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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苦辩记(上)

2018-02-04 21:44:25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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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喜早起眯糊个眼不洗脸不刷牙,踢拉个鞋就出门,肩上搭一杆秤,两手绕在身后,一只菜篮勾在小姆指上晃几晃几很休闲的样子往街心去。

  他老婆钱素素正刷牙,一口白沫喷到马路上喊:你把鞋拔上吧!拉挂样子。

  来喜站住,颈子不动,慢慢磨转身道:你不拉挂,你倒是一白二漂,你上街拣一篮莱家来我服你狠。

  素素嘀咕一声,兴头瓜脑,便不再吭声,只把嘴巴捣得咕吱咕吱响。

  来喜嗤地一笑,磨转身,哼起了一支五音不全的歌,走了。

  来喜本在农技站做的,包给私人后没得做了,钱挣不到人却落得个懒散快活。天天一篮莱买到家便什么事不问,两袖一甩就跟人家练嘴。他嘴功也确实了得,从前就了得,现在更是本县的四大铁嘴之一。来喜好抬杠,从小就爱跟人家抬,现在没事做就更加爱抬了。你说东他偏说西,你说天他就偏说地,抬起来两眼阴森森地,颈子上两根筋比手指头还粗,要吃人的样子,不由人家不服。其实也不为什么大事,不过是好玩,再说爱抬杠也不算什么缺点。

  钱素素原先在供销社当会计,现在没得当了,也就想开了,不赌不嫖的也就由他去。两个人从前谈恋爱时也时髦过,穿过时装,染过头毛,蹦过的斯高,动不动还送生日礼物什么的。可正经过日子了,才晓得油盐酱醋也是钱买的,浪漫不过是人生的小点缀,就像那些缩水的时装中看不中穿。这些真相本是一点一点显露出来的,冷水锅里煮青蛙,时间长了也就跳不出来了。不过生活的本相一旦被他们看清,日子反倒安稳了踏实了,再没有那些小资情调想入非非。何况一年到头倒有一半日子要靠他嘴上功夫吃饭,所以这一百八十天也是要让他几分的。

  来喜狠就狠在他眼睛毒,是个茶虱子。

  每年桃花汛一过,天堂山一山春水都漫将下来,沙河暴涨,本来遍地鹅蛋石的河滩陡然辽阔起来,喧嚣妩媚起来。一河碧水,伴着云起云飞,还有满山疯长野放的映山红,一路到了城东又被龙头崖一劈,分作两股,流作一个大大的“人”字。于是这百样人生也就有滋有味地展开了。这二年公路全线贯通变成国道,这人见人欺的小县城顿时身价百倍,抖将起来。也不为旁的,就因天堂山出产一种野茶。这茶长得野味道更野,有个醉十里的故事说的就是这种茶。小城本来就是几百里天堂山的瓶子口,瓶子里装的是竹木茶炭四样宝。如今四样只剩一样了,野茶就更显得金贵。总之有茶就有市,有市就有利,有利就有来喜这种货色。

  来喜贩茶并不住茶市里去,茶市在靠沙河的空场上,人比蛆都多,他这人顶怕嘈杂。不就图一篮子莱钱吗?犯不着跟绿头蝇子一样。来喜的位置在路口拐角上,不显山不显水,三言两语把事一办,轻捎捎地就家去了。这天头一发过来的是两个妇女,蛇皮袋里约摸有五斤货、开价三百。来喜伸手在袋里两把—抄,那女的脸就变了:老板你要成心买,少一点也中。来喜两手拍拍就蹲下了,也不忍心拆穿她。妇女的交易,心黑也黑不到哪去,何苦?因此眼皮也懒得动的。二一发是个腮边有条疤的老头,也有五六斤货,开价四百八。来喜一翻一拣,晓得货值。这茶片片肥厚,三尖毛挺,只是做功差,呲牙咧嘴地不很好看。疤老头见他不吭,凶道:你买了不亏,老翻有什么翻头?来喜拍拍身后的菜蓝讲,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是兑两个零钱花花。你要是急卖呢就降十块,你要想卖个好价就往里再走几步,这茶能值五百。疤老头贬眨眼叹口气道:看你是个行家,卖把你。然后过秤,付钱。来喜兴头上来了,再放两句狠话把他听听:说你老鹰涧竹丝坑的茶挑到天边我掸眼也能认出来。疤老头一楞,连连点头,讲声有事,急颠颠地去了。

  买了茶,他还不往茶市里去,这叫茶正不怕市口歪,此时日上三竿,真买家还没逛到这边来。果不其然,抽完一支姻,过来三个出差的,手上棒着一包叶子。来喜不出价,只讲把你手上叶子跟我的比比。三个人一碰头,嘴上不讲,脸色已动了。来喜道,我有三不卖:不识货的不卖,拿去送礼的不卖,不会品的不卖。三个人打哈哈,说口气不小。来喜道:我看你们像个干部样子,是个吃茶的主,才敢讲这话。有些人买茶光图好看,到家又喊上当,这种坏风水的事我是不做的。你们到天堂山是买什么?是买一个野字。野了才绿色,才环保!又讲:凡事都要实事求是,要想送人,不如买魁尖,买雀舌,买黄芽,做得光堂,名气好听,人家才肯领情。要想自家品,买我茶就算买到顶了。外国茶我讲不好,中国茶也就这样了。还讲,茶叶里头学问,头一条就是产地,阴山茶还是阳山茶?你外乡人哪能搞得清?深山老洼悬崖壁下的阴山茶,一年难得吃几回紫外线,整天云山雾罩,臭氧层不晓多厚,没有工业污染噪音干扰,一年也产不出几斤。这才叫真正的极品!

  三个人被他嘘得晕头搭脑,吱也没吱就将茶分了,还快活架不住,跟白拣一样。看他们急猴猴的样子就多砍两刀也没事,这些人承受能力强。干部来钱容易,来钱就跟妇女来月经一样,花钱就跟撒尿一样。不过来喜心不大,见好就收。

  来喜向来心不大,一天一趟,保他菜篮里有鱼有肉有酒就中。搞好了外加两包红塔山。这种日子才叫会过。他时常教导老婆:茶虱子茶虱子,就是茶过市小小吸上一口血,吸多了就不叫虱子,叫老虎。你要牢记啊,党是我的妈,国是我的家,茶市就是我的钱夹夹,没有了才去拿。拿多了就不是好儿子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哎,你眼红那些当老板的啊?天天尖头巴细,抠屁眼吮指头坑蒙拐骗,赚两个票子看见干部要拍,看见税务要请,看见公安都滴尿。那都是孬逼养的,人活得不像个人了,赚钱有鸟用啊?老婆被他训得一楞一楞,怄是怄却也没有法子道他。老婆晓得,茶虱子靠的就是一张铁嘴,嘴功不硬当不成茶虱子,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可没想到,他竟然栽在这张嘴上。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当天晚上酒喝得也不多。他这人对酒的要求不高,不在乎牌子,够五十度就中。酒上了五十度就不容易造假,但晕晕乎乎的效果都是一样的。喝着,他们的宝贝女儿任敏突然问,下学期我还在不在城关一小上学啊?他一愣,把眼皮撑开说,我们家小敏是神童哎,现在就考虑上中学上大学了。小敏把耳朵捂上鬼喊:不听不听,我不听这些废话!你们就讲我还上不上了?上就拿二百块来。什么话?小敏讲这叫保留学籍费。

  当时他看见钱素素的目光像刀片一样闪过来,就没敢吱声。这是他家的规矩,是钱素素用三个月不许近身的代价立下的规矩:社会上的肮脏事牢骚话一律不准当小敏的面说,小敏是个女孩子,你们外头那些流氓话学回家来像什么样子?他想想也对,小敏是祖国的花朵,花朵是经不起污泥浊水污染的。所以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闷,没有任何评论。直到躺在床上,素素才冒了一句:越来越不要脸了。

  这也就罢了。没想到钱也交过了,事情过去两天了,放在旁人也许早就忘了,偏偏那天早晨他在街上又碰见了城关一小的杨校长。碰见了他就忍不住想讲两句,他夸杨校长有想象力,这种新新中国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其实也就打了几句哈哈,杨校长跟他也算是熟人,念高中时还同一个年级,说过也就忘了。钱都交过了谁还较真干吗?所以说过也就没往心里去,到家他提都没提。

  谁知傍晚他正和一班子辩友在分析别斯兰事件和巴以冲突前景的时候,钱素素一头乱发疯了一样冲进人群抓住他就走。钱素素说,你女儿头都要掉了,你还讲不够啊?还别斯兰!还巴以!跟真的一样。什么叫头都要掉了?你别吓我,我心脏不好哎。素素说,你没长眼睛啊?你自己去看!

  慌急慌张赶到医院,在外科走廊上,小敏躺在一张写字台上。一个铁架子放在头前,下巴上套着一根皮带圈,皮带另一头穿过滑轮,滑轮下吊着两块红砖。他喊小敏小敏,可小敏两眼紧闭,怎么叫也不理睬,两行泪却水龙头一样朝下滚,小脸都淹肿了。把来喜心疼得恨不得拿嘴去接拿舌条去舔,可又不敢碰绷带,生怕把头碰掉了。放眼望去,走廊上病房里全是铁架子,全是吊胳膊吊腿的。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日子,想到了别斯兰和耶路撒冷,他也有点冷。然后就脑袋开始膨胀,脚下有点发飘,他想吐。

  他家小敏是顶乖巧的一个女孩,见人就喊见人就笑,小嘴巴不晓多甜,这是出了什么事?跟同学打架打的?上体育课摔的?讲出去别人也不相信啊。

  后来他找到了医生,医生很年轻,说这叫颈椎脱位,没有十天半个月卧床好不了。他说不可能的嘛,早上还好好的嘛,中午还活蹦乱跳地嘛,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那医生的目光从眼镜外头一扫,冰冷。他一抖,忙解释自己是不懂,吓死了,他的伶牙俐齿全部不听指挥,脱了……位?

  医生旋开玻璃杯比方给他看,说就是这样的,错开了。又拿片子给他看,说是第二节和第三节。医生说颈椎里面装的可不是水,是中枢神经,也就是中医讲的千斤,如果不能及时复位后果是很严重的。怎么严重?全身瘫痪,或者死亡。后来来喜就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

  再后来,钱素素来了,把一盒饭往他怀里一搡。他听见小敏叫,妈妈。小敏到现在都没喊过他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于是他明白这一切都与自己有关了,具体地说,是和这张嘴巴有关。他也只有软软地靠在墙根等待审判。

  素素说,你还不回家睡觉?干耗啊?

  他把身子晃晃,没敢动。家里两个女人都在恨他,他不能找死。

  下晚小敏睡着以后,素素又说时间还长得很,你不睡觉怎么搞?想表现一下?迟了。又说从今天起,大家轮流值班。

  其实来喜早就困了,靠在墙上就更加发困,下午为别斯兰的孩子操了半天心,晚上又为自己的孩子揪肝揪肺,他能不困吗?但素素的审判还没开始,你总不能让她缺席审判,犯错误的人是没有自由的,必须让素素把气出掉,他眼睛才合得上。果不其然,素素看他还不走就心软了,把他拉到外面大厅里,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一遍,才冒一句:你这张屁股嘴怎么就是夹不住?

  他说,我不就这一点业余爱好吗?人嘴两块皮,闲着也是闲着。

  业余爱好?素素说,我看你比职业选手还专业。人家女人家嘴巴碎,嘀嘀咕咕忍不住要讲,你倒好,你那两块皮……我都不好骂的!比女人瘾头还大。

  来喜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到现在我都汗毛凛凛地不敢吱声。

  出什么事你看不见吗?素素说,你肯定跟杨校长讲过什么了,杨校长肯定批评许老师了,不然许老师不会发那么大火。从前她对小敏多好!

  来喜想想,说我也没讲什么啊?就是夸他有想象力,这种新新中国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这有什么呀,我们是老同学,开个玩笑都不能开呀?

  还有呢?

  还有,来喜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我是讲他幸亏是校长,他要是县长就可以收保留县级费,他要当国长,就可以收保留国籍费,他要当人类类长,还可以收保留人籍费。这不都是开玩笑嘛。他钱都收了,讲两句话不能讲呀。

  这就对了。素素把头点得很严肃,不然许老师不会下手这么狠。许老师是个多文静高雅的人,吃饭一粒一粒数,讲话一个字一个字吐。肯定杨校长也去挖苦她了,她才把小敏搞成这样!

  原来小敏是被她拽伤的。来喜都想象不出,拽红领巾能把颈椎拽脱位,这要多大的力啊?又一想小敏的颈子细,发育又没完成,猛然拽一下头掉下来也是有可能的,生命本来就脆弱,小生命就更脆弱了。但许老师大概也不是故意的,那还不至于,她大概也没想得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素素说,你讲现在怎么搞?晚上许老师又到家里来了,下午送医院也是她送的,还带了一大堆水果,她吓死掉了,眼睛都哭肿了。

  来喜说,她受委屈就拿小孩子撒气啊?挖苦一下就气成这样啊?

  素素说,也可能是更年期到了,有一点事就控制不住。

  来喜说,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送点果子就能把事情了了?

  素素说,不算了还能怎么样?小敏还在她手心里,班主任又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干部,还能撤销一把过过瘾,认倒霉吧。

  更年期到了就能犯法啊?你控制不住就能杀人啊?不是故意就能逃避责任啊?来喜越想越来气,声音越来越高,本来还有点瞌睡的,现在知道了真相就一点也没有了,半点也没有了。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一下午的窝囊气现在终于有了发泄口,他也有点控制不住。他把颈子探出去,两眼放光,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一只手还指指点点,老鹅护食一样嘎嘎地凶叫。

  素素见到他那副德行就烦,说声不跟你讲了,讨厌!掉头就走。

  可来喜的精神头已经上来了,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一肚子悲愤正想冲破牢笼,他要为真理而斗争。本来他还在等待审判,可照这个情况看,被审判的不该是他。他就是有什么错,顶多是嘴巴不好,开玩笑过度了,你有本事你来打我嘴巴,可你们呢?拿小孩子撒气!你乱收费是错误在先,你体罚打骂学生是罪加一等。可他在大厅里团团转了一圈,那么多坐着躺着的陪护者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种感觉真是非常不好,非常地不好。他恨恨地把一口吐沫响亮地咽下肚去,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喉结是那样孤独地跳了一下。

  

  然而第二天他就遇见熟人了。

  第二天小敏要解手,这小孩子现在人大了主意也大了,说什么都不肯用便盆,非要上厕所。你在医院里,男人女人是没有区别的,顾不到那些。但她死活不听,小脸憋得通红,眼看就憋不住了。你是别的病也就罢了,这种颈椎病,万一头再掉下来怎么办?来喜说你头套一拿一辈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把头歪着把身子扭得像麻花一样学给她看,他还不敢说有生命危险,生怕她受不住,他说小妈妈哎你就听我一次吧!小敏被他的表演逗笑了就同意用便盆,但要求用床单替她遮一下。于是在他双手举着床单有点难度的时候,一个老人家过来帮忙。他千恩万谢过后发现这老人家正是那天急猴猴卖茶叶的疤老头。疤老头也有点发呆,眨巴眨巴眼说,原来是你呀。

  所谓不打不成交,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卖茶的贩茶的,赚钱的讨巧的,都是瞎忙,其实最后钱都送到一个窗口里了。医院,火葬场!

  两个老相识攀谈起来格外热烈,这才晓得疤老头那天不是不懂行情,而是急于抓两个现钱来救儿子命的。农民的交易,一年累到头,也就是悬崖底下石头缝里才能抠两个现钱。看看,转眼就丢到水里了,丢到水里响都不响一声。疤老头讲起来伤心得很。原来疤老头的儿子也是不懂事不听话才惹出事端的。村里改选关你屁事啊?村长想连任,就讲一张选票三十块,年轻人不服气就闹事。他儿子是个退伍兵,识两个字见过世面了,就以为自己牛逼了,还写信讲这叫贿选。他贿选不贿选,当不当村长跟你有屁关系啊?还落三十块钱花花。不听。结果你看看,肋巴骨三根,腿还剩半截!来喜跟着去看了,小伙子浑身纱布还插了好几根管子。来喜问,他打伤了人就没人管?疤老头说,谁管?没要你命算是客气的。这就叫枪打出头鸟,你摊上了你就认倒霉。他要的就是你闭嘴,你嘴巴不老实就还有苦头吃。

  这话听得来喜老大不舒服,当着老人的面又不好讲,便在疤老头背后对小伙子举起大拇指晃了晃。那小伙子本来任老头怎么骂都不吱声的,此时忽然一滴泪滚将下来。疤老头见了,伸出巴掌抹了抹,叹了口气。

  疤老头转身说,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年轻时候比他还犟,犟有什么用?你心强命不强嘛,你不该到农村投胎嘛。你牛逼老子不牛逼啊?从前看见人作恶也想打抱不平。结果怎么样?你看到没有?疤老头指着他的疤说,人家当面不吱声背后给你一镰刀!你不是嘴巴不老实吗?你再讲啊?有句话你到老都给我记住:老天爷给你安这张嘴,是喊你来吃的,不是喊你来讲的!

  来喜听得头皮发麻。疤老头这话是大声喊出来的,弄得他心里一阵狂跳。心想农民就是农民,你怎么教育都白费。解放这么多年了,改革这么多年了,还是这种水平!还是这么迷信!简直愚昧,简直反动!跟这种人还有什么讲头?本来他还以为终于在医院找到熟人了,可以一展话喉了。起码,也可以把心头的郁闷絮叨絮叨,起码可以把思路理一理。可现在一点情绪也没有了,疤老头问他小孩情况的时候,他三言两语就讲完了,讲完就借口有事赶紧逃开,提都懒得再提。

  现在他终于明白听众的重要了。在街头跟人家辩论的时候,有人拍巴掌他还不当回事,现在才明白那就是听众。县剧团唱老生的老胡头,人家问为什么不唱了,他回说没有听众,宁愿天天捧个小茶壶到街头听他们辩论。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在医院找的也不是熟人,是听众。你讲的再有理人家听不懂也是枉然,对牛弹琴说明你自己脑袋泡过泔水了。

  十天半个月也快得很,转眼小敏就活蹦乱跳能下地了。几个医生拿着片子一看一商量,就叫来喜去办出院手续,他一口气也就松下来。只是到窗口结帐时候才又紧了一下,三千块押金也没见什么大治疗转眼只剩几张纸。心想他混到今天也就是个虱子级别,这地方才真正是个大老虎,他要费多少口舌才能挣够这个数啊。

  倒是小敏可爱死人,听讲要出院了一蹦多高,还一本正经去跟病友们道别:叔叔再见阿姨再见爷爷再见奶奶再见。其实跟病友是不宜讲再见的,但童言无忌,人家也不计较,反倒都夸她乖巧懂礼貌,夸她漂亮文静会疼人,还说一看就晓得这家大人有修养有水平。夸得来喜也有点飘,想都没想就把剩下的那几张纸塞到疤老头儿子的枕头底下。

  出了医院,疤老头又追出来再三再四千恩万谢,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讲来年一定要送一斤好茶,讲一定要请小敏到山里去玩。还说你那个事我看也算了,不要再去跟人讲什么理,这年头没理可讲,只当是花钱消灾,只当是花钱给恶人买药吃。听得来喜头大了一圈,累死人,再讲下去就要扯到嘴巴的功能了。

  第二天小敏就带着石膏箍子欢天喜地上学去了,两口子狠狠在家睡了一天,恶补。到晚上放学,小敏回来家就讲,许老师表扬她了,许老师给她发了小红花,许老师还说要推荐她当少先队大队长呢。

  当时正吃着饭,钱素素望望他,不吭声。他扭头去望天花板,也不吭声。是夜,两个人却翻了一夜烧饼,燥热。又都觉着,无话可说的样。

  天亮时,落雨了。那雨细细的密密的,正是烟花三月青山绿水季节,可他怎么看怎么来气,心都要长毛了。

  

  来喜有个辩友叫陈家奇,是个开茶社的,铺子就在十字街,看来喜闷得不行就提议大家喝杯酒。酒能释怀,也能壮胆,几杯下肚眉头自然就松了。这班子人自称辩友,其实也就是一帮无职无业无聊无事之人,为表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被抛弃,就需要有一种形式来证明而已。这形式就是辩论,个个口若悬河舌如利刃,其实真遇上事是没几个有主张的。钱素素就挖苦他们:讲国际大事头头是道,讲国内小事眉飞色舞,就跟电视台气象站差不多,印度洋海啸它都能预报,明天家门口是阴是晴它不晓得。钱素素不认为纯粹性辩论有精神价值,她说那不过是为陈家奇摆茶摊捧场罢了。她说练吧,把嘴练活泛了吃豆腐不咯牙。

  所以这帮人喝酒也就是嘴巴上快活快活,这点他还不清楚吗?他讲这次吃了个闷头亏,大家都说亏大了。他讲累得半死,大家都说见瘦了。他讲算了不想再烦神了,大家就说那你不算了还能怎么搞?这班辩友又分为四大流派,平时也互相捧捧场,当真把自己看成文化中人。讲到妙处还鼓掌喝彩,还专门找纸记录,某月某日某先生就某问题讲到某处时出妙语一段。那元老派好引经据典,此时便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名士派好哲理玄思,便大谈退一步海阔天空,世上事了又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平民派好世俗情怀,便讲和气生财笑口常开冤家宜解不宜结。他自己属学院派的,平时靠概念逻辑说话,有点新思维的意思,但此时见大家无聊到这种程度,他也确实有点烦,就把一双醉眼红彤彤地睁开来,说你们真把我当肉头啊?我是不吱声哎,我女儿差点叫人家把头拽掉了我能不反抗吗?我是在悄悄收集证据哎。于是这班人又反过来论证,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还具体摆出了一二三四。

  那陈家奇忽然想起来,对面开杂货铺的老蔡家有个小孩,就在城关一小,老师也姓许,不如喊他来问问。一问才知道,这孩子正是小敏的同班同学,据他说那天好多同学都在操场上玩,亲眼看见许老师牵着小敏的红领巾往办公室去。于是众人七嘴八舌连哄带骗捉刀代笔,硬是用油炸臭豆腐外带一包花生米,换来蔡豆豆同学亲笔签字的一纸证明:

  我证明,那天我们在操场上玩,看见许老师拉着任敏同学的红领巾到办公室去。任敏走得慢,许老师就猛拉她,后来任敏就生病了。蔡豆豆。×月×日。

  到了晚上,来喜回家一句话不说,脸黑半天把那张证明往桌上砰地一拍。

  钱素素捧着那张纸,看着看着热泪就往外一喷。她好像看见小敏像一条狗一样被许老师牵着,稍微慢一点许老师就恶狠狠地一拽,慢一点就一拽,从操场到办公室才几步路啊?硬把颈椎拽脱位了!她喊道: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来喜说,你以为她是什么好鸟啊?心理变态!

  素素说,你有什么冤屈也不能对小孩子下手啊?

  来喜说,小敏那么小,小脸那么嫩,平常我都舍不得碰一下,给她随便拽!

  素素说,你拽就拽一下,打就打一下,硬把颈子都拽歪了!

  来喜说,还想哄小敏当大队长,我一听心里就来气。

  素素说,就是。我也是窝一肚子火,把我们当傻子玩啊?

  

  两口子是一起到学校去的。来喜道你怕我辩不过他们啊?素素说又不是去打架,什么辩得过辩不过,老实讲我就是怕你那张碎嘴。冬瓜秧子扯西瓜藤满嘴跑火车,到最后把主要目的都忘记了。来喜想想也对,这种事用不着多少理论水平,你乱收费你体罚打骂学生还需要论证吗?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并且保证以后不打击报复。

  杨校长倒是彬彬有礼客气非常,让沙发搬椅子,烫茶杯泡茶叶,忙过一通才说话。说来喜你那天讲的收费问题我问过了,你批评监督我们是对的。但情况稍微有点出入:我们确实对个别学生收过保留学籍费,这是针对那些户口不在本地流动性又很大的学生,一般都是父母做生意到处跑。这样的情况学校是要控制,否则教学资源就流失了,该进的进不来,不来的又占了学位。但你们家任敏不存在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收任敏保留学籍费呢?来喜刚要反驳,杨校长又抬手止住了他,说但是,他强调了但是,捐资助学是有的。三百两百,五百八百,最高还有捐一两万都有的。学校要发展,经费又有限,不靠社会各界的帮助我们一天都混不下去啊!等一下我领你们去参观参观,我们新教学楼就要起来了。我做梦都梦见新大楼哎。

  来喜说,你的意思是,那二百块是我们自愿捐的?

  那当然。杨校长说,捐资助学的第一原则就是自愿。

  那我们家任敏是扯谎了?

  也不能那么讲,小孩子听不清楚听误会了都有可能的,才二年级嘛。

  来喜一口气差点把自己憋过去。心想自己准备了那么多你来我往的招数,被他轻轻一闪就化解了,还没过招就化解了。小敏有没有可能把话听错呢?完全有可能,小孩子玩性大,老师前一句后一句也不一定很有逻辑。那么反倒是自己无事生非了?

  倒是钱素素比他冷静,说费我们交都交过了,是自愿是被迫都无所谓了。我现在想不通为什么许老师会这样?就算任来喜错怪了学校,他嘴巴臭,话讲过头了,你怎么能对小孩子这样呢?说着眼睛就红了。

  杨校长一脸的茫然,等了半天才悄悄问,怎么样?

  来喜这才把学生证明和医院诊断拿出来。本来这个问题是放在下一步谈的,现在只好两步并作一步走了。

  那杨校长倒也爽快,沉吟一下就说,我给你们先表个态:这个事情如果属实,学校绝不姑息,这还得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当然,你们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先调查一下,领导层也要研究一下,你们看怎么样?

  两口子互相望望,二话没说就告辞了。当然要给领导时间,办什么事都要时间。然后说好一个星期内给答复。然后两口子就心安理得回家了。都觉着,杨校长有这个态度还有什么话说?

  来喜讲,从前我还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两把刷子。素素讲,人家这才叫真本事,头脑清楚,一是一二是二。哪像你,冬瓜秧扯西瓜藤领带裤带都分不清,还自以为是辩坛高手!

  虽知一个星期过去,两个星期也过去了,日子就像树叶一样长得疯快,眼看就要放暑假了,还是没有消息。当然这期间来喜也没闲着,他偷空问过小敏,当初许老师是不是讲收保留学籍费,是不是她听错了。小敏答得崩脆,当然是啦,老师说不交下学期就没有位子。但再三再四问下去小敏就有点烦,说不记得了。其实这话已经认不得真了,讲过没讲过意义都不大了。来喜的意思是想在家里挽回一点面子,省得素素老埋怨他这张嘴惹祸。这点小伎俩当然被钱素素一眼就识破,讲他这叫自己尿歪了却怪马桶漏。

  但老在家等也不是个事,老在家等就好像他们不是认真的,是讲着玩的,这样就不得不再往学校跑。头一次学校答复是杨校长跟教育局考察团到外地学习去了。第二次杨校长说还没调查清楚,要慎重,对老师的处理一定要慎重。第三次好容易把杨校长堵住了,却一把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说,来喜啊,这话是老同学我才对你讲,你觉得许老师是那种人吗?这种事是不好随便讲的,这不光是个名誉问题,还是刑事责任问题,要对她一辈子负责的。还要等等再说。

  这样讲起来,倒是来喜不负责任。那小敏受的伤害谁来负责呢?

  茶社的辩友们都被激怒了,说这样秃子头上明摆的虱子都拈不掉,全县的孩子们还有什么安全感可言?交给这样的学校哪个家长能放心?

  辩友中有一个亲戚就在县教育局工作的,还是个办公室副主任,此人立即被发动起来。当晚就在读月酒家摆了一桌,那王主任也是个爽快人,指点他们说,你要搞个投诉材料,要正式一点,要打印的,字要大一点,证据要复印,要做塑料封皮。这样领导看了舒服批得也爽快。这样两口子就正式告到县教育局。

  在教育局倒是受到了重视,王主任打电话声音兴奋得有点发颤。原因是现在正在抓行风抓师德,你们赶在刀口上了。王主任说局里已经成立了调查组,纪检委政教科和小教科都抽了人,你就等好消息吧。

  期间耳报神包打听们也都不断有新消息传来,主要是关于城关一小的内线情况。说那个许老师是个老姑娘,四十多了,性格有点古怪不假,但书教得好大家公认。说那个杨校长从前的确追过她没追上也是真的,但杨校长现在正春风得意,是副局长的候选人,也不一定真会包庇她。这里的关系比较复杂一时还看不透。说他们这件事学校里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上紧张得不得了,内部已经开过好几次会了。谁都怕出事啊,出了事对谁都没好处啊,所以前景难料。

  来喜讲,这些话通通是屁话。她是不是老姑娘,姓杨的当不当局长,他还想不想包庇她或者趁机搞上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但嘴上这么讲,心里也还有点小舒服,你人坐在家里就有这么多消息上门,说明了什么?

  连钱素素都讲,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有几两号召力嘛。

  他唱洋腔道,你是从来不把我放眼角里的。

  素素就笑,半斤鸭子四两嘴。

  过了忐忑不安的几天,有天下午,县教育局忽然来了几个人,说他们的调查已经有了结论。这次调查领导是重视的,是认真的,谨慎的,程序也是规范合法的,现在把结果正式通知你们:没有发现许老师有行凶的证据。

  来喜跳起来,我们也没讲她行凶!

  那人笑咪咪地讲,也就是说,任敏同学的颈椎脱位与许老师的行为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我们没有找到证据。(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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