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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曹征路小说:霓虹(二)

2018-01-31 09:31:58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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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霓 虹(二)

  曹征路

  侦察日志2

  地点:建设新村70栋3号房;该房为一进两小间,南北向老式平房,厨房为一连体披厦。

  住户为祖母、孙女两人,祖母瘫痪在床,孙女名常艾艾,现在市54中初中204班上学。

  搜查时天阴,光线中等。

  初步了解:祖孙二人都清楚死者倪红梅的卖淫事实。但她们还是感到突然,无法接受死亡的事实,谈话无法进行下去。

  倪红梅,1966年生,高中肄业,原市绢纺厂工人,1983年顶替进厂,在精纱车间任过小组长、质检员、团支书,得过两次厂先进。一次市先进生产者荣誉。

  据反映,该女性情温和,与邻居关系良好,群众对其卖淫事实也不反感。主要因为家庭经济状况太差,婆婆瘫痪多年,女儿亦住院多次。

  在检查遗物时发现一本旧书内夹着两张百元新钞,疑为假钞,带回检验。其他无异常。

  当晚刘、李再次勘查了案发现场。

  在没有照明的条件下,室内光线充足,而且闪烁不定,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

  现已查明,室内遗留的纸团血迹与死者无关,可以认定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有可能是鼻血。

  问题是罪犯为什么故意留下这些线索?决定继续研究死者的笔记本。

  ×月×日

  阿红又过来哭了一下午,弄得我们只好陪着她哭,没心思做生意。

  说来说去还是为钱,钱是个王八蛋。阿红的父亲又来逼她,这回是亲自来的,说要是不够数就把她儿子卖了。

  其实我们这一拨人里就数阿红年轻,也是她挣得最多,可还是远远不够。她大弟弟读研究生,现在小弟弟也考上大学了。

  这孩子十五岁就出来洗头,没多久就跟一个小老板生了儿子,本来一心想当人家填房的,结果儿子却成了父母的人质,没完没了为全家人填窟窿。

  她们那个村子已经形成了风气,家家都把女孩子送出来打工挣钱,他们认为女孩比男孩挣钱容易。还互相攀比,谁家寄钱多谁家又盖新房了。家家都这样,所以父母也不觉得心亏。

  肥肥出主意说,不如把儿子偷出来,然后远走高飞。这话不过说说而已,亲情岂是轻易能割断的?如果这么简单,谁都不会走上这条路。就是肥肥自己,夫妻俩出来打工,什么负担没有,现在还不是自己做鸡养活老公?

  我们这些人,谁都是谁的影子,谁也都是谁的镜子,我们永远走不出自己。

  当初,我如果听那个小混混的,撇下家跟他一走了之,我能落到这个地步吗?再当初,我如果坚持把常虎的惨死作为工伤事故处理,到劳动局备了案,我能落到走投无路吗?再再当初,我能稍微无耻一点,混个干部当当,我也许早就不是我了。

  说到底,我们还是太轻信,太理想,太善良。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善良的人?因为善良,我们才千人骑,万人踏,永远见不得阳光。

  倒是阿红的身体让人担心,她们天天后半夜都能听见她的惨叫。开头我不相信,以为是外头野猫叫春,她们听错了。有天回去迟了,阿月拉我到她门口听,才知道不假。那声音尖尖的,断断续续的,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喘不出气来,又像是忍受着什么酷刑——啊,啊,糁人得很。

  她这屋原来还有一个叫阿敏的四川人,就是因为受不了这惨叫,搬走了。但阿红自己却不知道,问她,一脸的茫然。说没有啊,就是有时候做梦。问梦见什么了,是不是梦见被人强奸了?她也摇头。说有时候老梦见回家,有一条小溪,不宽,可怎么都过不去。还有就是发山洪,她在大水里头什么都抓不住。而且这些梦回回都差不多。

  阿月说,我们这种人,怕人强奸吗?就怕强奸完了不给钱。我想也是。我问阿红身上是不是有伤,或者有病,如果有就要去看,不能耽误。阿红也说没有,就是觉得后背疼,有时在背上有时在脖子,我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

  后来她们说,这幢楼上从前有好几个上吊的,可能是鬼在找替身呢。

  也许是吧。我们这些人,鬼也是不怕的,就怕房租涨。

  ×月×日

  我为什么总要写那些阴暗的事情?我不想这样,这不是我的初衷。从今天起,我要把从前的每一点快乐,每一分一秒的美好时光都从脑袋里挤出来,写下来,留给我的艾艾。让她知道,即便是地狱里也会有歌声,妈妈即使在最灰暗的日子里,内心也是向着光明的。

  其实艾艾比我做的好。从她12岁生日以后,她就变了一个人,身体没有发育,可人已经成了大姑娘了,她甚至比我还要懂得体贴。我相信这是苦难的赐予,可是我又有点担心,毕竟她还只有12岁啊,她不该承受这些。而她做到了。

  每天,她都早起,倒痰盂,搞卫生,洗漱,然后做早饭,安排奶奶吃过后,才去上学。中午饭,有时是我留下的,有时还要自己做。晚上更要自己动手料理一切。

  她不大看电视,电视机已经被她弄到了奶奶床头,她说电视不好看,其实哪个孩子不爱看电视啊,起码看看动画片也好。可她不看。她做作业,自己找点书看,我不知她从哪借来的书。

  她变得老成,是一种超出年龄一大截的老成,目光里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静。她脸拉长了,眼睛显得更大了,人家都说越长越像我,这更令人担心。

  我真怕出现《月牙儿》里的场面,男孩子追着她问,咳,你卖不卖?

  奶奶还是在怨恨我,但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凶了。从前连碗都不让我碰,嫌我脏,所以都是艾艾伺候她。但擦洗艾艾就帮不上,她搬不动她。那我就不能不咬紧牙关,怎么恨怎么骂我都听不见,我要是不给她翻身不给她擦洗,那一身肉还不早烂完了?艾艾见我这样,慢慢地就主动过来打岔,我明白这孩子是心疼我了。

  只要我在家,她就会找出各种各样的话题,没完没了缠着说,好像一停下来,这个家就没了活气,而她就是全家的发动机。学校啊同学啊,外面听来的小的消息啊,还有数不清的笑话故事。

  她不要我插话,好像我一开口就会说出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她对这一切都负有重大责任。我知道她是操心我,怕失去我,可她的神经崩得太紧了,她才只有12岁呀,而且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由于先天性的心肌功能不全,动过大手术,别的女孩已经抽条了,有的都初潮了,可她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不让我说,也不许我问,她说所有的知识她都懂,自己只是慢一点罢了。她甚至对自己的病也了如指掌,她查过所有的医书,知道所有的新名词和新药,她说她知道该怎么做。

  她呱拉呱拉地说,没完没了地说,为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哈哈大笑。我能怎么办?我只能静静地听,跟上她一起笑。我也不想破坏家里难得的气氛。

  有时她也跟我报报帐,说她买了什么东西,然后告诉我哪个超市的东西实惠,让我以后少买那些没用的东西。家里的钱现在都是她管着,一家三口的低保金,还有我的每一笔收入都是她管着。

  这是我安排的,我给她存了一张卡,有一点就往里存一点,只有她自己能取。我身上一般不留钱,当初的想法就是害怕,做这一行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抢被抓。我必须给她留下所有的钱,生活费医药费学费,这样我的屈辱才是有效的。

  但我无意间培养了一个理财高手,她告诉我,她把大部分都转成了七天自动转存的储蓄,她的卡上也不留多少钱,万一被抢了怎么办?她还计算过,半年期一年期和三年期怎么倒换着存才能利息最高。这孩子聪明。

  其实我也能看出来,她在计算我的每一笔收入时,心里有多难受。有一次我看见她记帐时有一行泪挂在小脸上,像一条透明的蚯蚓在腮上爬,隔着玻璃窗在灯光下悄悄爬。我当然不提这个事,装没看见。以她的聪明,她完全能够推算出我接客的次数和每一笔的单价,我看到了那个账本角上用铅笔写的几个“正”字。可是她一发现我动过账本,这些字立刻又消失了。

  她还是笑,尽可能让我也笑。我也必须笑。在家笑,在外更要笑。听说市领导在提倡微笑,说微笑是我们这座城市的表情。如果评比,我能得表情冠军。

  ×月×日

  那个姓梁的又来了。来了就呆呆地坐着,我碰他,也没什么反应。后来我就替他脱,我不能为他一个人耽误时间,我也得讲效率。

  完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真的很喜欢我,他真的没找过别人,就和我一个人好。我说那是你照顾我,谢谢你了。他说今天主要是和儿子吵架,心情不好。我以为他是没尽兴,就问是不是想再来一次。他摇头,说儿子老想来逼他的钱,这回是要买车。他说他一辈子就这么点积蓄,如果全部给儿子买车了将来怎么办,所以很烦。

  然后他就一直这样嘀嘀咕咕说着,倒是把我也说烦了。让我觉得他是在暗示我,他很有钱。他有钱是他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人和人真的不一样。但我也无法安慰他,他的烦恼不是我能安慰得了的。最后他说,今天出来匆忙,身上没带钱,问下次再补可不可以?

  做这行的,从来不相信下一次,也不相信爱呀喜欢呀这类话,我们只相信现金。比较而言,倒是那些农民工更干脆,问清价钱就干,有的还先付钱,干完了就走人,一句废话没有。可是这个姓梁的确实来过很多次,也不像个无赖的样子,我只好说下次就下次吧。可是他临出门又把钱掏出来了,而且一下就给了三百。大家都说我要交好运了,让我请客。我立马去搬来一个大西瓜,今天确实好运气。

  肥肥说,这个姓梁的说不定是想娶你,他是在考验你呢。我当然不会这样傻,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倪红梅了。姓梁的叫梁什么我都没记住,他是和我说过的,我忘了。而且即使他有那个心,我也不能同意。

  我是没有资格结婚的人,我还不至于轻狂到这种程度。结婚和做爱是两回事,这我还能不懂吗?他现在无论怎样喜欢,都不可能忘记我的身份,何况他还有儿子、亲戚、朋友。可是大家还是说个不停,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肥肥、阿月她们很能想象,已经想到怎么样才把他的钱抓在手里,在她们看来抓住了钱就抓住了根本,这叫以经济为中心,至于亲戚朋友怎么想,有那么重要吗?

  只有阿红一个人呆呆地,说要是有人想娶她,哪怕是想包她,哪怕是说着好玩,她也会心软的,让他随便亲,亲个够。做这行的不跟客人接吻,这是行规,她突然提起这些,大家立刻就像被狗血淋了头,动弹不得,谁也无话可说。可见天下女人都一样,谁不想找个真正的依靠?哪怕是被包。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快活的。

  ×月×日

  艾艾一直捣鼓我去买个手机,我一直在犹豫,我舍不得。其实做这一行的,倒是真需要手机,年纪大了,有手机就能拉住回头客。《月牙儿》里那个老妓女就说过,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对我,十年已经太长,我要把一年当十年来活。

  艾艾是怕有事找我找不着,她害怕。我就去买了个二手手机,150块。也给艾艾买了一张电话卡,她说有这就不害怕了。

  另外艾艾说我最近夜里老哭,哭得她也有点害怕。我说不会吧,我都累得跟死猪一样,睡着了哪还有劲哭啊?可艾艾说是真的,说奶奶也听到了,说要是太难就别撑着了。我说你们有这个心就好,我以后注意点就是了。

  没想到头一天手机就派上用途,艾艾打电话说,那个畜生又来了,还拎了一堆东西,全让我扔了。我问是哪个畜生,她说还有哪个?我问他来干什么,艾艾就冷笑,说回头是岸呗。这样我就必须回去,老让这个人来捣乱也不是个事。

  艾艾恨死这个人了,说他动手动脚,还偷看她洗澡。我想这也不至于。这人是个小混混不假,还不至于下作到这种程度吧?

  可也难说,当初认识他,不就是在天兴酒楼被他掐了屁股吗?他是个生意人,浙江来的,想起来又是一段让人伤心的事,还是不想了。怪只怪自己才出来,见识少,几句好听话一煽头就晕了。

  现在回头想,这种人就属于有点钱但又不是太多的那种,想包女人又舍不得钱,想玩妓女又怕不安全,真结婚了他又觉着吃了亏,整个儿是把结婚当生意来做的。他说他爱我是真的,笑话,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说爱?

  还是回去看看。

  ×月×日

  果然是想回来。这两年大概亏了不少,灰头土脸的。他说他看透了,不想再折腾了,想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他说他很怀念跟我的那一段,这两年总也忘不了我。当然,他的衣服还是很体面,衣领上还是有股子香水味。

  我承认,自己是喜欢那种体面周正的男人。自己没上过大学,就特别崇拜有知识的。他在这方面确实迷惑过我,还有那些温存的高雅的很难让女人不动心的言谈举止。还有他的生意经。还有他的俏皮话。还有他的黄段子。还有那些时而活泼时而忧郁的眼神。

  可如今一个妓女,经历了这么多的男人的女人,已经一眼就看穿了这些外表。一个人的品性,宽厚与自私,高尚与卑劣,纯洁与肮脏,和这些外表没有关系。他衣服脱光还不如那些农民工,农民工起码还有淳朴的一面,知道公平交易,讲价讲在明处,起码他们不想欺负人,只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可是他的逻辑只有一条:赚了,还是亏了。

  我们是在雅丽咖啡屋见的面,选在这里是我要求的。他第一次约我就是在这儿,替我挂上外套,替我拉开椅子,轻声细语,彬彬有礼。而我,只不过是天兴酒楼端盘子的女招待。被人这样尊重着,我能不头晕吗?我根本忘记了就是这个人刚才还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我屁股。

  他还是那一套,甜言蜜语,细声细语,吹他还有多少实力,认识多少大人物,将来要对我怎么好,然后来电话故意不接,然后就伸出了咸猪手。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还不长记性?选在这儿不是让你重新表演。我是要告诉你,我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妓女。你是不是想睡我?想就直说,我可以给你优惠价,200块一次,怎么样?想白占便宜可不行。我认识很多警察,一个电话就能罚你五千块,你自己掂量掂量。

  然后他的手就悬在空中,眼角飞快地朝两边睃,挨了枪子似的颤悠悠地仰到后面去,还是慢镜头。

  其实我也可以采取另外的方法,让他先拿出钱来,然后慢慢修理他。可好像那样做并不解气,反而瞎耽误几天功夫。对我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更重要的是,他还会去家里骚扰。而且这个人的钱永远在支票上,他只会支出一文不值的甜言蜜语,还有永远看不见的美好未来。

  从前他就是这么干的,他的好听词儿可真是不少。你喜欢什么车?你喜欢海吗?在海边买一套房怎么样?要不就到深山里去?城市哪是人待的地方啊,粉尘,噪音,一点都不环保。可是领了结婚证他立马就把户口从农村老家迁来了。他比我小两岁,头发自来卷,一笑一口白牙,当初我就是被这些迷上的。我天生长着一副爱照顾人爱听好词儿的贱骨头。

  从雅丽出来我吐出了一口长气,好像卸下一个大包袱,轻松了不少。现在不是他甩了我,而是我实实在在甩掉了他。华灯初上,秋风送爽,出一口恶气感觉真不错。

  现在整座城市热烘烘地向上拔起,所有的人都匆匆忙忙,都在争先恐后。只有我,脚底板是踩在地面上的,感觉踏实得很。我已经在地面上了,你还能把我挤到地底下去?

  霓虹灯又开始眨眼睛了,我要开工了。

  ×月×日

  其实让我走上这条道的还不是他。我得承认,他还给我带来过一丝幻觉,让我以为自己还有价值,还可以通过勤俭,通过劳动,最不济也可以通过婚姻改变命运。他还让我萌生过一丝爱意,一点期待,尽管那只是一场梦。真正让我清醒的还不是这个人。

  那是我当按摩小姐的时候,在大海浪洗浴城。不知什么开始这座城市兴洗澡了,澡堂子忽然都变得比宾馆还富丽堂皇。当按摩女挣得多,起码比酒楼、美容店挣得多。阿红阿月她们原先也在那儿干,我就是在那儿认识她们的。

  那天,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高大,健壮,被一群客人拥着很突出。他好像是想着什么事,眉头锁着,也不太搭理别人。我没上去叫他,怕他难堪,可又希望他能认出自己,心跳得很急,可能脸色也变了。不知他是不是注意到了这些,也许他并不在意,他扫了一眼就指着我说,就是她吧,你来给我按。

  现在我懒得写出这个人的名字,我恶心。因为他曾经是爸爸的朋友,一个我当做父亲一样尊敬过的人。从前,他经常来家找爸爸下象棋,来了还带西瓜,还带花生米。有一次他送给我一个玻璃球,一摇晃就能下雪的那种,看着那里面的大雪,想象自己成了白雪公主,在大森林里遇上七个小矮人。

  爸爸说他是臭棋篓子,是来吃马屎的,是交学费来的。可是我喜欢他,每回来他都要抱我,把我扔到天上,让我高高地飞起来,然后拿胡子扎我的脸,说这丫头真漂亮,说真叫人妒忌。我上初中时还能经常见到他,经常拿手在我头上按按。

  其实当时也没发生什么。他叫的是普通按摩,一个钟。在大海浪,进包间的叫这个,会被认为没“料”,是来蹭油的。他还是没认出我,只是闲聊时问了些情况。我当然也不便说我是谁,只是说到绢纺厂,泪水就再也止不住。

  我跟祥林嫂似的说了很多“我真傻”,见了他我真想哭啊。他也叹了气,但又说了不少要正确对待的话,他说,从前以厂为家是对的,现在下岗回家也是对的,顾全大局是对的,不找领导麻烦也是对的,领导从前那么答复是对的,现在这么处理还是对的,总之全对。我不知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教育我。

  一个钟很快就过去了,他又加了一个钟,后来又加一个。那天我是说痛快了,我一直说一直说,他也一直听一直听。尽管我知道说的都是没用的,不过是说说而已,谁也解决不了谁的问题,谁也帮不了谁。最后他给了我一张名片,让我去找他。他说,来吧,看看吧,看看能不能帮你一把。他让我去之前一定要给他先打电话。这样我才知道,他已经是个大人物了。

  如果是个陌生的人物也许我还会警惕,可是这样一个人物我心里只有期待了。究竟期待什么?我也说不清。

  我前前后后回忆过这件事,我找他是想请他帮忙安排工作吗?以我的条件能安排什么工作比当按摩女挣得多?显然不可能。是想让他支援一笔钱帮我把债还清吗?显然也不可能,我还不至于这么不要脸。那还期待什么?也许我心里总想找一个支撑,找一个慈祥的,有力的,可信的理由,能让我坚持下去的勇气……我真的不知道。

  我是一个站在水边的人,也许心里总想抓住点什么。总之我打了电话,而且去了。也许这就是命,他不过是命运的开关。也许我本来就是一条河,他不过是在我拐弯的地方立下了一座碑。

  在大海浪那样的地方,这样的客人见得多了,我们有一整套拒绝客人的办法。当然也不是真的拒绝,否则它就不叫洗浴城了。阿红阿月她们就是在那儿被训练出来的,只是在那儿还要被妈咪剥一层皮,所以才出来单干的。

  我那时刚和小混混离婚不久,打这份工也不容易,有时躲不开,被人摸就摸一下掐就掐一下,一般都不吱声。但一个刚经过离婚的女人,对男女之事正厌倦着,身心还疲惫着,怎么会有那种要求?可是,可是,可是我竟然连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

  我整个儿软了,瘫了,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是一片白雾,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掉进一个温泉,被热气蒸裹着,越挣扎陷得越深。我喘不出气来,眼看着自己胸口裂开了,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血管里哗哗地流淌声。

  我闻到了烟草还有一股羊膻气味,我想呼救,发出的却是嗤嗤的笑声。我不停地喊爸爸救命,可嗓子里只有啊啊的哑音,好像另外有一个自己躲在一旁操纵着,令我不能不一沉到底。后来我就浮起来了,飘起来了,轻得像一粒灰尘,在一线光柱里漂浮。我看见自己像一朵蒲公英在风中飘零,美丽的羽毛转眼间就被一根一根拔光,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原形毕露。我听见他咕噜一句,身材挺好。

  趁他进洗手间的时候,我赶紧穿上衣服,抓上包就跑。可他在里头说,茶几上有个信封,拿上吧。我去拿了那个信封。他又说,需要什么就打电话。我还答应了一声。我相信他自始至终都没认出我来,但他是个真正的老手。从把我带出来起就把我握在掌心里,掌控着每一个环节。他是那么有把握,那么地从容,那么地慈祥,清楚地知道我不但不会反抗,还要配合他,还要感谢他!

  我数了那信封里的钱,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大元,够我挣半个月呢。于是我就笑了,那笑声像出膛的浓烟,一团一团的冲出喉咙,呛着了似的,干呕似的,怎么也止不住,后来才发现泪流满面。我是一遍一遍数着那五张纸走出那栋大楼的。

  我回头看看,记住了那个地方,那地方有一个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清晰地向我展示着美好未来,而过去的一切都在崩塌。

  ×月×日

  冷静地想,我也不能埋怨别人,那天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脑子已经迟钝了,很多事已经理不出头绪。

  那天打了电话,那个人是让我到人民路路口等他的,可我从大海浪出来碰见了我们厂的刘师傅,给耽误了。如果不是碰见刘师傅,事情也许不会变得失去控制。我是说如果。

  刘师傅是我们厂的保全工,以前常到我们车间来,特爱开玩笑发牢骚。他有点油,鬼点子也多,还爱占女工的嘴巴便宜。但他不害人,顶多算个口头流氓。所以大伙并不觉着他讨厌,有时候还挺欢迎他来的。可现在他竟成了这样!

  那天我听见有人喊倪红梅倪红梅,可在四周看不见一个熟人,等他到了跟前,才看清楚是个瘫子一点一点挪过来。他坐在皮垫子上,腿已经没了,拿两只手走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跟着眨眼都来不及,才几年时间,他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

  我问他出什么事了,怎么闹成这样了,真吓人。他还笑,说你怎么还这么漂亮呀,真让人羡慕死了。他说你别瞧不起人,现在我比你们谁都有保障。他说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你不就是在大海浪当按摩小姐吗?这话让人有点气急败坏,我说当小姐就当小姐,总比你要饭强。他说你看见我要饭了吗?我就有点发懵,又不好意思问了。

  我一句话没有,瞧着他冬瓜样的腿,两只熊掌样的胶皮手套,都不知该怎么跟他说。真的很难想象,从前那么活泛的一个人,现在拿两只手走路,他一大家子可怎么过呀。

  可是他一脸的坏笑,说我还是招了吧,你要是活不下去,也可以用我的专利。他说这年头什么人好混?我算是琢磨出来了。第一是动物,你要是条狗,你比谁都滋润,你没看见狗都进按摩房了吗?第二是残疾人,你要是残疾了,国家就优待你,你又是女的,又这么漂亮,没准儿都成电视明星了,还到处做报告!他说他现在虽说手跟脚一样,但按月拿钱,拿的比原来工资还高,快活得很。

  他咧嘴大笑,两排白牙在撑在那些褶子里特别刺眼。原来他是上访时出了交通事故。他说,两眼一闭两腿一伸,疼了几个月,快活一辈子。人家给他装假肢,他还不要,宁愿拿两只手走路,没钱花了就往机关门口一坐。

  我说你这不是讹人家吗?他说讹人?我还没杀人呢。

  我赶紧就逃走了,头晕得厉害,胃里直翻苦水。他还在后头喊,有难处就说话,我给你出点子!我相信他的点子比我多得多,可他的点子我真受不了。

  然后我就找到了那个人,那个让我像父亲一样尊敬的人,坐上了他的车,上了他的床。我浑身发冷,簌簌乱颤,脑子里翻江倒海。我好像经历了那个血糊拉稀的场面,好像自己已经被碾成好几段。那样是能活下去,可我不想活成他那样。再难,我也不能把自己弄成那样。就是死,我也希望自己是完整的。我害怕。

  把这些事记下来,并不想埋怨谁。没有他们,也许我照样会走这条道。对我这样的女人,最后的本钱就是身体。

  当一个破败的房子到了风雨也挡不住的时候,你留着那些本钱又有什么用?在这个劳动等同于下贱的时代,女人的肉体其实一直在升值,就看你敢不敢。

  阿月说得好,又不偷又不抢,自己挣自己花,我卖的都是我自己的。而且,还有安全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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