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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曹征路小说 | 那儿(中)

2017-12-17 14:06:50  来源: 郭松民的散兵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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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爱的XXXXXX同志,您好。尊敬XXXX首长,您好!此致工人阶级的崇高敬礼。XX市矿机厂工会主席朱卫国。这样的信件我打印了十来份,每份两页纸,可以说有理有据,有情有义,把我自己都感动了。然后我又给了小舅一个软盘,告诉他不够了就找一家文具店再打,两块钱。这样小舅就揣着它去了省城。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转个不停的陀螺,每天都一样。我发现我也染上了某种宏大的毛病,我的额头也开始像皮带轮子一样深刻起来。我居然相信小舅能带回一点好消息回来,居然。

  这期间,我还给报社写过几篇小通讯,都是反映下岗工人看病难和孩子上学难的。当然,都给毙了。不过我本来就不抱指望,我知道这不符合主编的导向。我们主编操心的都是后现代问题,比如我市有多少人买了第二套房第二辆车,为什么野菜比蔬菜贵,吃骨头比吃肉还养人,死在家里比死在医院更符合人道精神,看谁能勇敢地面对乞丐,等等。但我还是写了这样的东西,惹得主编龙颜不爽要重新考虑我的续聘问题。直到有一天西门庆来拍我肩膀,说要请我去鸿运楼洗澡,说那儿新来的小辣椒特别有味道。他说,你呀你呀,你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瞧你脖子僵的,快让小辣椒给你暖和暖和。

  小舅是半个月以后叫人给领回来的。确切地说,是叫人给押回来的。被领回来的小舅蓬头垢面,满身黑泥,一笑一嘴白牙。不过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搞成这样是因为他又去了一趟北京。

  这趟去省城开头还挺顺利,该见的人都见上了,该递的信都递上去了,总工会还给他介绍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但过了两天就不对劲了,来一个处长找他谈话,自称是美国回来的博士。博士开口就叫他先回去,然后又说一通工人阶级最拥护改革最通情达理最有组织纪律性之类的话。他觉着口风不对,就问,那我们厂的事怎么办呢?博士就笑了,说你是省劳模,又是领导干部,你怕什么呀?省里都有政策的。小舅说不是我怕,我怕谁个?我们厂还有三千多工人啊?三千工人都要吃饭呀。那人脸就沉下来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不开窍呢?有个人要求你就谈个人要求,不要动不动拿三千人说话,你能代表三千人吗?组织上怕你吓唬吗?小舅说,我没有个人要求,我不想吓唬谁,我就是担心国有资产流失。博士说:很好,既然你提到国有资产,你知道国有资产谁有处置权?是你吗?你连企业法人都不是,你来谈什么国有资产?你不是瞎掰吗?

  小舅傻了,心想他上次来各级领导都很客气,还让他写材料,怎么几天功夫就变卦了呢?这个博士他上次没见到,说话果然有水平,一口咬定他是带着个人目的来的,弄得他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小舅就要求见领导,可所有的领导都说没时间不愿见,都传话让他先回去,让他相信组织相信党。小舅心想我要不相信我干吗写材料告状,干吗来找你们呢?小舅觉得委屈死了,跳楼的心都有了。

  还是干休所的老头有头脑,说:风向变了小朱啊,他们这是背叛啊。

  老头给小舅指了两条路。一,向后转回家去,捏着鼻子不吱声,看他们怎么搞。二,去北京,去国资委,去财政部,去中纪委,去……老头问:你怕不怕死?

  小舅当然不怕死。他又不是为自己,他相信组织相信党,他怕谁个?这样小舅就揣着老头写的几封信,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领着矿机厂的两个领导也到了省城。他们是专程来接小舅回家的,在稻香宾馆摆了一桌,上了鱼翅和鲍鱼,还有乱七八糟叫不出名的海鲜。他们知道小舅酒量大,专门备了一箱五粮液。他们说,朱卫国你狗日的今天不喝够,我们回去不好交差。然后就喝酒,一人拿一瓶,亲不亲,一口闷。小舅心想你知道我去上访,还非要来给我送行?上访是我的权力,党纪国法上都写着,你还把老子鸟咬掉了吗?喝!看哪个狗日的先趴下。然后,那几个狗日的就滑桌肚里了。然后,小舅就摇摇晃晃上了火车。

  小舅没钱,也不敢乱花钱,买的是夜间的硬座车。他盘算着上车就睡觉,眼一睁就到北京了,在哪睡不是睡?结果这一觉就睡出问题来了。车过德州的时候,他闻到了扒鸡香。车过天津的时候,他闻到了肉包子香。睡梦中他还记得扒鸡和肉包子都很好吃,只不过这种香甜的感觉很快过去了。等他睁开眼,天已大亮,这才发现除了手上还捏着一张火车票,他已一无所有。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发现连裤兜里的手纸都没给他剩下。

  这样,他头脑就开始盘旋。他相信,这绝不是一般的小偷。于是小舅坚定地认为:这一趟是来对了。不然他们为什么害怕自己上访呢?连一张纸片都不给他留下呢?这说明他们心里有鬼。于是这个小偷反而帮助了他,让他重新评估了此行的意义,让他觉着自己正在做着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他们,并不像嘴巴上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他想,老子一无所有就不能告状了吗?老子偏告给你们看。

  这样他走出北京火车站的时候,心里一点都不沮丧不胆怯,而是瞄准了有塔吊的地方,直奔了建筑工地。兄弟,有活干吗?兄弟,我是来北京上访的,没钱了,帮个忙吧?这样问到第三家,他找到一个拌浆的活。可是北京的包工头也坏得很,只管饭不给现钱。现在眼看到年底了,更不愿给现钱。小舅对自己说,管他妈的,先吃两顿饱再说,就干上了。有了这样的心态,以后什么也没难住他。小舅觉着,这正是一种考验,他要是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他还跟那帮人斗什么斗?这样想想他的这些磨难就非常合理了,甚至有了点精神提升的意思,再苦再累,再饿再冻,都是应该的。

  北京的冬天我知道,我在那上过四年学。那是个屋里屋外两重天的世界,屋里能让你鼻子热得流血,屋外能让你觉得胸膛是个开放的空洞,冷风能从前胸只穿后背。而小舅没有这种感觉,只穿一件毛线衣整天站在寒风里,小舅觉得快活得很。在北京的这几天,他拌过砂浆,扛过麻包,在路边修过自行车。他给自己做了个纸牌子:高级技工,只收现金。还真管用,有一家汽车修理厂还想长期聘用他。最走运的一次是,某工地的罐笼卡在钢槽里,他爬几十米高给人修好了,一次就赚到三百元。开头经理还想赖帐,小舅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还没开口,那小子身子就矮下来。后来他俩还成了朋友,经理还介绍他到郊区的一个上访村去住,五块钱一晚,还管一顿早餐。

  有了这样的经历,小舅信心倍增。他一边给自己找活干找饭吃,一边满世界打听那些大机关。上访村的村友也都是各地来的,他们也教给他一些上访的诀窍,比如怎么排队拿号,怎么给关键的人物递材料等等。这样到了第十天,他给自己买了一套干净外衣,又去理发店修了边幅。

  然而最严峻的问题出现了,他没有证件。一个不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人凭什么走进那些大机关呢?怎么可以让人相信你的上访申诉是可靠的呢?甚至可以进一步推论: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小舅显然没有去作这样的思考,他很容易就接受了别人的建议:花一百元给自己买了一个身份证一个工作证。他想,朱卫国还能是假的吗?他认为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些材料真实不真实,严重不严重。他相信组织上一定会来调查的,一查什么都清楚了。

  果然,在各个大机关,人家都很客气地接待了他。都对国有资产流失很关注,都表示这个问题很严重,都说要认真对待。在总工会,人家还查了大本子,核对了朱卫国的省劳模称号,还对他的到访表示了感谢。可是有一天晚上拉网,小舅还是被拉进去了。警察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看出了他伪造证件的本质。

  在一个大黑屋子里,小舅睡了两天。他太累了,一倒下就睡着了。这个表现让警察都有点疑惑,别人进来都是赶紧打电话托人求情,让人送钱来,六百块放人。可这个人不吭不哈,倒头就睡,连饭也不吃。他们反而担心起来,万一这个人有什么病,死在里头不是麻烦大了吗?于是就找他谈话,交代政策,提供方便,要他和家里联系。小舅说我不联系要联系你们联系,我把嘴磨破了你们都不相信。警察说不联系你就在这儿凉快吧。小舅说凉快就凉快,反正我的事也办完了。说话的时候市政府正派了人满北京城在找他,最后交了罚款才把他领回来。

  我不知道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我能不能坦然面对,也许被逼到绝境里人都会求生存,但小舅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只要他愿意,打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但他没有这样做。有意思的是,这趟北京历险让小舅开朗了很多,两眼贼亮,话也多起来。好像是去国外旅游了一趟,开阔了眼界,丰富了思想,整个人都长高了一截。他说,你瞧着吧,中央马上就要抓了,上头不会不管的。让他们这样搞下去,还得了?在他看来,咱们这儿的情况还不算最严重的,别处比这还厉害,这就是非抓不可的理由。我问过小舅,你怎么这么有把握呢?中央就听你的?他说:这不明摆着吗?他们让国家吃亏,让工人吃亏,这就是活拉拉抢银行啊。另外他听说,全国总工会正在起新大楼,盖一百多米高的新大楼,这说明什么?他说:这说明咱工人阶级还是有地位呀,工人还是国家的主人公不是?

  有一件事我没搞懂,小舅连手纸都让人给偷走了,他拿什么材料向中央机关告状呢?小舅夹着眼笑,说你那个材料我早就背下来了,他就是把我衣服扒了,我光屁股也能进北京,不就是花两个钱找人打印吗?我不信,他就背给我听。我发现三四千字的文稿,几十个数据,只弄错了两个标点符号。

  小舅得意地说,咱笨人自有笨办法,老天爷安排好的。

  

  工友们,老少爷们们,兄弟姐妹们,请你们有空回厂里来看一看,想一想,大家商量商量!小舅提了个电声喇叭,从东村喊到西村,从西村喊到新村。他的意思是,最好能开一个全厂职工大会,把当前的形势说一说。当前的形势是什么?就是有人要出卖咱工人阶级,侵吞咱国家财产,咱眼看就无家可归了。

  小舅在厂门口支了张大桌子,上面放了一份倡议书,留了一摞子空白纸给人签名。倡议书是他口述我起草的,本来还有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之类的话,我认为这也太文化大革命了,就删掉了一些。可小舅认为,就是这样的大白话才来劲,工人一听就懂,一看就明白,大家才能团结起来。现在谁怕咱工人团结?谁是工贼谁害怕!总之他是横下一条心了,要发动工人抵制卖厂。在他想来,只要三千个名字往上一写,吓都把他们吓死。

  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事,市领导把他找去谈过一次话。小舅回来后脸青过两天,脸青过之后就让我帮他打倡议书。小舅说: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你有理说理嘛,你敢说这不是侵吞?你敢说这不叫贪污?你敢公开包庇他们吗?你们也不敢。你们也说不出道道来!就说我不该上访不该去北京,我不去北京我找你管用吗?我找你找得还少吗?

  小舅这一趟出去,明显能说会道了。一个人对着墙壁也能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好像一直在跟谁在苦辩,好像他一辈子该说的话都积攒在心里,此时阀门大开。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知道他的短发已经白了一片,看上去比我妈都苍老。而在他的脸上,刀刻斧凿的脸上却有一种神性的光辉——目光专注,印堂发亮——我这样说不是赞美,而是实实在在是有点害怕。我真怕他支撑不住,走向崩溃。用小舅妈的话说,他这是想上电视了,想当名人了,过瘾!

  那天回来我把小舅的情况一说,我妈就愣了。白菜刚撂下锅她也不管了,扔了锅铲就走。见了小舅又拉又推又喊又叫:大头啊,你想哭你就哭一场,啊?你别想不开啊,别吓我们啊!

  小舅当然不是想哭,他正亢奋着。问:我干吗要哭?放什么屁呀?

  可他的亢奋我妈十万分地不感冒。在她看来,小舅完全是疯了。企业改制,国家转型,是你一个工会主席管得了的事吗?你工资不少拿一分,饭不少吃一碗,别人能过你就不能过了?再说你还是个省劳模副县级干部,怎么改也不能把你改掉了。你操心什么?退一万步说,你就是心疼杜月梅也没啥,悄悄帮她几个不就完了吗?我妈大气磅礴地指出:谁爱贪就叫他们贪去,他能把长江水都喝干吗?咱们安安份份过咱的日子。可惜小舅的回答是不理睬,他认为这比放屁还不如。

  我妈说那么多人不出头你为什么要出头?枪打出头鸟你懂不懂?你这是造反啊你知道不知道?古今中外有几个造反派得善终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还小啊,你根本就没见过事啊。你越来越不懂事了!我妈是当小学老师的,革命历史她知道得不少,可她就是不能说服小舅,而且从来没有说服过小舅。说服不了她就觉得很伤心,一伤心眼睛水就一泻千里。

  后来我父亲也赶过来了,僵局这才打破一点。我父亲是个工程师,是搞机电一体化的,对矿机厂也算了解,小舅不敢不尊敬他。按我父亲的看法,写个倡议书还够不上造反,和文化大革命挨不上,只是他怀疑这种做法有没有价值。在他看来,当今世界五轴连动的机床都有了,咱们这个矿机厂也确实落后了,能改改不是更好?再说现在是市场经济,资源要向优势企业倾斜,你们硬顶着不是逆市场而动吗?

  小舅叫道,它哪是什么优势企业啊?他们一分钱也没有,是空手套白狼啊。而且他们搞的是房地产,连名字都想好了。靠山的这一片叫睡女花园,靠厂区那一片叫雄风广场。我父亲这才傻了,说不对吧?我昨天才看的报纸,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可能这样呢?小舅说:报纸上要有一句真话我何必去上访呢?他要真能改造矿机厂,别说五轴连动,八轴连动我都想要啊。我父亲经过严肃地思考,还是认为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便指着我骂:这就是你办的报纸?

  这天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快过年了,有点最后晚餐的意思,虽说气氛沉重,可人总算是聚齐了。我妈也不劝小舅了,倒是一改往常劝他多喝酒,说:多喝点,喝醉了你就清醒了。

  小舅站起来说:姐,那我就谢谢你!又说:我们家往上数几辈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咱本分可咱不是孬种。你们猜我这几天看见谁了?我总能看见咱姥爷,我总想能起他说的那些话。他对外婆大声说,妈,我看见我姥爷了!

  外婆答道,好,好,你姥爷好!

  我看见母亲脸色一惨,热泪喷了一脸。

  他们说的姥爷,就是我外婆的父亲。他老人家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他没留下照片,谁也不知他长得什么样,可小舅居然说看见了他。我想小舅看见的应该是一幅素描画,这幅画至今还挂在大连市一座著名的监狱博物馆里。我读大三的时候,我妈和小舅回东北探亲,领着我去参观过。画上的那个人是个工人领袖,他正在驳斥法官的指控。他说:我们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们就是反对资本家剥削和欺骗,就是要为工人争福利,争权力,改善工人生活。那个人后来死于一次著名的监狱暴动,身上中了十几枪,肩上居然还扛着一副铁栅栏。……我说小舅脸上的神性,指的就是这种表情。我明白,小舅真的是走火入魔了。

  但是事情并不像小舅想象那样,他振臂一呼,然后应者云集,然后大家同仇敌忾就把厂子保住了。小舅的错误在于,他根本就忘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这事我在报社里也谈过,他们都认为这种事早就不稀奇了,连新闻价值都没有。他们说矿机厂要是以一块钱转让那才叫新闻。当然,这种话小舅是听不进去的。

  几天过去了,回厂来看热闹的不少,真上来签名的并不多。小舅见人就讲形势严峻,见人就宣传保住工厂就是保护自己,他眼睛充血嗓子喊哑,可人家就是不愿签名。人家说对呀对呀,是这么个理儿呀,朱主席你真是个好人。这年头像你这样恐龙已经不多了,可就是不签名。就这样他还不死心,他还要挨家挨户去做思想工作,上门去促膝谈心,掂着电声喇叭一片一片地宣讲形势。小舅说:我以前是犯过错误,大家上过我的当,所以大家不相信我,这我能理解。可我没有贪污过一分钱是真的,我为咱们厂着想为大家着想是真的,这点总可以信吧?请你们相信我,只要工厂还在,只要大家团结起来,厂子还有救……

  到了后来,他身后只剩下一帮小孩,他走到哪都有小孩跟在后头喊:厂子还有救,厂子还有救,厂子还有救!

  原先跟着签名的都是职代会的代表,还有跟小舅关系特别好的一些老工人。现在看见人气不旺,那些代表又后悔了,还偷偷摸摸把名字擦掉几个。小舅气得眼珠子都要飞溅出来,说你们怎么孬成这样?滚,怕死的都滚!

  这样的结果是小舅完全没有料到的,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在他看来,他两次出去上访,经历千辛万苦,完全彻底为了维护工人的合法权益,到头来却是热脸蹭了冷屁股,这怎么可能?他想不通,工人阶级怎么能这么冷漠?这么自私?这么怕死?这还是从前那些老少爷们兄弟姐妹吗?

  然而真正让小舅伤心的还不是这些。真正令小舅感受到人世间冰寒彻骨的悲哀是一个晚上。那天,他一口气喝掉一瓶大曲酒,正要摔瓶子,家里来了两个老头。老头是他从前的师傅,老头对他说:你随它去吧,孩死娘嫁人,折腾也是瞎折腾。我们是看你可怜,才来跟你说这个话。

  小舅哭了,说师傅啊,师傅我真是为大家好啊,我没有半点私心啊。

  可老头们说,现在的话都好听很了,听了也都好过很了,可谁知道哪句话是真的呢?搞不清啊,真搞不清啊。老头告诉他:你说你为大家好没有用,你算老几呀?就算厂子不卖了,你就能保证搞好吗?到时候不还是人家说了算?

  小舅说,那他们也不能这样对我!

  老头眼一瞪,说这样对你还是客气的,你坑了咱厂多少人啊?你摸良心想想,工人都拿128,你拿多少钱?你早就不是工人啦!

  小舅这才一屁股坐下地了。在小舅看来,到这时才算真相大白,自以为代表工人说话的他,其实只能代表自己。而那个美国博士说得一点也不错,不要动不动拿三千人说话,你能代表三千人吗?组织上怕你吓唬吗?

  就是这天晚上,小舅喝得大醉,瓶子摔了一地。小舅妈气不过,说:过完瘾了?过完瘾就爬到床上去,别在地下耍赖。一会儿你女儿回来还说我怎么着你了!然后嘀嘀咕咕又说了些守活寡之类的话,小舅叫她夹住屁股嘴她也不夹。这样小舅积郁了一冬的怒火终于点燃了,他抄起一把竹笤帚劈面就打。

  小舅并不是一个喜欢家庭暴力的人,作为工会主席他还调解过不少暴力纠纷。他和舅妈的感情虽说不大好,舅妈那张嘴巴虽说也有点臭,时常疑神疑鬼说些难听话,但真打这还是第一次。小舅真的是气疯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小舅妈夺门而逃,嘴巴里大喊杀人了,朱卫国杀人了,朱卫国不要脸,搞不到婊子就打老婆。小舅在后面追,她就在前头喊,从工人东村一直喊到西村。当时晚上九点还不到,几乎全体工人和家属都看到了这一幕。在工人区吵嘴打架并不稀奇,当时也没有人出来拉架,人们只是觉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小快活,觉得很过瘾:朱卫国怎么也是这样的人?也许他们觉得,这才是本色的朱卫国。

  正好月月收工回家,愣在小马路上,人都傻掉了。后来她就跪在路中间,抱住小舅的腿哭得撕心裂肺:爸呀,爸呀我求求你呀!你别再闹了啊!

  小舅这才站住,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是入冬以来少见的一个夜晚,皓月当空,纹风没有,暖得出奇。工人东村背后的睡女山在月色下显出了少有的凄清柔媚冷艳逼人,有点像冰心在乡愁想象里出现的月下青山。当时是十点来钟,一家人都还没睡。小舅被弄到床上呼呼吐着粗气,月月母女俩在堂屋里坐着没话可说,该吵的吵过了该骂的骂过了,相对无言而已。就是这时,她们听见大门上有指甲划动的声响。

  月月打个激灵就跳起来,说,是罗蒂!

  真的是罗蒂。好汉罗蒂流浪一个多月居然自己找回家来了。它一见月月就呜地一声扑进怀里,两个前爪搭在月月肩上不肯放下来。然后月月也哭了,嘴里喊着罗蒂罗蒂,她们就倒在地上不停打滚。罗蒂没有放声吼叫,而是把声音憋在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哭声,好像生怕别人听见,好像生怕再次惹祸,好像它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已经看透,只是发出那种小心翼翼的呜呜的低号。它一边哭还一边不停地抽搐,让人感受到它从心灵到肉体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我相信人是无法体验这种痛苦的。芜城离我们那个地方有二百多公里,中间隔着好几条河流和大片的丘陵山地,我想象不出罗蒂是怎么找回来的。这一个多月,罗蒂肯定每一分钟都在寻找,它不会放弃任何一点熟悉的气息。但狡猾的人类把房子和公路都建得差不多,把每一辆汽车都造成轱辘和钢铁的联合体,而且到处是可疑的灯光和讨厌的石油废气。它肯定走过不止一座城市,走过不下几千里,从一点点细微的差别中辨别方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区别真伪。它还必须忍耐饥饿和疲劳,躲避人类的追捕,因为像它那样的体格和皮毛是无法不让人生出贪婪歹毒之心的。它不敢停下来休息,不敢放松警惕,因为稍有松懈就可能遭到毒手。还有,就是它内心的煎熬,它想月月呀,这种思念每一分钟都在折磨着它呀。它不懂贫穷和富有,也不懂高贵和低贱,更不懂文化和禁忌,它只相信一条,它只有一个家,只有那一种气味才是它需要的,只有那一个人才是它的朋友。也许它还想到了月月的痛苦,也许它认为月月也像自己一样在四处流浪,它不愿意月月也受着同样的煎熬。所以它只有不懈地顽强地寻找,现在它回来了,它怎么能不呜呜地失声痛哭!

  后来小舅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说月月你先给它洗洗吧,你看罗蒂都成啥样了?月月这才发现罗蒂形容枯槁,满身污垢,毛发粘合,后胯上还带着一片血迹。月月说罗蒂你先吃饭吧,吃了饭我再给你洗。可是,罗蒂已经瘫在那儿起不来了,嘴角流着白沫,一条腿不住地抽搐。再一细看,有一根小腿骨露在了皮毛外边,已经发黑了。

  月月一边流着泪一边给罗蒂擦洗,一边擦洗还一边让罗蒂喝牛奶,一边喝牛奶还一边给它上药、包扎、捆夹板。月月说,罗蒂呀罗蒂呀我对不起你呀,以后我俩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我明天就带你去看腿好不好?罗蒂吃了喝了来精神了,爬起来打个激灵,然后又汪地叫一声表示同意。

  月月说,罗蒂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买好吃的。罗蒂不动。月月拍它的头说,罗蒂乖罗蒂听话罗蒂你去先去睡吧。可罗蒂就是不动。在以前,月月只要发出指令,罗蒂就回它的小窝,她不让罗蒂进她的房间。月月奇怪,四下里看看,院子里也没有别人。月月问,你是不是想到我屋里去?罗蒂不吭,但喘息分明粗重起来,目光变得警觉而且凶狠。

  月月不知道,罗蒂一声叫唤,把小舅叫醒了。小舅看见了罗蒂。于是小舅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怒火都有了发泄口,而且全部集中在罗蒂身上。于是小舅发了疯一样满屋乱窜,后来他抓到了一把榔头。舅妈本来想拦他的,可见到小舅两眼血红一副要吃人的架势也吓呆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等月月明白这一切,小舅已经冲到了院子里,罗蒂在月月身后狂吠不已。

  小舅骂个不停:你妈了个X,看我不砸死你!骂着就撵着罗蒂要砸。

  罗蒂开头是要躲闪的,它在月月身后钻来钻去地躲。后来月月喊,爸呀爸呀,你干什么呀?我求求你呀!

  但突然地罗蒂就不躲了,嗷地吼叫一声就站住了,吐出了血红的舌头和尖牙,喉咙里呼噜呼噜喷出热气。小舅被这个动作弄得一愣。

  月月知道不好,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她想抱住罗蒂,可罗蒂闪开了。她想抱住小舅的腿,小舅也跳开了。她只好对着地面一下一下撞脑袋。她说爸呀爸呀你千万不要砸呀,又说罗蒂罗蒂他是我爸呀你不能咬他呀。

  这时小舅妈也冲出来了,对着小舅就一头撞过去,说妈个X朱卫国,你把我们娘俩都砸死吧,我们都死了你就省心了。小舅这才清醒了一点。

  当时夜已深了,这一家人的喊杀喊打和罗蒂的大嗓门惊动了不少人。也有邻居过来劝架的,劝小舅息怒,犯不着为一点小事动肝火。也有说月月的,说月月不懂事,说这条狗的确不能再留了,留在家迟早是个祸害。

  后来有人把丁师傅也叫来了,丁师傅答应这次一定把罗蒂送到江北,他保证是放生,绝不把它卖给任何人。而可怜的罗蒂并不清楚这些,不清楚人们和颜悦色的表面,不过是掩盖谋杀。它只是缩在月月怀里一下一下舔着月月的手。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人们把塑料编织袋交给了月月。月月想留罗蒂到天亮他们都不能答应。在父亲和罗蒂之间她最终选择了父亲。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出现在这一刻:罗蒂一看见那个编织袋就警醒起来,它狂叫不已,后退着躲闪着。月月拢不住它,就流着泪说,罗蒂乖罗蒂听话,罗蒂我给你找一个好人家。可是罗蒂再一次看见编织袋要罩过来的时候,它一口就咬住月月的袖子,月月一抖,被它挣脱了口袋,跑了。月月撵出去喊,罗蒂罗蒂,你听我说!罗蒂就停下来听她说,它腿瘸着跑得也不快。可是月月一追上,它就看见那只可恶的口袋,然后它就再跑。这样她们从东村一路喊着追着,罗蒂一路听着停着,一直跑到了厂区。在她身后跟着好几十人,看着这样的奇观,听着这样凄厉的呼喊,他们谁也不觉悟。后来月月再喊它也不听了,它一瘸一瘸地爬上了龙门吊。后来月月实在跑不动了,就趴在铁梯上哭,说罗蒂罗蒂我错了,我跟你走行不行?我不要咱爸了行不行?可是月月忘记了,她手里始终抓着那只编织袋,这种形象她说什么罗蒂都不信。这样,罗蒂最后回过头看了月月一眼,放开嗓门长长地吼了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罗蒂是自杀身亡的,这点确凿无疑。当时在场的有好几十人,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罗蒂跳下来时是屈着腿,伸着头,而且准确无误,一头扎进道岔铁轨的结合部。当时人们费好大劲才把它的脑袋从道岔里完整地扒出来。它把自己的天灵盖撞得粉碎。

  当时虽是深夜,可月正圆,光正亮,在场的人都看见罗蒂划出了一条几十米长的高空弧线,发出了沉闷的钝响。虽是冬夜,清冷,可那条黑色弧线就像一把刀子,劈空一下就把人的胸膛豁开了,热辣辣地喊疼。虽是人多势众,热闹无比,可那一刻竟都齐齐铆在地下动弹不得,接着就是坟墓一样的长时间的荒寒寂静。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得到消息的。月月打电话说,你来看罗蒂一眼吧。我赶到时,月月嗓子已经哭哑了,里外都透着冷漠。后山上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来送罗蒂的。罗蒂躺在月月的五斗柜里。坑已经挖好了,旁边有一块木牌子,写着:义狗罗蒂。我看见月月的毛毯盖在罗蒂身上,它闭着眼,只有额头的两撮白毛还支楞着,像鲜亮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冷竣,高傲,威风不减。

  山上风挺大,也冷。人们都是来看这条义狗的,并没有什么话要说。看过了,心事了了,就有人用铁锨铲土。然后那些土就一点一点把罗蒂固定在睡女山上,然后就三三两两地下山。有人轻轻叹息,说人不如狗啊,人真的不如狗啊。然后这句话就跟着寒风在山沟里翻滚。

  后来又有人抬杠,说人怎么能跟狗比呢?人活得本来就不如狗嘛。

  而好汉罗蒂已经听不见这些了。它奔跑不止几千几百里,在荒原,在山岭,在冰冷的城市间四处寻觅,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不知忍耐了多少残害和阴谋,它遍体鳞伤,还被打断一条腿。它终于回到了家,可是家里人不但不收留它,不可怜它,反而二话没有又要把它撵走。还用一条花里胡哨的编织袋!这些人说尽了好听话最后还是要抛弃它。任何一条有志气有感情有尊严的狗都受不了,何况是罗蒂?它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侮辱?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与其再度被冷酷的人类抛弃,它还不如自寻了断,在这个世界里寻求彻底解脱。

  那天小舅没有来。他发起了高烧,一个人在家躺着。我猜他心里也不会好受,他的暴行直接伤害了罗蒂,他不会没有一点震动。如果说当时是发酒疯,还有情可原,可现在罗蒂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可怨的?小舅是一头犟驴,这是外婆和母亲的一致评价,我小时候常听她们这么骂他。但小舅的悲剧很难用一个犟字来说明。小舅不小了,出事的这一年整五十了。五十岁不是五十斤,怎一个犟字了得?写到这里我已经很难表达我对小舅看法,我说过他那一代人的情感我理解不了。

  下山时我们碰见了杜月梅。她拿着一束梅花,看样子也是去祭罗蒂的。可迎面碰上了,总还是有点尴尬。杜月梅轻轻喊了一声月月,说我对不起你。小舅妈哼一声就走过去,但月月却很大方,叫了声杜姨。后来这两个人凝视了一会儿,就慢慢走近,还搂在了一起。我觉得月月这一点就很不简单,比老一代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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