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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苦辩记(下)

2018-02-07 08:56:06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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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叫没有因果关系?教育局的人不解释。现在随便什么人只要戴顶公务员帽子,都成官员了,讲话都跟国务院发言人一样。想当初来喜刚毕业时县里也要留他在农林局的,他害怕端茶倒水地当狗腿子,仗着自己专业好非要到第一线去,结果跟他一起回来的同学现在都当局长了,讲话也哼啦哈了,他反倒成了茶虱子。这也就罢了,但因果关系来喜还是懂的,你不解释就能混过去吗?有同学证明许老师拉了小敏的红领巾,算不算因?小敏颈椎脱位是有诊断书的,算不算果?小敏中午还活蹦乱跳下午头就歪掉了,算不算因果关系?但人家不跟你解释,也不听你提问,他们只是彬彬有礼地来,笑容可掬地去,履行告知义务。政府是作为的,政府已经作为了,执政能力已经提高了,接受不接受是你自己的事。

  不争论是个法宝。人家知道你是辩坛高手,人家不跟你辩。来喜两口子目瞪口呆,像两截树桩子栽在家门口,眼睁睁看着教育局调查组钻进轿车走了。那个干部还对他挥挥手,来喜也礼貌不过地把手举起来。过后才发觉这只手太可恶了,简直是助纣为虐,简直是引颈就戮,于是这只手又狠狠地煽在自己的脸上。煽在脸上他也不觉着疼,只觉得白光一闪,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就好像美丽的肥皂泡,轻轻扬起又轻轻碎裂,一切只不过是个过程。到这时他才明白,那个深山里的老农,那个老鹰涧的疤老头,他才真正是首先到达真理的人,这年头没处讲理!没道理可讲!

  不过茶社里的辩友们可不这样看。这帮无职无业无聊无事之人现在全都振奋起来了。不能就这样算了,他们说,来喜哎,你要现在就坡下驴你就臭掉了,在这地头就没法子混了。自己的冤屈都讲不出理来,你算什么辩坛高手啊?狗屎!他们都这么说。这一回倒是认识高度统一,元老派讲穷且弥坚不坠青云之志,名士派讲道之不存人何以堪,市民派讲欺人不欺贫打人不打脸,只有他这个学院派陷在那个因果逻辑里出不来。

  来喜双手高举悲愤无比——没地方讲理呀!

  没地方讲理?有。他们讲,现在那些小报记者比蝗虫都厉害,你要给他报料,还有二百块报料费呢,你干不干?来喜说,狗日的不干!

  当下有人就掏出手机给省城的侄子打了电话。那侄子先是说要商量一下,但几分钟以后就有回话:说巧了,现在上面正在抓行风建设,正想找几个不怕死的来杀杀威呢。他说要再找几家媒体,要引起全省新闻单位的关注,没有声势不中。

  这就叫山穷水复柳暗花明,调查的调查,采访的采访,曝光的曝光。照相机录像机手提电脑,就跟玩的样。这帮记者到底是专业水平,眼睛毒嗅觉灵笔头厉害嘴功也不差,把小敏的同学摸得清清楚楚,把学校老师摸得服服帖帖。连杨校长都出来表态了:学校没有及时处理是错误的,对同学对老师都不负责任,他要向全县人民做检讨!尤其过瘾的是报上登出来一张照片,是许老师的,平时蛮讲究蛮漂亮的一个老姑娘,此时哭得比寡妇死了儿子还难看。

  县里的舆论形成了强大的压力,那几天教育局的领导天天都在电视上发表讲话,请全县人民来监督他们,帮助他们,他们保证对每一个学校每一个教师都要进行检查,绝不姑息迁就。又有更多的乱收费和违法乱纪被揭露出来。那几天是全县人民的节日,好像憋了多少年的恶气都出出来了,所有的吐沫星子都溅向学校,蛇信子一样舔着那些学校那些老师们的神经。

  那几天来喜也成了英雄,走到哪都有人呲嘴跟他笑跟他打招呼,来啦?在陈家奇的茶社,一班子辩友早就恭候了,人一落座茶就端上来。都讲,这回板上钉钉了。也有人替许老师惋惜的,讲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可惜了。讲人这个东西跟草木一样,当开花就要开花,当开不开,必然要开怪花。讲过了还相视一笑,那意思大家都是明白的,但并没有人接茬。明白就行了,讲多就庸俗了。这班辩友都是文明的人,高雅的人,黄段子是不讲的,搞低级趣味没意思,现在就更加不能搞了。

  然后就是下了两场雨。这雨下得有点怪,下一阵停一阵,来几滴雨又来一气大太阳,跟抽风一样。并没有风,下雨没风,天晴也没风,可人就折腾得有点受不住,整天身上潮潮的,心里恹恹的,烦。小敏快放假了,期终考试已考过了,学校里还没有表示。

  突然有一天法院来一个人,说城关一小的许静娴老师以侵害名誉权将你告上法庭。请你×月×日来县法院应诉,请签字。还问,你是叫任来喜吧?

  来喜有点发呆,半天反应不过来,简直岂有此理,简直太岂有此理了!

  法院的人说,你要有不同意见可以反诉嘛,但签字还是要签的。

  来喜抖抖地签了字,喊,反诉,我一定要反诉!

  然后就提出反诉。针对这位许静娴许老姑娘的以攻为守,除了反诉还有什么办法呢?要求她连带城关一小公开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以及精神损失费,这些费用在她要求的基础上的统统翻一倍,不翻一倍不足以平民愤。

  这个人已经疯了,来喜觉得跟一个疯子玩游戏本来是不厚道的,可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否则别人会认为他是疯子。这就相当于一场豪赌,升级大战并非双方的本意,但赌红眼了必然以命相搏。

  这个决定得到了空前一致的支持,辩友们自不必说了,就连钱素素也认为到了这一步想躲是躲不开的。其实钱素素早就想过这条路,只是她一直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非闹大不可了。就连小敏都认为许老师太赖皮了,许老师怎么会这样呢?她托着小脸问,许老师讲故事讲得多好听啊,卖火柴的女孩,皇帝的新装,还有美丽的小人鱼。她不相信美人鱼饿了也要吃虾米的。当然,这些事他们都背着小敏商量,他们不想让小孩子介入进来。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钱素素说。

  辩友们也有帮他请律师的,来喜拒绝了。他说,我要是连这个理都辩不过来,我就在你陈家奇的茶社里吊死!众人都笑,讲正好检验一下我们的辩论水平,实践是检验标准嘛。其实他们心里并不服气,都认为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胜负是明摆着的,来喜运气好,是老天爷安排他出风头,上帝都掷骰子了旁人怎么挡得住?辩坛第一高手非他莫属了。

  接下来这个夏天,就是精心准备这场法庭辩论。战略上藐视,战术上还是要重视的。他仔细研究了相关的法律条文,《刑法》《民法》《教育法》,乃至《宪法》和《治安管理条例》,还有相关的政策文件以及新闻报道。他发现深入进去还是很有意思的,谁告诉谁举证的原则,强势者首先举证的原则,还有那么多的新闻报道,统统对他有利。随着研究的深入,原先的怒气怨气不平气逐渐被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的静气取代,他假想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场景,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都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相反,他的提问温文尔雅,礼貌而又尖锐,对方的律师最后只能请求法庭在判决时充分考虑他的委托人是个老姑娘。

  到这时,辩论的纯粹性已经开始显现,对一场没有悬念的辩论来说,辩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怎么辩。他要辩出风范,辩出格调,辩出华彩,辩出美感。他要为辩坛设立一个门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入辩坛的,他要在本县的法庭辩论史上树立一个标高,今后一谈起法庭规范,人家就会记得这样一场经典的案例。为此他还查阅了国外的材料,但这方面的细节甚少,只好找外国和港台的影碟来参考。他发现人家的辩论才叫上档次的辩论,发现了穿法袍和戴假发的妙处,还有人家说话的那种语调。请,提请,我请,请问,请设想,请回答,请注意,请验证,请裁定,太妙了。有一本书上介绍,当今国外的法庭辩论早就对事实陈述不关心了,人家的常用词汇是后符号后举证后在场后他者,你要不搞纯辩论人家都不带你玩,法庭不承认律师资格,典型的判决书是由一段案情陈述、两段法庭采信和七段辩论记录所组成,那儿已经是纯辩论者的天下。当然这仅仅是个发展趋势,目前还轮不到中国。但辩护词的文体意识还是需要的,风头猪肚豹尾,起承转合,预伏呼应转折递进,还有暗示隐喻和呼告,统统都是要的。

  在这样的精心准备和一边倒的舆论之下,结果已经呼之欲出,已经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宣判时,他甚至连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笑都没有笑一下,判决书写得太差。法院很自然地采纳了他提供的和媒体记者调查学生取得的证据,判决许静娴许老师的侵害事实成立,赔偿任敏同学医药费3000元,精神损失费6000元,承担全部诉讼费用。

  当然,许老师不服,她表示要继续上诉。这倒是令他有点意外,本来的设计中还有一场对许老师表示理解和歉意的对话,自然也就无法进行下去。许老师的冷静也让他吃惊,好像她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来诉讼不过是利用这个场合公开表示不服,她需要这个讲台。好像她来辩论仅仅为了辩论本身,她才是个真正纯粹的辩论者。另外,许老师最后跟他照面的时候,眼角轻轻动了一下,嘴角也轻轻牵向一边,好像是在冷笑,又好像是在嘲笑,更好像发出某种信息。

  这也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再过多少年,来喜大概都不会忘记许老师那天的样子,穿黑色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脸色苍白,寡言少语。最后跟他照面的时候,眼角轻轻动了一下,嘴角也轻轻牵向一边,好像是在冷笑,又好像是在嘲弄,更像是发出某种信息。她想表达什么?来喜一直猜不透,于是这就成了一块心病,蒙娜丽莎一样的迷。

  开学的那天,小敏早早就起来了,催早饭,催换衣。她要上三年级了,显得格外兴奋。她的颈椎已完全长好了,为了巩固,还让她进行了一些康复锻炼,学会了双手顶倒立。小敏是个乖乖女,爱上学,成绩也在班上数一数二,是个从来不要大人烦神的孩子。可那天她走了以后,钱素素一失手就把饭锅扣在了地上。

  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很难证明这二者之间有什么逻辑联系。

  然而事实情况是,她中午回家嘴角就破了。问她,说是摔跤了。再问,她就摇头。她说她也不知道,好好的,突然就跌倒了。然后第二天头撞在树上,肿了一块。第三天眼角有一块紫斑,是打架打的。说是班上有个男生让她拣东西她不拣,伸手就是一拳。三天下来,一身新衣服已经破了好几处。

  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但并没有引起重视,钱素素提起来来喜也没当回事。他认为小孩子大了磕磕碰碰总是难免,哪个小时候没打过架?钱素素比他心细,她认为小敏跟上学期明显不一样了。以前回来家小嘴唧唧嘎嘎讲个不停,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现在除了写作业就是发呆。问她,她也讲不出个什么,不晓得,什么都不晓得。

  反正跟以前不一样了。

  有天半夜,钱素素像弹簧一样突然往起一坐,然后一脸大汗喘个不停。问她梦见什么,她讲不记得了。然后她轻手轻脚下床,悄悄把小敏的书包拿过来,从里面找出一把一尺长的大螺丝刀。她抖抖地问,小敏要这个干什么?

  来喜也懵了,一个小女孩怎么玩也玩不到这个上头来啊,她如果没有受到威胁,怎么想得出来准备一把螺丝刀?这是凶器啊。于是就想到要和老师沟通。但班主任还是许老师,跟许老师的官司还没了结,这个沟通就变得很难。

  怎么难也要去,这不是开玩笑的事。钱素素说,我去。女人跟女人好讲话,不管心里怎么想,但毕竟没有正面冲突过,总不至于当面撕人家脸吧?

  这场会面很平静。许老师说她也发现小敏这学期有点注意力不集中,其他的不正常还没发现。但她提醒家长要配合学校工作,说班干部改选是学校的安排,目的是让每个孩子都得到锻炼。小敏是不是因为不当班长了就产生情绪波动?希望家长注意一下。钱素素说,许老师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我还真有点佩服她这么沉得住。另外她穿碎花白底小翻领衬衫也很好看,很配她的身段,真美。

  来喜烦了,说你去谈半天,不会连螺丝刀都没提吧?

  素素讲我像你呀?我当然讲了我们的担心,但许老师好像不太相信,眉毛翘起多高。她讲学校开学才几天,还没听讲有打架的事情呢。

  但小敏的反常是千真万确的。有没有想的那么严重只好慢慢观察了。

  有天来喜在茶社里闲聊,看见对面蔡老板家的儿子蔡豆豆在门口一闪。他心动了一下,心想怎么不找这个小孩打听打听呢?于是就让陈家奇去喊,可陈家奇回来说,孩子还没放学。来喜讲,这不是出鬼吗?刚才我明明看见他伸了一头!就这时,他打了一个激灵,心里噗噗乱跳。来喜立马追了出去。

  从学校到来喜家有一条巷子,是小敏上学的近道,穿过去就是学校正门。但来喜这天不知哪根筋接通了天线,他断定小敏没走便道,他想如果小敏受到威胁,巷子里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小敏没那么傻,电视里也一直有安全教育的提示,她一定是走人多的大马路。而且他也断定,那个伸了一头就跑的蔡豆豆肯定和小敏此时的处境有关。这样一分析,似乎又把事态看得太严重了。

  可他确实猜对了。当时跟来喜一起追出去的还有两个辩友,他们共同见证了那个场面。他们讲这就叫父子连心。你不亲眼看见你都不相信常人还有这种功能。

  在东门菜场外面,他们看见一群男孩子堵住了小敏和另一个女孩。来喜拦住了两个辩友,叫他们从菜场后门过去,他说,不急,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搞什么鬼。于是他们就在菜场的一架大棚底下见识到了当今小孩子玩的后现代把戏。

  这群孩子起初是推搡嘻笑。两个女孩见逃脱不掉,就互相打开书包,取出里面的螺丝刀。但毕竟对方是男孩,很快她们书包和武器就被缴获了,然后就把两个女孩分开,小敏显然是他们的重点目标。一个为首的男孩问,跟你家人告状了吧?小敏答,没有。没有?没有你妈怎么到学校去捣乱?小敏答,我怎么知道?孩子说我老实告诉你,你们家的一举一动全都被我控制了,你告一次状我就收拾你一次。你自己讲怎么办吧!然后那孩子掏出一把跳刀,蹭地一响刀就出来了,那刀就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拍。另个女孩叫了救命,可那是菜场,过路人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来喜觉得这个动作眼熟得很,好像经常见到。后来想起来这是在模仿一个电视剧里的老大。那孩子年纪也不大,三年级能有多大?但显然是个头目,脑袋很潇洒地一摆说,给她上菜!然后另个小孩就喊来了,用作业本子捧来一截屎,说还是热的。然后一帮小孩就跳着脚喊——

  趁热吃,冷了腥!

  趁热吃,冷了腥!

  两个女孩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小敏被两个男孩架着,小便流了一地……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大家都不会相信,这是班上同学自发地组织的一个跟踪团,这个跟踪团是这样地有组织,有计划,有分工。来喜更不会相信,上学期还是他们班长的小敏,能在这个学期被全体同学迅速地孤立和迫害。更有甚者,他们在收到满意的效果后还要写喜报,这天的事件被标上了“喜报第五号”!

  这些喜报送给谁?那个小头目说,是给黑板报写的。他是新任班长,他说,谁让她以前对我们不好?

  以前小敏是不是对你们都不好?他问那帮孩子。那么以前你们为什么不整治小敏?小敏究竟有好大罪过值得你们这么恶搞?这些问题小头目不能回答,蔡豆豆不能回答,他们都不能回答,连小敏和另个女孩也无法回答。

  看看天就要黑了,两个辩友坚持要把他们送到学校去,那帮男孩急了,有两个还哭起来。叔叔放了我们吧,叔叔放了我们吧,二回再也不敢了。来喜想想还是算了,他挥挥手,放他们家去吧,这肯定不是小孩子的事,他们才八九岁哎。

  他们回家时,小敏趴在他背上说,爸,我不想上学了。

  听得他鼻子一酸。他抬起头,看见一天星星狂飞乱舞,一牙弯月踉踉跄跄往笠帽山上攀,爬上去又掉下来,爬上去又掉下来。他猛吸了一大口气,又吸了一大口气才把眼睛水憋回去。

  

  小敏还是去上学了,是钱素素送她去的。放学,也说好是钱素素去接小敏才答应。小敏以前从来不要人接送的,上三年级了反倒怕了。

  钱素素家来说,她没看见黑板上有喜报。来喜心里正烦,讲你是猪脑子啊?他报喜是有目标的,还非要登黑板报吗?钱素素就突然发作了,说要不是你那张屁股嘴,哪有这些破事?以前哪个老师不喜欢小敏?你把她害成这样你还嘴不怂。本来学校只收两百,你现在花了多少?花了钱不讲,还买的尽是提心吊胆!

  来喜被骂的灰头土脸,赶紧逃将出来。想想也是,所有这些麻烦不都是因为那天光顾着嘴巴快活吗?那天也是倒霉,怎么刚好碰见杨校长呢?碰见就碰见了,你扯那些鸡巴蛋干吗呀?

  来到陈家奇的茶社,大家说快来看哈马斯领导人发表声明了。来喜突然冒一句:老天爷给你安这张嘴,是喊你来吃的,不是喊你来讲的!众人一愣,都不看电视了,转而来研究来喜那张脸。那张脸也确实奇特,平时也还松弛,有点四十岁的沧桑感,嘴角还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可这会子全都抻平了,五官向四周发散,好像里面有个无形的绷子,要把他那张脸绷开,绷直,绷成一副平面的画。

  众人有点害怕,说这是急火攻心,谁来给他掐掐?然后又是泼冷水又是掐人中,来喜一口气才缓过来。这七手八脚的过程其实他心里都明白,就是口不能言身子不能动,只得由他们摆布。缓过来后想想,自己才四十岁,怎么就成了这副鬼样子?不觉泪就有了,心也掏空似的,陡然一灰。

  头天帮来喜抓小孩的辩友来了,把情况一说众人才有点明白。大家认为这事绝不能算完,于是又想到了记者,七嘴八舌说,学校就怕记者,老师就怕记者,他们都怕记者。

  可是省城里现在风头又转了,那记者在电话里说,现在抓行风已经抓完了,上头又在抓商业贿赂了,再说教师节就要到了,你正面宣传她还差不多,保证能发稿。记者的叔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把侄子教育过来,答应先来采访采访再说。记者讲我吓唬吓唬他们也许还行。

  记者派头还是有的,开着小吉普,扛机子的背机子的拿话筒的来了好几个。学校也算配合,让老师把上回出来证明的学生一个一个挑出来,接受采访。可出鬼的是,这些孩子一个一个都翻了供,说上回是瞎说的,上回是听别人说他才说的,上回是被记者叔叔吓的,上回她们不敢不那么说。记者又问,你们班是不是有个跟踪团,天天跟踪任敏上下学?他们都笑,说那都是他们自己瞎吹的,哪有什么团?

  记者脸都青了,说我最后再问你们一次,有没有看到老师拽任敏的红领巾?二十几小孩面对摄像机镜头,就像经过统一培训过似的,齐声高喊:

  没——有——!

  记者有记者的职业道德,他们卷卷电线,跳上吉普就走。他叔叔跟在后头喊,吃过晚饭再走啊?但还是匆匆赶回省城去了。

  来喜已经在读月酒家定好一桌,此时要退也退不掉了。众辩友还有些不好意思,来喜脖子一梗道,你们把任来喜看成什么人了?喝!

  喝着,便晓得叹息,叹世风日下,叹扯谎不打草稿,叹这帮小孩明知是在扯谎,还这么理直气壮法子!讲居然还晓得怎么积极行动怎么迫害别人,才能讨老师欢喜,真是不得了,这帮小孩才八九岁啊!讲他们已经晓得利害关系了,得罪同学与得罪老师,哪样对自己最有利?他们甚至已经无师自通,晓得把握这个向老师表功邀宠的机会,令人汗颜,绝对汗颜!还讲这样的喜报跟华老栓手上的人血馒头简直一模一样,血糊糊的!那元老派端着杯摇头晃脑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名士派便接一句泰山崩乎梁柱摧乎?平民派拍着桌子喊:各位,你们想过没有?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就是法官就是律师,他们就是管理这个国家的人!众人嘿然无语。

  只有来喜,悄悄下楼把账结了,独自往陈家奇的茶社去。此刻他反倒清醒了,心想这事转变得也太离谱,就是有人教,那么多小孩子都能众口一词?走路还要喊一二一呢。他想通过陈家奇做做蔡老板的工作,只要能把那个蔡豆豆的嘴巴撬开,所有的谜底都一目了然。

  蔡老板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唯唯诺诺,又是让座又是点烟。一般外地来的生意人都是这样,虽是有两个钱,对本地人还是不敢得罪的。但问到小孩子的事就一百个不吱声,也不肯把儿子叫出来。

  磨到半夜,来喜急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蔡老板你只要把真相告诉我,我保证不出卖你!没想到蔡老板也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陈家奇。陈家奇说,你望我没用哎,凡事都有个因由,你们家教育小孩就这样教育的?扯谎没事?你欢喜他扯谎?那蔡老板吭哧吭哧说,我是个外地人,我敢得罪哪个?别讲不知道什么真相,就是知道,我能叫自己小孩为你作证吗?我找死啊?你们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你们问问自己,换了自己你们会怎么做?你想想自己长这么大,当真没扯过谎吗?当真没害怕过吗?你要真那么纯洁,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活下去!

  来喜噎了半天,他都要哭出来了:那也要凭良心啊?

  这时他老婆不知怎么冲出来,大声喊:良心多少钱一斤?这都什么时代了还凭良心?他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懂事的人我都见过,这么不懂事的人还真没见过!滚!

  他两个一惊,面面相觑,只好滚将出来。

  

  钱素素有个弟弟叫钱勇,是在外地做陶瓷生意的,从小就是个街油子,在本地也有不少朋友,不知听哪个讲了这件事,就从从上海赶回来要为小敏出气。这是他自己这样讲的,因为他宣称是一辈子不讨老婆不成家的,小敏就是他的心头肉。我们小敏给人家欺负成这样,我还能不出手吗?牛逼得很。来喜平日顶看不惯钱勇这一套,但人到了这一步也是没法子,病急乱投医,还真的心存希望。

  吃着饭,钱素素讲,人就这么个东西,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吃了亏的越想扳回来,越扳不回就越想扳,结果就越陷越深。

  来喜讲,你不就是埋怨我嘴臭吗?我承认我嘴臭总可以了吧?是我惹的祸我不赖帐,任打任罚都由你。只要有个解决的法子,是泡屎我都把它吞下去!

  话音刚落小敏就哇地吐起来,吐得泪流满面昏天黑地。好容易才把她劝止住,一餐饭已吃不成了,钱勇又趁机大吹一番他回来迟了让小敏吃苦了,如果他在家又怎样怎样,恨得来喜直想撞墙。

  等小敏睡下后,钱勇把谱也摆够了,才伸出两个手指头道:我有两条路能把这口恶气出掉,随便你们挑。于是来喜两口子就把颈子伸得跟鸭脖子一样,等他指路。

  一条叫花钱摆平。他讲现今世界没有什么事是摆不平的,只要肯花钱。所以现在上海北京广州那些大城市就有人专门做这个生意,开摆平公司。具体讲就是花钱买通有权的人,把那个狗屁老师开掉,喊她下岗,喊她讨饭去,你一口恶气不就出掉了吗?要花多少钱呢?我估计这种小地方一个教育局长顶多二三十万就搞定了。二三十万算什么钱啊?湿湿水啦。

  钱素素往起一跳,钱勇往后一仰,差点从椅子背上掀下来。素素说,钱勇你要有二三十万我也不要出这口气了,气算什么?你给我买套单元房吧,你那个什么抽水马捅我们也能用上了。

  钱勇眼睛夹夹说,那么还有第二条路,那就比较简单啦。找几个弟兄把她做了,花不了几个钱。不老实就再做,一直把她做老实为止,只是老姑娘了没多少吸引力。完了一脸坏笑。

  素素说,不要瞎讲。

  钱勇嘻嘻笑,她还巴不得有人天天去做她呢。

  来喜闷头吸烟,一声不吭,等着素素说话,心想你也就这个水平。那钱素素终于耐不住了,说小勇哎,你从哪来赶早回哪去吧,你老爹老娘,来喜的老爹老娘还都想过几天安稳日子,你行行好吧。

  钱勇还不服气,说你们这观念太落后了,这都什么年代了?第二条路也不是什么丑路嘛,人穷嘛,你不走老路怎么搞呢?水泊梁山不就这样搞的吗?

  夜里,两个人都睡不着,素素突然叹气道,人怎么就不长进呢?本以为他在外头见过世面了,能出个好点子,谁知还这样。

  来喜说,他不就卖个抽水马桶吗?还能长进到哪去?你以为啊?

  素素一下就凶起来:卖抽水马桶怎么啦?你那张嘴还不如抽水马桶!你那是木马桶,土马桶,臭马桶!然后就呜呜的哭。

  来喜怄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绞疼,眼睁睁地,三星偏西了。

  紧跟着又发生一件事。那天是9月10号,教师节。那天小敏一家来就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不吱声,也不写作业,只是愣怔着,两只眼像玻璃球一样支愣着,一点光都没有。这都是后来钱素素想起来的,当时她只顾做饭并没有在意。

  吃饭时来喜照例是要开电视看新闻联播的,那是他的专用时间,其他时间归素素和小敏。但他开电视的那一刻,小敏浑身一抖,饭碗差点掉下来。这也是后来想起来的,当时也没在意。

  接下来就是小敏把自己关在屋里,饭也不吃了,怎么叫都不出来。来喜急了,说我不看新闻了行吧?以后也不看了行吧?你饭总要吃啊小妈妈哎!后来素素就去哄,哄了半天小敏才哭出声来。

  小敏说我是爱老师的,我真爱老师的,我没有骗人,他们不信,老师也不信,现在连马红红也不信了,谁都不理我了。马红红就是上次陪她回家的同学,发誓要和她同生死共患难的小姊妹。

  原来县电视台要在教师节办一台综艺节目,请了很多名星很多大腕很多领导。老师说要求参加的人很多,只能在班上选二十个。小敏举了好多次手都选不上。下课以后小敏又去找许老师,她说她知道错了,想跟大家一起去。许老师说那是大家选的她也没有办法。可是后来她看见马红红也去参加了,马红红也没选上,怎么老师单独让她去?

  听得来喜心如刀绞,把一张脸换过五六种颜色,门一带也上街去了。

  这哪叫选举啊这是一场折磨。可怜孩子太小她还不懂!还要跟着举手!你有什么错?你错在哪了?可他又不能说,错的是老师不是你!那不是天下大乱?

  他沿着旧城墙走了一大圈,走过了集贤街,状元街,笠帽山,烈士塔,又穿过中山公园,胜利大道,科技楼,开发区,最后停在了一个橱窗底下。橱窗里的电视机正在实况转播本县的综艺晚会。

  他看见了许老师,许老师穿一件粉红色衬衫,尖领,瘦腰,显得很精干。她一只手搭在一个女孩的肩上,两个人微笑着看节目。后来他看清了,那女孩正是那天陪小敏回家的马红红!

  一个歌手唱着感谢蓝天感谢大海感谢母亲感谢老师,一群婀娜多姿的少女随着歌声翩翩起舞。一个学生在朗诵她的作文,说她父母生病的时候老师怎么把她接到自己宿舍里的故事,这个老师就是她最敬爱的许静娴老师。然后是特写镜头,许老师有点腼腆地站了起来。主持人问,我听到好几个同学都提到您像母亲一样爱着他们,他们都很感激您,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一定很激动吧?许老师说,我自己没有孩子,我爱他们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当然我也很感谢他们给我的理解给我的爱,当然我也有软弱的时候也有……她说不下去了,哽咽了,把脸捂上了。主持人又把话筒对准了马红红,我注意到许老师刚才一直在搂着你,你有什么话想说吗?马红红人还没站起来就先哭了,说许老师对我们比亲妈还要亲,然后就扑在许老师怀里,然后掌声四起,在场的很多人都抹起了眼睛……

  来喜看得发呆,不觉着眼角也有了泪花。他抹了抹泪,不明白自己何以被这个人感动。他可以被任何人感动也不应该被这个人感动,这个人明明是在撒谎,可他还是被感动了。人,真是太奇怪了。直到许老师眼角轻轻动了一下,嘴角也轻轻牵向一边,又现出那副蒙娜丽莎式的迷一样的微笑,才晓得原来如此。

  那家店的老板注意来喜很久了,把头伸出来好几回,这时说,你没事吧?来喜一惊,回过神来。来喜说,这是抒情,输了理就抒情,辩不过就抒情!

  老板一愣,什么?

  来喜说,通通都是他妈的的抒情!

  

  小敏失踪了,早上送到学校,中午就不见了人。问老师问班上同学都说不知道。来喜脸色一惨,慌忙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听他讲了经过,说失踪时间还不长,你们先各处找找,亲戚朋友还有同学家里都打听打听,小孩子一时赌气离家出走是常有的事。不过老师不带她上电视就生这么大气啊?你做家长的也有责任哎。

  钱素素好容易找到了马红红的家,那小孩把脸一撇,不晓得,我怎么晓得?素素说,从前你喜欢跟小敏在一起玩,想想她都爱到哪去。她竟然说,从前我错了,现在我改还不行吗?素素气得浑身直抖,说你这孩子怎么翻脸不认人呢?心想你吃我家冰棒也不晓得吃了多少。她家大人出来把马红红一把扯回去,讲小孩子不懂事噢,你就不要逼她了。又骂孩子,点点大小孩都学会跟老师作对了?哪头大哪头小你看不见吗?

  一个下午都在找,一个晚上都在找,爷爷奶奶家没有,外公外婆家也没有。来喜急疯掉了,连那些辩友们也一家一家都问过了。其实他明知小敏不欢喜这些人也都不放过,心想事情总有个万一,万一他们碰巧看见呢?可是他发现这些辩友们也都起了微妙的变化,话风都转了,都劝他不要再犟下去。元老们讲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名士们讲君子远庖厨陷得太深就不纯粹了,平民们干脆说如今世道哪个嘴巴大哪个狠,你一张肉嘴硬跟电嘴斗可不是苦了小孩子?

  钱素素也急疯了,深夜里披头散发满城满大街地叫喊,小敏,你在哪啊?小敏,你家来吧!把家家喊得毛骨悚然,大门关得铁紧。每一个门洞都找过了,每一个桥墩底下都喊过了,看看夜就深了,看看天就亮了,可哪有啊?哪也没有!

  天亮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子人都回来了,都在抹眼泪,钱素素哭得嗓子哑哑的,讲话力气都没有了。来喜说,两家的老人都先回去吧,睡觉!都睡觉!万一再倒下一两个,那我们还活不活了?

  刚把老人劝走,眼还没合上,大清早地陈家奇就来敲门了。那陈家奇并没有好消息带来,却拎来一大沙锅老鸭汤,说是估计你们没心事做饭了,喝点老鸭汤补补。汤是好汤,笋干火腿炖老鸭,还突突地翻着热浪。话讲得也暖人,来喜看着陈家奇,一时百感交集都不知道讲什么好了。

  不料那陈家奇到了门外却吞吞吐吐地讲,有个唱大鼓的跟他提过好几次,想用他的场子说书,他一时还拿不准,想问问来喜有什么看法。来喜的脸这才感到一记耳光的脆响,由红变灰由灰变黑,好半天才匀过一口气来。他说你放心,我以后不去烦你就是了。陈家奇忙说不是那个意思,还欢迎辩友们常来常往。

  进门就看见钱素素也起来了,坐在桌边望着他连连冷笑,笑到他腿肚子发软。在她旁边,是那锅热气腾腾的老鸭汤。那鸭子也怪,身子都煮烂了煮化了它还把脖子僵着,一张硬嘴硬是伸到锅边上来,不依不饶似的。来喜看着就来气,立马想到素素挖苦他的话,上去一把就把鸭嘴揪下来。

  素素讲,现在看不惯四两嘴了?晚了!

  来喜不理她,自己摇摇晃晃躺到床上去,想想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想想围绕这些事又发生的那些事,想哭哭不出来,想笑又笑不出来,就两只手轮流猛抽自己嘴巴,啪啪啪,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直抽得金光四射嘴里有了血腥气。

  素素有点怕了,就坐在床头替他捶胸口,说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死人哎。

  他说我真想哭哎,我哭不出来嘛,我真哭不出来嘛。我怄死掉了,我这张嘴真是害人啊!是老天爷害我啊,给我安这张嘴是害我啊,老天爷是喊我来吃的,不是喊我来讲的啊。

  素素听他这么鬼喊就更伤心了,趴在他身上哇哇大哭,讲死人哎死人哎,你不要吓我哎,我架不住你吓唬哎。

  来喜还在喊,我不是天生嘴臭哎,你晓得的,谈恋爱时候你还骂我嘴笨哎,你不记得啦?可后来不晓得怎么搞的,就想跟人家抬杠啊。我一肚子不平啊我怎么办?我现在下岗不是下岗退休不是退休,我一天不抬杠心里就难受啊,我怎么办?我不跟人家辩就要家来吵,我怎么办啊?

  素素讲,晓得这些我都晓得,你心里堵得慌我还不晓得吗?

  两个人喊也喊过了哭也哭过了,也就没劲了,屋子里忽然就安静起来,好像小敏不在倒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素素软绵绵地,胸脯肉鼓鼓地,就在他手边上,他的手也就不老实起来。素素开头还挣扎一下,后来也就由着他弄。

  素素说,小敏是个多乖巧听话的小孩,胆子又小,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来喜说,我也觉得怪,你看她小时候,规定一天两颗糖,她眼睁睁的看着一盒糖就是不敢多吃,多听话的孩子,她真能克己哎。

  素素说,是的哟,她想吃就省下一颗糖,自己悄悄种到院子里,还天天给那颗糖浇水!

  来喜说,街坊邻居哪个不夸她懂事,嘴甜,讨人欢喜。

  素素说,就是啊,怎么突然一下就孤僻成这样?

  可是来喜已经顾不得答话了,翻身就把素素压倒,衣服一扒就啃她奶子。

  就是这个时候,刚叼住奶头就听见一阵异响,就像小老鼠成群结队地跑过,他问什么声音?素素闭着眼睛喘喘地说,没有呀。他讲不对,就起来乱翻。

  一拉开橱门就看见小敏缩在衣橱里,两只眼珠子直愣愣地瞪着来喜,手上抓着那把大螺丝刀。

  来喜喊,小敏?小敏在这啊?

  小敏嘴唇直颤,费了好大力,才发出轻轻一声:流氓。

  素素慌忙爬起来说,这是爸爸呀。

  小敏终于哇哇大声哭出来了,说爸爸是流氓,爸爸是流氓!

  来喜愣怔一下,忙说是啊,爸爸是流氓啊,妈妈的奶是小敏吃的,爸爸偷吃了!

  素素扑过来喊,小妈妈哎你吓死我了,你跑到哪去了啊?

  小敏哭道,我怕啊,我好怕啊,个个都恨我啊,他们要吃我啊。

  素素说,没那个话,小敏顶可爱了,个个都欢喜小敏。

  来喜辩道,怎么不怕?别讲小敏害怕,连我都害怕,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素素说,是是,我也好怕好怕噢。小敏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来喜说,哭吧,都大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然后自己泪也下来了。

  于是在这个早上,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了一上午,他们终于有了一次意见一致的痛痛快快的集中表达。

  堂屋里,大桌上,那只被揪掉嘴的老鸭失去了支撑,忽然咕噜咕噜冒了几个气泡,也溜到锅底去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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