事要把自己挂在国梁的门框上?为么事要把绳子结成一个双环扣?他记起来了,双环扣是小时候套麂子常用的扣,这个扣看起来简单,其实越扯越紧。她是要大武子来认这个扣呢,旁人不懂,他大武子还能不懂吗?这个扣扯直了是一根绳,套住了就是一个圈,像个句号。小时候他们常说,我给你打个句号,你再坏就给你一句号!这话只有他能听懂,这是他两个人的秘密。

  现在她终于给了自己一个句号,也是给他打了一个句号,还给所有的不平,所有的憋屈,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统统打上了一个句号。这个扣,只有大武子能解。

  可大武子怎么也想不通,为么事是菊子来打句号啊,为么事是这样啊,他本不想这样的啊。他要把国栋搞下台,是正当合法的,家家户户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没人敢出头罢了。他要的是一场政治斗争,是本当属于自己的权力。可结果偏偏是这样的不政治不光彩。为什么偏偏是菊子?他还有什么脸去见继仁子?不应该啊,真的不应该啊。

  这天晚上,豆选进行的很平静。县里领导乡里领导都到场了,亲眼见证了方继仁当选村长。第一轮他的豆还不算多,第二轮人们把豆全都给了他。

  这个结果他们开头也没想到,但后来还是想到了,于是他们都拍了巴掌表示祝贺了。毕竟方继仁也还不错,没有太出格,县委钱书记作指示的时候还特为提到了老支书方大勤的名字。他希望继仁子能够像他家爷爷一样,一心为集体,带领大家共同奔小康奔和谐。

  钱书记当然不会想到,也不会理解,为什么形势会突然逆转。他当然更不懂,为什么一双乡下女人瘦格郎筋的手,能在这天晚上异常有力地卡住历史的脖子。

  这一晚,天堂山落了一夜大雪。风却轻得很,一点声响都没得。雪花不急不慌的,一片一片朝下飘,跟纸钱一样。那雪花也出奇,有银杏叶子那么大,有小伢子手掌那么软。到天亮时,山路就封住了,白头岭就消失了,满世界都素净了。

  十五

  继仁子死掉了,跟枪打的样。枪打的还晓得痛,他连痛也不晓得了。腿也不是自己的了,手也不是自己的了,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死了一个老婆,换回一个村长。他不要这个村长,也不要这个家了,要家做么事呢?要做田,要做屋,还要辛辛苦苦想点子挣票子,图么事呢?还不如早先去讨饭,还不如在外跑码头,落个肚里快活两手闲。他是个讨饭的胚子嘛。他生成没本事嘛,就他这样还想讨老婆,讨个老婆连伢都不敢养!他想不通,实实在在想不通。他何必害人家菊子呢?

  继仁子又慢慢的活过来了,心里苦巴巴的,想吼又没得个声,想哭又没得个泪。他抱个头,捂个耳朵,走开了。走远远的,越远越好。他出村了,上山了,下山了,自家不晓自家上哪去了。钱就是命,命就是狗屎,他得了结论了。

  兴隆酒店里来了一班人,连哄带拖,把继仁子架将出来。

  老板娘跟出来喊:继仁子哎,你当真赊账啊?

  要钱没用噢,钱就是命,命就是狗屎!他比划着,开导她说:没用噢!

  一班人都笑了。放心啵,方代表还能欠账不还吗?于是就往乡政府大院里来了。

  钱书记亲自到乡里来了,敲锣打鼓放鞭炮了,人代会胜利召开了。继仁子当上村长了,不折不扣是豆选选上的。电视台的丫头介绍他是从前讨饭的苦孩子,今天的养鸡能手。因此是很有代表性的。

  但他醉成那个样,大会主席团只限于好安排他睡觉了,开幕式无论如何是不好参加的。下晚县里乡里领导来看望大家时,他正鼾声如雷,因此也不好叫醒他的。他参加时,正是大会发言,有人喊,叫继仁子讲,他就懵懵懂懂地被人推上去了。

  困了一大觉脑壳子还有点痛,人却精神多了。隐隐地,还记得点事,却又记不起许多,好像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话,又好像一毫话也没得了。继仁子憨憨地笑着,很是不好意思,头皮抓了又抓,问:“讲么事呢?”说完就要下去,却被前排的代表推回来了。

  随便讲,放开讲。

  继仁子回头望望,钱书记正笑咪咪地对着他。年书记也鼓励他说:拣要紧的,随便讲。

  我叫花子出身,就讲叫花子话哎?继仁说。

  很好嘛。钱书记笑着带头鼓掌了。

  万万没想到,叫花子今天也当代表了。

  哗——,鼓掌。

  叫花子三条苦:冷尿、饿屁、穷扯谎。没法子想哎。我今个不冷不饿也不穷,专门来点实的,讲假的不中。

  哗——,再次鼓掌。省里记者也来了,照相机直闪,录像机直转,录音机咔地一按。都觉着,这个农民太会讲了,太幽默了。

  我姆妈在世时老讲,继仁子哎,二回长大做么事呢?做田嘛,还能做么事啊?做田不中噢,我姆妈讲,二回长大好歹要学门手艺。果不其然,我今个有门手艺了,养小鸡子了。

  哗——,又鼓掌了。效果真是太好了。

  养鸡子那么好养啊!得有科学。有科学还不中,还要有窍门。窍门那么好找啊?他不讲了,端水喝,心里突然燥得很,干得很,嘴里又苦得很,苦得想哭一场才好。脑壳里,有个织布梭子在飞,一丝丝地,一片片地,一段段地,都联起来了。他谁也看不见了,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么事要养鸡子哩?没得法子想哎,狗日的扯谎。

  记起来了,他都记起来了。那是个大雪天,他跟个包工队讲妥了,做小工。菊子娶回家才十几天,他倒要走了。家里就一床被,留给菊子了。他快三十了,才有个菊子,舍不得。舍不得也不中,他卷半条破絮,上路了。

  到处是雪,地下白了,天倒下黑了。走到大路口菊子撵上来,扛着两只稻草把子。他哎,挑上把草吧,也能隔隔潮。她哭了,两眼像个红桃子。然后他就走了,头也不敢回。

  讲啊,讲啊?有人在催。

  讲么事呢?没得讲头噢。继仁子哽住了。

  讲吧,讲吧。屋里静得很,就等他讲,专听他讲。忆苦才能思甜呢。

  么事要养小鸡子哩?想都没想过嘛。起先搞副业就是兴丹皮嘛。哪晓得,丹皮兴了,狗日的收购站硬不收。一级非讲三级,菊子气不过,不卖了,结果烂掉许多,钱也没讨家来。后来又淘黄沙。沙河几十里长,都是淘沙的,独独跟我作对。白天黑晚干,腿都泡肿了,肩都挑破了。结果上来一伙人,拳打带脚踢,硬讲我偷他沙。乡政府讲搞不清,不管。可怜我几百吨沙,活拉拉叫人家霸去了,抢去了。

  眼睁睁地躺了几天,屋顶上茅草都数清楚了。菊子推推他,说:我晓得了,这畜牲还不死心嘛。许多年过去了还不死心。菊子跪在面前,哭得呜呜地:真是我拖累你了,继仁子哎。

  他搡开她,心跟铁一样的。他早就晓得,早就猜到了。他只想着,再走,去讨饭,去做小工,跑码头…….祖上都是这条路,他想不到旁的路,最省心最现成也就这条路了。

  他收拾好了,不吱声要出门了,菊子一头把他撞倒在地,甩手就是一巴掌。你就这么大出息啊?三十岁一条汉子去讨饭啊?你姆妈白养你了。她浑身直抖,泪也没得了。

  后来,就养小鸡子了。大武子代我出的点子,还代我垫钱买的鸡种。我心里话:惹不起我躲得起吧?养小鸡子不出门不照面的,中了吧?也不中。狗日的逼你完税。我鸡蛋影子还没见一个,背一屁股债了,哪块有钱完税呢?后来饲料又涨价了,两三毛一斤,鸡蛋才卖好些钱呐?这鸡又不是泡泡子,能吹得大。

  后来大武子也跟狗日的搞翻了,帮不上忙了。一点法子都没得了,只剩一条路了。我跟菊子讲,去求他啵,怕求人不中噢。菊子,菊子……

  菊子一声不吭,烧了,吃了,就上床了。半夜,一个人趴他姆妈坟上磕头,又哭了一气才回家。他都看见了,硬装不晓得。天黑就去了,清早才回家,两眼直直的,一声也不吭。他还装不晓得。一乡人都晓得,他不晓得。

  会议室里有点乱了,椅子拖得哗哗响。

  麦麸也有了,碎米糠也有了,砖也有了瓦也有了,什么都有了。我怎么富的?就这么富的。哪不亏心哪?继仁子喝水了,讲不下去了。牙齿嗑在茶杯上,铮铮地响,发电报一样。一屋子人都听见了。一屋人心都拎起来。

  猛然,坟墓一样的大会议室里,响起一声嘶哑的吼叫:他瞎讲,他诬蔑好人!

  我不瞎讲噢,方乡长哎。我要讲半句瞎话,你割我舌条下酒!

  主席团也乱了,钱书记跟年书记咬耳朵了。

  钱书记哎,我不参加了,这叫代表会啊?国梁抗议了,甩袖子要走了。

  继仁子猛然觉着,国梁原来并不可怕,原来他也怕着自己,继仁子嘿嘿地笑了。他简直想象不出,自家五大三粗一条汉子凭么子要怕这瘦精精的东西呢?这东西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凭么事骑在自家头上屙屎撒尿呢?他完全想不通!他大声说:走吧,滚吧,你有多远滚多远!你喊老子当代表,老子今个就当一回真代表。哎,老子不选你了,老子要弹……弹你妈的了。哎。从前活矮了,今个老子站起来了,老子不比你矮!继仁子喊着,吼着,跳着,心里一热,眼睛水喷了一脸,他不擦,还喊,还吼,还跳……

  乱了,全乱了,主席团宣布暂时休会了,继仁子还不能住嘴,他有一肚子话,一肚子心思,一肚子打算。他想着,该给姆妈的坟修一下了,该把鸡舍扩大了,该对菊子去讲一句实话,其实他想伢都想疯掉了。

  十六

  国梁调走了,调外乡当调研员去了。年书记调走了,打报告当教员去了。国栋全家都搬走了,搬到城里发财去了。继武子也走了,到城里打工去了。他跟徐改霞到底还是没搞成,他老拿她跟菊子比,徐改霞受不了。

  只剩下一个继仁子走不掉,老老实实在家当村长。

  清明那天,继仁子上山给姆妈菊子烧纸,远远地望见了大武子。他看见大武子坐在坟头上抽烟,又把那烟一颗一颗插在泥土里。大武子脸冷冷的,眼睛阴阴的。瞟他一眼,他心里一抖,瞟他一眼,他心里又一抖。

  他想,你瞟什么瞟,有话你就讲嘛。

  可大武子什么也不讲,转身就走了。

  他记起来,大武子是讲过的,他说不定什么时候豆选,他还要家来,还来捣乱,叫你坐不稳,叫你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生怕出错,汗毛凛凛。

  又一想,老子又没做错什么事啊?老子不贪不腐的,老子怕你个鸟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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