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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豆选事件(中)

2018-02-08 15:17:50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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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选事件

(中)

曹征路

  

  点子叔近来爱到继仁子的鸡场里闲坐,三不之一个人遛弯就遛到鸡场来。他说,还是你这架棚子好,背风,向阳,又靠马路。

  继仁子说,那都是国梁帮的忙,批的地好。

  点子叔一撇嘴,他晓得做么事?能的。

  继仁子对点子叔向来是又敬又怕,虽说是同辈分,却并不敢多话的。所以点子叔常来反倒让他不自在,又要做事情又要招呼他,生怕冷落了老人。

  倒是点子叔心宽,不在意这些,说是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然后就一个人坐玻璃窗底下晒太阳。有时也跟继仁子讲讲古,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不晓得是么子意思。

  你晓得这地方为么事叫个方家嘴子?你不晓得,你爸爸晓得,你爷爷更晓得,你们这一辈人都不晓得了。人啊,都是属猪的,嘴朝前拱眼朝下看。

  其实他是晓得的。点子叔讲他不晓得,他就不能讲晓得,只好把头点得跟啄豆子样。是啊是啊。

  这一片天是哪个开出来?是姓方的两兄弟开出的。两兄弟都是叫化子,讨饭讨伤心了,就靠山搭个窝棚,合伙讨一个老婆,养了一十三个儿。人哎,是属巴根草的,有土的地方就有它的命。人就要像巴根草一样地活,千人踏不死万人踩不灭,你就放把火烧,它的根还死不绝,来年它还能拱出头。

  是啊,是啊。

  人活着为么事?也就是为了一张嘴,嘴是人一生世的全部内容。整个村子也是一张大嘴,吃不够填不满,个个饿死鬼投胎。方家嘴子穷得一屁股搭两胯子为么事能人丁兴旺?就是会讨饭。从祖上到现在,哪家没讨过饭?哪个不会唱花鼓打竹板?家家一到农闲,大门一带腰篮一挎就走了。顺沙河出天堂,沿长江下湖广,口粮少就留给劳力,口粮多就卖了换钱。钱存多了就做屋,屋做成了就讨老婆。讨了老婆就一个一个往下生。他们不晓得享福啊?是他们认为日子就该这么过。活人活人,吃了就能活,活了就能生养啊。这狗都不拉屎的地方从前硬是没人要啊,是省政府大笔一挥才归的天堂乡。

  是啊,是啊。

  么时候风气才变的?是你家爷爷在台上的时候。你家爷爷就是方大勤。方大勤就是你爷爷,你都不记得了。都是一帮不孝子孙哎。

  是啊,是啊。

  你家爷年轻时候也是个能吃会做的主,六尺高的一条汉子,跟你现在差不好多,一顿能吃三四斤米。他上公社里开会,帮食堂杀猪,大师傅拿他寻开心说,大勤子大勤子,都讲你是饿死鬼投胎,你到底能吃好多?方大勤看看那只猪,口水咽了半天,讲不晓得。大师傅讲你是猪啊,你自己吃好多自己不晓得吗?方大勤讲我真是不晓得,反正来开会没吃饱过。那时大师傅也有点小权,挥手就割一条肥膘肉丢到他面前说,五斤米饭五斤红烧肉,你要一顿吃光了,我围公社院墙爬三圈。从前干部都愿意开会,天天吃会议伙食,天天都跟过年一样,都跟在后头起哄看把戏。你家爷爷,方大勤方支书,这才吃一顿饱饭,当众过了一把嘴瘾,吃完还拍拍肚子讲,你又没酒,搞点酒来我还能喝一碗猪油!

  是啊,是啊。这故事继仁子听过不晓得多少遍了。

  就这么个人,能吃会做的方大勤,六0年饿死在你家的门槛上!你家爷死的样子那才叫惨,他是上半个身子在门里,下半身子在门外,两条腿上棉裤磨烂了,膝盖骨都露出来了。那时你家离大队种粮库才几十步路。就在这几十步的路上他留下一条长长的印子。开春了,逃荒的人都家来了,见到僵在大门上的方大勤,个个都跟过了电一样啊。孬子也晓得,在最后的那一刻刻,你家爷是怎么在那几十步路上来回爬啊。他饿啊,他不想死啊,他来回地挣扎啊,可是那把能让他活下去的钥匙就在自己腰里别着啊,他伸手就能把种子粮塞到嘴里头啊。可怜他硬是饿死了。开犁了,播种了,方家嘴子风气这才变了。都讲,再不外出讨饭了,要对得起大勤爷!方家嘴子么时候才讲集体的?就是那时候。你们哪晓得集体啊?爷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你们都是狼心狗肺,忘本了,都忘本了!

  是啊,是啊。

  点子叔讲得气也喘了,泪也流了,这才心满意足回家去。

  继仁子也叫他讲得心灰灰地,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心想老人好念旧呢,陈年烂芝麻,有一搭没一搭。可又仔细一想,好像又不是讲古,倒像是说今呢。

  继仁子心想,点子叔下回再来讲古,一定记住要表个态:方家嘴子么时候富起来的?就是点子叔你在台上的时候啊。这怎么能忘呢,就是把自家爷爷忘了也不敢把你老人家忘记啊。

  

  膀子扭不过大腿,菊子到底犟不过男人。菊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继仁子不搭话,继仁子不讲话有好几天了。早起,她牙一咬,便上乡里来。

  大田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菊子心里也空荡荡的,既不苦,也不甜,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可又明明觉得这跟以往不一样,究竟么事不一样呢?不晓得。

  哥喂你是空心的菜,良心卖光你才家来!

  悠悠地,微微地,时断时续地,在耳边唱。哪个在唱?这么熟,这么怨,这么对心思?

  不,她不怪继仁子,怪只怪自家命苦。只怪那畜牲永不放她过身。从她十几岁起,那畜牲就在动她点子了,她晓得的。但那时,她敢咬,敢踢,敢抓。那时,她哪个也不怕。晓得害怕是这几年的事。她怕继仁子想不开。

  妹妮你呀真是个呆,姆妈在家你不敢来!

  她不呆,她早就没得姆妈了。继仁子的瞎眼姆妈就是她的亲娘。她六岁那年就牵着继仁子娘的褂襟子进了天堂山。从此她就注定要给继仁子当老婆的。继仁子就是她的天,她早就欢喜了继仁子。

  蕨菜荠菜七七菜,清水咸盐也是个爱!

  继仁子也确实待她好。相中哪件衣,欢喜哪个镯,继仁子过多少天都不忘,下井扒媒进城卖炭想方设法都要代她买。那时她天天都想笑,笑也笑不够。

  可是笑久了,人也会累的,心也会烦的。没得法子了,只剩这一条路了,继仁子讲,只要方乡长一句话哎,什么什么都有了。于是她只有去求了,她晓得这一步是跨不得的。为了继仁子,她必须跨。后来,日子果然缓过来了,继仁子果然快活了。看他快活,她也快活。可快活中又有多少不快活。

  顶伤心的是不敢要伢子。做梦都想要伢子。可她不得不拿眼睛水过药吃。这一向,起屋了,上梁了,继仁子眉心舒展开了。她想着,往后总该顺汤顺水了。于是她决心不吃药了。可怀上了,还是留不得。

  她天不怕,地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就怕继仁子不信她的话。她晓得迟早会到这一步的,晓得了还是要一步一步朝泥坑里走。这就是命哎,你犟不掉,摆不脱,死活都要按它的路数走!

  方乡长哎。她趴窗台上喊。

  那畜牲怔一下,出来了。哪个喊你来的?开会哩嘛。看不见啊?他脸黑得赛锅底,一脸的官司。

  菊子慌忙做出笑来,看看你嘛。不中啊?

  讲的跟唱的样。他蹲下了,并不带她进屋,以往都喊她进屋等的。

  你有事,我家去了。她讲,腿却不动。

  家去跟你继仁子讲,别跟人家后头瞎哄。他埋头抽烟,看也不看她。哄狠了,没好果子吃。

  讲么话嘛,没头没脑的。

  讲么话?方家嘴子闹事你哪不晓得啊?

  一丝一毫不晓得,真正不晓得。菊子说,继仁子也不晓得。这两天忙转向了,天一黑就困觉。

  唔。他讲,不晓得也好。你放心,鸡场是我抓的点,我不会不管的。批麦麸啊?他掏出本子来了。一样的麦麸两样价,就看他条子怎么划。

  是噢,就是想批麦麸噢。

  条子塞过来,又嘻嘻笑了:说以后有事叫继仁子来,你不要来。

  菊子还不走,索性问,到底出么事了?

  屁事没得。他告诉她,几个村有人想造反。以为真要变天了,想捞一票。

  一路上她都在想,这狗日的还不该造反吗?地随便他卖,女人随便他睡,他一家子要多少人供养?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有数字的,他连个数字都不要了。

  有人要造狗日的反了!她回家来说,胸脯子一挺一挺,很激动。

  继仁子吼她,他造他的反,你做你的事。

  她把嘴张着,跟枪打的样,胸门口隐隐地疼。本来有许多话要讲的,转眼就找不见了。于是只有闷头做事,连想也不敢再想了。

  

  这一天,一群老汉靠村口墙根上讲古晒太阳,一个戴眼镜的干部进村了。

  老人家,他客客气气,请问方继仁家在哪?

  村东头,新盖的大瓦屋。于是干部就来到大瓦屋里了。有人吗?

  人来了,是继仁子。是年书记啵?

  你认识我啊?年书记笑了,拉住了继仁的手,慢慢地摇。

  继仁窘着,半天才说:坐,坐吧。喝了茶,看了鸡场,又扯了扯闲篇,才转入正题。

  年书记原来是想了解方国梁方国栋的有关情况的。原来大武子真的告到县里去了,县里又转来一批人民来信。信里头谈到方继仁家的事。乡里马上要开人代会了,方继仁是本届的人民代表,而方国梁的问题又关系到乡政府的领导班子问题,怎么讲呢?由于等等等等的原因,年书记想听听方代表的意见。

  继仁子头上冒汗,两手在褂襟上直搓。我没意见,我真的一毫意见也没得。

  年书记开导他说,不要紧的,如今提倡和谐社会,和谐就是化解矛盾的意思,你是人民代表,还有什么话要保留呢?

  我不保留哟!我保留做么事嘛?

  听讲你爱人好像有点意见?年书记压低了声音,我随便问问,讲错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啊。

  瞎讲。她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意见?没得,屁意见没得。

  方国梁对你爱人是不是有不尊重的地方呢?他问。

  继仁子脸却涨紫了,受了好大屈似的:这是哪个出溲的瞎编的?害人不是这么害法子嘛!他连半毫意见也没得了。

  于是年书记便也不好再问了,安慰他几句便去找方继武同志了。

  年书记是新一届的书记。他原本在县委工作,是个研究生,理论水平很高的。头年就写过一篇报道《昔日讨饭嘴,今天新农村》,省报一登,县委也震动了。因此,他对方家嘴子是很有感情的。

  如今他已是第三梯队的队员了,下基层主要是锻炼锻炼。如今的形势怎么讲呢,就是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他去韩国看过新村运动了,去美国考查过农业合作社了,有着很多很多的先进思想。

  头一个先进思想,就是要在天堂乡搞豆选试点。不干就不干,要干就干出点爆炸性来,他就是这么想的。县委也很支持他,钱书记亲自对他讲,你办事我放心,你试点我支持,你能翻好大跟头,我就给你铺好大毯子。于是他就发现了方继武同志。

  此刻方继武正领着小豁子小相子几个在探讨集体主义。怎么讲呢,现如今都各人顾各人了,集体是个老黄历了。可要把方国栋选下台,没点集体主义还真不中。你费了多少劲,喉咙哑了吐沫干了,人家还是半信半疑,人家只跟你来现的。方国栋小拇指动动,掏点钱许点愿,比你什么大口号都管用。这一点让他眼睛子子都出血了,妒忌得要死。他晓得组织起来很重要,可两手空空拿什么去组织呢?

  继武子挥一把锄头在稻场边上猛刨,身后跟着一帮小年轻把颈子伸多长地看。他吊着一只膀子,绷带除去了,头毛剃去一大块,打了个十字疤,阳光下刺眼得很。他一边挖一边讲,我非要把这个蚂蚁窝找出来。他讲蚂蚁是最讲集体主义的,有组织有分工,最有牺牲精神的。他想让全村人都明白,蚂蚁凭什么能做到这一点。蚂蚁能做到的,人偏偏做不到?人还不如蚂蚁么?这个想法让他很兴奋,头上冒着热气,一锄头一锄头挖得恶狠狠。

  现在他越来越好钻牛角尖了,有点走火入魔的意思,硬是把一条蚂蚁通道找出来。一帮子小年轻跟在后头喊:那边,那边!他们嘻嘻哈哈拿他开涮,说大武子不光能当政治家,还能当科学家呢。人家非要发扬蚂蚁精神,把泰山脚啃掉。

  蚂蚁窝终于被他找到了,可找到的蚂蚁窝又让他心里很懊恼。这么多的蚂蚁,这么有组织有纪律的蚂蚁,竟然是为了供养白白胖胖的一只蚁后!这怎么能称得上集体主义?这简直太野蛮太低级了,太不那个了。

  稻场边上是个废碌碡。继武子想想就站到了碌碡上,他清清嗓子喊,乡亲们,父老兄弟们……

  应该喊女士先生才带劲。一个小年轻说。

  去。继武子又喊:姐妹们,现在我请你们选我当村长,以后还选我当代表,我能代表你们的利益,我晓得你们的利益在哪,我也晓得怎么才能维护你们的利益。我叫方继武,现年……

  年书记过来了,拍着巴掌。竞选呐?开开洋荤?他笑。

  青年们闪开了,不笑了,都望着大武子。

  大武子早瞟到了,却并不理睬,继续大声说:要解决我们村的土地问题,只能靠我们自己,不要指望哪个青天大老爷。你们选我做村长,我负责反映你们的意见。

  方继武同志我就是来听你的意见的。年书记招呼道,来来,我俩聊聊。

  对不起,我现在没有时间。他继续演讲,乡亲们,父老兄弟们,姐妹们……

  年书记脸有点黄了,可还忍着: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当村长了吗?方继武同志?

  请你文明一点,不要打断别人说话。大武子一本正经,当不当村长,你只有一票的权力,你也是个选民,不要忘了,年大安同志!

  年大安同志不笑了,脸红了,黑了,青了。方继武同志!有意见可以提嘛,我们工作有不到的地方可以批评嘛,搞这一套干嘛?

  年大安同志!大武子嗓门比他还高,什么叫搞这一套?哪一套?

  年书记叫他说愣了,好一阵口气才软下来,说继武子啊,我晓得你对我们有意见,上回你来找,也不是不接见你,实在是开会抽不开身。今天我就是专门来找你谈心的。

  继武子犟劲上来了,年书记哎,我跟县政府都谈过了,还跟你谈什么?二两棉花的交易,不弹了。

  我们这次豆选,就是要落实基层民主的,要不然怎么叫豆选呢?

  是的哟,我们民,你们主。

  现在是要建设和谐社会,你这样讲就不和谐了。

  是的哟,我们和了,你们就谐了。

  你还真好抬杠,这样下去是要犯错误的。年书记把头直摇。

  书记哎,我再犯错误也犯不到哪块去了。你还能把我农民开除掉啊?

  好好好,年书记手直摆,你狠你狠,你等着吧。

  我等着。继武子叉腰站在碌碡上,一句也不让,半句也不让。继武子豁出去了。

  年书记掉头就走了。走远了,青年们又围上来。

  算了,算他狠。省得吃眼边亏。

  就是,就是啊!

  继武子脸色惨白,张着嘴,哈了半天气,才哇一声哭出来。他哭得好无奈好没出息,他坐在碌碡上,哆嗦着,手也没处撑了,亏得旁人把他架住。哭着,抽噎着,老也止不住。哭得边上两个姑娘也跟着抹眼泪了。

  过来一只瘦架子猪,在碌碡上蹭痒痒,蹭得嗤拉嗤拉响。又过来一只大公鸡在蚂蚁窝边啄石子,啄啄,又丢开,啄啄,又丢开。然后挺着胸很傲慢地踱开去。

  

  菊子在叫花子坟边站半天了,也望不见个人影。太阳眼睁睁地啃着山头滑下去,把菊子的身影长长地投到路边上。坟头上荒荒的,只有几根枯草在砖缝中摇曳。

  菊子冷得抱着肩跺着脚,瑟缩着,本来小巧的身子如今更单薄了,下颏更尖了,眼窝更深了。只是满满的胸脯在一天天地发胀,她实在舍不得刮掉这个伢。她晓得自己一天不去,继仁就一天没得好脸色。

  再这样下去,菊子真要疯了。

  因此上,她要帮大武子一手,大武子要晓得什么她就告诉他什么。她已经把大武子当作救星了。只要那畜牲下台了,继仁子就再用不着怕哪个了,继仁子还会欢喜他的,她觉得。那时,伢子也保住了。万一这个不行,她还能怀上的。她是个能生能养的女人,不比旁人差,这一点她从来不怀疑。

  最后一点阳光已从她瘦削的肩头退下去了,她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反倒觉着身后越来越灿烂了。

  大武子哎!大武子过来了,后头跟了一大帮。菊子慌忙挑起稻箩迎上去。

  有事啊?继武子停也不停,自顾走。

  你……菊子不晓怎么开头:才家来啊?

  有话就讲,我有事哩。继武不很高兴的样。

  菊子索性把挑子歇下来,拦在他前头:大武子,你那事搞得么样了?

  继武子把膀子一甩,站下了:么事啊?

  就是…… 把那畜牲搞下台的事啊?

  你讲话注意点好不好?继武子挣开她的手,我不是要把哪个搞下台,我是行使正当的民主权力。

  是噢,就是讲这民主嘛权力嘛。菊子更慌了。

  继武子十分警惕地把膀子抱起来,等着。

  是这么回事,菊子费劲地讲,那天你找你继仁子哥了啵?你想晓得么事情我跟你讲,我完完全全跟你讲。只要,只要能帮你一把。

  可继武子却更加警惕了,眉心也锁起来。你要跟我讲么事情呢?

  讲那畜牲,方国梁,他把我……

  继武把手一劈,跳上岗子,我对你那些烂事一毫兴趣没得。你家去吧。碰上方国梁你告诉他,我跟他们是政治斗争。搞臭他用不着我。他们早就臭得不能闻了。

  大兄弟,我是真心哎!菊子脸都灰了,伤心得很,大武子讲话也太毒了。

  继武子挨了打,反倒把他打成英雄了,一乡十四村,他村村都去。到哪先把大牌子扛头里:我们是宣传选举法的!

  那些个村长明知他是跟方乡长作对,却也不敢怎么阻拦,谁知这样做对不对呢?天堂乡要豆选了,风气要变了。有个别对方乡长有意见的干部,递烟端茶不说,还提供场所呢。加上各村都有人做他的经济后盾,好烟好酒招待,气势就更壮了。

  每天,都有一班子不怕死的楞头小年轻跟在后头,挑明讲就是当他保镖的。继武子突然神气得很了,一塘水还真叫他搅浑了。下午还跑到乡政府大街上去讲了一气,弄得人心惶惶。

  好吧,对你的真心我就表示感谢吧。继武子跳下坎子,拍拍屁股,走了。

  菊子跟后头喊:大武子哎,晚黑出门要小心点噢。那畜牲毒得很。

  大武子站住了,头也不回,想讲什么,想想又不讲了。

  讲嘛,有话你就讲嘛。我是真想帮你哎。

  这话可当真?

  当真。

  当真就中。很简单,你把方国梁的事公开讲出来,到处去讲。你敢不敢?

  菊子要哭出来了,这事怎么讲出口啊?

  就是啊,你也晓得讲不出啊?讲不出你拿什么帮我呢?大武子突然凶巴巴地喊起来,嘴都扭歪了。喊着,眼角里还有泪光一闪一闪。一帮子小年轻也跟后头起哄:是啊是啊,讲不出你怎么做得出呢?

  然后他们就跟雀子受惊样的一哄而去。走很远了大武子才突然回头喊:菊嫂子,刚才那些,算我放屁!

  菊子并不觉得好受多少,心已经凉了。大武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大武子了,好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干部了。讲话这么冲,这么毒,这么远。她想,大武子要是真当上村长,村里会是什么样呢?

  继仁子找来了,喊,死到哪块去了?

  我,挑不动了歇一番。菊子是挑稻出来碾米的。

  挑不动讲得动!继仁子早就看到大武子了。

  我,又没讲么事嘛。

  还要讲么事?还嫌不够啊?还要害好些人啊?你怎么不死呢?死了好多了,省得害人。继仁子恶狠狠地夺过扁担,挑起就走,拽得菊子一踉跄。

  是啊,怎么不死呢?死了好多了。菊子想。

  这晚,小学校的徐老师突然来找她拉话,讲了许多关于继武子的话。那意思分明是欢喜大武子的,是要她帮忙讲好话的。她心里这才慢慢地被抹平了,心想自己还有一点点用。又想到这两个倒真是很般配的,就夸徐老师人长得好看,衣裳也好看,又有文化,脑子又活络,便主动要帮她讲。

  徐老师送给菊子一件衬衣,粉红的带绉纱花边的,菊子就笑,讲我要穿上这件衣出门人家都满地找牙了。

  徐老师讲才不是呢,讲大武子就嫌我穿衣土,穿什么衣都土,讲菊嫂子就是命苦,不然人家穿上什么衣都好看。

  这话又让菊子发了一夜呆,五雷轰顶一样,眼睛水也有了。

  

  真的要豆选了。村口拉出了横幅:实现基层民主,确保试点成功!为了方家嘴子的美好明天,请您投上神圣的一票!

  乡里年书记亲自来方家嘴子给大家做了动员报告。他说他去韩国考查过了,韩国农民喜欢讲合作。他也去美国考查过了,美国农民喜欢讲权利。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既要讲合作也要讲权利。

  他说为什么要在天堂乡试点呢?因为天堂乡条件最好,县委最支持。有人老欢喜讲农民文化程度低,不适合搞民主选举,其实早在四十年代的陕北,就搞过豆选。事实证明民主政治跟文化程度没有多大关系。金豆豆,银豆豆,豆豆不能随便投。选好人办好事,投在好人碗里头。当时的美国友人史沫特莱就说,这是比美国还要进步的普选。所以天堂乡的试点就是恢复革命根据地的老传统呢。总之意义很多,很伟大。

  然后就是唱花鼓戏,说快板,派传单,晚上还放了一场电影。

  电影放到一半,场子就有点乱。有些人悄悄遛出去,又有人悄悄钻回来。回来的都把手揣在兜里,喜滋滋的,还悄悄传个话,说分批去,别动静太大了。又讲,这回是真出血,一扎新,还连着号呢。

  另一边,年书记也跟大武子谈了话。叫对话。年书记很欣赏这个年轻人,觉得他还有一点点思想,还能跟他对上话。

  年书记管他叫继武同志,继武同志你们成立护地组织,我是不是支持的?支持的。中国的民间组织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这是我的基本认识。你们宣传豆选,我是不是支持的?支持的。三农问题的实质是农民权利问题,这也是我的基本认识。顺便跟你透一句,这次豆选是怎么来的?是我争取来的。所以你不要有对立情绪。你一对立,我们就不好对话了。

  大武子哼哼着,心想,那你不成我们的大救星了?可嘴巴却讲,我不对立噢,我对立做么事啊?我害怕还来不及。

  于是年书记就笑了,一笑一口白牙,说这就对了,现在就是要讲理解讲合作。其实你不知道,乡政府也有乡政府的难处,真难,比你们难多了,你不知道!

  大武子说,不就是没钱花吗?我知道。

  年书记说,这话也对,就是难听一点。正确的表达是财政困难。你现在是个骨干了,这次豆选以后也许还能进班子,所以我也不把你当外人,希望你能发挥一点骨干作用,说话别老那么难听。

  那我这个骨干能知道财政困难到什么程度吗?

  具体我也不方便透露,反正是寅吃卯粮,亏空很大。我到基层来也是吓了一跳。前些日子镇小学都叫债主封掉了,你知道吧?那么多干部,那么多老师,都要吃饭,你来当乡长试试,上哪找钱去?现在农业税免了,可钱从哪来?到现在都没一个明确说法,怎么办?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们看问题要全面一点,各方面都要想一想。

  你要我想什么呢?

  护地要护,豆选要选,考虑问题要站得更高一点,看得更远一点。

  更远是多远?

  起码要等县乡的财政渠道问题解决了,有些事才有可能不发生。

  大武子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国栋为什么胆子那么大了。有些人不光寅吃卯粮,连子孙后代都要吃呢。

  你不明白。年书记突然又笑了,说你明白了就不会这样了。你以为把方国栋选下去问题就解决了?说全国人民都还没明白你就明白了?说你们那叫情绪叫仇恨,根本不叫政治要求。

  这话说得大武子有点发愣,不服气地说,我一直强调我们是政治斗争。

  年书记把他肩膀拍拍,把手伸出来,好好好,欢迎你常来聊聊,抬杠也行!

  可当天夜里大武子就把护地队召集起来开会,说现在形势很好,年大安找我谈过话了,这回狗日的非下台不可,你们要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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