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锡良：人民与《人剧》
这些日子，大家都在看《人民的名义》，都说很好看，情节离奇跌宕，人物活脱如真，既感动人，又教化人，几乎满足了所有不同群体的需要，不亚于一次运动式宣教。
我，人民的一员，应该说，这部剧的“名义”也有我的一份名义。然而，任朋友家人如何劝说，我是铁了心不去看。无论剧中的虎、蝇、虫、人如何有现实着落感，终不过《金瓶梅》与《官场现形记》的合订本。
一部剧，那么多人看，那么多人喜欢，总该有其可取之处，决不是脱离人性的空洞篇章。人性捕捉的准确应该是导演们的最大成功，这是一帮读懂同胞性情的戏中江湖，他们的文化视野估计很有深度和长度。
过去，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偷窥的合理性》，说的是咱们国人爱偷窥的历史成因，时间久了，偷窥也便合理了。象腐败这种东西，可以是说古老封建中国的一种历史传承佳品，从未断过，颇有厚度。腐败，又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的，绝大多数老百姓只有看肥猪走路的权利，却很难有吃肥猪肉的能力，谁都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官场现象，但知道这十万雪花银来历的人却少之又少，于是，倘若有某种小说把这些事剧透了一把，“李伯元”想不名留青史都难，他满足了多少偷窥官场内宫秘事的心理需求啊!?
既是偷窥，就不会有那么爽快，偷看到的终究只是现场的些许部分，你最想看到的未必能偷得到，《人剧》写得再真实，演员技艺再高超，我相信，这都不过苍海一粟，你想看底，那是绝无可能的。事实上，我也许属于那种要看就看到底的人，因而，也就于《人剧》了无兴趣。
我们的国粹京剧中有一本戏受众很广，从其传承性角度看，绝对要高于《人剧》，那就是《包龙图打座在开封府》，这是逢盛事必演的剧目。为什么该剧如此受欢迎?因为有那个刚正不阿为民伸张正义的包青天。我曾去看过包青天的坟墓，据说历史上有这么个人，至于细节真假，不值得考辩。总之，我中华民族就是有这位伟人，一位支撑各朝各代普通百姓生活信仰的大清官。
在自己的民族史上有这种伟人本来是好事，欧美就难以找到这种好戏本和好崇拜。然而，自从有了“包青天”以后，咱们这个伟大的民族对“包青天”的渴望远比对朗朗睛天的渴望更为笃甚，人人精神里都种下了“包公心态”，世界上，恐怕有且仅有文化积淀最为深厚的中国人才能怀有这种心态。不但只有，而且还要誓死捍卫，不但要捍卫，还要每朝每代地制造新的“包公”，有了新包公，不朽的文化传说才不会死去。
为了造“包公”，甚至可以让众人容忍“脓包”存在的合理性。也就是讲，腐败这个东西既让中国人恨，又让中国人爱，恨得深，是因为爱得真，恨得人多，是因为爱得人不少。再换句话讲，可以认为，中国人其实并不真的恨腐败，只不过，当自己没有获得腐败权的时候便产生了恨。恨是恨了，却又恨得留有空间——相信总有“包青天”归来的日子。我很自豪地讲，没有“包公心态”的国家，绝没有对腐败有如此宽阔的大众包容心理。《人剧》，只有在咱们这里有市场，有鼓掌，放在泰西，放在新大陆，恐怕掀起的会是另一种热潮。
无数人在感受“包公”带来的电视剧式幸福，极少有人去思考比“包公”更好的是什么?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吗?我们能获得这种东西么?“包公”这副祖传秘方何时不再被寄望包治百病?
自从我懂得人要有自知自明以来，我基本上不敢在他人面前谈文化，更多习惯性隔空喊话，因为我发现中国的所有人脑子里都仿佛装了五千年文化，一不留神，就要被别人用“悠久的历史文化”给教育一番。用古文化遗传下来的古国人经常会有一种好特质：文化把脑袋装得太满，以至没给记忆力留下空间，健忘心态就很普遍。
宋代以前的事暂且不讲，即使在有了“包公“以后，也没有任何记载能证明包公改变了社会秩序和公平正义的主旋律，宋朝更没有因为有包公而变成盛世，之后将近千年的历史中，各朝各代的平头百姓一直都在寻求“包公”的慰籍，最终都没有得到，直到1949年之前，那个光头政权还是因为腐败丢了自己的政权。
按理讲，时间推进到今天，一般懂事的人理该放弃呼号青天的陈旧心理。然而，《人剧》的另类火热再度否定了这一必然性，文化的顽固性控制的是人的灵魂和基因。
《人剧》好看，好在哪里?好在细节，好在真实，好在尺度，好在满足心理要求。为此，我很想诉说的是，伟大的五千年历史中，哪个时候缺少这样的素材和细节?剧中的人和事有哪一件不是历史的再现?不就是无数个大小“和珅”的变种吗?不就是无数个“魏忠贤”的异构吗?不就是无数个“李鸿章”的翻版吗?国人为什么要健忘这些?演得再好的戏，能消灭掉现代化的“古人”?除了技术创新和手段创新，当代虎蝇与古代虎蝇有何差异?因为心古，所以剧新罢了。
古国人对腐败形式花样的需求给了腐败永远的新鲜感，只要满足了新鲜感，便出现了对无数历史案例的健忘。只要人性健忘的轨迹不被中断，在未来的长路上，伟大祖国的同胞仍然有能力制造出耀眼世界的独属于自己的创新腐败形式，这不是基于人类智力的认识，是基于国人独有特质的认识，神奇案例的演戏既能冲淡历史，那就有人能造得出来，只等识货的导演。
《人剧》好看，还有一个大看点——对腐败分子财富的裸露。满屋的票子，满屋的珠宝，满世界的女人，满眼的刺激……
《宰相刘罗锅》一剧中，和坤的财产有展示，但那都有点假，不象《人剧》一般真实，对观众灵魂的刺入深度决定了人的思想活跃度。换一个镜头，如果在剧中把震撼人的实物换成是象征财富的数字，情形也许完全不一样，用一张支票的镜头替换一屋子现金的镜头，效果差别何其之大!
大家不妨再想一想，现在是个什么时代?财富还需要占用那么大空间来表征吗?《人剧》中最大的贪官都不可能过十亿，至少从目前审结的案例中是没有的。但是，十亿算什么?百亿、千亿、万亿的来历难道不能激起更大的兴趣?一千亿，一万亿，用商品房装得下么?银行的金库都装不下。
这是什么意思呢?“和珅”也许过时了。
资腐，资贪，资权，形式上的罪也许不如《人剧》中那么能让群情激愤，但实质上的恶则数十倍数百倍于传统贪腐。时代科技之于封建落后的先进性在腐败的形式上也是表现一致的，看不见的资本腐败才是真正的老虎，而传统腐败已经退化为苍蝇和小虫。资本之腐的摄魂之处在于其合法性，再大的“包公”都奈之不何。资本掩映下的《人剧》越肥，人民只会越瘦。
自古以来，国人是爱好沉默的，象山岩一样的沉默，沉默到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描述自己的意志，唯在皮鞭的拷打下会发出撕心的呻吟，近乎可以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个无声的民族。《人剧》突然打破了对传统腐败的沉默，进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性呻吟。但是，没有打破沉默的新猛虎，则继续表现出死一般的沉寂，资腐不但吞噬着膏腴之地便宜的丰富物产，而且吸收着无限实惠好用的劳动力。
为什么沉默的部分不能由街边的“小男孩”来打破?因为时代造就了无数多的文曲星―――精英。几十年来，这世界，这社会，支配人的最好工具只有钱，诗书礼仪作法，仁义道德宣教，除为了保护某些人之外，还能有多少意义?那钱又由谁来支配?致富精英。传说中国富人都是文曲星下凡的，应该有虎背熊腰的体形，应该摇摆摇摆八字步，必须显示一流非凡。他们，当嫖客，应视为慈善家;她们，做婊子，须当下凡仙子看。文曲星，不是随便能动的。
山大王，造反，能被赞，招安了，仍能被赞。这都是有文化基础的，据说，赵皇帝是天上放下来的真命天子，天罡星也是上天下放来的，天罡星作乱是为了收拾一些不老实的子民，好叫赵皇帝易管，子民收拾得差不多了，天罡星就得听话了，然后，便又顺于天道，民呼万岁。
说真心话，百年前，咱输给侏儒鬼子，东夷三岛举手之间教训几千年古国的痛苦于今未消，之后类似的《人剧》亦演过不断，虽有新中国前几十年的涤荡，仍未灭死灰复燃之势，恐不是物质落后所能解释，民族的勇敢、坚韧这些宝贵精神丢了才是泱泱大国灭亡的根源。
《人剧》，不过戏台上唱戏，格调总是那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最后，搞个英雄出来收场，结局就完美了。这样的完美结局往往只能养育一群顾影自怜的可怜观众，不会有上下牙齿打磨的功效，因而不会有面对硬物时轻松粉碎的能力。
很好看的戏剧，很多观众看完以后会渴望接着看续集，《人剧》或许就能满足不少人的期许，甚至能带来更多的心理震撼。然而，无论高潮的声音有多激荡，我始终会很淡定地拒绝，我只关注同胞灵魂的升华，并不关注嫖客被曝光的比例和脱光衣服的样子，中国最为实在的进步是《人剧》没有可拍摄的人性承受空间。
写于2017年4月2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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