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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庆东解读《阿Q正传》

2017-10-18 09:54:52  来源: 乌有之乡   作者:孔庆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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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庆东-解读鲁迅小说《阿Q正传》(1)

  今天我们就来讲一篇很不庄严的作品。我们上一次讲完了《狂人日记》,《狂人日记》可能是最能代表鲁迅《呐喊》风格的。现代文学一开篇,是这样一篇作品,这样一篇严肃的不能再严肃的、字里行间都流淌着血泪的这样一篇作品。我们有的时候看一个作家的作品觉得很好,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就希望他沿着这个顺序写下去、沿着这个样子写下去,不加改变,或者变本加厉。我们不能够轻易地理解一个作家他还有其他的侧面。其实你想一想我们已经讲的这几篇作品,已经很不一样了,《孤独者》、《在酒楼上》、《狂人日记》,已经很不一样了。再看看今天的《阿Q正传》。如果你不知道这是鲁迅写的,你骤然遇到这样一部作品,也许有的人会怀疑:这是鲁迅写的吗?就像当年很多读者不相信《鹿鼎记》是金庸写的一样。他们认为金庸只能写《射雕英雄传》、写《天龙八部》,怎么会写出《鹿鼎记》这样不严肃的作品呢?其实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表面上看上去不严肃的东西可能是最庄严的,你看上去不苟言笑、道貌岸然的家伙其实是最下流的。为什么古今中外的这么多哲人都要大讲辩证法,年年讲代代讲?就是因为人们很容易被表面的现象所迷惑。如果你看《阿Q正传》前面的部分,你怎么看都觉得它太不正经了、太不严肃了,因为我们现在学作品,从语文课就这样培养我们,先告诉我们作家、时代背景,已经把这个调子给我们定下来了:哦,鲁迅写的一部重要作品,而且还是他的代表作,一定有很深刻的思想意义,所以你就不去注意你自己的第一反映了。

  我觉得我小的时候看文学作品的时候有一个得天独厚的好处,就是我小的时候能看到的书不多,到处去找书看,听说谁家里有一本书就到谁家里把它借来、想办法拿个什么东西把它换来,把它借来看。这些书经常是不完整的,有的时候没头没尾,有的时候第一篇、好几篇都被撕去了,不知道作家是谁,没有任何介绍,开头就看,从一个情节开始入手看。好像我觉得这种看书方法挺好,当时觉得很遗憾:人家都看的有头有尾的,我看的没头没尾的。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一种偏得,因为我能够零距离的接触这本书,我不知道他的时代背景,作家是谁,没有任何别人的旁白解说,就我一个人对着这个故事我就进去了。多少年之后,我也不知道这个书是谁写的。后来我上了北大,学了文学史,讲到某一个作家写了某一篇作品,我怎么听老师讲,越讲我越熟悉呢,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孙犁写的那什么什么啊,原来是茅盾写的那什么什么啊,才知道原来我小时候都看过。这时候我才觉得,人,赤裸裸的接近那个文学作品是多么好。你们还记得《天龙八部》里面虚竹的艳遇吗?虚竹在那场艳遇的时候,----我觉得那场故事写得非常好,具有很深的象征意义: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知道是否门当户对,问一问“你是大三的吗?我是研一的”(众笑),没有这样的,不知道对方的知识构成、文化水平。我觉得良好的阅读文学的状态就应该类似,就凭你生命的本能去接近这个作品。如果你在这种状态下你一读《阿Q正传》你能直觉地感到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那说明你的文学程度是非常高的。什么叫一个人有文学鉴赏能力?说他在文学方面造诣很高,不是看它是不是拿到中文系的硕士博士文凭、看他写过什么什么论文,不是。这东西就像古董鉴赏家一样,我们说哪个古董鉴赏家水平高不是看他写了什么论文,而是你给他一件东西,他短时间内,略一看一敲就知道这东西是哪朝哪代的、知多少钱。这才叫功夫。随便给你一百篇小说一百篇作品,你看来看去你能选出最好的,这就是功夫。据说当年李清照写完了那个“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后,她的老公赵明诚很嫉妒,然后自己也照着样子写了若干首,据说写了十几首,和李清照的作品混在一起给他的朋友看,朋友说:“你这些词写得还都不错,我最喜欢的一首就是“寻寻觅觅””(众笑)。赵明诚当然是很沮丧,但同时格外的钦佩李清照,觉得李清照确实了不起。你能从一堆作品中能找出最好的来,你的感觉就是最好的。这个功夫可以说就叫做“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人必须得练出这种功夫来。

  这个《阿Q正传》的产生背景也是很有意思的。因为我写过一段研究《阿Q正传》的文字,我来介绍一下。1918年鲁迅写了《狂人日记》之后,他说“一发不可收”,就写了一系列的小说,同时他又写杂文。鲁迅他是什么都干的人。伟人嘛,从来就不规定自己应该干什么必须干什么,就是逮着什么干什么,这是伟人的一种表现状态。但它的反证不能成立,不能说逮着什么干什么的就是伟人。到处请他写文章、写杂文,到处请他上课、做讲座,反正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你如果跟他生活在一个时代的时候,你不会觉得这是一个伟人,你觉得他特别俗,他每天干大大小小许多俗事,跟你在一块儿,你没觉得他多么伟大,长得又瘦又小,一个小老头,每天穿一黑胶鞋,冬天不穿棉裤,这一个人怎么是伟人哪?特别是今天我们看他的作品印成一本一本都很精美的书,我们觉得好像很庄严,其实当时都发表在破破烂烂的报刊上。当时的印刷技术很差,有的时候新的期刊一拿过来就散页了,那报纸就像马粪纸一样的,粗粗啦啦的。这个《阿Q正传》本来就发表在报纸上,而且也是连载小说。我们想到连载小说就会想到通俗小说、就会想到市场文学、不严肃文学。这个划分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我们回到文学的原生态中去。你不要在餐桌上看“这是玉米这是大米饭”,你回到田野里,到田野里你能不能分出各种植物来?这才是本事。大学者都不是在餐桌上来分辨东西的,你看看那袁隆平,这么大的名气,天天在地里面走,穿个靴子。他要保持对他那个研究对象的零距离接触。

  就在1921年年底的时候,----1921年应该是“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达到高峰的一年,从《狂人日记》开始经过两年多到第三年达到高峰,此后可能就走下坡路,----北京有一个著名的报纸的副刊,叫《晨报副刊》,《晨报副刊》上有一个专栏叫《开心话》。我们想,这和今天的报纸很相似了,我们今天的报纸有那么多的副刊,副刊上有那么多的专栏,你想,一看到“开心话”就知道这是一个很俗的专栏嘛,写一些有意思的事,让读者一笑。我今天就接到这一类栏目的约稿,“孔老师,我们开了一个什么什么栏目,我们很喜欢你,你怎么怎么样,希望你给我们写一个专栏吧”大概就是《开心话》一类的意思。我前几年曾经比较反感,我前几年误解,觉得这编辑怎么这么低俗呢?后来这种情况多了,我就不反感了,原来人民群众需要这个,原来越来越多的人民群众的脑袋都被洗成这种东西了,他们都想要开心话。后来我又想到鲁迅不就写过这些东西吗?原来在《开心话》这个栏目里依然可以写不开心的东西,那何必计较这个名目呢?所以,有的时候就答应他们,这叫做“将计就计”(众笑)。就在1921年底北京这个《开心话》专栏每天都写这些开心的小玩笑的时候、写一些段子的时候,有一天出现了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就叫《阿Q正传》,而且这个作者署名叫“巴人”。鲁迅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署名鲁迅的,鲁迅的笔名有一百多个,考订鲁迅的笔名也是鲁迅研究中的一门具体的学问,到底哪个是鲁迅写的哪个不是鲁迅写的,这都很有意思。《阿Q正传》的署名叫“巴人”,很多普通的读者就不知道这是周豫材先生写的,甚至他的一些朋友也不知道这是他写的。就看这个名字一般人就说“啊,这是一个四川人写的吧”,现在应该说是重庆人写的。所以在《阿Q正传》发表的过程中,有很多的川渝的人士感到惴惴不安,以为是自己的某个人在揭发自己的隐私,都在那想:这是谁干的呢?我干的这点事他怎么都知道了呢?很有意思。

  《阿Q正传》的作者,你看他一开始写的这些文字非常合乎《开心话》的题旨,很合乎这个栏目的要求,开始就在文章的名目、立传的通例、传主的名字等问题上反复地纠缠考证,你看第一章开始就这么讲: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这第一句话他就是幽默的,“正传”是一个非常庄严的东西,《阿Q正传》本身是有一种互相矛盾的效果的。“阿Q",----有人说阿贵,按大多数人的念法叫阿Q,----它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土名字,而且这个“土”本身还是有矛盾的,“阿”是中国的土名字的叫法,Q又是一个外文的字母,而“正传”本身是一个非常庄严的词汇,叫做“阿Q正传”。正传是要给高级人物写的,一般都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那个级别的才能写正传。你现在给一个海淀区的地痞无赖写正传,那么这个搞笑的效果就出来了。所以从一开始就显得很不正经。可他这个不正经呢,敷敷衍衍写了一大篇,一面要做,一面又要往回想,怎么样终于归接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他这个表面上的调侃,其实中间有一个东西:你怎么辨别出这个不正经的东西它是了不起的呢?就是你应该感到它中间有一个坚忍不拔的东西。他在表面的不正经当中,实际上一有机会他就要散布他正经的东西。这就是小卒与百万军中的大将的区别。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这个思想里的鬼是什么?鲁迅多年所积淀的、他要写出一种民族的灵魂来的东西。反思民族性、反省民族性、刻画民族性,是鲁迅“五四”时期坚持要做的一件事,要画出国民的灵魂----这是鲁迅的原话:要画出国民的灵魂----其实鲁迅认为的这个国民的灵魂,他已经用杂文直接写出来了,但是光写出来还不够,他还要画出来。因为写出来时,写的东西可能太深刻,影响理解影响传播,如果画出来可能就行走得更远。孔子不讲“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吗?所以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中国人的缺点是什么,国民性的劣根性在那里,但是很多人都知道阿Q了,很多普通的人都知道阿Q,都觉得这家伙可笑,好像我不能成为这样的人。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下面他就在文章的名目上反复地纠缠,说“文章的名目”啊,“名不正言不顺”,然后又举了外国的例子。又为什么不写成“内传”不写成“本传”“大传”“小传”,反正最后就是说为什么要写成“正传”,一定要把这个道理讲得特别扎实,就好像必须得写这个“正传”了。这里当然有和当时风靡一时的“考证学”调侃的意思。鲁迅自己本人是一个考证大师,但是什么东西一旦蔚然成风,它就俗了。这两年流行一本书叫《恶俗》。什么是雅什么是俗,这不是固定的,这是变动的。当一个事时髦起来,刚一时髦的时候是雅,很多人一蜂拥上来的时候它立刻就变成俗了。第一个穿喇叭裤的人、第一个带蛤蟆镜的人、第一个染黄头发的人,可能都是雅的但是当半数以上的人都这样做的时候它就变成俗了。你再为这种行为去辩解,说它如何高尚的时候,这就恶俗了。考证也是这样,有很多人不认真,就有很多认真的人来考证,说《水浒传》是谁写的、《红楼梦》是谁写的,这是很严肃的。因为大家都来考证来了,考证来考证去,足球也是中国人发明的,什么什么都是中国人发明的,这时候这个东西就恶俗了,所以鲁迅他就调侃这个东西。你看他连给阿Q为什么要作“正传”都写得这么堂堂正正。

  他一边写着这个调侃的话,其实他一边就开始了对传主的介绍和描述。在第二讲立传的通例的时候就开始讲阿Q的姓氏。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然后讲赵太爷跟他的关系: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它比秀才长三辈意思就是说赵太爷是孙子。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朱色的朱,意思是说满脸绯红,满脸杀气。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抢进”写得很形象,这样一个村里的富豪人家对村里的阿Q这样的一个人居然用“抢进”这样的动作。“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我们看看赵太爷的逻辑,这阿Q到底姓不姓赵?阿Q如果不姓赵,你应该拿出一个证据来,说你本来姓什么,比如说“你爸爸不是姓刘吗?你应该姓刘啊,你怎么到我们家姓赵来了?”或者找出什么证据来证明他不姓赵。但是我们看见赵太爷不是这么做的,赵太爷是“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也就是说关键在于“你这样的”。也就是说一个人该姓什么不是由你的血统决定的,而是由你的身份决定的。你这样不对,你这个样子就不配姓赵。这里姓不姓赵有个配不配的意思。“赵”不得了啊,百家姓的第一个啊,老赵家当过皇上啊,能随便姓吗?这姓赵是不能随便姓的。所以阿Q以前的历史我们不知道,反正他现在这个样子看来是不配姓赵了。起码在赵太爷生活的这个地方、这个村庄里,他已经不配姓赵了。所以他好像在调侃,其实非常严肃的故事、非常严肃的主题已经展开了。我们今天虽然不会说一个人配不配姓什么,但配不配这个问题在其他领域依然存在。“你也配是北大学生吗?”这样的话也有,就是说他是不是北大学生主要是看他配不配,不是用别的东西来作证据。我还记得前年吧,好像前年我开鲁迅课,好像在座的有一些朋友也在听,好像课前有两个同学因为占座位吵起来了。最后因为已经上课了,其中一个因为没有争过的的她就愤然离去了,离去的时候说了一句“你也配听鲁迅”(众笑)。当时大家听了都笑了。这同学很生气,就是说我们在生气的时候好像还有一个听鲁迅配不配的问题。所以这个姓赵,关键有个配不配的问题。其实在这里已经透露出,赵太爷跟阿Q,他俩的思维其实是有一致性的,尽管地位不同。阿Q说自己姓赵也没拿出什么证据来。他为什么一定要姓赵,其实还是为了“配”自己的某种身份,觉得姓赵了好像就好了似的。

  然后阿Q因为这件事情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谢”字都用得非常好。怎么还谢他呢,其实是被迫的、被勒索的,被勒索叫做谢。比如说今天你出门,遇到某种交通事故,你开车或者骑自行车,被警察训了一番,为了免于更大的惩罚,你可能要“谢”了警察一百块钱。这就是这个“谢”字。

  由于这个插曲,所以《阿Q正传》就不能准确地确定这个人的姓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姓什么。所以阿Q是一个失了姓的人,没有姓。阿Q被写成了一个失去了姓的人,这就很像《鹿鼎记》的结尾一定要用一段文字来说明韦小宝不知道他父亲是什么人物。韦小宝是一个找不到自己父亲的人,他的父亲可能是中国的几个主要民族的某个人,都可能,汉、蒙、回、藏,都可能。韦小宝的母亲特别强调了,肯定不是洋鬼子,就是说如果有洋鬼子来,我们拿大扫把把他打出去;但是别的族都有可能。这样一个好像很不正经的调侃中,它的寓意和“阿Q没有姓”是一样的:他可能是任何一个中国人,他就是中国国民性的代表,他极力想把自己弄得地位高贵,但是无法证明。韦小宝也是一样的,他努力地往上爬,爬到鹿鼎公那样高的位置,再封就封王了,再往上走就篡位了,但他的根还在那个丽春院。他母亲说韦小宝的鼻子很像回民,说有一个回民经常来,然后说他的眼睛像喇嘛,从这个调侃中可以看出他就是中华民族的代表。

  这就是先用一大篇文字写阿Q的姓,他没有姓。然后再考证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原来大概是阿Quei,但是鲁迅不知道该写成哪个Quei,是富贵的贵还是桂花的桂,鲁迅搞不清楚,所以把它的韵母都省去了,就单留下一个声母,所以后边的人就把他的名字叫做阿Q,把这篇作品就叫做《阿Q正传》。好像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些人跳出来写一些文章说我们都读错了,因该读阿Quei,说哪有叫阿Q的,生活中绝对没有一个人叫阿Q,说是浙江一带有很多人叫阿Quei,按照鲁迅原来的写法他也应该叫阿Quei。这些考辨文章也都有道理,其实你叫他阿Q还是阿Quei都无所谓,都不影响这篇作品的思想。所以大多说人叫他阿Q的时候我们也就叫他阿Q,万一哪一天大多说人都改了都叫他阿Quei我们再叫他阿Quei也可以。我一上大学我们宿舍里就争论起来了,有的人说:“啊?原来你们一直都读阿Q啊,我们那里一直都读阿球”。(众笑)有的说:“不对,我们那里都叫阿零。”(众笑)还有一个省的同学说:“我们那里最有意思,我们那里都叫阿皮蛋。”(众大笑)我才长了知识,原来这东西确实很像皮蛋。我觉得这些调侃也都很有意思。总之是说他是一个值得调侃的一个不正经的人物。鲁迅用了上千字,竭尽其考证之能事。

  到了第四点,又说到他的籍贯。姓赵按理说应该是陇西天水人,赵匡胤的后代,但他又不见得姓赵,籍贯不能决定。他住在哪呢?未庄。这是一个虚构的名字,未庄,就相当于咱们的未名湖。实际上是说它没有名字。未名湖大概原来也没有名字。我听到一个说法,说当年斯诺先生去世之后,按照他的遗嘱,美国政府跟中国政府交涉,说他要埋在北京大学的燕园。然后美国人就说:“听说你们北大里面那个湖好像还没有名字,就叫斯诺湖吧。”当时办理交涉的周恩来总理反应很快,说:“不,我们这个湖已经有名字了,就叫未名湖嘛。”(众笑)所以这个湖从此就得名了,叫未名湖。其实未名湖也好,未庄也好,它都留下一个想象的空间,不肯用一个名字把它确定了,不叫赵家庄李家庄。未庄,它就可能是中国的任何一个村庄,它在暗示它的普遍性。所以后来有一些学者努力去考证鲁迅写的到底是哪一个具体的人、哪个地方的具体的事,从出发点上可能就错了。甚至去考证鲁迅到底跟谁有仇,哪个村子里有一个人得罪了鲁迅,鲁迅就把它编成了这么一个故事,这种研究文学的方法从根本上就是荒谬的,很接近于去考证《红楼梦》里的谁谁谁是生活中的某个人,考证《红楼梦》里的哪个人物哪个故事跟清朝的历史有什么关系,这种研究从一开始就是不及格的。但是恰恰是这些研究很能妖言惑众。因为大多数人并不懂得文学跟生活的关系。哪能那么研究文学呢?那就直接读历史算了吧。所以鲁迅指出:考据是不可迷信的。文学作品关键不是去写一个真事,而是活画出灵魂,提炼出来的抽象出来的灵魂,这才是关键。

  第一章鲁迅最后讲,别的都不确定,只有一个可以确定,就是阿Q的 "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他说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许能寻出许多新端绪来。其实都被鲁迅预料到了,后来就不断地有人去考证阿Q是谁,早就被他预料到了。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又怕早经消灭了。这都是反话。这些一代一代去考证的学者都被消灭了,不朽的只有《阿Q正传》,不朽的是阿Q。这个经不起考证的阿Q反而是永垂不朽的。这就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阿Q万古留”。历史竟是这样写成的。

  小说里写的阿Q的故事是从第二章开始展开的。第二章展开之后,读着读着你就发现这个故事不太开心了,开始严肃起来了。所以后来,小说就被弄到别的栏目上去了,就不被放在《开心话》里面了。当时编辑报纸的叫孙甫园,这也是当时一个非常有名的现代作家,也是鲁迅的一个朋友,鲁迅就是答应他的约请来写《阿Q正传》的。但是写着写着他觉得越写刺越多,也不觉得开心了,所以从第二章开始就给移到《新文艺》栏目里面去了,觉得放在《开心话》里好像委屈了它。到了这里,他就越写越惊心动魄了。

  第二章优胜记略。延续第一章的风格,大词小用,比如说他的什么“行状” 啊。一般来说没有什么人关心俗人的行状,俗人那有什么行状好写呢?其实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都有一个曲折的故事。现在网络上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开一个博客,很多人的博客没有人去看,只有少数几个人去看。但是你有时间的时候你浏览一下一些人的博客,你不去想他是不是名人、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你会发现每个人真的是有一个丰富的世界。你进去之后,你连续看它两天三天,你就会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你就会对他发生感情,你会关心他,你会挂念他,你会想“今天他干什么去了”。你做一下这样的试验,很有意思,你会打破很多妄想,你会真切地感到人和人是一样的这个问题。你看鲁迅写《阿Q正传》,他就把他当作一个伟人来写。当你把他当成伟人的时候,他就有可能成为伟人。司马迁给了很多的人物写了列传,那些人就因此而真的不朽了。假如没有人给他们写,他们就湮没了,他们就被认为是普通的市井无赖。但是司马迁把他们写成豪杰,他们就不朽了。阿Q也是,没这么个人,他编了这么一个人,他就流传下来了。所以有的时候我们可能更多地要记住那些普通人,记住自己的亲人,记住自己的同学,记住他们有意思的那些事情。

  阿Q一切都是不固定的,没有家,住在土谷祠里边。你看,他住在一个慈善机构里。庙里面是可以随便住的,是村里的慈善机构,它靠这样的地方来生活,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这是很经典的一段话。我有的时候看我的某些朋友比较勤快比较助人为乐,我就说:“你看你这个人多好啊,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很多人不知道我用的是什么典故,就咧着个嘴傻笑:“呵呵,我是那样的,我是那样的。”(爆笑)

  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其实这话里面是有讥笑的,很可能是半真半假的,但毕竟是被别人评价,只要被别人评价了他就很高兴。我昨天看了一个电影,就是王志文和范伟演的,范伟是一个民工,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个大学生,他非要报纸表扬他。王志文是编辑,证实不了这件事。其实他只是需要自己上一回报纸,就说明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人有时候很需要别人评价他一下,有的时候你不是真心的,对方也很高兴。你看这个老头子其实就不是真心的,他说“阿Q真能做”,这句话也是我常说的。有时候我跟我的同学聚会的时候,或者我跟我的学生聚会的时候,我就调侃他们,我说:“某某,真能做。”他们有的时候听出来了,就说我很坏,说我说他是阿Q。

  你看阿Q是这么一个普通的人,但是呢他又很自尊,他又看不起一切。我们看阿Q的性格慢慢地出来了。他自己是一个无业游民,处在社会的下层,可是这样的人,他有自尊的一面,他看不起别人。他看不起别人用什么来支撑自己呢?用空想。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他一个是说我的老子阔,我们家先前很阔,再一个就是说我儿子很阔。阿Q的这一个特点值得我们经常地警惕,因为我们自己经常会这样想。为什么会经常这样想呢?就是因为它有合理的一面,你不能把它全部否定掉。当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处在发展的低潮的时候,处在劣势状态的时候,这样想是难免的。当我们民族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这样想:我们有光辉灿烂的古代文化,我们还有将来光辉灿烂的共产主义社会。这样想绝对是有合理性的,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激励我们战胜困难,但是关键是要激励你去干活、激励你去奋斗。如果没有后半句,不能激励你去干活、不能激励你去奋斗的话,那就变成阿Q。阿Q就是想我老子比你阔我儿子比你阔,但他就是不想我现在干什么,甚至不想儿子怎么来,那儿子怎么会比别人阔呢?连儿子都没有啊。所以并不是这样想就错误,必须是想要和干结合起来。

  还有阿Q他的城乡观很有意思。他进了几回城,他又很鄙薄城里人。为什么呢?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他认为城里人错了,长凳怎么叫条凳呢?没学问。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他站在未庄的立场上看不起城里人。那他完全认同未庄吗?也不是。它反过来又看不起未庄人,认为未庄人没有见过那样的城里的煎鱼,没有见过他们把长凳叫条凳,觉得自己又见多识广了。我们看阿Q因为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产生的思想变化:既看不起城里又看不起未庄,这很像现在的什么人啊?“海归”嘛(众笑)。你以为阿Q土吗?阿Q一点都不土,阿Q其实就是未庄的海龟派。因为进过城、见过世面,所以回来呢,一面看不起未庄,同时还表现自己一面还看不起城里的,而且还能找出证据来,因为“他们搞错了”。阿Q就是没文化啊,有文化就可以写一部比较文学史、比较文化论,比较一下未庄与城里的文化的异同。

  阿Q觉得自己有这么多的优点,可是他自己又一个生理上的缺点,就是他长了癞疮疤,因此呢,他就来避讳。阿Q避讳这个“癞”字,后来跟“癞”有关的都避讳,“光”、“亮”,到后来连“灯”、“烛”全都避讳。这又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点。中国文化要避讳名目,非常重视名目。鲁迅、胡适、周作人,他们都指出,中国人是名教的奴隶。如果说中国人有什么教的话,有一种教,叫名教。中国人特别看重这个名目,中国人把名字看得很神秘、很神圣。有些向下就有这样的说法:“后边有人叫你的名字的时候,不可答应。你以答应,你的魂就被他摄走了。”所以很多小孩比较聪明,很小记住了大人的话,听见有人在后头叫他的名字,决不回头也不作声,赶快往前走,叫得越急走得越快(众笑)。大人就说这孩子聪明,怎么叫都不答应。所以中国人很崇尚这个名字,而且名字之间一定要避讳。这是中西文化的一大不同,你看外国人经常是孙子的名字跟爷爷的名字是一样的,爷爷叫约翰,孙子还叫约翰。你问他:“你为什么叫约翰啊?”他说:“我爱我的爷爷,我纪念他。”有的时候,爷爷叫约翰,他喜欢爷爷,还给自己的小狗也起名叫约翰,他说:“我爱我的爷爷,我爱这条狗,我要把他们联系起来,就叫一个名字。”这在中国是大逆不道的(众笑),在中国怎么能这样呢?一定要分开,一定要避讳。你看看有谁的名字和自己知道的长辈的名字一致的吗?没有,一定要区别开。不但皇帝的名字,皇家的东西要避讳,就是自己家里的东西,清楚着呢。所以中国文化有它的特点。这个避讳有它一定的道理,但是发展到阿Q这样的极端又变成没道理了,他变成不顾事实的避讳。其实避讳它一开始是有实用目的的,它为了现实生活中不发生混淆,不发生混乱。可是到了阿Q这种地步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没有实际意义。你头上长了癞疮疤,人家说“这屋里灯真亮啊”,你就不高兴。你不高兴说明你认为说“这屋里灯真亮”就是在说你。当然这也说明了汉语的奥妙,汉语里面双关语太多,可以暗示人、调侃人的这一类文学太发达。

  他越避讳,人家就越拿这个当回事;其实你不避讳倒没什么。其实我们看好朋友之间、好同学之间,不用避讳,比如说这个同学有什么毛病、有什么缺陷,其实不用避讳,没有人真正在乎,都知道不会有恶意。你越避讳,反而增加了隔阂。你看阿Q就是这样。有很多闲人就来调侃他,一看到他就说“亮起来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就故意去欺负他。阿Q也没有办法,他只好说:“你还不配……”意思就是说你们还不配长癞疮疤呢。这时候的阿Q就显得很可怜了。所以阿Q写着写着,你对他的态度会复杂起来,有时候觉得他可怜,有时候觉得他可笑,有的时候又觉得可恨。为什么一部《阿Q》说不完呢?研究来研究去研究不清楚呢?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是变化的,不能一言以蔽之的。

  那么,闲人们继续撩拨他,发展得尖锐了,只好打起来。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为什么他的辫子是黄的呢?因为营养不好,所以辫子不能乌黑发亮。所以头发染黄了本来是营养不良的象征(众笑),没想到今天成了时髦。我们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面写“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没想到今天到处都是桃花源了(众笑),到街上一看到处都是“黄发垂髫”。

  在阿Q被人打了之后怎么想的?“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人生失败是难免的,特别是在当今这个社会中。按照当今社会的游戏规则,我们当中大多说人都是失败者。你刚获得胜利,就把你胜利了的编成一组,这里面大多数人又是失败的。你不是在你们那个小学考第一吗?给你弄个重点中学你排第二十;你好不容易在你们中学排了第一名了,跟你弄到北大来,让你排第五十。反正总是要把大多数人弄成失败者。在这种情况之下,人必须有一点心理抵抗能力,去想一想自己的成绩、骄傲、光明,否则活不下去,否则,尽管我们北大的楼不太高,也经常有跳楼的。有些学校的楼越盖越高,不知道什么意思,是不是害怕学生跳楼的不够?但是阿Q这种想法,他不是去想自己真正的长处。比如一个人在某些方面失败了,你想一想自己真正的长处,这是一个正常的心理补偿机制。而阿Q想的是“被儿子打了”,那个人真是他的儿子吗?并不是。于是这样他就抹煞了胜负,把胜负给填平了。后来人们就知道他的这一种精神胜利法了,揪住他之后就抢先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他又不肯照着人家的原话说打畜牲,他说: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他比畜牲又降了一格,更轻。所以你看阿Q他是两极,一极是自尊、自大,一极是自轻、自贱,他在两极中上下跳动。一会儿自大一会儿自贱,而这个不管是自大也好自贱也好,都是没来由的、没根据的。不论说人家是他的儿子,或者是说他自己是个小虫,都没有根据,然后好歹就是把这个受苦受难的时间混过去。有时候你细想阿Q他其实挺辛酸的,人实在没办法,怎么办呢?就是想各种办法把那种遭罪的时间混过去。混过去之后,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不是悲惨的走了,他是得胜的走了。为什么得胜呢?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你看别人都做不到我这境界,你看我这境界多高啊。人家说我是畜牲,我还不止,我说我是虫豸。你想,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所以阿Q就是不可战胜的。这样一个人就变成不可战胜的人了。他怎么着都是最好的,他打过你有打过你的理由,他打不过你有大不过你的理由,他自己处在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中。问题是这种状态并不能真的使人幸福。假如真的能使你幸福也好,它和我们说的“安居乐业”可不一样。我们平常说的那个“安居乐业”是真有所“安”有所“乐”。阿Q是自己无所安无所乐的情况下,硬说自己活得幸福。我们必须区分这一真一假。

  然后阿Q干什么呢?他就去赌博,赌博是他的精神生活。可是赌博又不是他的强项,他也偶然地赌胜了又被人家抢走了。写他赌胜这一回,就写出穷人是保不住自己那点福气的。即使你偶然地发了财,由于你的能力、由于你所处的这个社会地位,你保不住这个财。我们看一看西方社会、看一看香港,每个月都有中大奖的人吧,每个月都有一个人,一揭晓获得了一百万,其实就是穷人,一下子发财了。但是你有没有追踪看一看这些人后来都怎么样了?后来呢?每个月都有发大财的人,这些人是不是都成了资本家了呢?成了富豪了?成了议员了?成了政协委员了?是这样的吗?有些人就调查了,发现这些大多数中了彩票的人,一年两年之后又恢复了原来的贫困。印证了我刚才说的,穷人是保不住自己的福气的,他没有能力,他不知道怎么用那个钱。那个钱不是自己挥霍掉了,就是不会理财弄掉了,或者被别人骗去了,或者买一些他自己认为有价值其实很没价值的东西,或者被别人忽悠着买点这个证券那个证券,几个月就完了。所以多数这些人最后还是回到原来的状态去了。而那个中了彩票的人如果原来就是社会地位比较高的人,那个钱对他是有用的,因为他知道怎么用那个钱。所以阿Q好不容易赢了一堆很白很亮的洋钱,转眼就没有了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因为这个真的心痛啊,眼看着一堆洋钱,没了。这是真正的心痛。可是这回怎么办呢?这回没有人打你,你不能说“儿子打老子”了,也不能自轻自贱了。阿Q有办法,别人想不出的办法。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他睡着了

  我们看阿Q他维持自己生存的办法是精神分裂(众笑)。他必须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人,最迫不得已的时候,人生最痛苦的时候,他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一个来打另一个,一个来欺压另一个,这时候就假装自己是打的那一个人,被打的是另一个。其实这已经是人苦得不能再苦的时候了。但是鲁迅他不写得那么惨,他似乎用调侃的办法写出来。我们在嘲笑之余去想,这样躺下去就真的心满意足了吗?他制造出一个――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一个超压抑的本我来,这个本我是极其痛苦的,极为压抑的东西。这是讲阿Q一个人,我们把它放大到一个民族。一个民族没有办法的时候,被压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有一个办法,就是民族自我分裂,这个民族的一部分人去欺压另一部分人。我们给它找一个漂亮一点的说法,叫“让一部分人先厉害起来” ,“让一部分人先厉害起来”就相当于阿Q擎起了右手去打他的脸,打得越痛越好,这部分人就觉得自己活得很好,觉得自己是世界一等公民了,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是他的幸福的代价是以很多很多人的倍加痛苦做基础的,那些人做基础,这些人就感觉幸福了。而整体上这个民族并不幸福,这个民族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它仍然是痛苦的。还不能像阿Q这样心满意足躺下睡着,可能是一部分人心满意足躺下睡着了,另一部分人是睡不着的。这是阿Q的优胜记略。

  第三章续优胜记略,优胜记略的续集。到了这里,我们看到鲁迅前面写的是插叙,是概括地说举例地说他以前的历史。那么现在由于赵太爷又打了他,他谢过地保钱之后,用精神胜利法使自己高兴起来,而从此之后,大家对他仿佛尊敬起来,为什么呢?因为他毕竟跟赵太爷发生了关系。虽然还是奴隶,但是赵太爷骂过他打过他,在别人的眼里他就变得有些异样,一般人就不敢惹他,就变成一种圣物了。所以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下面讲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一个人叫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我不知道在座的你们有没有捉虱子的经历。你们现在生活特别好,可能非常讲卫生,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虱子长得什么样。我小的时候是生过虱子的,也捉过虱子,我还到农村去住过。我到农村去住了两个月,身上爬满了虱子。所以我很知道捉虱子是怎么回事,捉虱子很有经验(众笑),水平不次于阿Q(众笑),所以我读了这段,我特别笑。我还看当年宋朝的时候,徽宗和钦宗不是被金人抓走了虏去了吗,把他们关在黑龙江那边。然后他们给自己的大臣写信,说自己生活很痛苦,说“朕最近身上长了一种无名小物,状似琵琶,”问此乃何物。不知道长的虱子是什么东西,说像小琵琶一样,想起宫中宫女弹的那个琵琶来了。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避讳,把人家癞字删掉了,就叫王胡。然后阿Q就坐下来跟他一块儿在那里捉虱子。其实农村人农闲的时候坐在阳光灿烂的墙脚下捉虱子,这是一种很正常的文化娱乐活动(众笑),挺有意思的。待着没事,俩人在那比捉虱子。但阿Q这个人,他争强好胜的心太大了,他捉个虱子也要跟人家王胡比。他越看越不平,因为他看不起的这个王胡捉的虱子很多,自己反倒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他咬死这虱子还没人家咬得响。我听说我们北方的地区抓虱子一般不咬,但我听说一些南方的地区抓虱子是要咬的,大概是多少有点血吧(众笑)。所以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就骂这个王胡 "这毛虫!”挑衅。

  “癞皮狗,你骂谁?”你看他们两个人骂对方都是抓住对方的生理特点,王胡有胡子他就骂他毛毛虫,他有癞,就骂他癞皮狗。我们可见,其实王胡也是个阿Q,王胡是另外一个阿Q。所以他们两个人就打起来了,但是呢,他打不过王胡,被王胡打了一顿。其实鲁迅也可以写王胡的,他只是从众多的阿Q里挑一个最弱的来写,他打架也打不过别人,于是被王胡打败了。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为什么赵太爷打他他不觉得屈辱,王胡打他他觉得屈辱呢?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现在竟然他看不起的人把他打败了,他觉得时代变了,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你可以看看鲁迅的另一篇小说叫《风波》。中国这个国家里,任何中央的一点政治变动会影响到最边远的地区,皇家的一点变动会影响到老百姓每一天的生活。因为皇帝不重视秀才和举人了,而老赵家是有秀才和举人的,所以赵家的人不受重视了,所以连赵家人打过骂过的阿Q也不受重视了,王胡居然敢打他了。这也是未庄的政治风波。

  然后这个时候他又看见钱太爷的儿子,假洋鬼子。假洋鬼子这个名目是当时的通称,当时很多人都把海归派叫假洋鬼子。鲁迅自己也是个海归派,鲁迅是从日本归来的嘛。但是从日本回来的被从英美回来的人嘲笑,认为他们是假海归,认为只有从英美回来的才是真海归。鲁迅从日本回来,因为在日本剪了辫子,所以在街上买了一条假辫子装在里边,回到家里就被别人指指点点,说“看,假辫子,辫子假的,假洋鬼子”。鲁迅自己也被人叫过假洋鬼子。所以我们不能笼统地说海归派就如何如何,假洋鬼子就如何如何,被叫做假洋鬼子的人中,有一些人是有真才实学的,海归派里是有很多人有真才实学的。凡是有真才实学的地方就有假冒的骗子。鲁迅在《阿Q正传》里写的假洋鬼子属于后者。说他回到家里来之后,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为什么腿直了呢?其实主要是因为他穿裤子了。以前中国人是穿长袍马褂,把两条腿挡住,所以你不知道他的腿是直是弯。后来穿了西装,直接两条腿就赤裸裸的走着,也就觉得他的腿直了。穿的是一种很瘦的裤子,以前是穿宽的裤子。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众笑)。写得很夸张啊,跳井至于三回,可见是假的。就好像有人说“我每个礼拜都戒烟”,肯定是假的,不然怎么每个礼拜都戒烟呢?

  我们看阿Q虽然地位很低,他却有自己的文化观念,他看不起这样的假洋鬼子,其中一个理由是他的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你不要以为他没有上过学他就没有文化观念,他有文化观念。劳动者的文化观念,往往都直接来自于统治者。列宁虽然说,任何一个社会里有两种文化,一种是统治者的文化,一种是被统治者的文化。但这两者不是截然对立水火不相容的,也不是平等的、势均力敌的,而是统治者的文化就是占统治地位的文化,因为它有话语权、有教育权、有传播权,它处在绝对优势地位。所以大多数被统治者自觉不自觉地,其实是按照统治者的思维在思维的,正像现在大多数国家是按照美国的思维在思维一样,包括你反对美国,其实都是按照美国的思维在反对它。因为它的文化占优势。所以阿Q的思想其实是富人的思想。

  然后他就骂假洋鬼子:“秃儿,驴……”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我们今天知道这棍子是什么,应该叫文明棍。这是中西文化碰撞之后,中国人赶时髦的一种新的装饰。觉得学习英国绅士学习欧美绅士,很多男人出门拿着个棍子拄着,不管年纪大还是年纪小,十七八岁也拄着个棍子走。有一阵据说大学里也流行,很多大学生拄个棍来上课(众笑)。很有意思。叫文明棍啊,那时候很多东西都冠以“文明”二字,就像后来很多东西都冠以“革命”二字一样。早期叫“文明”,文明棍。但老百姓不知道这叫文明棍,老百姓一看,这不就是哭丧棒吗?老百姓叫哭丧棒。阿Q骂了这个假洋鬼子,假洋鬼子就用这个哭丧棒打在他的头上,拍的一声。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还想狡辩,说我不是说的你,我说别人。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所以阿Q一个是自大一个是自贱,还有一个宝贝叫“忘却”。人受了屈辱之后,如果能够忘却,这也可能是一件好事吧,总觉得心里平衡了嘛。但有的时候人偏偏苦于不能忘却。一个人受的苦难,一个民族受过的屈辱,并不是说过了很长时间就可以忘却的,那个东西刻的痕迹太深了,不想一个实实在在的办法把它平复掉,想依靠忘却,恐怕是做不到的。有时候你以为忘却了,其实是藏在另一个硬盘里边,有时候不小心它就跑到界面上来了,那时候引起的灾害可能会更大。所以我们不要以为自己已经轻易地把某件事情忘却了,更不要希望对方忘记你曾经给人家的伤害。你曾经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你以为随着时间的流淌对方就会忘记了,不要这样去想。该补偿的补偿,该道歉的道歉,绝不要希望对方会忘却。即使对方死了,有一天他孙子想起来,没准会发生更大的误会。你看一看《飞狐外传》,江湖上的恩怨仇杀。有的人总是提倡宽容,宽容的前提是要忘却。涉及到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但是阿Q就真的能忘却吗?他只是表面上以为忘却了。如果真的忘却了,你应该平和地生活,不再去闹别的事情,但是我们看阿Q怎么样。随后,他挨了打之后,他碰见一个人,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看,遇见一个比他更弱势的人。我们看阿Q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但是还有比他活得更弱的人,就是女人。同样是劳动者,同样是社会底层的人,女人是更低的。鲁迅在杂文里说过,其实还有比女人更低的,就是孩子。人为什么可以安于自己的奴隶地位?就是永远能找到比自己低的人,你再去欺负他。即使孩子,他也有办法,因为孩子长大之后他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奴隶永远世世代代怀着幻想,这奴隶社会就没有办法改变。只要你永远想着不是去对付强者而是想着去对付弱者,那你那个屈辱的身份就没法改变。

  阿Q现在看见尼姑了。平时他看见尼姑也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我们看阿Q能忘却吗?没有忘却。但是他不忘却他要复仇,却找到了一个比自己更弱的人。“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我们看阿Q平时好像很正经,但是遇见小尼姑却公然地耍流氓(众笑),公然地骚扰人家侮辱人家,这是可以抓起来的,这要是现在,马上可以把他带走,尼姑如果有手机的话可以马上报警(众笑)。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惹不起他,要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旁边的人看热闹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功劳、功勋。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我们看,中国社会里都普遍地对宗教界人士有偏见,就是认为和尚尼姑一定在一块儿乱搞。这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所以你如果看古代的白话小说,它只要写的是庙里的事情,往往写的不是禁欲主义的事情,写的恰恰是禁欲主义的反面,庙里面经常被写成淫乱活动的场所。老百姓普遍有这种观念。所以阿Q的这种行为被周围人看成是英雄的举动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对阿Q就不是可怜和同情了,而是觉得可恨,觉得阿Q欠揍,恨不得揍他一顿。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你本来是受压迫的,你本来是吃过别人屈辱的人,但是你没有能力去反抗去复仇,你却欺负一个更善良更软弱的人,这叫什么呢?这叫“在狼面前你是羊,在羊面前你是狼”。这样的人格叫变态人格,典型的变态人格。你看准了人家善良你才欺负人家,你算准了你自己不会吃亏你才动手。这就是鲁迅《狂人日记》里写的那几句话:狮子的凶残、兔子的怯懦、狐狸的狡猾,其实是一种卑怯的人格。你有时候看他这样的举动你就不同情他,你说“阿Q活该,人家打你也活该,谁叫你这么卑怯,原来你是个这么坏的家伙”。就因为跟小尼姑这么一战,他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其实这是很悲惨的事情,鲁迅用轻松的笔调来写。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鲁迅写东西永远是简单中透着复杂。这个小尼姑她是最低下的,她无可再欺负别人了,被阿Q欺负了,她只有骂阿Q一声来作为报复。但是你看她骂阿Q骂的是什么呢?骂的是“断子绝孙的阿Q!”这尼姑她是信佛教的,但她骂人的话是用儒家伦理来骂人的。因为你如果是真正的佛教徒的话,断子绝孙不断子绝孙对人并不重要,只有儒家思想才讲传宗接代的重要性。也就是说这个尼姑的思想也是一团浆糊(众笑),这尼姑的思想也是混乱的,并不是她自己真正信仰什么东西,她一着急她骂阿Q的时候就骂断子绝孙,说明这尼姑认为传宗接代仍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众笑),我让你不能传宗接代就是对你最大的报复、最大的伤害,写一个阿Q其实带动所有的人,他们都是有缺陷的,都是有性格缺陷思想缺陷的,所以这样的民族它不能进步。所有的人都是不觉悟的。

  那么听了尼姑的骂,“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他非常高兴。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也就是说这些人毫无羞恶之心,孟子讲的羞恶之心。人要觉悟,必先有羞恶之心,你知道什么事情你应该害臊,什么事情不能做,即使没有人惩罚你也不应该做,做了之后自己于心不安,这是自觉的起点,人因此可以觉悟。否则就不可能觉悟。包括小尼姑也不觉悟,小尼姑只不过是认命而已,就是说我没有办法被他欺负一下,然后我就骂他,我骂他断子绝孙。其实尼姑的思想还是阿Q的思想,尼姑的思想完全可以把它分析出来,就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没有办法受人欺负,于是就想:“你打了我,虽然你打了我,但是你断子绝孙了。"所以尼姑也胜利了。所有的人都胜利了。所以生活就不会改变,生活就日复一日的这样继续下去。

  所以阿Q的优胜史是所有人的优胜史,整个未庄的人,整个中国的人,都活在虚幻的优胜中。而这正是鸦片战争之后整个中国的写照。从1840年鸦片战争经过半个多世纪之后,一直到晚清,二十世纪初年,很多中国人还活在这种虚幻的优胜中。明明是被人家打了,觉得自己是被儿子打了,无所谓;明明割地赔款,觉得人家就是贪小便宜,我们中国就是地大物博,给他点东西嘛,一个香港,一个破小渔村嘛,给他,还要哪?澳门,给他,都给他。觉得中国没受什么损害,不就要管我们的海关吗?我们正好还省点心呢,管吧。不觉得屈辱。少数先觉者觉得屈辱了,一起来反抗马上被弄下去,然后又重新恢复到优胜的状态中,总是觉得自己活得好。自己活得好,他有一个办法,忘却,很快把前面的事忘掉,然后内部分裂,内部一部分人活得好,来证明全体活得好。活得好的那部分人的幸福是不能平均到活得不好的那部分人头上的。就好像我们今天公布北京市人均收入多少,这能说明什么呢?这能说明我们大数人的生活状态吗?北京是有那么多的大款、那么多的富豪,有每年收入上亿的人,还有每年收入一两千块钱的人。还不是在郊区,就在前门一带,那里有很多老北京人,一天只花五块钱,黄昏的时候去菜市场买剩下来的那些菜。你去看一看。然后把这些人的收入平均起来,说我们北京人活得多么幸福,这有什么意义呢?把在北京这块土地上生产的所有的产值加起来作为分子,然后分母呢?把外地人去掉,分母只算有北京户口的人,这个数会越算越大。这样其实掩盖了内部的一个分裂的状态,我们就会长时间的保持这种虚幻的优胜感,老觉得我们中国怎么怎么好了。应该承认我们可能是越来越好了,是在进步,但是这个感觉,我们自己还是越少越好。真正的好的时候还要居安思危呢,何况并没有那么好,无论是我们中国、我们北京,还是我们北大,还是我们自己,都少一点良好的感觉为妙。我想这就是我们学阿Q的优胜记略能够给我们的一点启发。今天我们就讲完第三章,下次我们继续讲。

  孔庆东-解读鲁迅小说《阿Q正传》(2)

  孔庆东:对不起,来晚几分钟。春暖花开了,忽然发现没衣服可穿了,随便找了件衣服,让大家见笑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是一个非理性的季节,不是一个适合读鲁迅的季节。上鲁迅的课,或者是读鲁迅的作品最适合在秋天。你看春天一到来,随着校园里百花一盛开,你看看各大媒体上报道的都是什么消息,大多数都是犯罪的消息。什么犯罪啊,什么男女之事啊,什么明星走光啊(众笑),什么教师猥亵女学生啊,反正都是这些事情。然后各路的豪杰都从什么法制教育啊,民主教育啊,什么道德教育方面来评价这个事。在我看来这些都是胡扯。这主要跟季节有关系(众笑)。古往今来,任何社会体制下,都是春天是犯罪率的高发期,春天是一个不理性的季节。以前我们总觉得在春天好像文人墨客喜欢骚动,什么“红杏枝头春意闹”,其实何止“红杏枝头春意闹”啊,这流氓心里也“春意闹”(众笑)。所以你看古代杀人都选择在秋天,为什么秋天杀人呢?就是因为统治者他也知道,春天是不理性的季节,所以春天一般不执行死刑。假如春天一高兴就执行死刑,那得错杀多少人哪。所以统治者都知道,秋天的时候,把死刑犯的名单拿来,皇上看那个名字不顺眼,打个勾,斩了。所以说秋天是理性的季节。所以我们在春天的时候读鲁迅,要有一点克己复礼的功夫,要耐着点性子。说实在的,鲁迅的文字跟春天是有矛盾的。你看鲁迅很少写那个春光烂漫的好天气,写了也是讽刺的,比如在《藤野先生》里面说,在那个春光烂漫的樱花底下,写那帮清国的留学生,“一个个盘着油光可鉴的大辫子,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这是鲁迅讽刺的笔法。鲁迅写自己的生活呢,叫做“惯于长夜过春时”,还记得这首诗吧。本来大家都觉得挺好,都出去踏青,他却是“惯于长夜过春时”,春天在他的印象中,是漫漫长夜。所以鲁迅他喜欢写秋天、写冬天,写这样的季节。那我们今天继续来讲这个《阿Q正传》。

  我们上次已经说了阿Q的优胜记略。在鲁迅的这种调侃的笔法中,它隐含着鲁迅的一种担忧,这种担忧就是关于奴隶性的担忧。人是非常容易成为奴隶的,这是鲁迅终生都在思考的一个问题。他很早年的时候就发现,人容易被统治,人愿意统治别人,但是能够统治别人的人是少数,大多数人自觉不自觉地就愿意当奴隶。并不是强迫你当奴隶。有的一开始是强迫的,后来就成了习惯。人有的时候就是有这样一种习惯的奴隶性。我几年前曾看到一个荒谬的报道,说一个女子告一个男的,说这个男子几十次强奸她。这个法官就很奇怪,说若果说第一次是强奸,怎么后来还是强奸呢?怎么能够几十次强奸你呢?法律上怎么处理不知道,反正在心理上,在我们搞文学的看来,这里面很明显包含一些扭曲的东西。而鲁迅就对这个扭曲的东西特别警惕。鲁迅就举自己的例子:有一阵,北洋政府克扣教师的工资,所以北京的大学老师中学老师就去索薪,有“索薪风潮”,老师们斯文扫地,手挽着手到政府门口去要钱,很丢人的一件事。后来连一部分官员也欠薪。说政府没钱,不发给你们工资,你们是捐献了,白劳动了。鲁迅他既是老师又是官,两边的工资都拿不到。可是偶尔在闹风潮的过程中,政府就做一点让步,政府有的时候就忽然通知,说下礼拜一发三成的工资,然后有一些条件,什么什么人能够来领,什么人不能够来领。不闹事的可以来领,闹事的不能领,然后还要在一个什么保证书上签名。那这个时候你去不去领?鲁迅就检讨自己,说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很快的就去领了。就飞也似的去领了,因为当时本能似的要花钱,马上就去领了。领了之后回来,鲁迅这个人又多疑,他又老解剖自己,他从这个事就发现,人是很容易就变成奴隶的。而且是你心甘情愿地做奴隶。说假如某一段时期,——兵荒马乱,乱杀人,到处都是强盗,把人不仅不当人,而且连牛马也不如。所以有句话叫“离乱人不如太平犬”,你连太平犬都不如的时候,——然后这个时候出来一个大强盗,出来一个豪杰,他很有办法,他把其他的小强盗都收拾了,然后他现在对广大的民众提高待遇,给予略略等同于牛马的待遇,并不把你当人,跟他的牛马差不多,这个时候就怎么样了呢?这个时候就“山呼万岁”,万民欢腾。这种时期在历史上就叫中华民族繁荣时期、欢乐祥和时期、强盛时期、天下太平时期。鲁迅他总结的——因为它是总结性的,难免有夸张,——但是这夸张背后他说出一个本质来:其实人是非常满足于做奴隶的,因为还有更惨的境遇等着你。只要给略略等同于牛马的地位,大多数人就满足了。满足了之后他还不停止,他还要去嘲笑那些不肯做奴隶的人。这是更可怕的。假如说有少部分人他不满足,有少部分人他坚持不去领工资,说“凭什么我正常的劳动你只给我三成工资呢?你这个政府还是不对。我不领你的工资,我继续罢课,我继续索薪,我要求你发给我百分之百的工资”。这个时候会发生什么情况?这个时候那些愿意做奴隶的人,会转过头来站在政府一面,去压迫、迫害这些坚持气节的人。这是更可怕的情况。少数的不愿意屈服的人,往往不是消灭在统治者的手里,而是消灭在曾经跟自己一个阵营的人的手里。你包括现在的世界局势,也是这样,世界上有少数不愿意向美帝国主义屈服的国家,对他们迫害嘲笑最严重的并不是美国,而是少数刚刚吃了几天饱饭的这些人。自以为可以看不起人家,自己当了孙子还要强迫人家当孙子,人家不肯当就嘲笑人家,给人家泼了一盆又一盆的污水,其实自己对人家毫无所知。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人家国家的信息,全部是来自强势媒体,全部是来自霸道的媒体。自己做了奴隶不自知,还要别人再做奴隶。

  为什么说鲁迅的作品是不朽的?你看到他的作品,你不思考则已,不思考一笑就过去了:“啊,说得真好玩。”可以笑过去。但是当你一思考的时候你就笑不出来了,你会感到刺骨的痛,你会看到阿Q既是你,又是你身边的同伴,使你许许多多的同胞。优胜记略讲的并不是几个小故事,阿Q欺负小尼姑啊,不是的。其实你想一想我们自己又能比阿Q强到哪里去?我们自己不就是刚刚好了一点,刚被人家打了耳光,然后我们见到小尼姑也去欺负人家吗?我们给人家泼了多少污水?所以说看到这样的情况,我们应该低下自己的头,好好地想一想。

  好,我们来看第四章,阿Q还有更可乐的事情。

  第四章是讲恋爱的悲剧。阿Q也要谈恋爱。他讲阿Q是从人的大欲讲起,七情六欲。先讲了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是猛兽,如虎,如鹰,他不愿意敌手很弱,这样他就胜利得无聊。可是阿Q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他永远得意。人家范仲淹说进亦忧退亦忧,阿Q是进亦乐退亦乐,他永远是乐的,他失败了也是乐的,他战胜更弱者也是乐的。所以说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可是这次胜利似乎与别次的胜利不同,因为这一次是对于一个异性的胜利。虽然说是精神胜利法,但是由精神关联到肉体,他肉体上有些异样了。因为他回到土谷祠没有好好地睡着觉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因为刚抹过小尼姑的头皮嘛。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鲁迅调侃阿Q的本能被刺激起来。还有小尼姑说的 "断子绝孙的阿Q!”这句话。断子绝孙这句话其实也是跟男女之事有关系的。阿Q从此就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其实明明是关于男女之事的一种本能,但是他却要找一个借口。明明是要娶媳妇,他却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好像娶媳妇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们家族延续香火。所以你看阿Q没有文化,但是他受传统正统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所以说阿Q的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思绪漂荡开,浪漫主义了,收不回来了。然后就想: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因为他没有更多的词汇。阿Q写一篇作文那就是充满了“女人、女人”,他没有别的(众笑)。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所以阿Q的这段话,我读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常跟同学拿来调侃的。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这里鲁迅发挥他的杂文笔法。鲁迅小说的一个特点是他的小说里时常有杂文的成分,有议论。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这个话它不代表叙事者的意见,“不代表本台立场”。我们读书一定要知道,哪些是作者真正的话,哪些是反话,哪些是半真半假的话。这里显然是鲁迅讽刺的话。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我们看一看中国历史上所谓的四大美人,为什么她们几个叫四大美人?谁能证明她们几个是美人?她们留下照片了吗?留下三围数据了吗?(众笑)都没留下来啊,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四大美人呢?我们以分析就知道了,原来四大美人都是祸害了一个国家,凡是祸害一个国家的才有资格称为美人(众笑)。跟今天评价标准不一样,都要祸害一个政治集团才行。所以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其实我们有的时候去想去接触生活,你才发现,越是生活在底层民众,他其实越正经。我们好像觉得有文化的人才文明,其实不然。我们所说的有文化不过是有文凭而已,在什么学校上过学。你看看那些村里、庄里、屯里的那些民众,他们其实比我们更讲究。文明意味着必须有所忌讳,他们比我们忌讳更多。特别是在一些人的基本的事件上,比如说生老病死、生儿育女。你看农村里死了一个人,大家轻易不说“死”这个字,都是说谁谁谁“老了”,谁谁谁的爷爷“走了”、“过去了”等等,没有说死的。而恰恰在我们这些自以为有文化的人的嘴里,随便地就说出那些字来,说“哪个系的某某教授死了,昨天死了,挺可惜的”。其实这样说并不是不尊重他,只是没有养成一种习惯。我们随便就说谁死了,某个女同学怀孕了,经常这么乱说。农村人决不会这样讲,“怀孕”这样的话哪里说得出口?要说“有喜了”(众笑)。所以到底谁更文明,谁更有文化,这是颇有一点相对论色彩的。所以阿Q这样的人,它是有男女之大防的。文化它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传播的?这是值得思考的。

  他的学说很奇怪,但是又很普通,想: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这样的说法是把欲望和自己的嫉妒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他对这种事情是很痛恨,是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他好像很仇恨这种事情,但这个仇恨的背后,其实是欲望。我把它叫做“急——灭欲”。他其实心里有这个欲望。怎么压抑这个愿望呢?——他自己满足不了——就去嫉妒别人、破坏别人、仇恨别人,来解决自己欲望的问题。而事实上中国的普通民众从来不能用正常的态度去思考宗教问题,大多数人看见和尚尼姑,总认为他们之间有故事;许许多多的文学作品都把宗教场所描写成淫乱场所。原来我以为只有中国是这样,后来看外国也是这样,外国也经常描写修道院里纵欲的故事;原来这有一种人类的普遍的心理。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阿Q二十多岁一个小伙子,本来很正经的,与男女之大防是很严的,被小尼姑害了。阿Q回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因为毕竟还有隔阂,这一次呢,小尼姑没有隔阂,所以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他把阿Q心理写得这么细致。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所以阿Q很郁闷(众笑)。它有一种矛盾的心情:又希望人家正经,又希望人家不正经。其实是在他生活的那个社会里,对女人进行了妖魔化的处理,不能够正常地看待女人。女人要么是圣贤一样的圣母,要么是淫妇,总是两极地看待。这是一般地讲讲阿Q的男女观,下面有他真正的恋爱故事了。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米,晚饭后就在那里吸烟,算是休息。还有一个女仆,这个女仆叫吴妈。这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劳动人民之间互相聊聊天,“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众笑)。

  吴妈说话也很有意思:“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你看她在辽正常的家常,说主人家里的事情,可是阿Q呢?阿Q想的是: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你看他们在各想各的,一个在扯着别人的事,像现在的小保姆,在讲昨天看的电视剧;而阿Q这个工人呢?他在想对方。“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这是吴妈说的。

  “女人……”阿Q想。(众笑)阿Q很执著啊。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没想到下面发生了突然的事件:“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众笑)这段可能没有人读了会不笑的,这太可笑了。因为他的语言和行动结合得是这么的生硬,你看他向一个女的跪下,这很像一个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众笑)。欧洲中世纪骑士做的对女性的动作,但是嘴里说的是最土的话。为什么可笑呢?就可笑在这种雅俗的结合上。所以这一章叫阿Q的“恋爱”的悲剧,但我们看阿Q对吴妈的这个举动它是恋爱吗?按照我们今天的观念这不叫恋爱。恋爱是你对一个特定的异性发生的依恋、缱绻的感情,必须是特定的异性。那么阿Q对吴妈想的并不是吴妈本身有什么值得爱的地方,而是吴妈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代表,他想的是“女人……女人……女……”,也就是说他要在一个异性身上找到所有异性的共通点,所以这叫欲望。欲望和爱情的区别在这里,他想得只要是异性就可以,而真正的爱情有的时候反而会抑制欲望。有过比较深的恋爱经验的同学你可以去回想一下,没有的同学你将来记着这件事(众笑)。肯定的,两个人特别爱的时候,会抑制欲望。什么时候你欲望特别强的时候,你不是特别想对方的个体特点,而是把她当成整个异性的代表,这时候就是欲望比较强烈。阿Q此时就是这样,并不了解吴妈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想,这吴妈她是喜欢看韩剧呢还是喜欢看日剧啊?他不考虑这些,他只是把她作为一个女人,然后一下子就跪下了,说出这么直截、这么直爽的话来。所以一刹时中很寂然。一个晴天霹雳打了下来。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这对吴妈是个太大的打击了(众笑)。没有想到啊,一个是阿Q说的话她没有想到,一个是阿Q这个动作她也没有想到。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电视剧,不知道阿Q是从哪里学来的,兴许是城里学来的。吴妈如果是我们今天一个现代的女性,肯定就会骂他“流氓”,这分明是一个流氓。其实阿Q的做法虽然说很可笑,但其实还不是流氓,是很真诚的,很真诚的表达欲望,他没有别的办法,没有人教会给他,也没看过好莱坞大片,不知道怎么一步一步进行。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变成了一种茫然的状态,这个事情居然没有成功。他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犯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王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显然这是犯了他们家规了。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王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普通的下层民众,你如果用很粗的话骂他,没有什么效力,他不怕。他怕的是一些平常听不着的、虽然是骂人的话,但是带有几分文雅的,拽两个词,他就害怕了。比如说现在,“王八蛋”这个词其实很俗了,你现在骂普通人骂“王八蛋”他也不会害怕。你如果说“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众大笑),他就很害怕了。因为这个威力很大,这个背后好像有强大的力量一样的。所以说选择骂人的话是一个学问。可是在阿Q这个时候,一个“王八蛋”已经把他吓住了。但是这个时候呢,关于“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结束了,他就照例去干活了。

  所以你看阿Q很善于忘记,一转身就忘了。人为什么容易成为奴隶,就是因为容易忘记。人想保持奴隶地位,忘记痛苦是最好的一个途径。你不要老觉得自己地位是屈辱的,你要老觉得自己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样就能安做奴隶。可是阿Q忽然听得外面很热闹,他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渐渐寻到内院看见很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我们看他给这两个本家起名一个叫赵白眼一个叫赵司晨呢?白眼是狼、狗,司晨是鸡,就是说,都是鸡犬之辈。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给她做思想政治工作,怕她到主楼上去跳楼。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我们看在这场事件中,受到很大损害的不只是阿Q,吴妈也受了很大的损害。而这个损害到底是谁带给她的,是不是完全是阿Q带给她的。你看一旦出了这个事之后,这个吴妈就面临着是否要寻短见的问题。在晚清的那个社会里,有的女人胳膊被人家男人摸了一下,就有的烈妇会挥刀把胳膊砍下,说这个胳膊是被臭男人摸过的。这样的人会被县政府写进县志,加以表彰。阿Q是受那种文化教育的,吴妈也是。吴妈是认为受了奇耻大辱,才有了寻短见的可能。所以大家都劝她说“谁不知道你正经”,意思就是说大家都知道你是模范女人,没事,我们都相信你。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阿Q还不知道这事跟自己有关系呢(众笑)。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我们看阿Q是非常麻木的。忘记、麻木,这都是他的特点。他自己惹了祸自己还去看热闹。

  然后自己就跑回土谷祠,跑回土谷祠又觉得冷,因为衣服落在那里了,又不敢去取衣服。这时候地保进来了。地保说:

  “阿Q,你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妈妈的!……”把他教训一番,最后肯定是勒索了。因为在晚上,所以加倍送地保酒钱四百文,他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我们看着都使用他们当地的土法律、土法规来收拾阿Q。

  三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把它都扣掉了。因为这样一场所谓的恋爱的闹剧。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然后剩下的钱统统喝了酒了。他拿去的香烛赵家也并不点,说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一点都不浪费,榨取到他每一丝布条,都榨取完了。

  在这个故事中,表面上看来阿Q很可笑很活该一样,其实在这个背后,写出阿Q的苦,只是阿Q自己不觉得、不觉悟而已,他自己麻木、忘记。但是我们站在一个正常人的角度看,这对阿Q是很大的耻辱、很大的痛苦啊。阿Q犯了什么罪了吗?犯了什么法了吗?尽管阿Q的举动是那么的可笑,或者是讨厌,但是我们想他其实没犯什么法。他说的话很不像话,那顶多批评教育一番就拉倒,不至于被罚款,罚这么多的款,罚得连人家的衣服都没有了。所以阿Q这种人连恋爱的权利也没有,连男女之事的权利也没有,唯一的机会都给他剥夺了。其实阿Q是活得很惨的。我们过去几十年讲劳动人民的痛苦,总是讲肉体的痛苦,或者吃不饱饭之类的,或者被地主打什么的;其实你看像鲁迅这样的大作家,一般不这么写。他重点写的是人的精神痛苦,往往还要写他在情欲方面的痛苦。阿Q他连情欲的条件都没有。老舍先生写《骆驼祥子》也是这样,他不是写骆驼祥子吃不饱饭,骆驼祥子有时候还能去吃点猪头肉,还能去喝点酒;他的痛苦不在那个方面,而是他连正常的人生的本能问题都解决不了。这是人生的一个大痛苦。这是写阿Q的一个恋爱的闹剧,写得太典型了,所以人们看过之后都难忘。不但阿Q成了不朽的经典人物,人们连吴妈都记住了,吴妈也是一个经典人物。好,我们接着往下看。

  第五章讲阿Q的生计问题。因为他已经被剥夺光了,怎么办呢?虽然说春天了,但是没有衣服,这是一个物质上的匮乏。还有周围的人际关系都被破坏了,因为有了这样一次流氓事件之后,阿Q变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不安分的恐怖分子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众笑)这个话是非常有意思的。而且将十一的女儿都叫进去了。也就是说不管是老的小的只要是异性,都要躲避瘟神一样地躲避阿Q。为什么会到这么荒唐的地步呢?其实这里说的是,表面的禁欲之下掩盖的是色情狂的倾向。一个地方它要来压抑情欲,就说明这个地方它有严重的色情狂倾向。不然为什么会躲避呢?比如说有一个地方兵荒马乱,土匪来了,连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要跑,这就是说那些土匪来了,你假如不跑的话,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也难于幸免,这是一个道理。这写出未庄的一个群像,可笑的群像。

  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阿Q仍然使用那种思想来想这些女人。

  其后,阿Q的生活境况越来越困窘了。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就像没有人来找孔乙己来干活一样的。阿Q的生计断了。别的都可以,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时候精神胜利法不再管用了,问题指向肉体了,指向第一本能,威胁到生存了。他想干活,人家都拒绝他,都说:

  “没有没有!你出去!”

  这时候一打听才知道别人有事不找他,找一个叫小Don的人,简称小D,这也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我们看,在奴隶队伍中仍然有等级,奴隶们自己是分很多等级。为什么奴隶便于统治?为什么奴隶们反抗时的第一任务首先是使奴隶们团结起来呢?就因为奴隶自己是互相倾轧的。柬埔寨看不起索马里,索马里看不起卢旺达,所以十几亿人口的阿拉伯国家是一盘散沙,被一个一个击破。因为你们都是奴隶,自己窝里斗还斗不过来呢,所以奴隶是好统治的。为什么马克思要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因为全世界无产者不肯联合起来,而全世界的资产者早都联合起来了。奥秘就在这里。所以你看阿Q、小D、王胡这些人其实都差不多,但是他们自己却分了上中下。

  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若干年前我看过一个报道,说在美国,一个读书的学生在一个饭馆里打工。有一天,他的手指头受了伤,不能打工了,然后这个饭馆的门口就来了很多的中国学生,并不是来看望他,而是来谋他的饭碗的,谋他离去之后那个空缺的。

  阿Q没有想到小D居然能谋他的饭碗,他很气愤。几天之后,他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他跟小D反而是仇人。于是两个人就打了一仗。他说:“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我们看小D说话的口气分明是阿Q第二(众笑),他又是一个小阿Q。当他遇见一个比自己强大的人的时候,他就自轻自贱,你骂我是“畜牲”,我自己评价自己,比畜牲还不如,我说我自己是那个小虫。所以小D的姿态,一开始时非常低调的。可是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然后他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然后两个人就打架,两个人互相拔住对方的辫子,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彩虹一样的形状。至于半点钟之久了。这分明是一个漫画嘛,给制成一个动漫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他们俩的打架引来了很多的看客。

  然而他们都不听。继续打,打了半天,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然后两个人就一块儿放松。两个人互相威胁: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众笑)小D也回过头来说。鲁迅有意用这样的重复,在于强调他俩是一种人,阿Q、小D是一种人,他们的打架是兄弟之争,用革命的理论来说是阶级兄弟之争。革命为什么不容易成功?死了很多人,好不容易成功又容易被篡夺成果,容易再一次失败?革命为什这么艰难?《杜鹃山》里面有一句唱词唱得非常好:“闹革命为什么这样难?”因为反革命太容易了,做坏人太容易了,办好事太难了,最大的难点在于内部的矛盾,在内部。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么议论,而阿Q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而且所有的衣服都没有了。他穷得丁当响之后,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就是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我想今天的同学们可能很多人没有这样的经历,鲁迅是有这样的经历得,当你身上一文钱都没有的时候就恨不能走路的时候捡到一块钱,把屋里的每个抽屉都打开看,反复看,“怎么就没钱呢?”我上大学的时候,很多同学都有这样的经历,因为每月发了饭票就放在抽屉里,每天拿两张去买饭,每天拿两张去买饭,忽然有一天拉开抽屉一看,没有了,一分钱都没有了,然后别人都拿饭盆去吃饭了(众笑),这个时候的心情体会起来很有意思的。然后就反复地翻,到处翻,“怎么就没有钱了呢?”忽然,“这里有啊。哦,这不是我的。”(众大笑)很容易发生这种情况。那个时候走路的时候就真的恨不能捡到一块钱,捡到一块钱就能吃一顿饭。或者有的同学就拿着饭盆到别的宿舍里去坐一会,“你们谁匀给我一点饭”(众笑)。大家一人匀给一点,于是就混过一顿去。那种同学感情是非常好的,大家互相嘲弄着,有一点阶级感情在里面(众笑)。必须有这样的经历、有这样的体会,才能写出这样的事来。不然你会感到很荒谬:怎么人会变态到想在路上捡到一块钱呢?你真正穷困过的人就很容易理解这种恨不能捡到钱的心情。

  所以阿Q并不是一下子要去做什么坏事的,他首先是生活所迫。世界上没有天生的盗贼、没有天生的坏人。有一部印度影片叫做《流浪者》,很有名的影片,它里面用一个很动人的故事讲的就是这样一个道理。那个法官拉古纳特,他固执地认为法官的儿子永远法官,贼的儿子就永远是贼,穷人就注定了你是坏人。这就是一种血统论嘛,他不承认人是由环境决定的。然后有一个跟他作对的黑社会头子叫扎卡,就决心跟他赌这口气,扎卡就把他的儿子弄去。他的儿子从小在黑社会里长大,结果,法官的儿子成了贼。人由于生活所迫,他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为什么偷别人的东西就不行?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尽讲歪理啊?当我们看到一个人讲的是那么浅显的歪理的时候,我们应想一想,他不可能那么无知。当大家都在说太阳围着地球转的时候,一个人忽然说地球围着太阳转,你应该想他不可能那么无知,我们看见的事情他应该看见了,他必然发现了其它的材料,他才有这样的说法。阿Q是不是天生的坏人?故事写得很清楚,首先是一无所有了,他才想别的办法。什么办法呢?首先是走到尼姑庵那里,偷萝卜,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老尼姑说:“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阿Q这个时候就耍无赖:“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我们看这是小无赖经常用的技俩,你说这是你的,你叫它一声。而且好像是江南一带的小无赖都有这一套,我们看金庸写韦小宝,还有杨过小的时候,思维都是类似的,都是这一套,小坏蛋的思维。

  然后阿Q就跑了,还掉了一个萝卜,最后吃了仨。但是不能来靠吃萝卜啊,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阿Q要进行一趟精神冒险之旅,他曾经进过城,现在就准备进城了。进了城之后就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所以第六章叫从中兴到末路。鲁迅始终都记得自己写的是正传,所以他用的词汇都是大词,“中兴”啊,这都是些传记用的词。“中华民族中兴时期”、“某某人的走向末路时期”,用在阿Q身上。这叫“史家笔法”。

  鲁迅没有具体写阿Q进城之后干了什么,镜头一转他又回来了。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来了,

  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也就是说当一个人不在的时候,大家并不去想他,没有人关心不在场的人,这和孔乙己的道理是一样的:孔乙己不来那个茶馆的时候没有人想他,孔乙己来的时候大家尽管快活,孔乙己不来的时候大家便也这么过,没有人关心说“他现在命运如何了”。阿Q也是这样,没有人想他;他回来了,大家注意以他了。

  虽然阿Q上城,但是上城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是阿Q大家不理他。后来大家之所以理他,是因为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这个情节很熟悉,很像孔乙己。孔乙己是排出多少钱,“温两碗酒,要热的,这回是现钱”。而阿Q这回回来,比孔乙己要阔绰的多。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我们记得孔乙己是怎么写的,孔乙己是“排出”,很寒酸,毕竟是知识分子。阿Q人家是“一把”。“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阿Q现在变成醒目的人物了,所以人们尊敬他。其实与其说人们尊敬他,还不如说是尊敬钱。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这个态度很有意思,这正是孔子讲的对待鬼神的态度。孔子说鬼神的事到底有没有呢?敬而远之,不去细究。然后就说:

  “豁,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马上就在BBS上发表了(众笑),说阿Q从城里回来了。人人都知道了阿Q的中兴史,阿Q中兴了。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酒店,茶馆,这其实是乡下的媒体,经过媒体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鲁迅就是以这种以调侃的方式,非常细腻的来探究我们国民的那个隐秘心理。对于比自己混得好的人这些国民是一种什么态度?又羡慕,又希望他倒霉。听见阿Q在富人家里做事,就很羡慕;一听见又不干了,又很高兴。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又把那一套理论说了一遍。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还有新的收获。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㈦,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因为他有些新的收获,所以听的人都赧然了。听阿Q将城里新闻的人都很佩服他,因为毕竟海归派讲的海外奇闻嘛,所以大家都很佩服。

  阿Q还有更爆料的新闻:“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这是未庄人没看见过的。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阿Q看见过杀头,这是可以向乡亲们炫耀的,但是他并不知道杀的是什么人,革命党是干什么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杀革命党好看好看。在阿Q随便的一句话里,我们就感到了鲁迅对革命党的那种复杂的态度。革命党被杀是革命烈士,可是革命党为什么被杀呢?革命党被杀还不都是为了阿Q这些人吗?那个时候革命党大多都是知识分子,富贵人家子弟,正是因为救阿Q这样的人,他们才死了的。可是阿Q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还说好看好看,这是中国难以变革的原因。

  然后这么一说呢,别人都害怕了,凛然。他一看王胡也在那里,就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众笑)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其实人一旦拥有了某种话语权之后,整个的生活状态就都不一样了。阿Q因为掌握了独家新闻,所以生活就变样了,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么语病的了。这句话大概是调侃胡适的。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因为阿Q带回来一些东西,一些旧的衣物衣裙,卖给这些妇女。我们看这很像八十年代我们说的倒爷,最早从香港弄回一些电子表的倒爷,那时的倒爷在人们心中是很受尊敬的。有的人就去找,“还有没有电子表啊?”“还有没有蛤蟆镜啊?”“还有没有港版的牛仔裤啊?”等等。阿Q的地位就相当于那拨人,所以这些人都盼着阿Q去,阿Q是最早的走私贩。

  于是从浅闺传进深闺,不但一般人家来买,连赵府上的人也来买,但是他们应该猜到阿Q这些东西都不是正路来的。可是这些人贪小利,不管阿Q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一定要赚这个便宜。可是阿Q这些东西总是有限的,最后卖光了,赵家想买的几个东西,阿Q说没有,他说“只剩了一张门幕了”。大概是门帘子之类的东西,然后还让他把它拿来。可见村里的这些人,包括赵府上的这些人,表面上是书香门第、诗书传家的这样一个家庭,其实一旦面临真正的经济利益的时候,他们也能做出窝赃、销赃这样的事情来。你让他们来发言,他们会说阿Q是贼,会说阿Q不道德等等,但是他们自己做的事情不过是更巧妙的贼而已。由于不满足,赵太爷就说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自己夜里警醒点。秀才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第二天阿Q卖给邹七嫂的裙子,邹七嫂就去染了颜色,把蓝的染成黑色的了,为了避嫌,而且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这于阿Q很不利。地保上门把他的门幕拿走了,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但是却开始远避他,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其实阿Q还不是一个主要的贼,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天他们去作案,里面忽然发生什么事情,大嚷起来,他便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所以阿Q只是一个小贼而已。这样一个小贼、漏网的小贼就在未庄足以掀起风波来。

  这一段对阿Q态度的变来变去,写出整个未庄民众的奴隶性来。阿Q假如真的在城里混好了,做了买卖,成了一个小商人回去,他们还要尊敬到不知什么地步呢!所以阿Q好不容易中兴,忽然又没落了,忽然又到了末路。我们想对于阿Q这样的人,他到底怎么样才能翻身?到底怎么样才能获得真正的好的生活?阿Q可笑、可怜、可恨,但是他到底怎么样才能好呢?想来想去想不出折的时候,就只有彻底变更秩序,变更游戏规则,用一个词概括就叫“革命”。当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尽了之后,问题还没有解决,那只好重玩。就像打牌一样的,怎么玩大家都觉得有问题,这规矩不好,那只好改变规矩。所以下面一章就叫“革命”而又一个更辉煌的词。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我们看鲁迅喜欢大书年月日,其实这一天就是公元1911年11月4号,这天是辛亥革命之后绍兴府光复的那一天。但是鲁迅在破折号里却说,——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你看鲁迅是把一个宏大的日子和具体的小民的生活细节联系起来。说这一天有一个乌篷船来了乡下人睡得熟,但是经过调查,知道是举人老爷的船来了!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知道城里发生了大事情,举人老爷居然到乡下来,存他的东西,把他的箱子塞在太太的床底下,城里闹了革命党。有人说革命党,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在鲁迅看来辛亥革命它不成功就在于它离民众太远。它的目的是解救民众,而民众根本不知道革命党是干什么的,民众认为革命党还是反清复明的天地会,他们认为革命党是穿着白盔白甲的,是为崇祯皇帝伸冤的。在一般人看来这些人都是韦小宝的手下,完全是天地会的想法,哪里知道什么叫革命?

  阿Q倒是知道革命党的,今年还亲眼见过杀革命党。但他却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阿Q作为一个被压迫者、被统治者,他的思想和统治者是一样的:革命党是坏人。但是革命党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所以阿Q有些神往、有些快意。革命怎样才能获得群众?你使群众不喜欢的人害怕、使骑在群众头上的人害怕了,群众才感到革命对他有点好处。阿Q感到快意了,所以阿Q的思想也发生变化了: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阿Q觉得自己身份很高啊,“连我这样的人都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最近生活不太好,经济情况很糟。想到这个,喝了酒,飘飘然起来,就喊: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的人都看他。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然后就唱《龙虎斗》里面的唱词。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鲁迅用了一个大词,叫“论革命”。然后听见阿Q唱歌,赵太爷就叫: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阿Q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前会加一个“老”,所以他不知道是叫自己。

  “老Q。”阿Q不理他。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问道,“什么?”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你看,革命其实还没有到达的时候,只有革命的风声传来,连阿Q这样的人,革命的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恐惧。那些应该是革命对象的人开始恐惧了,他们开始恐惧阿Q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探革命党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于是阿Q的地位重新获得改变。

  这一节又很像鲁迅写的《风波》那篇小说。革命中心地带的一点点风吹草动,到达边缘的时候都会产生很大的蝴蝶效应。其实阿Q跟革命根本就不沾边,但是就足以改变他的处境。

  阿Q回到土谷祠之后,老头子对他很和气,请他喝茶;他又要了两个饼,,又要了一支蜡烛点上,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下面是阿Q的意识流想法:

  “造反?有趣,……下面这段话是非常经典的。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你看阿Q想的革命党是什么样的?白盔白甲。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众笑)这些革命党拿着古今中外的各种奇怪的武器(众笑),有炸弹,还有三尖两刃刀。像演戏一样,说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说“阿Q!同去,同去”这个话是非常经典的。这是阿Q在想闹革命的场面,下面这段话就是讲阿Q革命是什么场面: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你看,叫“阿Q,饶命”,生死问题出来了,革命看来要杀人。谁听他!别人求饶,阿Q的想法是,不饶命。阿Q有委屈、有苦、有冤要伸、有仇要报,“谁听他!”

  我们想革命总是要死人的,要报仇要杀人,那么阿Q应该先杀谁呢?按照我们对革命的理解首先应该先杀阶级敌人嘛,应该先杀赵太爷嘛。但是阿Q下面的话很有意思: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赵太爷和小D是放在一块的,而且小D还排在前边。我为什么从中学的时候读了鲁迅的书就觉得鲁迅是真的了不起呢?因为他打破了小学时候我所接触的革命理论。我小时候接受的革命理论是农民起义、起义胜利了应该把地主老财、恶霸抓出来枪毙了,这是革命。但是我看鲁迅的这个写法,发现阿Q要先杀的是小D,一开始觉得这么不合情理,但是一跟生活中的经验一对比呢,又觉得是事实,是这样的,这才是真实情况。生活中那么多的阿Q他一旦革命成功,他要杀的就是小D。而我们革命之后,有很多政策上的错误也好、执行上的错误也好,都跟这个有关。我们革命成功之后杀了很多该杀的坏人,但是也冤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甚至是好人都杀掉了。也就是说革命的过程中充满了血腥、错误,这是革命后来被颠覆的内因,革命本身存在重大错误,而革命为什么会有错误?这是现在很多学者,不论“左”派右派都在严肃思考的问题。

  我们看阿Q首先他要杀人,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他想到谁就是谁。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众笑)我们看,只要跟他有过睚眦之仇的,不管谁,一律杀掉。所以读到这里的时候,停下来思考,你就会觉得挺麻烦的。我们之前读的时候、读第一段的时候我们会想,阿Q很可怜啊。要阿Q幸福要改变他的命运,别的办法都不行,只能革命。我们第一个想法是革命是合理的,革命有合理性。可是读到这里发现,很糟糕,一旦革命之后是这样一种情况,阿Q革命之后他要把小D这些人都杀掉。其实我们想,就算秀才、赵太爷,难道都该死吗?如果公平合理的来报仇的话,恐怕赵太爷也未必就有死罪啊,包括假洋鬼子,难道就有死罪吗?这是阿Q革命的第一个目的:杀人。下面一段,阿Q革命的第二个目的: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这阿Q真愚昧啊,你直接住到人家床上不就完了吗?(众笑)非要把床搬到他那个破土谷祠里面去,很土的想法,反正是要抢东西。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你看他思想完全是乱的,刚才小D不是杀了吗?(众笑)现在又让小D干活,脑子是乱的。我们看阿Q革命两个目的了,第一个是杀人,第二个是抢东西、分东西。很多人革命恐怕就是这个目的。当然阿Q还有第三个目的,阿Q革命的第三个目的是这样的: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众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众笑)前面说了,那个女孩才十几岁,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众笑)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众笑)我们看,阿Q把他所有的偶像都数了一遍,把村里值得注意的女同志都想了一遍,每个还都有缺点,还都看不上。但是不管怎么有缺点,不管怎么找错,都说明这是他的欲望。

  我们看阿Q革命的三大目的:杀人、分财、女人。这是阿Q革命的三大目的。我为什么觉得鲁迅了不起?这是1921年的时候啊!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刚刚成立,共产党还非常弱小,那时候革命可以说具有百分之百的合理性。我写过一本书,叫《谁主沉浮》(众笑,可能是谐音“水煮沉浮”之故),专门写1921年文学史的。我讲了,1921年,中国是一个绝对需要革命的年代。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年代里,革命具有百分之百合理性的时候,鲁迅已经想到革命的不良后果。鲁迅他伟大在那里?一方面他义无反顾的支持革命、同情革命,说革命是对的,不革命阿Q是没有出路的,但问题是他又想到了另一面:革命之后是这样。我有一篇文章叫《阿Q的革命》,也是我在那本书里面写的一节,就探讨阿Q革命的问题。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这是中国一百年来的一个巨大矛盾:革命是有合理性的,但是革命又有这么严重的问题。就是因为革命的主体是有问题的,是由谁来革命?革命人的素质。所以鲁迅在和那些创造社的人,在和那些革命文学家进行辩论的时候,鲁迅强调,必须首先是革命人,你自己要先革了命,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它强调的是革命主体的问题。我最近在我的博客上讲金日成的主体思想,很多人在骂我,说我拥护独裁统治。大家没有好好去想想主体的问题,这既是朝鲜的问题,也是我们中国的问题,也是整个亚洲的问题。革命的一切都跟它的主体有关系问题。正因为阿Q这样的人,他有这样的素质,他是这样的性情,所以他一旦革命之后就会出现这种情况。而这时候革命还没有成功啊,共产党刚刚成立,鲁迅就预料到了。那么我们看以后的革命发展。到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的时候,革命固然取得了很大成就,有很多正面的东西,但是像阿Q这样的事件,我们一想不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吗?在革命还充满合理性的时候就会大肆屠杀自己人,杀自己的阶级兄弟,把一些好同志都杀掉。当然中国这方面的问题跟苏联比还不严重,我们单独看一看中国你会觉得很严重,我们看一看苏联,为什么苏联、东欧的社会主义垮得那么稀里哗啦?就因为在斯大林时期杀掉了多少好同志,红军的高级将领几乎全部杀光。所以当希特勒法西斯发动突然袭击的时候,红军没有抵抗能力,一夜之间被打得放尸千里。后来幸亏俄罗斯民族具有北极熊一样的性格(众笑),他能够忍耐创伤,然后卷土重来,辽阔的俄罗斯国土,再加上其他的条件,最后取得了胜利。但是这个教训是非常惨重的,二战之后仍然严格的肃反,苏联杀人太多。中国杀人没那么多,但是错误也很严重。这就是鲁迅讲的阿Q的革命:阿Q的革命又值得同情,又非常的可怕。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他就睡着了,睡着之后呢,他当然想革命。可是革命党没有来叫他,这是一个梦想啊。革命党没有来叫他,他怎么办?他自己去革命了。他自己倒哪里革命?他到尼姑庵去革命(众笑)。阿Q可恶就可恶在这里,革命党没有找他,他就自发革命,可自发革命他就找那个最好欺负的人,到尼姑庵去革命了。然后老尼姑问他:

  “你又来什么事?”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革命从理论上来说本来具有正义性,可是对这样的来尼姑来说,这革命分明是个倒霉的事情。她说“革过一回了,革过一革了”。

  “什么?……”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好象土匪来了一样,说“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可是再打时,没有回答了。阿Q本来想欺负一下尼姑庵,可是尼姑庵已经被别的革命党捷足先登了。就在上午,赵秀才他们消息灵知道革命成功了,于是他们就来革命。这些假洋鬼子等人也是把尼姑庵作为革命的对象,他们想起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就革掉了。因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我们看,阿Q欺负小尼姑,这些人欺负老尼姑,其实心里是一样的,专门在人家尼姑的头上做文章。然后尼姑待他们走后,一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把文物给抢走了,他们知道那东西还值几个钱。这些人好象是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想的跟阿Q一样,也是要抢东西,抢走一个宣德炉。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他以为自己心里表示投降革命党就是革命党了,他不知道加入革命党是要履行手续的,是要很复杂的程序的。有个电影叫《董存瑞》,里面有一个情节很有意思,董存瑞他参军之后表现非常积极,战斗非常勇猛。但是有一次人家党员开会,让他出去他不出去,说“难道我还不是党员吗?”(众笑)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另外有一伙人是党员,是管他的,自己还不是党员。还有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香港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叫查良镛,他向往革命,拥护新中国,他想参加革命,他就兴冲冲的从香港北上,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要求参加革命工作。然后我们的乔冠华同志说:“小伙子,你的想法很好,但是你不是党员啊。这样吧,我建议你先到中国人民大学学习几年,表现好了你就可以入党,然后你就可以到外交部工作了。”小伙子查良镛一听这事很麻烦,说:“那算了吧,我还是回去吧。”幸好他回去了,然后就成了最著名的武侠小说家,叫金庸(众笑)。原来投降革命党还是挺麻烦的,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众笑。)正因为不容易当,所以革命又避免了很多不该发生的祸事。阿Q的革命只讲了一半,大家回去之后有心思、有心情,可以好好的思考一下,阿Q到底应该怎么办?下课吧。

  孔庆东-解读鲁迅小说《阿Q正传》(3)

  上课之前给大家推荐两本跟武侠有关的书,一本是最近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的《江湖外史》,作者叫王怜花(众笑)。王怜花是我的好朋友,当年我俩住在一个宿舍(众笑)。这是他的笔名,提起他的真名也是大名鼎鼎的,那是真正的北大醉侠。这本书有个副标题叫《既生金庸又生古龙》,其实他比我研究武侠有心得体会得多了,我读武侠小说都是受他们这些人的影响,所以他论武侠没有我们学院的酸腐之气,他完全是用自己的生命去面对书,面对原作。有很多人喜欢他的文笔,就是写《古今兵器谱》的那位王怜花。为什么叫王怜花呢?因为他的女儿叫花花(众笑),所以叫王怜花,这样一个意思。

  还有一本在我看来也是武侠书,写的是当代最有名的侠客——雷锋。这本书大家可能都知道了,很多媒体都推荐过:《雷锋:1940--1962》,三联书店出版的。关于雷锋的书特别多,好像大家都了解雷锋。我自己也觉得这本书确实很不错,这里面有大量的图片、雷锋一些日常生活中的记载,你读过之后会对雷锋的形象有比较新的认识吧。好,这是老生常谈,推荐两本书。趁着今天风和日丽的,我们把《阿Q正传》讲完。最后也要“大团圆”,好不容易沙尘暴过去了,今天把它“大团圆”了。下一次我想回到鲁迅的《彷徨》去,下一次我想讲《伤逝》,今天我们把《阿Q正传》讲完。

  我们上一次读到了《阿Q正传》的第七章,要革命。今天我们看第八章,就是不准革命。上一次我们已经分析了,阿Q之所以要革命,不是受了革命的宣传,他也不懂革命理论,也没有人来组织他,“革命党竟然不叫他”,阿Q不知道。但是他为什么要革命呢?革命对于阿Q来讲是一种生存的本能。人为什么要革命?我们今天处在一个“反革命”的时代,我们的主流声音,大多数人是不许革命的,是反对革命的,认为革命是坏事。一想到革命就想到革命很穷、革命要杀人、革命不干净、革命不能天天洗澡,总是想到革命不好的东西,今天大多大数人是不喜欢革命的。因为不喜欢革命,然后就有一部分人开始诬蔑革命,找出革命这么多的缺点、错误来。再进一步推理呢,认为革命是少数人搞的,认为“天下本无事,少数人闹革命”。事情是不是这样的?对于一个比如说像彭湃那样的革命家,他自己家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家,他一把火把自己家里烧了,然后去领导人家革命,对他来说,革命可能是一种理论的促使。但是读了阿Q的故事,我们知道,对于阿Q这样的人来讲,革命是本能,不革命阿Q没有办法活。即使比阿Q生活的稍微好一点的人,在那样的环境下,不革命怎么办?所有的路都已经堵死了,不革命他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他既不能有一口饭吃,也不能传宗接代。革命并不是外在于我们的生活的,革命就是生活的必需。革命不一定要杀人,革命可以一点一点的,今天吃面条,明天不能吃面条了,明天吃饺子,这本来也是革命。但是如果所有这些小小的革命你都给它扼杀掉,不许它的话,那就要杀人。所以《阿Q正传》讲的非常分明,对于阿Q这样的人来讲,革命是必需的。他可能不知道革命这个词,反正他认为这个秩序必须改变。只有改变秩序,历史才能延续下去。一部中华文明是为什么延续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这个民族其实是最善于革命的,尽管这个概念似乎是从西方来的。但是为什么从汉字中找出这样一个词来翻译这个revolution?为什么从汉字中找到“革命”这两个字?你们去想一想。

  可是阿Q这样的发自本能的革命欲望,其实是一样很卑微的愿望,却不能实现。阿Q的这个愿望都不能说是卑微,甚至使可鄙的——我们上次分析了,他革命之后都要干什么啊?要干那些事情。因为自己要活,由于心理积压了太多的仇恨,所以他革命之后要做非常过分的事。可是这样的愿望他不能实现。

  我们看第八章,不准革命。革命风潮到来之后呢,听说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没有什么大异样,这个平淡的叙述里面有不平淡的心情。按理说革命了,应该很多事情都变了嘛,可是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变来变去,那个当官的人还是那个人。比如说现在俄罗斯据说是经过大革命了,现在已经实现了天堂般的资本主义生活了,可是呢,享福的其实还是原来的人。原来的党委书记摇身一变,现在就是大款、亿万富翁。他变了名称了,原来叫党委书记,现在叫什么总经理,现在叫什么董事长;这是一样的。就好像最近网上流传的笑话一样,以前地主向长工收房租,后来觉得收房租不过瘾,就把房子卖给长工。地主说:“把房子卖给他,咱们就不能收房租了。”管家说:“不要紧,咱们照样收,咱们换个名目,叫物业管理费。”(众笑)很多事情,你看这好像变了,其实根本没有变,甚至变本加厉。革命之后,赵府变了,名称变了,但是那个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没有变。

  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革命党也开始分好的和不好的了,开始加名目了。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这个事可能是辛亥革命中唯一引起震荡的事情,剪辫子这个事,就是中国人的头发变来变去。应该说今天还是活在一个比较幸福的时代,起码头发比较自由了。过去头发不能随便改变的。满清入关为了剃头留辫子,死了多少人?满清被推翻,为了剪这个辫子,又死了多少人?每一个时代,毛发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在韩国的时候,看到韩国中学生在抗议政府,因为政府要求他们都统一发饰,他们要求解放,开展一个“头发自由化运动”,要求有自由剪发、染发的权利。其实在小小的头发、服装这样的事件里面都包含着革命性的问题。这个动手剪辫子里说了一句:听说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这里出现一个人名叫七斤。大家如果读过鲁迅的别的小说,会想起这是那篇小说里的人物呢?《风波》。在鲁迅的《风波》里出现过这个人,叫航船七斤,可是他在《阿Q正传》里又提到这个人。在自己的一篇小说里,提到自己另一篇小说中的一个人,它有什么作用呢?它增强了真实感,好像世界上真有这样一个人一样,你看在这篇作品里他又提到七斤了。通过这种在不同的作品里把人物、事件串联在一起的方法,使这些作品连成一个整体,这种创作方法叫做“连环格”,就好像金庸在《飞狐外传》里提到陈家洛一样。《飞狐外传》本来写胡斐的,写到他路上遇到一个人,马上对了一掌,那个人叫陈家洛,其实陈家洛是《书剑恩仇录》里面的主人公。这种“连环格”方法用在武侠小说里面是三十年代的事,三十年代有一个叫姚明埃(音)的,他把自己的小说串成一体,这个小说里有那个小说的人物,在这里是一号人物,那里可能变成五号,这样就显得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有这么一个大的江湖事件一样。但是我们看,其实更早,鲁迅就这样用了,鲁迅在1921年写《阿Q正传》就这样用了。鲁迅自己未必是自觉地,没有自觉的理论意识,他完全是靠一个艺术家的敏感,他觉得这样做有好处。所以你觉得鲁迅真的描写出一个不存在的未庄世界、一个鲁镇世界,其实这些都是虚构的嘛,但是好像有一样。这是我们顺便将一个艺术描写问题。

  因为有剪辫子,所以未庄人就不敢进城了。但是虽然不敢进城,革命一样波及到他们,所以这里面写的跟《风波》的主题是一样的。那么怎么样呢?几天之后,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开始把这个辫子盘上。早经说过,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就是那个秀才。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后来是阿Q。阿Q也跟着他们盘着辫子。倘在夏天,大家将辫子盘在上顶上或者打一个结,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盘辫子这样一个事,不说盘辫者,叫盘辫家,像革命家一样的,给他放大了:这是些英明决断的人物。所以说从这些细节,他说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改革了。

  阿Q盘着辫子一走,人家就说“豁,革命党来了!”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Q当初很不快,后来便很不平。然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盘上辫子就算是革命家了。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样做,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小D是什么东西呢?阿Q的革命思想越来越偏激了,自己这样做算是革命,却不许别人来革命。其实革命还没有开始呢,就开始打击、排斥想象中的异己来。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史实是,革命还没有成功的时候,革命内部就开始打击、排斥异己来;在阿Q这里,革命还没开始呢,自己算不算革命者还不一定呢,他已经开始盘算着打击异己了。革命的艰难其实主要不是来自革命的对象,革命的艰难主要来自革命本身。这里阿Q就要跟小D作对。

  这几日里,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他们和举人老爷都攀上了关系,假洋鬼子上城了。特别是上城回来的时候,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弄了一个标志回来。未庄人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老百姓不懂什么叫自由党,他们认为叫柿油党。一个理论,你不能接近民众,不能让民众明白,民众就会想各种办法自己去解释,一直解释到他自己能够理解为止。所以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他认为是“柿油”。说这个顶子抵得一个翰林;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阔,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所以目空一切,见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连阿Q也不放在眼里了,所以阿Q重新感到了不平,感到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光盘辫子是不行的,最重要的是要跟革命党去结识。你必须跟革命党攀上关系。本来阿Q的革命是出自本能,革命的正,根本来在阿Q这里,谁需要革命,他本来就是革命的主体,千千万万被压迫的人,他们需要革命,他们才是革命的主人。可是革命一旦有风吹草动的时候,马上有强有力的人,来包办、代替革命。这是革命的又一个大问题,马上有人来包办代替革命。就像我们各种考试一样,你想考北大,你想考大学,有很多人帮你忙,有人帮你查分,说你差三分,你拿多少钱我帮你进去。所有的事情都有包办代替的,革命也有包办代替的,因为老百姓自己没有革命的能力。我们今天不革命了,但是我们今天总有各种委屈,据说是通过法治可以解决的,要打官司,于是就有很多很多的人替你打官司。替你打官司的据说都是最善良、最正直的正人君子,都是绅士,也都有博士学位。他们今天也都明码标价了,哪个级别的要收多少钱,他们替你打官司,替你包办。你自己有理没理你自己不知道,你自己能不能打赢官司你也不知道,你的命运是捏在他们的手里,然后他们有办法和决定你命运的人去讨价还价,去建立各种关系。最后告诉你,你的官司赢了,你就感恩戴德、感天谢地,你就觉得“啊,居然我赢了”。如果你输了,你只能认自己倒霉。天地间的公理是掌握在这些包办者手中的。

  阿Q现在明白了,自己光有革命觉悟是不行的,你把辫子盘起来,没用,得去结识革命党。我这样讲并不是说它对或是不对,而是讲它是革命过程中必然发生的一种无奈。比如说革命过程中要闹土改,农民能不能自己把地主的地分了?不行,革命党来了说不行,这要重新分。你没有经过组织嘛,没有经过组织,你们几个怎么能够把地主家地分了呢?要组织上来重新搞土改。

  而阿Q他只认识两个革命党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鬼子。他就去找假洋鬼子去。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我们看这是阿Q眼中的革命者形象。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我们看阿Q眼中的革命者是这个形象,不男不女、不洋不中的。

  阿Q就走过去,不知道叫什么好:叫他假洋鬼子也不行的,叫革命党也不妥。但是假洋鬼子却没有看见他,正在那里演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N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众笑)这几句话特别传神,活画出假洋鬼子的灵魂,其实自己什么也没干过,只会吹牛,只会捡革命的洋酪(音)的假革命党,用鲁迅的话叫“伪士”,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叫“假海归”,动不动就说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怎么怎么样。那么这个洪哥是谁呢?是黎元洪。其实黎元洪还并不是真正的辛亥革命的领导者。我们不敢说他是窃据了胜利果实,反正是巧妙地就得到了,或者说他福气比较大。辛亥革命爆发的时候他吓得钻在床底下,是士兵把他从床底下拽出来,硬推他为领袖的,说“非你领导我们不可,我们自己领导不了我们自己”。那些士兵其实也是一个个阿Q,士兵们是有革命要求的,但是自己领导不了自己,必须要找人给自己来包办;革命到处充满了悖谬,充满了二律背反。

  然后假洋鬼子在这里吹牛,阿Q就小心地跟他搭话。洋先生才看见他: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阿Q想说我要投降革命党嘛。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跑出去了。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这里不叫他假洋鬼子了,直接叫他洋先生,强调他的西洋背景、外国背景。革命本来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是土生土长的事,却偏偏有一些自以为喝了洋墨水的人,要包办中国的事情,不但包办阿Q这样的小人物,在大人物之间,也是长期经过了“土”和“洋”的斗争。我们可以想到毛泽东,毛泽东是一个革命者,不论你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都应该共认的,可是毛泽东就长期遭遇了“不准革命”的这种痛苦。谁不许他革命?就是共产党内的那些洋先生,党内有许许多多的将洋鬼子。我们今天假洋鬼子开口就说美国、英国,那时候开口就说莫斯科,“我是莫斯科回来的”,“我是莫斯科东方大学毕业的,我们是真正读过《资本论》的,你懂得什么?”所以毛泽东在他们面前是没有话语权的,他们看毛泽东简直就是一个土包子,没有文化,不许毛泽东革命。毛泽东冒着生命的危险在江西、在井冈山那里打土豪、分田地、反“围剿”,这些洋先生躲在上海的租界里吃面包、喝牛奶。终于有一天,他们混不下去了,上海的党组织全部被破坏掉了,他们只好投奔到“土包子”那里去,跑到苏区去。去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剥夺了毛泽东的军权,后来过意不去,让他当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主席,“毛主席”就是从这个时候叫起来的,不过那个主席是没有实权的,相当于今天的工会主席(众笑),给大家发发大米、发发豆油什么的。所以毛泽东是长期的把这些洋先生都看透了,他知道他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红军被消灭得差不多、他们自己的生命也快没有的情况下,他们才不会想到让毛泽东东山再起呢。这是题外之话了,阿Q没有这么伟大,但是阿Q同样有忧愁:

  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他这里越是调侃阿Q,就显得阿Q越可怜,这样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最不需要革命的人把革命全部包办了,其实假洋鬼子是不需要革命的人,他把革命全包办了,把要革命的人“滚出去”。所以阿Q觉得无聊、无意味,所以只好去喝酒,喝了酒之后就能够忘却,重新高兴起来。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才踱回土谷祠去。忽然听得异样的声音,像爆竹一样。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爱管闲事的,就寻过去。听见脚步声,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阿Q一看见,便赶紧翻身跟着逃,跟着那人转弯。后来看到那个人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原来发生案件了。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看来革命是要带来混乱的,终于带来混乱了,有钱人家被抢了。小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但他究竟是做过“这路生意”,格外胆大,仔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把箱子、器具都抬出了,他想去上前看,没有动。这里强调阿Q并没有去参与,没有参与搬这些东西的事情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时候一般太平。像上古一样太平,这是讽刺。然后阿Q看到自己发烦,感到无聊,就回到土谷祠去了。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假洋鬼子不许他革命,现在好像有人又革命行动了,可是没有叫阿Q。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这是阿Q总结的。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思想开始变了。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想得特别过瘾,想到杀头时候的那个情形。

  我们看这件事一发生,阿Q由一个要求革命的、愚昧的农民,忽然变成一个反革命的、愚昧的农民。一个要革命的人,具有革命本能的人,他的革命欲望被浇灭了、被扼杀了之后,他怎么办?他还要再生存,他有一线希望他就要生存,那么,他就可能会变成反革命。很多反革命的人并不是本能地要反革命,是因为他革命的权利被剥夺了、被扼杀了。其实大多数革命者,大多数共产党员闹革命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好好读《阿Q正传》,《阿Q正传》是最好的革命教科书,把革命的重要问题讲的是这样的深刻、这样的清楚。谁是革命的主人?革命有哪些问题?有哪些危险?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反革命?如果你说有些人胆小,不敢革命,那么你说反革命同样危险啊!去告人家状,让人家杀头,这也是危险的事情啊;但是从阿Q身上我们就可以看出反革命是怎么样产生出来的。因为革命外在于革命的主体,最后革命的主体就会异化,——我们说一下绕弯子的话,革命的主体是怎么异化的?——异化成革命的对立面,最后,非常荒谬,因为革命被那些不需要革命的人窃据着,真正需要革命的人只好反革命。就像“竹林七贤”魏晋名士一样,魏晋名士本来是忠孝双全的好人,可是“忠”与“孝”,好的名目都被别人窃据了,他们只好不忠不孝。一样的,本来是最需要革命的人,最聪敏最了不起的人是最需要自由的,但是“自由”这么好的词已经被别人窃据了,他们都号称自由主义分子、自由主义思想家,真正需要自由的人只好放弃“自由”,说“我是坏人,我是另外的、不自由的人”。所以到此,阿Q的革命希望彻底破灭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就要当一个最坏的人了。在这里还可以想到老舍先生写的《骆驼祥子》,阿Q梦想而没有实行的事情,骆驼祥子做到了,骆驼祥子出卖了一个革命者。这个革命者叫阮明(音),据说拿了革命党的经费来收买祥子,让他参加一些革命活动,祥子最后看有悬赏捉拿革命党,就把他卖了,卖了六十块大洋。祥子本来也是需要革命的人,但是革命一旦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外在于他,革命对他来说是看热闹的市区的时候,那他对这革命党就不心疼了,他就把革命党卖掉。当然小说里写的不是一个好的革命党,但即使是好的革命党,我想祥子一样会出卖他。只要你的革命不能解决老百姓的真正的问题,不能让人们真正的幸福,革命,——你想想,革命是改变命运的意思;“革”就是改,革命不是杀人家的头,革命是改变命运;你不能改变人家穷苦人家的命运,那他就要反革命。好,我们看看阿Q的结局吧。

  第九章大团圆,第九章为什么叫“大团圆”呢?因为鲁迅的《阿Q正传》越写越精彩,反响越来越强烈。很多人一开始的时候看头两章以为这是通俗小说嘛,没注意看。写到“优胜记略”的时候,议论就热烈起来了,很多人都猜:“这个巴人是谁啊?谁这么损啊?”还有的人说:“这写的阿Q到底是谁呢?”很多人都怀疑写的是自己(众大笑)。这个非常有意思,为什么说阿Q有代表性呢?就是很多人都觉得这是那个仇人在报复他,在害他。在《阿Q正传》发表后几年,《现代评论》上有一篇文章,作者叫高一涵(音),他说:“我记得当《阿Q正传》一段一段陆续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并且有一位朋友当我面说,昨日《阿Q正传》上某一段,仿佛就是骂他自己,因此便猜疑《阿Q正传》是某人作的。何以呢?因为只有某人知道他这一段私事(众笑。孔老师:写得很神)。从此疑神疑鬼,凡是与登载《阿Q正传》的报纸有关系的投稿人,都所不免做了他所认为的《阿Q正传》的作者的嫌疑犯了。等到他打听出来《阿Q正传》的作者名姓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和作者素不相识,因此才恍然大悟,又逢人说明,说不是骂他(众大笑。孔老师:我们看这个很有意思)。”

  这么多人认为是骂自己,所以鲁迅后来把《阿Q正传》收进《呐喊》的时候,还有人问他“你到底是在骂谁跟谁呢?”鲁迅说:“我只能悲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下劣”。我悲愤,我没本事啊,我没本事让人家不把我看得这么低劣,人家非得认为我是骂谁骂谁,他不能认为我是指某种普遍的现象。所以阿Q到底是谁后来一直争论到现在。

  我们看阿Q被人争论着,所以它就变成一个热门话题。作为报纸的编辑,我们想,他是一种什么心情呢?他希望这个小说无限的写下去,对吧?好维持热点,报纸好畅销。就像金庸一样,写完《射雕英雄传》还不行,还要继续写《神雕侠侣》,必须写《倚天屠龙记》,让他无限的写下去,连载小说嘛。《阿Q正传》就要变成连载小说这样的命运。鲁迅他是不愿意写这样的连载小说的,他老想结束,但是那个编辑孙甫远先生不让他结束,必须继续写。终于,有一次机会来了,孙甫园有一次出差了(众大笑),出差了让人代管。鲁迅趁他出差的机会迅速就把阿Q给枪毙了(众笑),所以我们看到《阿Q正传》是这样短。有人说鲁迅为什么不写长篇小说?他不喜欢写长篇小说,他觉得问题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按他的才华,这个情节可以无限写下去,写无数的阿Q可怜可悲的事情。但是他觉得道理已经讲完了,他想把它结束,所以这一章叫“大团圆”。

  鲁迅在评价中国小说的时候,他是反对大团圆的结局的,鲁迅认为大团圆的结局是“瞒”和“骗”。明明生活是苦难的,你非要把它说圆了,才子佳人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这是生活中非常少的事情,小说里却到处都是,所以鲁迅认为这种文艺是欺骗的文艺。鲁迅这种文艺观、创作观是精英创作观,其实大多数人,大多数民众就愿意看这个大团圆的结尾,就像我们爱看好莱坞大片一样,都是大团圆结尾,英雄一定得到美人。我们知道,凡是你要塑造愚昧的国民,让他们都听政府的话,听电视的话,就必须有大量这样的作品。但是在那个时候的中国,鲁迅认为是需要反对大团圆的。所以这里用“大团圆”三个字是反讽,最后并不团圆,这个“大团圆”只是说并不团圆的“大团圆”。

  赵家被抢了。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鲁迅把握人的心理总是异常的准确,又快意又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不许革命、也没有机会参与革命的人,还不算完,你以为你不参与革命你就没事了吗?“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竟然被抓起来了。然后描写一下: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众笑)一支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啊,所有的编制都在。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众笑)我们看,如临大敌一般,使用了正规部队,还有民兵、武警、公安干警,都来了,整个一个组织好的反恐大队,把阿Q当萨达姆来抓一样。他们期待着一场激烈的战斗,然而阿Q不冲出。这里写得非常妙,并没有冲出来。鲁迅说,对付看客的最好办法就是使他无戏可看,他们都希望阿Q冲出来,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指挥官很着急。悬了二十千的赏,悬了高额的赏金。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逾垣进去,跳墙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这使我想起电视上经常看到的场面,法制节目很喜欢播这种镜头,哗一群人冲进去,把人家按在床上,然后大喝一声“不许动”什么的。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其实还睡着呢。动用这么多的人马,就差动用地对空导弹了,就抓了阿Q这么一个人,可见这样一群废物。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才明白被关起来了。但是阿Q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住哪都无所谓。然后和他蹲监牢的有两个,一个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众笑)阿Q居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因为我想造反”,还在这种虚幻的英雄感觉中生活呢,觉得自己是造反的人,其实这里还是写他的愚昧。

  下半天便被抓出去去过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众笑)这里老师写阿Q的很有趣的心理状态。他越写阿Q细心观察,就越显阿Q的愚昧、粗鲁,这是文学创作上的一个要诀:粗人要细写。你要写一个人很粗,怎么办呢?一定要写他的一些细节,写他动脑筋;越写他动脑筋,越显得他没文化,越写出他的愚昧来。《水浒传》就是这么做的,你读了《水浒传》你怎么知道李逵是个粗人呢?就因为到处写他很细致地动脑筋,每一处动脑筋都很可笑,就知道李逵是个没有心机的人,是个一片天真烂漫的人。鲁迅写阿Q也是这样的,他老在那琢磨事,剃得精光他就认为他是和尚。在这里呢,他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你看人家不让他跪,他到了那就跪下了。这种情形是鲁迅很喜欢描写的,给了鲁迅很深的印象:就是来百姓见了官之后的态度。为什么人家不让他跪,他却自然而然地跪下了?这是千百年来,人民被培养出来的一种习性。没有人教给他,他见了官就自然发抖。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你看那些人,一方面享受着奴隶的跪拜,又要痛斥他是奴隶性,并不来解放他。我们知道到了中华民国之后,终于慢慢的不下跪了,改成其它的礼节。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礼节又进步了。表面上看群众和官的关系在形式上进步很大,但是其实几千年延续下来的习惯是很难从心灵深处去掉的。我们看今天,我们大多数的民众见了领导干部,他不自然的,你看他那个样子就出来了。虽然没有跪,虽然没有拜,但是那个骨头自然就松起来了,自然就好像飘浮在空中一样的。你在电视里观看一下,就能够看得非常清楚,就是见了官膝盖没有弯,其实心里面早已经弯下去了。这是不知道过多少年才能改变的。我有时候在会场上参加一场会议,明明大家在会场上坐得好好的,谈笑风生,忽然一个领导干部进来了,我这一回头,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都站起来了,就剩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众笑)。其实我对领导同志一向是很尊重的(众笑),从来没有故意的不尊重过领导,但这不怨我啊,别人都站起来,就我一个人坐着,所以领导从此就认为我是一个坏人(众笑)。有的时候我觉得是天大的冤枉;有的时候我很生气:“谁让你们站起来的?没人让你站起来,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呢?”习惯,这就是习惯。当你问他的时候他也明白,说:“哎呀,是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看他进来,我就觉得应该站起来。”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阿Q被审问了“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我们看这是惯用的审问人的技俩,先说我早就知道了,现在就看你的态度;领导都是这么问人的。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他还知道把自己的意思说一遍。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越是和气的人越阴险。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我们看这个老头子审问阿Q的这段对话出现了什么问题?出现了语文问题,出现了严重的语文问题。阿Q说“我本来要……来投……”。“投”是可以组成各种词的,他想说什么?他想说投降、投靠、投奔,是这一组词。但是老头子认为他说的是什么呢?老头子说的是你怎么不来投案自首。很可以把这个变成一道巧妙的高考题的:阿Q跟他之间的交流出了什么问题了?(众笑)这个老头子是那时候当官的人,应该是读过很多文章的,应该语文功夫并不差;可是这样的人都会出这样的问题;他却没有想自己会有错误,自己可能会冤枉人,哪怕多问一句呢。我们从一个正常的执法者角度讲,要让被告把话说全了、说清楚了,他再也不会说话你也要让他说清楚了,怎么他一说个“投”你就认为是要投案自首呢?冤假错案有很多很多种原因,有一部分是语文原因。包括今天有很多律师和法官,你看看他们写的那个东西,可能就因为语言的问题就会判错案。

  阿Q就更不用讲语文水平了,他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误会他的。对方已经误会他,他已经落到一个陷阱里面,他还不自知。人家问他同党在哪里,他说:“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我看鲁迅要写武侠小说完全可以,他非常会制造冤假错案。你看两个人都误解了对方,但都认为没有误解,好像能够说到一块儿去一样;好像韦小宝和胡一刀越说越近一样,其实两人说的不是一回事。这里就是这样,越说越近,其实各说各的。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越和气的时候说明他应经控制住你了,越有信念。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两套话语,根本不能混到一块儿去的两套话语。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这就已经定案了。其实他等于承认自己和那些人是一伙的,叫没叫你无所谓,自己已经是抢劫集团的一分子了。

  第二天又被抓去,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这都没变,你说他是奴隶性,第二天他还要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这个“和气”,故意强调他和气,更显得那种吃人的气氛。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后面我们知道阿Q被枪毙了,可是从前面阿Q被抓,到过堂审问,一审二审,到最后还问他有没有话说,还要最后拿一个东西给他签字,在法律程序上有没有问题?没有,基本是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一步一步来的,不是把他抓去当场就毙了,不是这样的。大量的人被吃,是按照程序被吃的。用我们今天很多学者的话说,这叫合乎程序正义啊!我们今天很多学者强调程序正义高于一切,不管实质正义,说实质正义无法证明,只要程序正义就可以。但是人们恰恰看到,好像就是在没有问题的程序中,悲剧就发生了。有人说中国法制不健全,谁说中国法制不健全?中国在清朝以前法制是世界上最健全的,但是那么健全的法律不能阻止像杨乃武、小白菜那样的案子发生。你看看杨乃武、小白菜的案子,哪一步不合乎程序?哪一步没有人证、物证、口供?都有;连严刑拷打,都是合乎法律规定的,要取口供啊,刑具也是合法的。如果单纯只考虑程序问题,那真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狱,受了冤就没有办法解放、逃生,什么都没有,因为它一切都是合法的。就连阿Q这么一个人,老头子还对他那么和气,还问“你还有什么话说么?”多么人道主义啊!非常人道的,在程序上没有问题。但是我们知道,在心灵里面,他冷冰冰的,那有一丝人道啊?他都没有想过这个人可能被冤枉。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有生以来没摸过笔,第一次有机会居然还能写字。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压在民众头上的大山太多了,有法律,有程序,还有文字,还有文化。过去有很多穷人,为什么倾家荡产也要让孩子上学、念书呢?我们今天都上了学、念了书,都是大学生了,很难感到文字对我们的压力。你要是到一个贫困的山村里,这山村里只有一小部分的人能够识字,你就知道文字就是杀人的刀,文字掌握在谁手里,谁就有权利。所以我说,劳动人民不要以自己是大老粗为荣,劳动人民一定要掌握文字,一定要把自己最优秀的子弟派到知识分子中去!到达官贵人中去!要让自己的优秀子弟掌握文字、掌握知识、掌握道理。当然这有一个风险,就是这些子弟会叛变,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在半途中会叛变。但是总有不叛变的,总有掌握了知识之后仍然忠于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只有这些人才能为阿Q说话。阿Q在这里要他画一个圈、写一个字是这样的发抖,我们看人民在文字的压迫下。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不让他写字,让他画圆圈了。

  阿Q要画圆圈了,这段写的是很搞笑的。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阿Q干过很多活,什么活都能干,撑船、舂米,都能干,但是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是最艰巨的,用全身的力气在画一个破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大家有空可以去观察一下劳动者,特别是手长得很粗糙的劳动者,拿着一支细细的圆珠笔写字的情;去观察一下。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那些人可以拿很沉重的劳动工具,但是一支很轻松的笔却真的把握不好。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这个情节写得好像鲁迅亲自经历过一样,不然怎么写得这么形象这么生动呢?或者一定是亲自观察过。你教小孩子写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是这种情况,很奇怪的即使是一个圆他也合不上逢。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三次抓进栅栏门。他想把这个事情做得好一点,很敬业,人家不管他敬业不敬业,把他抓去了。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精神胜利法还依然管用,在这里使他豁达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还惦记着没画圆。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没画圆怎么办呢?就像被人打了一顿。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众笑)他画不圆就说画的圆的是孙子。于是他睡着了。关于这句话,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我在韩国的时候,有一次开会,碰见韩国有一个教授也是研究鲁迅的,研究《阿Q正传》,他写了一篇论文,其中有一段就论到阿Q的这句话,他说阿Q自己画圆圈没有画圆,但是阿Q是充满了希望的,为什么是充满希望的呢?说阿Q把画得很远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孙子身上了(众大笑)。寄托在自己子孙后代身上了。我当时不好意思说他,后来会议结束之后我跟他讲,我说你这个理解错了,鲁迅不是说阿Q是那么有志气的人,希望自己革命之后自己的孙子能画的圆,我说“孙子”是骂人的意思。外国人嘛,不容易理解汉语的巧妙,不明白为什么这是骂人,后来用了很长时间才跟他讲明白,我说这“孙子”就是“王八蛋”的意思,就是“王八蛋才画得很圆”的意思。然后他又问,为什么王八蛋就是孙子呢?(众大笑)很难讲明白。所以你想,要把这一句话翻译成英语该怎么翻译呢?没有办法准确地翻译,你只能翻译成“王八蛋”一类,表示这是一个坏词而已,你直接翻译成“儿子的儿子”是不行的。外国人就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个幽默出不来。

  阿Q睡得很好,可是举人老爷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因为举人老爷主张要追赃,把总主张要示众。统治阶级内部也是有矛盾的。两个人的矛盾越过去,不讲,继续讲阿Q。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鲁迅写时间都是由具体的事件来描写。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根据我们的文学经验,问这一句话就很危险了,大概是最后的期限到来了。我们现在看到一些优秀的监狱的警官的时候,描写他们的事迹,也总是说对犯人很人道,最后的时候总是问犯人“还有什么需要吗?还要给家里带什么话吗?需不需要我给你女朋友写封信啊?”(众笑)等等,很人道。所以看到这个很恐怖。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我们看阿Q是不懂他的意思的,两个人之间其实不能交流。即使我们想这老头子有那么一心半点的真人道主义,阿Q也不懂得,没有办法进入他的心。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气苦:他为什么生气呢?因为这很像是带孝,他还不知道自己要死了,认为这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阿Q终于明白了,因为这个场景他知道。死亡的本能终于唤醒了他。我们看阿Q其实在这个过程当中一直在稀里糊涂当中,直到临被杀头才明白。老百姓就是这么稀里糊涂死的。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众笑)到了最后最痛苦的时候了,他仍然这样想,可见其极端的麻木,已经麻木到极端了,都要杀头了他还想人生天地间本来是要杀头的。所以如果大多数民众都这么想,那么革命就真没希望了,随便杀吧。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我们现在法律都进步了,都讲人道主义了,估计你们都没看过游街,我小的时候是经常看游街的。我小的时候凡是要枪毙犯人,都要游街,一般是死刑犯,要去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在那个大解放汽车上,一排一排的;然后其他不枪毙的犯人也陪着游街。游街的主要的角色是杀人犯,反革命杀人犯,然后有一些盗窃犯、抢劫犯、强奸犯、贪污犯等等,跟着陪着游街;那时候我们就很高兴地看游街来了。到底该不该游街?我也搞不清楚。反正听现在的法学家说,游街是不人道的,不应该游街。我也搞不清楚,没有仔细地去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对于阿Q这样的人,你损害不损害他的尊严,无所谓,游就游。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知道这是杀头了。我们今天认为游街不好,是认为游街有损于死者的尊严,认为这是对他心灵的伤害,所以说最好不游街,判了死刑就在小屋里干掉算了,这是我们今天讲的人道主义。可是基督教讲,人死的时候要给他安慰,他讲人死的时候要派牧师来给他捣鼓捣鼓,就说:“你呀,没事没事,上帝宽恕你了,你马上就要回家了。”(众笑)给他念叨一番。那么中国古代的游街,它到底是要侮辱这个人呢,还是安慰这个人?我们凭什么认为游街就一定是侮辱这个人?那个人本身他有没有觉得是侮辱?这是很重要的。阿Q是因为麻木所以不觉得是侮辱,但是我们看很多江湖好汉,他游街的时候觉得很快活啊,你要是不游街他还不干呢(众笑),他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才会真正逃避掉死亡的恐惧;有这么多人陪着他,连唱带吆喝的,还喝酒吃肉的,这其实不是一种很人道的办法吗?为什么什么事情凡是西方做的就一定是对的呢?东方的就一定是不人道的呢?这个问题上我也没有结论,我只是有一点质疑。我们看阿Q,他要去杀头。

  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蚂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众笑)这个很有意思,发现吴妈了,真是“雁过也,却是旧时相识”啊(众笑),没想到发现老朋友、老熟人。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我们看吴妈也不在乡下干了,到城里来也不知道给谁家当小保姆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也没有人教,中国杀人犯被处死刑的时候却都知道要唱戏,这是一种文化传统,无师自通,他要唱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还想唱那句。他同时想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那唱什么呢?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生活中有很多我们从来不说的话,但是到了某个时刻,忽然你就说了早就存盘了,早就存着,到时候自己它就蹦出来了。你看阿Q他就会说“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好汉”。而这既是阿Q要说的,也是大家盼望要听的,这是中国文化中固定的节目,一定要说。

  “好!!!”鲁迅在这里用了三个惊叹号。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明明是人声,他形容它是豺狼的嗥叫,他在强调这些人没有人性。这样的仪式,对于被杀者来说,好像可以使他忘记死亡的恐惧,但是这些看客们却没有去想这个人就要死了。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他还记得去看她。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对吴妈有情,吴妈并不惦念他。吴妈和所有的妇女一样,喜欢看新式的东西,喜欢看洋玩意儿,她看兵们身上背的大炮,比大刀好看。他和吴妈之间是深深的隔膜着的。我曾经写一篇文章谈无产者的问题,我说全世界的资产者早都联合起来了,马克思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其实无产者非常难联合,首先阿Q跟吴妈就非常难联合,因为他们是互相隔膜着,隔得远远的。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鲁迅写动物,写狼些什么的都写得很传神,不知道他是亲自遇见过狼,还是有意到那里观察过。我小的时候喜欢去动物园,在里面观察。大人说你不要看那猛兽的眼睛,我就偏看那猛兽的眼睛。谁知你看着看着它就火了,猛兽有的时候真不能看,看一看它马上就凶相毕露,就扑过来。特别是狼,是很可怕的,不能去挑逗它。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现在这些看客的眼睛比他遇见的狼还可怕。又钝又锋利,你看鲁迅总是把矛盾的概念组合在一起,又凶又怯,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这写的是阿Q的一个心态,同时写的也是阿Q所代表的一种鲁迅想象中人的处境。人总是处在这样一种处境中,周围好像有一群狼一样的人,要吃你,又不马上吃,不远不近的跟着你。这是一种带有存在主义意味的思想。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眼睛在咬他的灵魂,使他恐惧的不是那个杀人的刀。这里鲁迅又从看客们这里发挥他的“杀人团”的思想,这些包围阿Q的看客其实组成了一个无意识的杀人团。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通过这个描写,我们知道阿Q是怎么死的?不是被杀头,而是被枪毙: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怎么来写人临死之前最后那一刹那的感觉?这是很难的,因为所有写的人都没有经历过(众笑),但是你要去想象;而且有些没有经历过的事我们还可以请教别人,这个事我们无从请教(众笑)。自己没有经历,又还无可请教,写出来又要让活着的人相信,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所以我读小说很注意这些体会,我看这些人怎么写人临死前的那种感觉;我觉得这写得特别棒,写得让我相信。人被枪毙的时候,首先大概有个声音,嗡的一声。但我也看过有的作家写,连声音也听不见;还有法医证明,最后一刹那很难听见声音。听得听不见,这是两说,但是还有个感觉,身体有个感觉。他觉得全身像微尘似的,微小的尘土,迸散了,身体一下子没了。好像坐了“神五”“神六”一样,迸散了,失重了,一下子就没有了。这个感觉写得很像枪毙,而不像杀头,杀头的感觉一定是不一样的。据说杀头也不疼,但是杀头有另外的感觉,据说杀头有一种快感。金圣叹说:“杀头,至(音,或是“治”)痛也,(孔老师:至(音,或是“治”)痛,其实不痛)圣叹无意得之,大奇。”这是金圣叹讲杀头的话。阿Q死了,下面说阿Q死后的影响: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啕了。阿Q虽然死了,但是他的财产没有得到赔偿,所以他吃亏了,全家都嚎啕。这是举人老爷。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要给官兵钱。所以全家也号啕了。这一家也哭起来。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辛亥革命之后,给中国留下了大批的遗老,有个词叫“遗老遗少”。遗老遗少并不是在行为上有什么反革命的组织活动,但他们心里面肯定是不满革命的,这些人在新社会里保持着旧社会的生活样子。但是遗老并不是个个都是天然形成的,像举人老爷和赵家这些遗老是因为革命没有给他们带来好处,如果革命给他们带来好处,他们就要“咸与维新”,甚至成为最激进的革命人物,继续去包办革命;然而革命使他们吃亏了,他们要慢慢地不满革命,变成遗老;很多遗老是这样形成的。

  最后一段,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说阿Q坏的都是普通民众,是未庄的村民,他们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这是老百姓的逻辑:你被政府抓去了,或是警察来抓你了,所以你是坏人。你说你不坏,不坏为什么抓你呢?这是一个逻辑怪圈。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城里不管他坏不坏。他们多半不满足,为什么不满足呢?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很多人认为枪毙不好看,一枪就打死了,流血没那么多;杀头好看,杀头是一个仪式。我记得好像是姚明埃(音)的小说里面有很细致的杀头的场面的描写,写得非常好;但是比较恐怖,详细地写怎么杀头,那个头怎么飞起来,怎么滚出去,脖子怎么情况。所以我可以想象那些看客们为什么会满足,的确是满足里需要刺激的心理。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这些人不满是因为没看着好戏。我觉得鲁迅在这里面有大的悲愤。我在中学的时候读《阿Q正传》读到这最后一段,我心里面有深深的愧疚,因为鲁迅说的不仅是当年,即使是我上中学的时候我觉得我们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我们自己就经常看游街,看游街的时候首先我们认为这些人都是坏人,不是坏人怎么会游街呢?肯定是坏人,所以才被警察抓来游街,这是毫无疑问的。第二,我们从来不去关心他们这些人,我们只是去看热闹,我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谁长得什么样,谁长得凶,谁胆小,哪个人有意思。我们就像在动物园看动物一样议论这些人,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有的时候,今天这个游街没什么意思,我们回来也唉声叹气,说今天不好看,说今天这几个都打蔫儿,头都不抬起来,说上次那个好看,上次那个瞪着大眼珠子看咱们,还有一个乐呢。也是这样议论的,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我读了《阿Q正传》之后,我觉得挺惭愧的,原来我也曾经那么没有人性。所以鲁迅说大家都是吃过人的人,我们发现别人吃人,最后会发现自己也吃过人,你最后只有发觉到这一点,你才知道吃人的可怕。

  我曾经评论过《阿Q正传》说起鲁迅后来写过《〈阿Q正传〉的成因》,他里边说,“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作;既然革命,就会作的。(孔老师:就是说阿Q这个人它本身是由革命的需要、革命的欲望的,没有革命运动的时候,他没有办法,他就这么过下去了,他没有办法革命,他不能自己革命。一旦革命来了,他会参加革命。)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孔老师:阿Q不是一个精神分裂者,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了,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们的革命党出现。(孔老师:他这时候看见的只是民国元年的革命,写得是那个时候的事,后来还有很多次革命啊,还有北伐革命,还有土地革命,许许多多的革命,都被鲁迅说对了。)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孔老师:因为到了二十年代有一批革命作家起来批判鲁迅。我昨天在山东大学作讲座,山东大学的学生水平很高,他们就提出了一个问题,说鲁迅是革命派,为什么跟胡适自由派怎么怎么对立?我就讲,鲁迅也不是革命派,胡适也不是自由派,问题复杂得很。因为真正的革命派批判鲁迅是反革命,而且是双重的反革命,既是封建社会的反革命,又是资本主义的反革命。当时有一个革命作家就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死去的阿Q时代》,说鲁迅写的阿Q那都是过去的人物,没有现实意义,阿Q早都死去了,现在我们大家都觉悟了,现在的革命都是新的,新社会的朝阳就要升起来了。那么鲁迅说,我很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希望我写的阿Q只是以前的,现在都被埋葬了)但我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孔老师:这是鲁迅这个老头子了不起的地方,他也真敢说。现在也没有一个人说我写一个人物,二三十年之后还管用,一般人起码从谦虚的角度也不敢这么明说。鲁迅却是这么的不谦虚,他就敢说,我写的阿Q恐怕是以后的事,“二三十年之后”他都敢说,二三十年之后鲁迅早都死了,但是历史证明了他:阿Q源源不断,阿Q的革命是源源不断。)

  所以不断有人宣布阿Q死亡,但是没有用,因为阿Q的现象存在,无数的阿Q要革命。后来有一阵,有几十年,阿Q们的革命成功了,虽然出了很多问题,抢东西,抢这个抢那个,争权夺利,但是毕竟阿Q们过过一段比以前相对不错的日子。但是后来,革命总是要不断延续下去,不断变形的,想一想当今的中国大地,这么多的省市自治区,有多少阿Q存在。我们到一座一座昂天挺立的高楼大厦背后去看看,每个高楼大厦旁边都有一群小破屋、小破棚子,里面住着很多很多的人。但是他们今天毕竟比阿Q进步了,他们比阿Q也识了很多字,很多人都上过小学的,能够写简单的字条。当然我看现在很多街上的牌匾都写错了,什么羊蝎子火锅的的“蝎”全都写错了,没有一个对的。但是这些人心中的要求,跟“阿Q时代”哪些是变化的哪些方面进步了?哪些方面没有进步?还跟原来一样?这些人在互相争夺的是什么?这个是阿Q革命带给我们的启示。

  九十年代的时候曾经有一本书,叫《告别革命》,它讲革命给人们带来了很多痛苦,革命要否定,革命是错误的,社会应该改良。其实不说改良和革命它们哪个更好,哪个不好的问题。能改良的时候当然要改良,革命是改良一再被拒绝,改良也要被杀头的情况下,才发生的;倘若能够不革命、能够吃点要把病治好,谁不乐意呢?谁愿意动不动就动手术呢?是因为所有的药都吃完了还不见效,打针也不见效,输液也不见效,最后才迫不得已,动了手术。

  所以后来,我文章里写道:“若干年后,一位伟人拍案而起,喝道:不革命行吗?据说当时他的裤子掉了,警卫员忙替他拉好。这个细节非常富于象征性地说明:革命是不可阻挡的,但革命不是完善的,革命可能会出乖露丑;但出乖露丑也一定要革命,不能承担这个丑,就会丢更大的丑。”所以我觉得那些简单的极左派、简单的极右派,都应该回到历史本身去,既考虑婴儿的问题,也考虑洗澡水的问题,重新梳理一下我们百年的革命史。

  可能《阿Q正传》这个题目太沉重了,讲了几次;我们下次换个个人问题来谈谈,通过《伤逝》我们来谈谈爱情问题,今天就讲到这,下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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